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岳漢
少年了。
還是那個渡口。
還是那條渡船。
停??靠?。春江秋月,不知多少來回。
兩岸青山未老。過往船帆未老。過渡的人,也不見得比過去的老。
可是,我認識的這只渡船破舊了,老了。
我認識的這位渡船佬倌,鬢掛霜,眉沾雪,老了。
踏上悠悠晃晃的船頭,躬身進艙,隔著通向舵艙的窄窄的小門,狡黠地探問:還認得啵?
睜大畫滿魚尾、卻依然小河般清澈激靈的老花眼,打量我好一陣子,才“呵”了一聲——
“認出來了。你不是……哈,老了!”
是老了。
古老的河上。古老的渡口。
古老的渡船,咿咿呀呀,把一代代人
渡老了。
那一年,你欲遠涉重洋。
偶爾的一次駐足,回眸,就被一抹路過此地的夕陽看破心思,將你攔劫在從海灣走向海洋唯一的出口,并以它重金屬般鋒銳的目光,在這上下一色遼闊無際的海天間,鐫刻下你永遠年輕,永遠秀美的身影。
從此,你泊成一葉不肯乘風(fēng)逐浪四方漂游的小舟,造就一處隨遇而安、獨立自在的風(fēng)景。
而我,就此化作一柄扎根陸地上的沉錨,系碇你于我們共同營造的,這一處平凡、可靠而溫馨的港口。
漂泊,畢竟是一種無奈的心情,并非此生無可逃避的命運。
海的柔情蜜意,總是這么無可閃避地洶涌而至。
它會全身心地,擁抱你。
無情地淹沒你。
整個兒地,接納你。
它接納你逃離世俗的肉體;也接納你向往彼岸的夢想、埋在心底的愛情。它接納你帶來的一路風(fēng)塵,滿身汗水,奔走的疲憊;也接納你內(nèi)心僅存的歡樂,和那些看不見的傷痛。
從此與大海同呼吸,共命運。以海的節(jié)奏、頻率,海的姿態(tài)海的氣度,與喧囂勇猛的海濤一道起伏跌宕奔躍不息,如一枚糾纏命運之弦上生死不舍空懷壯烈的音符……
融化為一滴海水。開出一朵小小的海浪花。
最終,成為海最優(yōu)秀的一部分。
誰的腳步?踏在了夜冰涼如水的背脊上。
踏在了一顆輾轉(zhuǎn)反側(cè)、剛剛得以入眠的心上。
嚓嚓嚓……是一場南來的驟雨,有聲有勢地橫掃了過來,那么迅疾,那么熱切,那么堅定。
所謂伊人?
那么出乎意料,或是正如所料。
嚓嚓嚓地,近了,近了……
那輕快的,熟悉的,蹬蹬有力的腳步聲!
剛踏到初熟的夢的門口,又影子般踅過去了,踏上另一條伸向遠方的、充滿風(fēng)雨泥濘的路。
沒有半點遲疑,沒有片刻的停留。
嚓嚓嚓……漸息,漸遠,在夢與醒的邊沿,最后消逝。
一朵夢的曇花,在夜雨來去匆匆的腳步聲中,嫣然開放,又愀然謝落。
頂天立地。
在這里,頂天立地的人,被壓制成一張失去彈性的弓。
這小小世界,剛好容納我們最底層的一群。
低矮的,密封的,玻璃鑲嵌的圓窗外,穿梭般過往的魚群,愜意地追逐著無邊的幽藍色的自由。
(它們的姿態(tài)有點驕傲,目光中有點疑惑。)
靜坐底艙。與魚平等地對視,勝過在豪華的甲板上流浪。
踏進寂寞深深曲折如許的書院。
即刻落入黃昏一手布局的巨大迷宮。
曲徑。回廊。旋梯、扶手,統(tǒng)統(tǒng)都被涂抹上一層陳舊,空寂,幽暗曖昧的色調(diào)。
穿過去。
燈火輝煌。滿室煙霧。
一番不拘禮數(shù)的迎迓。噢,我總歸是遲暮到來的不速之客。
桌上無山珍。擺開幾個古老的話題,放縱滿屋子年輕雜亂的笑聲,沸沸揚揚,就是一席豐盛的美味。額角居然冒出熱騰騰的汗汽,怯除冬夜驟至的寒涼;窗上初凝霜花,悄然結(jié)一枚淡若無痕的新月。
