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你終將享有寧靜,當你忘記了對寧靜的渴求時,寧靜就會降臨。
——題記
某晚,先生發(fā)了條鏈接給我,是一篇關于“品質養(yǎng)老生活”的推文,文中寫到多對老夫妻經(jīng)過多方考察體驗,終于找到了理想的養(yǎng)老之處。
先生問我看后有什么想法。能有什么想法?養(yǎng)老不是挺遠的事么,我雖看上去毫不強壯,近年卻一直在健身,養(yǎng)啥老?
他說之前去聽過相關講座,蠻動心。要知道,到2050年,全世界老年人口將達到二十點二億。其中,中國老年人口將達到四點八億,幾乎占全球的四分之一。別說到那時,現(xiàn)在這類養(yǎng)老社區(qū)已是名額緊張,到時可能一房難求。
先生的父母都已不在。他說,你父母都已七十多歲,萬一有一方走了,另一方怎么辦?如果,留下的是你母親,她原本身體不好,和子女生活觀念又相距甚大,如何度過接下來的晚年是個問題。再有,先生擔心萬一他走在前,我的養(yǎng)老怎么辦?反過來亦然。尤其是留下的那方一旦身患疾病,不能自理時怎么辦?那時和兒子有可能不在一地,他有自己的家和工作,大概分不出多少精力來看顧老人。那么,一個設施和配套服務都很專業(yè)的養(yǎng)老社區(qū)或許能助力解憂。
我把鏈接轉發(fā)給在上海生活的姐姐,問她的意見。她說,她也不大能接受住到養(yǎng)老社區(qū),但目前一些口碑好服務好的養(yǎng)老院的確一床難求。她一個好友已開始排隊養(yǎng)老,據(jù)說上海條件較好的養(yǎng)老院得等若干年才能入住,那真是“死一個才能進一個,就這么緊張”。
村上春樹說:“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以前對這話沒什么感受,近年忽然發(fā)現(xiàn),眼角的第一道皺紋,開始退化的視力,的確是某個瞬間發(fā)生的。還有不似過去那般蓬勃的胃口——曾經(jīng),“吃”是我與世界最緊密的互動。
盡管這樣,“老”依然隔著些距離。大概因父母擋在前頭,張開羽翼擋住老與死的投影,我還可裝得混沌。當先生慎重提起“養(yǎng)老”后,我突然意識到,老年,早不再山迢水遠,我的一條腿已邁入老的河流——午夜,那平緩而不可阻擋的水聲越過林間而來,時有耳聞。
從來沒有老過,這是一種陌生的經(jīng)驗。誰說衰老不需學習應對呢?人許是一瞬間變老的,但一旦老了便要一直老下去,直至終點。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是很勵志的老,必得有健康體魄支撐。
“當你老了,頭發(fā)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這是還算安詳?shù)睦?,生活應能自理,還能坐在爐火旁回憶青春。
“僵臥孤村不自哀”“唯將遲暮供多病”,這是如風燭搖曳的老,憂戚的老,夜雨屋漏的老。
老有各種情形,不同的情形決定不同的養(yǎng)老模式。
我之前從沒想過自己或父母,有一天會去住養(yǎng)老院或養(yǎng)老機構——我對養(yǎng)老院的印象還停留在劉德華主演的《桃姐》中,暮氣森森的老人院,辛酸又孤獨地老去的場景。
在通常認知中,只有孤寡老人或兒女不孝,老人才需要去養(yǎng)老院吧。那些有兒女卻去了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也許只是太害怕成為孩子的負累,不得不做出的無奈選擇。
對現(xiàn)實的判斷果真可以如此簡單?一位單身離異的女友說起她晚年的打算,準備退休后在廈門某個養(yǎng)老社區(qū)購房——兒子在廈門工作,母子關系挺好,但她說兒子有兒子的生活,她有自己的生活。她不希望被干擾、改變,也不希望影響兒子。真有了病痛,再找專業(yè)人員與機構治療,他們會比兒女專業(yè)。在經(jīng)濟允許的前提下,選擇條件更好的養(yǎng)老社區(qū)與機構是明智的決定。
她說得篤定,完全想明白的樣子。事實上,她已開始考察廈門的養(yǎng)老機構并有了初步意向:她看中一家外景即是鼓浪嶼,依山面海的養(yǎng)老社區(qū)。
她只比我大幾歲,但考慮“老年生活”時的那份冷靜像比我年長許多。
我是不是也該認真考慮養(yǎng)老了?比如考慮下先生的建議,把老年生活托付給一個連鎖養(yǎng)老社區(qū)?但和那么多老人在一個社區(qū)相處,我會不會老得更徹底?
