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凌日
一
地壇,因一個名字而深刻。
2018年的夏季,我到了北京也小住了一段時間。有著余暇,地壇便成了我一處想去的地方。
清涼的一個上午,我尋問著去了。
出了安定門地鐵,一路上,滿園子似乎熟悉的情景不斷地在我的腦際浮現(xiàn)——
那個祭壇,那四百多年的歷史滄桑;那抹斜陽,那亙古不變的朝夕軌道;那春夏秋冬,那明晦晴雨的變化景色;那個母親,那束可憐又焦灼的尋找目光;那大欒樹下,那個撿拾“小燈籠”的智障女孩;還有那蒼黑的古柏、高歌的雨燕、草木生長弄出的聲響;還有那長跑天才、那對老夫妻、那飲者、那唱歌青年、那優(yōu)雅的女工程師……十五年,彈指一揮間,這時空、這景物、這些置身其中的人,怎樣給出了讓一個不幸靈魂沉重思考的種種人生?
宿命是人活著對命運無法解答的解答。人一出生就已經(jīng)是一個毋庸討論的答案而不是一道問題了。只不過答案不是一下子全部裸現(xiàn)讓你看個明白,而是在生命的過程中慢慢展示、讓你慢慢體驗。
宿命就像一串雜色的珠子吧,白的黑的紅的綠的亮的暗的早就排列好在一起。有時為了要讓人看出驚奇,冥冥之中也會作了巧妙的安排。
我想,園子不管是方、是長、是圓,里面一定有一條環(huán)園的跑道,要不就吸引不了那個長跑家的到來,讓兩個無奈的靈魂碰在一起——一個是長到最狂野的歲月突然被病魔擊倒而只能躺在輪椅上的青年;一個是因言獲罪而被政治偏見刷下來的長跑天才。都有傷痛,都有苦悶,也都有著共同的心聲。有趣的是,當長跑天才企圖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的解放時,結果卻是一次次喜劇性的展現(xiàn)。
喜劇常常是捉弄人的。他首次參加春節(jié)環(huán)城賽,跑了第十五名,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他充滿希望,也倍加努力。
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櫥窗里卻只掛出前三名的照片。他以為這是要求不同的結果,仍然信心百倍。
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櫥窗里卻又掛出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蒙了。
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櫥窗里卻只掛出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跑了第一名,櫥窗里的照片就只有一幅環(huán)城賽的群眾場面。他徹底明白了,成績總是抗不過政治偏見的洗刷,這個新聞宣傳櫥窗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是容不得他躋身其中,那政治上的解放更是天大的妄想。
他在徹底絕望而不徹底甘心的賭氣下,最后來一次告別賽,以三十八歲的高齡奪得了第一并且破了紀錄。一位不明底細的專業(yè)隊教練惋惜地對他說:“要是十年前發(fā)現(xiàn)你就好了?!彼麩o言,只好苦笑。
說起來,我也曾經(jīng)為這樣的一幕苦笑過,類似的遭遇,總是教人搖頭憤慨。幸喜我走的不是一條只能憑強壯體能才能實現(xiàn)的成功之路。不然,被耽誤了的青春,像那位長跑天才,機會來了腿卻跑不動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宿命當然也隱藏著種種緣分,緣分總是值得珍藏的。
那么,那張無奈又寂寞的輪椅成年累月地戧在地壇中,這時光,自然會令他更珍惜每一次的遇見??梢钥闯?,在回憶中寫出那么多細微而又讓他眷念懷想的細節(jié),不是有心人是做不到的。正是這些頗為稀奇的細節(jié)描寫,常常令我有著莫名其妙的聯(lián)想。
——那對老夫妻,總愛在薄暮時分來到園中散步,鐵定到環(huán)園走一圈,一年四季,風雨無阻,非常守時。兩人春夏秋冬的服飾變化,既有規(guī)律,也很體面。那個嬌小的妻子,總愛攀著高大丈夫的胳膊,像被磁鐵吸附著游走。開始還是一對令人羨慕的中年夫妻,在十五年的風霜磨洗中慢慢變老了……
夫妻廝守,相濡以沫,感情的投契自然需要,但當倆人過于專注了,是不是身外的人和事就上不了他們的心頭呢?十五年的春夏秋冬,不算漫長也不算短暫,在園子里走動的差不多換了一茬人,他們還是最守時到來的一對,也是和輪椅上那個不幸的殘疾者遇見最多的一對?!巴翘煅臏S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總該有個問訊、有個關切、有個交談吧?是生理的障礙還是心理的障礙,他們之間始終是無言地擦肩而過。難道,這不算緣分?