咸。辣。多。熱。搶。一部快節(jié)奏的五線譜;七手八腳,轟響鍋盆碗盞奏鳴曲。
心年輕了。牙還老著。
困守狼吞虎咽之陣,獨個兒慢咽細嚼。
品味這一席猛火急炒、半生半熟的菜肴;
品味著:青絲白發(fā)間,半生半熟的人生。
山鄉(xiāng)之夜。最后塞進火塘里的一把柴禾,轟轟烈烈地被燃燒完了,剩下一堆烏焦墨黑的炭末。
這些高蹈世風(fēng)之上的舞者,歸于狂熱過后的理性,謝幕之后的沉靜。
忽地,從已經(jīng)寂滅而余溫尚烈的黑炭底層,奇跡般地,冒出一點極其微弱的火星,旋即孵化出一條條蠕蠕爬行的火色蜈蚣,迅疾地吞蝕著那團已被燒焦的殘燼……
生出新旺的火苗,發(fā)出新一輪的光和熱!
于是,一團死寂的灰燼又重新開始燃燒,且一片連一片地蔓延開來,勢若星火燎原,獲
得了第二次光彩的生命。
而那些再度燃燒過后,變灰、變白、變輕了的屑片,宛若一群浴火重生的白蝴蝶,又如深秋蘆林里競相放飛的朵朵絮花,趁著滾滾騰升的熱浪,輕輕揚起,隨風(fēng)飄去。
杳無蹤跡。
我不知道,這些頑強、善變的火的精靈,是否會飄落到別處再度地燃燒;但我想,一團真正的火焰,也許沒有熄滅的時候。
無星。無月。
夜色,昏暗至極。海天溟淼一體。前程尚且無望,飄渺至極。
浪拍,船搖。那位披衣早起,抬頭仰面觀天象的掌舵人,恍惚迷離至極。
而至愚至傲一臉麻木的黑夜,依然一頭歪搭在看似至高無尚,實則四條支柱已被不停咆哮著的黑潮所啃蝕的寶座上,自信還牢牢地掌握著它無所不在的統(tǒng)治權(quán)。
驟然。有細銳悠長而底氣沛然、音質(zhì)醇厚的一二聲汽笛,透過眼下廣漠稠密的夜色,極富感召力地傳送了過來——
自地球那一面某個遙遠的,黎明的港口。
(隱隱然若源自心底的呼喚。)
莫名的企盼,沉潛夢的波濤深處突突躍動。
而船,沒有啟航。
——前線哨卡般,機警地守護著發(fā)起總攻前一刻的莊嚴,與寧靜。
腳下堅實的大地,也開始微微地顫栗了。
狂風(fēng)暴雨的鐵騎,踏著一路雷聲閃影奔襲而來。
困守坐落山谷間的那間小木屋里,像是被黑森林里竄出的一群齜牙咧嘴的怪獸,迅速包圍。
撲打。不停地嚎叫。
四面敞開的門扉,一齊關(guān)閉。
怪獸們越發(fā)狂躁了。噼里啪啦地敲擊身單力薄的窗戶,發(fā)泄著被拒之門外的憤怒。
雨如彈丸,一滴重似一滴。一馬平川的窗玻璃上,奔瀉一條條暴漲的河流,又迅速地匯聚成一串紫葡萄般晶亮透澈的湖泊。洪波漫野。
而室內(nèi),靜謐如初。
溫馨如初。雖覺些許涼意,狹促。
塌陷在綿軟舒適的麻布沙發(fā)里,破例地,我點燃一根略帶霉味的卷煙,吸一口,悠悠地吐出一個個灰白的,毫無分量的煙圈。
而后??此鼈冚p盈柔曼地變幻著妖媚的舞姿,向上升騰,向低矮的用杉木皮遮蓋的屋頂,漸漸逼近,擴展,消散……
偶爾,以旁觀者漠然的一瞥,投向僅僅隔著一層薄薄玻璃的,另一個癲狂急迫污濁橫流的世界。
時近黃昏。
目光散淡,步履蹣跚而急切趕著回程的夕陽,意外地撞著了玻璃幕墻上天光云影變幻的一幢高樓,生鐵般冰涼僵硬的屋角。
咯噔。滾落一粒熟透的相思豆。
漸趨沉寂的小街,霎時陷落在一片迅速擴展開的,茄紫色的陰影里。
晃動。一頂破草帽。
一只滿布筋絡(luò)干柴棒似的手臂,麻利地操縱一把用鐵絲扭制、簡陋而輕巧的鉗子,認真深入地,翻撿著守門人剛才倒進磚圍里的一堆垃圾。
一邊是隨手隨意地拋棄;一邊有人專注細心地去拾起。
回頭一看,四目相對:渾濁而漠然的瞳仁里,竟然閃射出灼亮的光芒。
——那不是秀……
——老鬼,還沒死呀!