只要還能動,我是不愿意離開熟悉的家的。在家里,有安全放松的一切,包括最可貴的生活的私密性與尊嚴??赡奶觳荒茏岳砹?,只能請個陌生的護工來家里,或是住進冰冷的醫(yī)院?這兩種情形都非我所愿,也都意味私密性與尊嚴的打破。
誰又能預料自己的晚年是什么狀況?一次檢查,一次跌倒,任何捉摸不定的偶然都可能讓晚年生活的性質發(fā)生改變。到那時,臨時再做決定難免倉惶。
當“養(yǎng)老”這個問題一旦進入生活——關注什么,就會看到什么,譬如影視中與其有關的題材。
電影《楢山節(jié)考》,講述日本古代信州一個貧苦的山村中,由于糧食長期短缺,老人一到了七十歲,就要被子女背到山中等死,名曰“供奉山神”。片中男子辰平背著母親上山。一路上兒子只說了一次話,表達對古訓的不解,也是對老人祭山習俗的怨訴——曾經(jīng),他的父親因為不忍心將自己的老娘送上山而逃跑,被十五歲的長子辰平當作恥辱,槍殺在一次獵熊時的爭吵中。
終于,辰平找到了一塊上面沒有尸骸的巖石,將母親放下。辰平遵守著不可回頭的規(guī)矩,快步下山。忽然,他感到天要下雪了,而這正是母親所期待的吉兆。辰平的心靈似乎得到了某種解脫。雪越下越大,山頂雪花紛飛,風雪中,老婦人雙手合十,等待死亡。
辰平下山時看到一個鄰居背著父親也來了,只到山腰父親哭叫著不肯上山。推搡間,兒子將父親推下了山崖……
對老人的拋棄,在電影中通過宗教為自身找到了道德出口?!吧仙健笔且粋€神圣的生命儀式,“上山”不等同拋棄。如果辰平老了,也要被子女背上山。這個“平等”掩蓋了一點老境凄慘,但當去掉那個儀式感,顯現(xiàn)的仍是“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叢林法則吧。
老,一直就是與“弱”固定搭配的一個詞,后面還跟著“病殘”。這個固定搭配顯示出老年人的處境——不得不承認,即使在有著強大孝道文化與尊老傳統(tǒng)的國家,老年的處境仍算不上普遍樂觀。
無論物質資源如何,老人的社會地位是尷尬的。他們出現(xiàn)在媒體中的社會形象總是——屢屢受騙,糊涂古板,愛管閑事,倚老賣老……他們還是碰不得,扶不得的一群人。
總之,他們狀況迭出,像是社會的一個麻煩。仿佛青壯群體與老年人隔著一道天然的鴻溝。
但現(xiàn)實是——每個人都會老去:或已然老去,或正在老去。
每個人都會有“吃不動了,走不動了,做不動了”的那一天。
每個人,都必將走入暮冬曠野,走入另一個黃昏。
經(jīng)濟、疾病和孤獨是影響老年生活的三大要素。
第一點經(jīng)濟,就以七零后為例吧,1970年生人今年已是知天命之年。有人說七零后的養(yǎng)老壓力比八零、九零后好,一是七零后多有兄弟姐妹,可以共同分擔贍養(yǎng)老人之責,并且七零后(尤其是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前的)大多不需要買高價房,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甚至還享受到了福利分房或集資房的政策。
