飲 酒（組詩）

段若兮

……再喝一杯吧

此刻亭外蓮荷軟碧，扶風(fēng)搖曳似有醉態(tài)

我們也要醉了

上次還是在這湖亭，有雪，炭火猩紅

我們六人飲酒，亢奮而不甘

已經(jīng)四十年了。如今只剩下你我

阿華遠(yuǎn)走海外，阿卓七年前重疾不治

另外兩人別后再無音訊

再喝一杯吧！隨后借著我們僅有的清醒

約定了下次喝酒的時間

斷 崖

是什么力量打斷了巨石的傾訴？

你憤怒

而那未及說出的語言在體內(nèi)長成

鐵的筋骨

斷崖突兀、傲慢、承受著天空和時間的雙重重量

又像是對著風(fēng)，一聲聲，無聲質(zhì)問

……風(fēng)不會回答你。只留給你一件虛無的斗篷

只是山陽有鷹，山陰有雪

極目處，落日恍惚

幽藍(lán)之湖

你用巨大的寂靜攫住了我

——此刻的我，和永恒的我

水草和我的面影重疊

一條紅魚游入我的眸孔

又從肋骨的縫隙間游出

蘆葦之畔，荒草雜生，掩埋了路徑

一座斷橋，便是塵世派來的使者

接我回去

相 見

你背著沉重的書包走出校門

低著頭，還在思索那道沒有解出的題目

皺眉時，睫毛在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

頭發(fā)又長了，額發(fā)快要擋住眼睛

寬大的校服裹著你纖薄的肩

還未發(fā)育成熟的細(xì)小的乳，膝蓋上結(jié)痂的傷疤

只在領(lǐng)口露出一截明亮的鎖骨

……你應(yīng)該是美好的

而你自己卻不知道

樹蔭下站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女人

你眸光一閃，跑了過去

你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那個頭發(fā)花白的女人是我

你，也是我

枯荷記

只有你的枯敗配得上我的深情！

——一池枯荷。衰微，枯槁

站在祭壇中心，等待時間最后的刀斧

秋風(fēng)初起

荷，放下妖嬈馨香的前世

只收藏一顆蓮的孤心

她隔著遼闊的水域質(zhì)問我：

卸去浮華之后，你，還擁有什么？

秋風(fēng)盛隆

這空茫人間剛好做一只酒樽

我唯有斟滿蒼涼之心，邀你

對飲

古 寺

墻垣頹塌，蒿草遮蔽

菩薩金身俱碎

蛛網(wǎng)大如羅盤，占據(jù)佛龕

一只蜘蛛踱步而出，斑紋如虎

……我們上山途中，遇到的那個背水老婦

就是菩薩在人間的第九代轉(zhuǎn)世

下山。夜色忽臨

一枚糯米紙做的月亮，負(fù)起神職

保佑人間：大夢清甜

寧靜如水

去見見你的仇人

不要帶劍也不要帶酒

不用刻意籌備清風(fēng)明月的薄禮

不用描眉

也別穿新鞋子

就像黃昏時去菜園子

只是去看看豌豆花

開了幾簇

去見見你的仇人

就像去老鋪?zhàn)淤I桂花餡的糕點(diǎn)

悠悠走過幾條老街

拐個彎 就到了店前

看過了就自己走回來

像從菜園子里回來

像從糕點(diǎn)鋪?zhàn)踊貋?/p>

雨中海棠

你不能回頭看雨中的海棠

就像離開塵世時不能回頭看人間

提純 冶煉 煅燒的紅色汁液

雨中著火的身子

你不回頭 她就是不說話的女人

你回頭 她就是射向你胸口的刀子

俗世男女

我們搭乘暮色回家

像兩片游蕩的葉子，被濃稠的黑夜收留

已把蜜汁和火焰捧給白天

都變成了灰燼

夜晚的我們，陳舊，發(fā)皺

在擁抱時瞬間蒼老

兩具肉身親密而陌生

彼此沖撞，調(diào)情

片刻溫存

被一場做愛撕成碎片

又被一場睡眠重新縫合

其實(shí)，我是愛你的

其實(shí)

我愛你和我恨你一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