——那個獨特的飲者,那卓爾不群的飲酒姿勢,每走五六十米便選定一處地方,一腳踏在石凳或樹墩上,解下腰間的酒瓶,解酒瓶的當兒瞇著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視角內(nèi)的景物細細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進一大口酒,把酒瓶搖一搖再掛上腰間……
人生百態(tài),形形色色,個性自是不同。大千世界,如果只認定一種標準、一種范式來強調(diào)個性,這個世界就變得十分乏味了,何況,這對于個人也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那飲者,衣著隨便,走路的姿態(tài)也不慎重,怎么說都是個市井小民。可他活得自在,活得瀟灑,活出了他的人生滋味,誰能說他不幸福呢?
——一個中年女工程師,每天從北向南穿過園子去上班,傍晚又從南向北穿過園子回家,別人很難有她那般的樸素與優(yōu)雅,而且在園中穿行的時刻,“四周的樹林也仿佛更加幽靜,清淡的日光竟似有悠遠的琴聲……”
我憑空想象,輪椅上那個孤獨者為什么害怕想象她丈夫是個什么樣子?為什么擔心她落入廚房?是不是在他虛擬的一塊空間中,有著一個滿足的性世界?這對他是一種幸福呀!
——一個小伙子,每天都來到園中練歌,也一定到東南角的高墻下唱,唱半個小時或整整一個上午?!拔母铩睍r唱“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文革”后唱“貨郎與小姐”中那首最為流行的詠嘆調(diào)……
他算是最幸運的一個了,沒有生理殘缺,也沒有什么政治污點吧,不然,那種輕松活潑富有喜劇情調(diào)的歌曲就上不了他的心頭,也不會唱得那么豪邁、那么清亮。也許像他唱的那首歌一樣“我交了好運氣,我交了好運氣”,后來成了一位歌星了。可惜當年沒有留下可以印證的姓名。其實這點也無關重要,因為那個輪椅上的殘疾青年,后來大受社會關注,他們的邂逅,是一次值得向人訴說的緣分。我很擔心,在一些人的心目中,那座純潔神圣的文學殿堂已經(jīng)不大受關注了。
二
地壇,裝載著各式各樣的人物,裝載著各式各樣的人生際遇,同時裝載著一個時代的樂與苦。這些,卻給那個不幸的殘疾者提供了最有價值的生命思考。
現(xiàn)在不用說了,作為旅游景點的地壇,擺放了四百多年,該是風生水起的時候了。但究竟起了什么樣的變化,是有意保留歷史的殘缺,讓人們?nèi){吊古跡的蒼茫和讓人去尋找那個不向命運屈服的輪椅車轍?還是把那些殘破的、崩頹的景物修復一新,夸耀著時代的光彩,華裝艷服地讓游人享受新時代的風光美景?我加快了腳步,迎面,一座巍峨的牌樓,金碧輝煌,“地壇”兩字就寫在上面。當我連續(xù)走進兩道大門,放眼四望,一幅具體的和一幅抽象的圖景突然碰擊在一起。
想象與現(xiàn)實總是兩個門框里各自進出的一對,很少能有同步的時候。剛才那種蒼茫、古遠、靜謐,頓時被充實飽滿、蓬勃熱鬧的景象所替代。行走間,陌生、熟悉,熟悉、陌生;重合、分割;分割、重合。景生心,心生景,浮想聯(lián)翩……
地壇無疑受了一個鼎盛時代的打扮。為了青春、為了活力、為了更美,時代也需要打扮。
打扮需要人工的施為。
