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枝琴
尷尬的事情很多,唯獨這件,不僅尷尬,更多的是內(nèi)疚。
天一直陰沉沉的,就是不見雨,多半是想要下雪了。下雪,那也是老家山頂?shù)氖虑?,在這里,也就是奢侈。都這把年紀了,也就遇見下過兩次雪,一次是我八九歲的時候,一次是我上中師那會兒。老家下雪那年,屋后的蓖麻林被壓彎了腰,隔壁大爺家備用的瓦堆上積了厚厚的雪,依稀記得拎了銅壺裝雪,看雪加熱后都變成了什么。雪人沒堆成,雪仗打得倒是翻了臉,哭了鼻子。
風很小,太陽早已躲在厚重的云層后面,這種天氣洗車,除了手冷點,壓根沒毛病。
車還沒停穩(wěn),男人探出頭道:“老板娘,先給孩子煮點面條,放點扒肉和綠菜,菜要切碎煮爛,不要放味精。額,記得少放點鹽。”說完,極其疼愛地逗樂著孩子。孩子長長的睫毛,一雙烏黑的眼睛像兩顆大葡萄,配上白皙的圓臉,咧嘴一瞬間還露出八顆小兔牙,可愛極了。我在祖孫倆的笑聲里進了廚房。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真享福,孩子一生,都扔給了爺爺奶奶,自己過得跟單身似的。
車洗好了,男人還在石桌邊耐心地哄孩子吃,怕孩子燙著,更怕孩子餓著?!靶O子真可愛,多大了?”我邊搓手邊問?!笆莾鹤??!蹦腥瞬豢次?,隨口答應(yīng)著?!岸ッ矗俊蔽易穯柫艘痪?。其實,我平常很少說話,總有人說我清高。只是看著男人都五十多了,帶孩子特別心細,一時失了分寸。男人略微沉吟了一會兒,擦去孩子下巴上的湯,不緊不慢地說:“我和我媳婦結(jié)婚好多年了,一直沒孩子,去年生的豬寶貝兒?!蔽也桓以僬f話,只小心翼翼地站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聽男人講,講幽幽的過往。
男人和他媳婦是初中同學。那時候,學校沒有食堂,學生放了學,還得自己動手撿柴、煮飯。女孩有先天性心臟病,做不了劇烈運動,撿了柴拿不動,甚至連水都拎不動。大山里的孩子實誠,男孩見女孩有病,就主動給她拎水、撿柴,而這一幫就是三年。后來,女孩十八歲,嫁給了十七歲的男孩,這一疼,又是三十年,其間的酸甜苦辣,也只有當事人自己明了。每天吃藥續(xù)命的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偷偷把藥丟了,半年后,懷了孩子,直到拿自己命換來了這個可愛的小生命。我終于明白了:愛是生命的延續(xù)。執(zhí)念,讓她以另一種方式陪伴愛人。或許,愛情的迷人之處就在于,你寵我一生,我念你一世。男人說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知道妻子懷孕兩個月時,言辭激烈地罵了妻子。我想,男人那溫柔賢淑的妻子,當時流著淚都是幸福的吧。滿滿的責備里,全是濃濃的愛和無奈,還有深深的自責。
我?guī)еf分的歉意跟男人輕聲說:“實在實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讓你觸碰到內(nèi)心深處的傷?!毕褡隽隋e事的孩子,只等父母批評,以減輕自己的過錯。男人只是淡然一笑。那一抹“淡”,使我的心揪得更疼。禍從口出后,那種愧疚感,無法用語言表達。臨走時,男人替孩子說了“謝謝孃孃,您煮的面條有媽媽的味道哦。再見?!?/p>
孩子甜甜的笑容,那稚嫩的揮手道別。雨,瞬間就滴落在我臉頰,冰冰涼涼的。當屋后的寒梅花落盡,春天便悄然爬上了枝頭。愿那“?!弊置毕碌男δ?,一生康健無憂。
初見阿花是在冬日的清晨,一襲零碎的衣服包裹著纖弱的身體,頭上一朵蔫不啦嘰的小雛菊,一雙不合腳的黃膠鞋跟一身衣服一樣不著調(diào)?;蛟S你對這雙鞋有疑惑,你所不知的是,這雙膠鞋早已破舊不堪,左邊這只鞋用紅布條將鞋底和腳綁在一起,右邊這只只剩半截殘敗的身軀。她怯怯地望著一切,所有物事卻明目張膽地看著她。議論猜想著有關(guān)她的一切。
她是誰?她來自哪里?她是誰家女兒?又曾是誰的心頭肉?