但,這只是部分人,另外還有大批農(nóng)村出身,在外務工的七零后呢?他們面臨買房的沉重壓力,甚至生存的重壓。比如我家的鐘點工小鄒,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她高中畢業(yè),先在南方打工,后回老家結婚生子,現(xiàn)有兩個女兒,老二智力發(fā)育有點遲緩,小鄒把她帶到省城,寄住在哥哥家。
一米五三,體重九十斤的小鄒風風火火地騎著二手電動車穿行于城市,大女兒上高三,“話少,但成績蠻好”,她是小鄒最大的希望。小鄒希望女兒考上個一本院校,當然考上也得有錢讀。她和丈夫還有老人要贍養(yǎng),有小女兒要看顧。
“走一步看一步嘛”,小鄒說。臨近春節(jié),她攬了不少大掃除的活,忙時一天要干十個鐘頭,她準備干到臘月廿九再回家。即便這樣辛勞,等待小鄒的老年仍不會輕松。再干十年,她就快六十歲了。這十年中她想要存下積蓄,得不生病,不出任何意外。
而比小鄒收入更高些的群體,比如她哥,因為讀了大學,在這個城市有份穩(wěn)定工作,但也背負著房貸和一雙兒女的養(yǎng)育任務。念初中的孩子各類課外班費用讓他一刻不敢松懈。他還顧不上為養(yǎng)老做些什么——先得把一雙兒女供上大學再說。
一位北京朋友發(fā)了條微博:“朋友乙,老父一直健健康康,愛運動,愛唱歌,突然做了手術,后半生要坐輪椅了。他正滿世界找養(yǎng)老院,重新規(guī)劃家里的資金流向。不是沒有高端養(yǎng)老院的,但入住金就要五百萬,依次還有三百萬的、兩百萬的。我建議他訂三百萬那個吧。”
三百萬只是入住金,住進后要依據(jù)老人身體情況繳納不菲的月費?;疾『蟮酿B(yǎng)老成本如此高昂,有多少家庭能負擔得起?負擔不起的家庭只能轉向中低端的養(yǎng)老機構。
經(jīng)濟決定養(yǎng)老質量,說直接點,養(yǎng)老根據(jù)經(jīng)濟條件分為幾種層次:普通養(yǎng)老、優(yōu)質養(yǎng)老、富足養(yǎng)老。那么,經(jīng)濟條件優(yōu)渥的老人,就一定能安養(yǎng)晚年嗎?
曾經(jīng)拍過《鋼琴教師》《白絲帶》等電影的奧地利導演哈內(nèi)克,憑借《愛》獲得第65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影片講述兩位年過八旬的音樂老師,他們原本過著平靜的晚年生活。直到妻子安妮罹患疾病,偏癱臥床不起,兩人的生活開始面臨極大考驗。
老先生喬治擔負起照顧妻子安妮的責任,也請了護工,但護工很不負責,老先生氣得讓她“滾蛋”。老夫妻有個女兒,可她自己的中年生活已自顧不暇。安妮狀況越來越差,片尾,喬治在她因痛苦發(fā)出的呻吟中,給她講著自己少年時代的故事。安妮的呻吟漸止住,似乎喬治的講述緩解了她的痛苦。然而,他拿起一只枕頭,捂在她臉上,壓下去。老太太的腿抽動著,微弱掙扎著。老先生平靜而堅決,他伏在枕頭上,直到她不再抽動……喬治寫下遺書,幻覺中,安妮在廚房洗碗,和他一起出門,提醒他穿上外套。
影片為什么叫《愛》呢?有觀眾說,難道這不是謀殺?
病痛中老太太的茍延殘喘,當她呻吟著,喊著“媽媽”時,她還要忍受多久呢?直到生命的終點?這種凌遲難道不比死更可怕?
丈夫喬治用枕頭捂死妻子,這是冷酷,還是出于“愛”的艱難選擇?
活下去,真是太難了!
道義上,有人會覺得老先生自私,擅自剝奪妻子的生命。從法律上,這種行為屬于犯罪。但如果你是喬治,又會如何抉擇呢?