沒有池子,用大塑料缸一圈一圈圍起來蓄水種植荷花。盛夏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jié),雖無“接天無窮碧”的氣勢,卻也有“映日別樣紅”的風姿。比起湖生池種,塑料缸里的荷花更顯得親和,不是那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孤傲,這種人工“旱地荷池”竟有十多處分布著,我不斷看到愛美的姑娘們躋身其中摟著—株花朵來拍照。
一方方規(guī)整分割著的林圃,新植的柏樹,像一隊隊昂首挺立的士兵,青翠、葳蕤、挺拔。在綠蔭掩映下的人行道,行走其間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或搭肩勾臂,或攜手摟腰,或相互嬉逐,一派悠閑,一派怡然。
新辟出的一方不大的小廣場,在父母陪同下的一群小孩子,每人手中都捏有一袋鳥食,逗耍著一群啄食的鴿子,淘氣的小麻雀也毫無忌憚地摻雜其間。小孩子們總想憑鳥食的誘惑,靠近抓起一個,偏是機靈的鳥兒,躲躲閃閃或倏地飛起,就是不讓小孩子們的企圖得逞。
顯然,門球場同樣是打扮后的擺放。這一天,幾個門球場同時進行著比賽活動而且各具特色的球衣隊別分明。沒有奔跑,沒有吶喊,各自專注著滾動的小球,氣氛是那么恬靜和諧。在這里,這個屬于老年人的“球世界”,平添了幾許悠然。悠然地上場,悠然地瞄準,悠然地擊球,連那個小球也滾動得悠悠然然。在“海峽兩岸門球友誼賽”的名義下,這份悠然更顯得莊重與自得。
一個多人圍觀的圈子內(nèi),正進行著摔跤比賽。與門球比賽截然不同的是,兩名對手,虎視眈眈,在裁判哨子的指揮下進行著互不相讓的決斗。場面上的對手自然會讓人看得分明,有的明顯處于劣勢,但并不氣餒,屢敗屢戰(zhàn);有的明顯處于優(yōu)勢,但并不輕敵,愈戰(zhàn)愈勇。有的棋逢對手,更是打起精神尋找對方的可乘之機。我驚奇的是圍觀者的文明禮貌,不喧嘩、不吆喝,間或只有輕輕地幾聲贊賞或惋惜。
拐過一個方向,不遠處飄來幾聲昂揚高亢、熟悉又陌生的京?。骸芭R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我尋聲望去,一方舞臺上正進行著群眾曲藝比賽。這也許是一項經(jīng)常性的活動,下面的觀眾都不大關注臺面歌手的表演,只是隨意聽著或者拍著板子輕聲相和。
我來了才知道,芳澤壇就是那個祭壇。它顯然也是經(jīng)過打扮了,不見蒼苔、不見衰草、不見頹顏。地方天圓,方方正正,按照中國傳統(tǒng)宇宙理念,建造得一絲不茍、靜穆而神圣地躺著。它應該記得那張輪椅,應該記得那個練歌的小伙子,應該記得偶爾也會闖進來的長跑天才。但它現(xiàn)在已被保護起來憑票參觀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自由進出。我想它多少有點不情愿,像從前那樣多好,它會相信,人們已經(jīng)懂得了它的存在意義,都會維護它歷史所積淀的價值。
從芳澤壇出來拐向東邊,原來我想尋找的古柏就在這里,而且都被鐵柵欄保護起來了。它們一棵棵,僂背禿頂,像緊抱著雙臂的老人站著,一副看多了看慣了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它那裸露著的筋骨,粗糲凹凸彎扭,突兀得讓人讀進了歷史的深處。你倘若設問,那張輪椅怎樣了?那對從中年走到老年的老夫妻怎樣了?或者是那個卓爾不群的飲者怎樣了?它肯定會訕笑你:“孫子們,我都在這里站了三百多年了,比這些更別致、更奇特的事兒多著呢,這些事情,你們上心,我不上心呀!現(xiàn)在,我們都被用鐵柵包圍保護起來了,不見我們都掛上了‘光榮牌’嗎?這才是我們活出的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地壇2010年將原有的牡丹園改造成的中醫(yī)藥養(yǎng)生文化園。這是我國第一家以中醫(yī)藥養(yǎng)生文化理念建造的主題公園。