小鎮(zhèn)清晨的菜街熙來攘往,我時常會添點肉和菜,也能淡然一笑之余聽商販們八卦。賣菜大嬸的定論是瘋女叫阿花,因為阿花頭上戴了一朵花。其實,于阿花而言叫什么或許不再重要。我買了兩個剛出鍋的包子給她,她沒有立即接過手,而是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轉(zhuǎn)而又看我手里冒著熱氣的包子。我大體明白了她的意思,掰了一口放在嘴里,快速咀嚼后送進了胃里。之后,我再度把手里的包子遞給她。
我不知道阿花是怎么走到我家的。兩個月后的一天午后,我在狗吠聲里捕捉到了阿花的影子,遠遠地站在公路對面,看著籠子里轉(zhuǎn)圈的狗,就是不敢挪。我大聲呵斥了狗,不讓其發(fā)出聲音,并向阿花招手,示意她穿過公路來我店里。幾次嘗試失敗后,我只好放下手里的活,拿了兩個蘋果走向她。她比先前憔悴了好多,臉色蒼白如紙。上身穿了件黑色羽絨服,除了臟點,怕也是哪個好心人買了送她的。綠色的褲子短到露出整個小腿,更像是哪家娃娃穿過的。她的兩邊小腿上沾滿了血跡,干到發(fā)黑,玫紅色的棉鞋上也沾了好多。而頭上的頭發(fā),臟到已結(jié)成了餅。
后來,在我給她找衣服的空檔,她卻已不知所蹤,只留下空空的洗澡間和花臺上的兩個蘋果。我沒有過多地在意,依舊忙活店里的事。洗貨車的駕駛員說河里有人洗澡,都紛紛跑對面公路去看熱鬧。隱約聽見有人說是個女人,大白天在河里洗澡,肯定是瘋了。我猜應(yīng)該是阿花,邊洗車邊想著:她瘋么?
雖已是春天,但還有著濃濃的寒意。阿花在兩個鄉(xiāng)鎮(zhèn)間乞食,無論上鄉(xiāng)還是下鎮(zhèn),總會到我這來,卻從不進我店里,只在路邊呆呆地徘徊,見到我就傻傻地笑。大抵是知道我對她并無惡意,也就不再拒絕我給她的任何東西,給她盒飯的時候少,給糖果的時候多,偶爾也會把日用品塞她懷里,告訴她不要喝冷水。她從不跟我說話,卻知道我說什么,在我告知她不能喝生水之后,她魔法般變出了個半新的搪瓷缸,此后到哪都討杯熱水喝。別人給她什么吃的,她都會接進洗好的搪瓷缸里,如若不給,她也不會主動要。
后來,阿花消失了好久,沒人理會,好似初春時節(jié)飄落的那一街淺淺雪花,悄無聲息地在石階間消融。買菜時,我忍不住問了萬事通大嬸,才得知阿花被鄰村一個男人撿了去,看上去年齡相仿,也算有了個家。后來,聽說阿花生了個孩子,還來鎮(zhèn)中心醫(yī)院接種疫苗。只是孩子先天不足,發(fā)育也特別遲緩,兩歲多了都不會走路。再后來,孩子不幸夭折了,阿花的瘋病因此犯得更厲害,整天又哭又笑,累了,就抱著破枕頭搖啊搖,搖啊搖。清醒的時候,也會隨男人下地鋤草,就是再也不愿燒火煮飯。
有時,我會不禁感嘆,人的一生,來自哪里?將要去往何處?蒲公英的約定里沒有自由,風箏那頭的牽絆就是落幕。
剛回到店里,就見晾衣繩上掛著我的碎花帽,消失幾天后又干凈地跑到繩上去了。不用說,是蘭姐從犄角旮旯里撿回來替我洗好的。