《愛》的導演哈內(nèi)克曾有過一段經(jīng)歷:自小將他撫養(yǎng)大的姨媽,老年時身患殘疾,生活不能自理,她要求哈內(nèi)克助她了結此生,卻被拒絕。最終她用自殺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哈內(nèi)克坦言,是否應該助她了結此生,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
這個困擾,讓哈內(nèi)克用電影《愛》表達了這個關于“年歲增長所帶來的身體衰弱及恥辱”的故事。
先生的一位老同學,突然傳來自縊的消息。他剛滿五十,前幾年患上一種疑難雜癥,治不好,并且病情會逐漸加重,直到腦萎縮,全身無法動彈。他有個兒子剛畢業(yè)幾年,在廣州工作。也許是為了不拖累妻兒,他在自己還能動彈時,結束了生命。
那是怎樣艱難的抉擇與赴死?
印象中,他是個身材高大,開朗熱心的人。患病這幾年卻愈加消沉。不可逆的病情把他打倒了。知道消息的人都震驚惋惜——但也許內(nèi)心都同意,這的確是他所能做出的唯一對命運的反擊,在疾病徹底扼住他之前,他選擇保全最后的尊嚴。
也曾在知乎上看到有人求助:生病了,治不好那種,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不想不能動時躺在病床上茍延殘喘,想了解安樂死的相關信息,請給予幫助。
心下悲涼,距發(fā)帖時間已過去大半年。陌生人,你還好嗎?你還在嗎?
2006年,有本小書《致D:情史》在法國問世,作者是法國哲學家安德烈·高茲,薩特的學生,寫過幾部哲學論著,但也許讓人們記住他的卻是這本兩萬余字的小冊子。
D是他的妻子,兩人相濡以沫半生。他們在家附近的空地種了二百多棵樹,高茲經(jīng)常會感謝妻子說:“你教會了我欣賞和喜愛田野、樹木和動物?!阕屛野l(fā)現(xiàn)了生活的豐富性,通過你,我愛上了生活?!?/p>
這本書出版之后的第二年,八十四歲的高茲與身患絕癥的八十二歲妻子D在巴黎郊區(qū)的家中自殺。
“在夜晚的時刻,我有時會看見一個男人的影子,在空曠的道路和荒漠中,他走在一輛靈車后面。我就是這個男人。靈車里裝的是你。我不要參加你的火化葬禮,也不要收到裝有你骨灰的大口瓶。我聽到凱瑟琳·費麗爾的歌唱,‘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長壽,然后我醒了。我守著你的呼吸,我的手輕輕掠過你的身體。我們都不愿在對方去了以后,一個人繼續(xù)孤獨茍活,我們經(jīng)常對彼此說,萬一有來生,我們?nèi)匀辉敢夤餐冗^。”
和病痛一樣難以忍受,甚至更難忍受的是——孤獨。這是多數(shù)老年必須面臨的問題,總有一方先走,留下的那一方如果不再找伴侶,大抵要面臨孤獨——老年生活里最大的考驗。
朋友發(fā)的那條關于養(yǎng)老的微博中,還有一段:“朋友戊,父親查出癌癥之后,兒女們大為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父親居然在好幾年前就和一個‘阿姨領了結婚證。戊說:只聽說過年輕人偷戶口簿結婚的,沒想到老年人也來這一套。”
為何背著兒女呢?當然是怕遭到反對與嘲諷,那位戊的口氣已多少露出此意。為什么“老年人也來這一套呢”?因為他們需要一個伴侶,一個能說說話的“老來伴”。
就像日本電影《人生果實》中的老夫妻那樣——這是一對多么讓人羨慕的老夫妻啊,丈夫修一曾是建筑師,退休后與妻子歸隱鄉(xiāng)間,用幾十年時間悉心打理著自家的木屋和菜園,種植蔬果,烹制食物……
“所有的答案都在大自然中”,景物與出產(chǎn)四季更迭,兩位老人彼此陪伴。這樣的日子,就像田地里那些緩慢而堅定的生長。