我走馬觀花,無心解讀其中博大精深的中醫(yī)養(yǎng)生原理,只覺得回廊曲徑,小橋流水,茂林修竹,假山石凳……好一個清新幽雅,優(yōu)生賦閑的好地方。
這里也是歌者、舞者、弈者、拳者的小天地,琴聲悅耳,歌聲悠然;舞姿翩躚,馬步穩(wěn)??;圍觀對弈,坐看甩牌,氣場十足,人脈涵和,生命的韻律盡在這里飛揚。
……
沒有人能永遠年輕,但永遠有人正在年輕。而地壇,卻有著日久彌新的魅力。我想,宿命也肯定有著它的時代特征和內(nèi)涵,也就是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宿命。是否時代對宿命也有著矯正的力量?這種“天問”,有誰能回答?在四百多年的流動歲月中,人事更迭,歷史蒼茫, 輪椅已成為過去,天才的長跑家、撿“小燈籠”的智障女孩……都已成為過去。毋庸置疑,被時代打扮了的地壇,會更多地珍藏著幸福的記憶。
日子閑著,吃過早餐,我總愛到離家不遠的海濱公園逛逛。
走在大街上,一輛小車戛然停在身邊,后車窗探出一個頭來:“盧老板,還認得嗎?”他有意扯下口罩讓我辨認。
我開始一愣,但隨即想起來:“呵……好多年不見,胖了呢!”其實他并不胖,是原來太瘦了。
“我不收氣都五年啦。”
“現(xiàn)在去哪呀?”
“前面開車的是我女兒,去看看新房子的裝修?!彼f時,駕駛座前同時擰過兩張笑臉,雖然戴著口罩,也遮掩不住青春的嫵媚俏麗。兩相酷似的眉眼,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過來。
“哦,日子甜啦!”
“等搬新房,請你去喝一杯!”話里充滿著幸福感。
“好呀,先祝賀你!”我豎起拇指頭夸他,他一聲拜拜,車子便開走了。
我望著遠去的車影,好像這一遇見是赫爾墨斯的有意安排。一幕幕的往事,路邊的景物也似乎隨著往事變換。
1989年我搬進了政府宿舍大院。大院的十幾幢樓房,樓層都不高。旁邊的馬路還是剛修好的四車道。我搬家的物件最臟最笨重的是那兩箱煤球和那只煤爐。
“收瓶充氣啰!”早午晚三刻,這一聲聲的吆喝,宿舍區(qū)的每一扇門窗都回避不了它的敲打,但我不大理會。
生活總是遲到的我,是1991年才開始煤改氣。也是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這一聲聲的實質(zhì)存在。
吆喝的人三十七八歲,瘦瘦不大的個子,下腮尖尖,兩扇大大的招風耳特別惹眼。
他趿著一雙舊塑料拖鞋,衣著邋遢,夏天甚至光著上身,只在胳膊搭一條汗巾,既可墊肩,又可擦汗。他騎的那輛舊自行車,后架綁著兩根短木,滿滿拴上皮條,是專門掛氣瓶用的。送氣多的時候,短木左右各掛兩瓶,上面還擱上一瓶,他得直起身子,雙手抄起車把,腿使勁往下蹬,樣子有點吃力。我有時在樓道上遇見他,只見他半駝著背讓氣瓶結實地壓在肩膀上,一手扶瓶一手叉腰,同樣是吃力地一步步蹬著樓梯。
由于煤改氣,我和他有了幾次交集,也漸漸了解到他是附近的村民,上無父母,下無兒女,左右無兄弟也無姐妹,就憑自己的肩膀扛氣瓶過生活。
說實話,愛人很不喜歡他的粗魯,每送氣來,那扇玻璃隔門就被他拍得震天價響。愛人不止一次嘮叨過:“往后不叫他換氣了,隔門別讓他拍壞!”