——還真是你?!……嗨,頭發(fā)也都全白了啊!
守門人急忙轉(zhuǎn)身,返回柵門旁那間低矮的小平房,打開床頭那只上了鎖的小木箱,抖抖索索地,掏出某個節(jié)日留下的半包糖果,趕緊走出門來——
一堆剛剛被翻撿過的垃圾。
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在驟起的晚風(fēng)中,喃喃地,訴說著什么。
(一只黑色的流浪貓忽閃一下它惶惑的大眼睛,從城市的某處縫隙間溜了過去……)
多災(zāi)變的白堊紀。某個火山口一次難以自持的絢麗爆發(fā),產(chǎn)下個患自閉癥的孤兒。
一出生就呆在了這里。期待著有一條為它而開辟的道路,逃避與生俱來的孤獨。
然而始終沒有。而你在茫茫然的期待中一年年蒼老。青苔積怨。固傲地昂起被時光一再扭曲的頭顱。
嘰嘰喳喳三五成群的飛鳥前來探訪過了;
你說,它們只是嘮叨些與你無關(guān)的愛情。
天真爛漫的蜜蜂蝴蝶幾番結(jié)隊而來,邀請你一起去游歷百花盛開的原野;你說,它們只是為了迎接與你無關(guān)的春天。
輕盈窈窕的朵朵白云,無數(shù)次地從你頭頂飄過來又飄過去,總是那么依依不舍地;
你卻將一雙呆滯的目光,投向天邊那片與你毫不相干,轉(zhuǎn)瞬即逝的晚霞。
于是,長年蹲守在通南達北的路口,搖首浩嘆:沒有路……
而最不幸的是,你在長久漠然的等待中,熄滅了內(nèi)心存留的那一團火焰。
極力鋪張,勢若遮天。
狹促的烏云抖開它闊大陰暗潮濕的翼翅,
如擲出千柄銹斷的長矛,猛地斬斷太陽投向大海癡癲火辣的目光。
海上,那些年輕狂放恣肆的裸舞者們頓時黯然失色,終至于身心俱疲般徹底地崩潰了。
太陽,奮然扶起那張古老而榮耀的犁杖,
于畜群般涌動著前行的烏云脊背上,種植它無法排解的相思,一顆顆地,播下去!播下去!
播——下——去……
勇武的吆喝。明眸閃忽。
沃野千里。犁浪翻卷。一次生命的盛宴經(jīng)久未歇遂演繹為欲望的風(fēng)雨征服的狂濤。
一顆顆金色的種子箭鏃般傾瀉而下,在大海顛顛顫栗的乳峰上扎根,發(fā)芽……
齊天涌起的壟壟浩波間,一群蔥脆疾驟的鳥鳴鷗翅,貼近水簾洞般滿目琳瑯、深溝巨壑般險象環(huán)生的渦流底部簌簌簌地掠過——
撞落浪開浪謝雪片紛飛的樹樹梨花,銜走陽光般燦爛輝煌的穗穗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