九十歲的修一先生在田地里拔完草午睡時去世了,八十七歲的英子跪在他身旁,告訴他不要擔心,她會照顧好自己,“等我變成骨灰的時候,我們一起周游南太平洋”。
三年后,九十歲的英子去世了。去世前,她常對女兒說:“我不能讓你爸爸等太久。”
讓人稱羨的老年與離去——圓滿而難以復制。
女友說,疫情緩解后她弟弟把母親從老家送來了,說和弟媳婦有矛盾,要在她這住一陣。一陣是多久呢?去年母親來住過小半年,這次看母親帶來的行李,“一陣”不會短。女友是職業(yè)女性,兒子高二,忙得跟陀螺似的。照她北方老家習俗,父母老了一般跟兒子過,她父親前些年過世,母親不愿給兒子添麻煩,自己過,這幾年身體不好,只能住到兒子那。母親住得并不順心,各種摩擦,時不時就要去女兒家“過渡”一下。
女友起過念,要么把母親送去老家的養(yǎng)老院?沒準母親更能安度晚年。但兒女俱全,把老人送去會遭親友鄰居閑話。她給弟弟發(fā)微信,說自己苦處,弟弟回:“姐,我知道,但我夾在中間,也真是太難了!”弟弟說的是母親與弟媳婦的矛盾,兩人生活習慣不同,這些矛盾難以解決。
女友只好讓家里的鐘點工把工作時間延長,加上母親生活費和保健醫(yī)藥,每月多開支好幾千元。兒子的補習費用本是筆不小開支,女友說真有些“壓力山大”。
母親的到來,還影響了她與丈夫的關系,丈夫覺得她弟弟不靠譜,自私,逃避責任。哦,你家有矛盾就送我這來?就不怕我家有矛盾?
夾在丈夫與老人中間的女友感嘆,獨生子女雖要面臨同時贍養(yǎng)四個老人的重任,但也有個好處,那就是贍養(yǎng)的義務清晰,不存在比較與“踢皮球”,家庭會少了矛盾與內(nèi)耗,老人的晚年生活質量可能反而會提高。
白天女友和丈夫上班,兒子上學,有點耳背的母親只能看電視,音量開得老大。有次她中午回來,發(fā)現(xiàn)老人開著電視睡著了。
在老家,母親至少能和親戚鄰居走動走動,而在她生活的城市,除了她,母親舉目無親,她幾乎不下樓,怕自己聽不清別人說啥,也怕別人聽不懂自己說啥。她最常做的,便是立于陽臺,向院門張望,等女兒下班。
這種孤獨,在許多老人身上都有著鮮明印記。我住的小區(qū),每天傍晚有位老人在院門外枯坐,等待下班的兒子。老人干瘦,坐在石墩上,向著街口方向。那個一身煙味的兒子似乎總是加班,有時天黑了老人還坐在那,風吹著她亂蓬的頭發(fā)……
電影《東京物語》中,年老的父母去東京看望兒女,面對兒女們各自的忙碌生活,他們對自己受到的冷落表現(xiàn)出東方父母式的隱忍與包容。回到家鄉(xiāng)后,母親很快病逝了,留下父親一人面對余生。該指責兒女們自私嗎?似乎他們也各有苦衷,人生只得如此??!如果你能輕易評判片中誰是自私的,誰是善良一點的——你又能真正客觀地評判自己嗎?這部電影,年輕時、結婚后以及有了孩子后看是感觸不同的。你再想,有一天,也許你會和片中的父母那樣,從孩子生活里退出,退到邊緣,再如片尾的風吹過堂屋的聲音一般消失……
有金融專家建議,基于目前極速貨幣化(貨幣購買力不斷下降)的情況,老人的退休金也不能放在一個賬戶中,最好準備幾個賬戶應對不同的養(yǎng)老需求:生活賬戶、醫(yī)療賬戶、緊急預備金賬戶等。當然,專家對老年人最重要的提醒是:養(yǎng)老金絕不能往民間借貸平臺上投,那基本意味著血本無歸,還得提防各類醫(yī)藥保健品之類的忽悠。
現(xiàn)實中,許多老人的退休養(yǎng)老金正被各種方式收割,有位女同學的父親省吃儉用,定期把退休工資往一個外地騙子賬戶上打,換回一箱箱被女同學視作垃圾的“收藏品”。女同學報警無果,氣結無語。
她母親去世后第二年,父親開始“收藏”,攔不住,勸不聽。人家父母多帶勁啊,候鳥式養(yǎng)老、信息化養(yǎng)老,自己的爹呢?“越老越糊涂!”女同學只能用這一句表達憤懣,“怎么非信騙子不信兒女?”