我出于對他身世的同情,總是勸著愛人,往后叫他輕點就是了??墒牵斆嬲f時,他靦腆得像個小女孩,小雞啄米地頻頻點頭。但送氣來時手勁還是那么大。我只得告訴他,下次送氣,你先在樓下喊一聲:“三樓的氣!”,我就開著門等你了。這一招果然靈驗,后來才明白,他是以每一瓶氣計工酬的,輕拍門生怕屋里人反應不過來,耽誤了他的時間。
愛人有潔癖,看不慣他的樣子,盡管他在門外脫了拖鞋,愛人還是不讓他踩進房來,總是要他把氣瓶放下才由自己搬進去。這種時候,他常常用一種不屑的目光往里面掃一眼,然后掉頭蹬蹬跑下去。
有一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在我面前爭口氣還是什么的,抬到了98元的一瓶氣,我干脆給他100元大鈔說不用找。他可不接,一手擋著我要關上的門,一只手插進褲兜里掏出一把現(xiàn)鈔,但沒有兩塊零的,這才不好意思地接過說了聲:“下次下次,我記得的!”走到樓梯拐彎處還不忘回過頭來說一聲。
一月一瓶氣,鐵打的準。他送來氣,看著我從口袋掏出一百元,手往褲兜一插,四塊錢就遞到我面前,顯然是有備而來。
歲月靜好,十年一晃而過。我退休下來待在家里的時間長了,接觸他的身影也自然多了。他騎的那輛舊自行車不知什么時候已換上了掛卡的三輪板車,唯獨不變的是他每天早午晚三刻的吆喝,那一聲聲高分貝的聲音,總是清亮亮的從不嘶啞。我想,如果他得到命運的青睞,很可能就是一名出色的男高音歌唱家??墒?,可是……人生的種種遭遇就在這種種的可是中無奈。
依然的春夏秋冬,依然清亮亮的吆喝。忽然一天,板車上坐著兩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女孩,兩人互相抓著一副撲克玩耍。三輪板車慢慢地蹬著,吆喝聲也似乎輕悠了好多。一段時間里,他都是這樣地帶著兩個小女孩收氣。
愛人告訴我,他命苦,找不到老婆,這是路邊撿來的一對棄嬰。親鄰怪他一下抱回兩個,他說抱起這個那個哭,抱起那個這個哭,他硬不了心。我一肚子疑惑,這四五個年頭,一個單身男人,而且整天在外邊跑著,一雙孖女,喂羹喂水,換衣洗尿,他是怎么忙過來的?還是愛人告訴我,世上好人多,親鄰有心幫,這多虧左鄰右舍的幾家大媽,好不容易拉扯這么大。
2014年,宿舍區(qū)已通了煤氣管。很多戶頭已不再需要他換氣了,而我卻是遲遲沒有接通,原因是愛人總是猶豫不決,一怕用氣貴,二怕不安全。二十多年來,可以說我一直是他最牢靠的用氣戶。平時街邊碰上我,老遠就喊:“盧老板,逛街呀!”可笑的是,不管我什么裝束打扮,甚至是背包拖箱的出差回來,他一樣是“逛街呀”這句話。
他不是那種頭腦靈活的人。不難推想,在他艱苦的生涯里,有過多少熱情溫暖的手在扶持著他?最直觀的是他那送氣工具。從要綁要扎的舊自行車換上了不用綁扎和多載多放的三輪板車;從日曬雨淋的三輪板車再換上人坐在四面擋風的駕駛室里,同時帶上了高音喇叭幫助吆喝的三輪電動車。他每一次生活的改變都必須有人給他出主意、想辦法甚至要親身代勞。就是那一雙孖女,從嗷嗷待哺到長大成人,念小學,念初中、高中,雖說沒考上大學,窮人孩子早當家,早早就出來創(chuàng)業(yè),但就是這么個過程,靠他微薄的收入和低能的人生也是很難做到的。這里少不了親朋、鄰里,學校、政府的幫忙和資助。
現(xiàn)在好了,一雙女兒,如花似玉,而且做著服裝生意,有了車也買了房。日子幸福著,那一聲聲清脆的吆喝聲也終于落到蜜罐里。
公園里的幾樹鳳凰花,迎著早晨的陽光格外紅艷。我站在公園邊望著大海,波濤滾滾,一浪接一浪,到底是前浪帶后浪,還是后浪推前浪?也許各人截取的斷面不同而有著不同的判斷。我似乎覺得,在每一個浪頭的褶皺里都隱藏著一個密碼,需要人們的正確解讀才能領悟大海的奧秘。人類社會,同樣在生活褶皺里隱藏許多需要打開才顯露的真相。假如不是今天的遇見,那一聲聲的吆喝,在我的腦子里肯定是凄苦、不公等定義。
……
一陣風過,濤聲喧嘩,我想的還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