蘭姐是一個跑貨運的中年女人,下崗后的她長年跟著丈夫跑貨運,她負責找貨、做飯、洗衣服,丈夫則安心開車。這一晃就是二十七年,風里雨里,小夫妻晃成了老夫妻。蘭姐的丈夫是個退伍軍人,不茍言笑,不善言談,有時會點頭打個招呼,也只是偶爾,大多數(shù)時間就窩在車里睡覺。相反,蘭姐是個話癆,一見到我就會“嗒嗒嗒嗒”叨叨個沒完。話題永遠不變,無非都是些“我們又去怒江貢山了,阿巴,那個路啊,簡直是害怕了?!薄坝职玖藗€通宵,交警堵的嚴,東躲西藏的,不拉重載也不行,運價太低,信息費又貴。”“你看,這個老板娘,九天了都不給我打貨款,給會是忘了?以前從來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貨到就付款的。小趙,你說我要不要催催?怕也不妥,你說我該怎么辦?!蔽腋静宀簧显?,也不用我插上話,只要蘭姐一動口,就如若無人之境?;蛟S,傾聽就是最好的對話。
蘭姐的丈夫是回族,蘭姐沒有隨教,剛巧碰到我煮早點,也會毫無拘束地跟我一起吃,我不會給她放炸醬,多給她放點雞樅油,心照不宣的默契,也算是對別人信仰的尊重。蘭姐體貼入微地照顧著他的丈夫,從駕駛室里搬下他們的灶具,也給她愛人弄一碗可口的稀飯,把上頓吃剩的鵝肉剔除骨頭,剁碎,再加點小菜。也會拌一點香菜胡辣椒來下飯。當然,這些佐料、蔬菜,都是我菜園里現(xiàn)成的。來往加水、洗車、停車的駕駛員,只要他們需要,我都會免費送他們。
令人羨慕的恩愛夫妻,偶爾也會有小摩擦。記得有一次,我正忙著打理菜園,見蘭姐跳下車,拎著大包小包地往州城方向走。后來,她給我發(fā)了好多消息,訴說了她心中的委屈。她在路邊買點雞樅,手機忘了帶,只幾分鐘時間,貨車幫里有一車貨沒搶到,就被他丈夫數(shù)落。只因一年都遇不到一次,運價高,路況還好,裝貨地點就在離我家七公里的鋼廠。蘭姐趁這次委屈,惶惶休息了半個月,最終牽掛愛人而妥協(xié)。
說實話,跟蘭姐在一起,我總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豆腐西施楊二嫂。剛洗完澡的她,不會把濕發(fā)打散了擦擦,也不會用我的吹風機吹頭發(fā),相反地,她會把濕發(fā)一坨地盤在頭頂,然后叉著腰張著腳跟我嘮嗑,活脫脫的一個圓規(guī),只是她畫出的人生與楊二嫂截然不同。蘭姐會把半白的頭發(fā)染成紅色,再配上深紅的連衣裙,有時候還搭紅皮鞋,整個人都特別喜慶。
要是飯點看見我特別忙,蘭姐會主動幫我擦桌子、擺碗筷,洗菜、洗碗碟,一來二去我們就真處成了親人一般。逢年過節(jié)的,會給孩子帶糖果禮盒什么的,我也時時把季節(jié)性的原生態(tài)農(nóng)貨回贈給她。見我長年風吹日曬,皮膚粗糙,她會從女兒店里拿兩盒面膜給我,叨叨女人要學會保養(yǎng),要學會化妝,而前提是要補水。而我,也早習慣了她善意的叨叨。
家長里短,煙火人生,相識相知間,已是深深姐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