她弟弟無奈中安慰她:“只要他高興,隨他吧!買啥都是買,只要買個開心就成。人家住酒店不也住掉了三十幾萬?!钡艿苷f的是新聞里的滬上退休阿姨,因為覺得生活空虛,在五星級酒店住了兩月,花光積蓄,然后作案,一心想讓警察把自己弄進牢里。
女同學的父親絕非個例,他們是廣大的一批人,在“非信騙子不信兒女”中,折射著老年的尷尬與孤獨。
我父母這些年也經(jīng)歷了重大經(jīng)濟損失:不靠譜的理財,老鄉(xiāng)和戰(zhàn)友的有借無還。這過程中同樣“攔不住,勸不聽”??僧斘矣X得他們落伍、冥頑時,我對他們付出過多少溝通與陪伴的耐心呢?許多騙子正是利用了這點,他們唏寒問暖,比老人的兒女更具有充沛耐心。不少老人被騙了,仍堅信對方是好人。
“老去逐年增老病”,伴隨著生理上的衰退,智能、情感、人格等也會產(chǎn)生一系列變化,老人會產(chǎn)生無用感、無力感和無助感,他們因孤獨而抑郁,因渴望而輕信。
我想,我們在老人面前自以為是的高明,未嘗不是一種自我誤讀。正如我在兒子眼中,大概和父母在我眼中的形象如出一轍:陳舊、落伍、頑固。今后,他又會如何對待老年的我呢?
去年,父親開始了種植牙的療程。之前他以向來的固執(zhí),拖著牙病不去看,父親覺得這口牙還能撐著用用,到非看不可的時候再去吧。等去醫(yī)院時,醫(yī)生說牙的情況已很糟,得拔掉十顆左右,建議做種植牙,報價十余萬。父親竟然爽快答應了。他說,早些年就在報紙上看過相關報道,他愿意做。
父親平時勤儉,自費十余萬做種植牙卻毫不猶豫。我想,他有此“豪舉”是希望有副好牙能陪他度過老年。父親做得一手好菜,愛喝幾杯,咀嚼功能對他的老年生活來說極為重要。這,或許也是他為自己的老年付出的唯一大樁消費了。
老年需要的東西又豈止一副好牙,還得有明目,好腿腳,正常血壓等等——以此對抗床頭柜越來越多的藥瓶。
記得有位南美作家說過,當你身體好好的時候,你不知道那些器官,譬如胃、肝在什么位置。可是當你這里病,那里痛時,你完全掌握了每個器官的位置——那表示你已經(jīng)老到了一定程度。
養(yǎng)生文化如火如荼,并因微信的普及而被廣泛傳播。每個親友群里,都至少有一兩位業(yè)余養(yǎng)生專家,他們發(fā)布各類養(yǎng)生鏈接——吃素長壽;不,長壽者愛吃肥肉。運動長壽;不,不運動才長壽,你看烏龜!
母親自從學會使用微信后,日常重要的一項內(nèi)容就是轉發(fā)這類鏈接。我很少看,但我不反對她轉發(fā)。微信讓老人重新通過手機融入社會,某種程度提升了老年人的反應能力。比起養(yǎng)生信息,也許手機才是減速衰老的真正有效工具。
雖說這種減速根本阻擋不了衰老的漸進——別說年逾七十的父母,奔五而去的我已明顯感受身體變化,下樓時隱痛的膝蓋屢屢提醒我:人生秋已至。
曾經(jīng)你渴望站在飛浪之巔,現(xiàn)在見著欄桿繞著走,遠離一切潛在危險。曾經(jīng)你討厭衣服的累贅,如今早早穿上秋褲。同輩人的死亡消息漸多起來,有的沒有任何預兆。
這些消息,帶來兔死狐悲的哀愁,還有僥幸:你還活著。
僥幸讓你清點“老”帶來的某些饋贈:閱人知事的些許提升,誠實面對自己的一點力量,還有,歲月給你的另一種補償——某天中午,給十四歲的兒子量身高,他站在我面前,足足高出一個頭。量了下墻上的那道線,一百七十五公分。這個高度也是時間的長度,他的成長與我的老去同步。
那一瞬覺得,可以老了。
“老”的意義,就是為另一茬生命讓道,讓世間總有新鮮與蓬勃的力量流動。
不止人類,蒼山綠水也會老,只是它們老的時間單位更為漫長,以百年千年計。據(jù)說,世上唯一不會老也不死的生物是一種微型海洋生物——燈塔水母,它能夠從性成熟階段重新回到幼年期,開始另一次生命過程。從理論上講,這種循環(huán)可以永遠重復下去。然而,這種生物學上的“不朽”,并不意味著它們不會被其他動物吃掉,也不意味它能永久適應環(huán)境的劇烈變化。
放到宇宙時空的大背景中,或許世上并無不老之物,也無不死之物,只是自然界常有著另一種生命形式的轉化。有次在廬山看幾株古木,直抵云天的樹冠像通向另個時空。有株古木被雷劈焦半邊,又從焦處生出新枝——像目睹一種確鑿的輪回。
人呢?會不會以另一種形式輪回,比如一?;覊m,一滴雨,一朵云……
姐姐發(fā)來微信,說她已打算認購上海某養(yǎng)老社區(qū):“我們一起買吧,我覺得養(yǎng)老一定要考慮起來了!將來我們和父母都能用,我同學昨天開始排隊上海的市屬養(yǎng)老院?!?/p>
我眼前晃過姐姐上過雜志封面的肖像,她微笑著,穿著牛仔衣,麻花辮子,大眼睛。那時,她讀研二。
“也許,在某種物質的時間之外,對于人更有意義的是心智的時間?!迸_灣作家唐諾因此喜歡變老這件事。五十七歲以后,他常對妻子朱天心說:“以前坐在窗邊喝咖啡,寫稿放空時看外頭,可能入眼的是一雙美腿;而現(xiàn)在看到的可能是一只貓、一只狗、一個在乞討的老人,或者就是單純的天光、云影。世界好豐富,以前為什么只看得到一雙腿呢?”
從一雙腿轉向更豐富的世界,正是心靈穿過皮膚的容積,在心智上的成長。
心智時間又能否緩解一切關于老的隱憂?
“昨天傍晚在玉帶河邊跑步,看到老頭老太的樣子,我差點都要哭出來了,因為自己將來也要變成這個樣子。我不怕死,但好怕老。”在高校執(zhí)教的Z兄發(fā)來一條消息——平日他總在講臺上侃侃而談,揮斥方遒。
“老”意味著肉體的故障麻煩,這些麻煩有可能變成屈辱。譬如阿爾茲海默癥。人有時恐懼的不是疾病,甚至不是死亡,而是疾病帶來的孤立與作為拖累的存在。
老的首要風險不是死亡,而是屈辱。如果肉身面對“老”的問題能夠有所保障,老的威脅會減少很多。而個體所能做的——除了經(jīng)濟的準備,健康的準備,還應當盡早學習面對老,以及死亡。那是暮年敘事中最核心的主題,也是為老年做的最重要準備:將“我”融入天地規(guī)律中,隨物賦形,以不變應萬變。那些不可預料,無法阻擋的疾患,交給命運與醫(yī)學。
昨晚,看到電影演員詠梅的訪談,她五十歲了,發(fā)現(xiàn)自己對衰老這件事越來越不在意了,她認為那些皺紋是對時間的一種致敬。因此,她不止一次地向合作的攝影師建議,照片能不能別修了,如果非修的話,能不能別把皺紋都給修平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長出來的”!
這種鎮(zhèn)定,通向的是老得其所,老而彌篤。不再糾結在歲月里流失的,去感受那些增殖,那是時間對“老”的加持。從肉身回到心靈,讓蕪雜歸于清澈。你知道,你正去向一個地方——那里四周很安靜,天大極了,人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