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他的生物鐘出奇牢固。每天清晨七點,慣常的咳嗽聲準時暴露他的行蹤。我躺在名仕花苑二棟五樓的屋子里,憑著咳嗽聲,就能猜出是那個步履穩(wěn)健的老人,穿著綠色的舊軍裝,從我家樓下經過。晨風中必有白發(fā)掀動,像一面意志堅定的旗幟。
有六年了,我的父親,就這樣走進南方的晨曦中。他從名仕花苑七棟出發(fā),穿過八一南路,雷打不動地去往那個目的地——綿江小區(qū)二棟。一路上,他要經過一棵孤單的銀杏樹,幾聲熱鬧或寂寞的鳥鳴,還要經過林林總總的商鋪和路邊攤,但他很少將注意力停留在它們身上,他懷揣著一個“有產者”的責任或委屈,去看望那套曾經生活過十三年的舊房子,仿佛他一天不確認它的存在,房子就會不翼而飛似的。
作為一個在泥土中翻滾多年的資深農民,父親先是被兒女們一把推到了城里生活,又被各種緣由裹挾著,從綿江小區(qū)搬到名仕花苑。二十年前,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洗腳上岸,變成一個城鎮(zhèn)居民;十三年前,他也沒有想過有一天要離開那套生活便利的二層住宅。
他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將守著家眷田產,在故鄉(xiāng)麥菜嶺平靜終老,最后躺進風水師看好的某一座青山里,于每年的春天,靜待兒子、孫子或孫子的孫子前來細數(shù)新發(fā)的草芽。
然而他還是背離了自己的故鄉(xiāng),聽話地配合著子女的意見,一次次像蝸牛一樣搬空自己的住宅,將積攢一生的物事全都卷進行李,運往新居。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慢慢適應縣城的日常與節(jié)奏,學會使用小區(qū)里的體育設施,騎著自行車擴大自己的活動范圍,將認識每一處新生事物視為榮耀。
內心里,他又何嘗沒有某種不曾言說的自豪或滿足呢?作為全村第一戶在市區(qū)擁有新居的人家,偶爾回村,人們投向他的目光,更多是羨慕和贊美。譬如子女孝敬,譬如終于扔下鋤頭,吃上快活茶飯了。
誰能懂得父親的憂慮呢?譬如現(xiàn)在,他的鑰匙準確地對準那扇藍色防盜門的鎖孔,向右旋轉兩圈,銷啪嗒一聲,門開了。地面上的瓷磚依然光可鑒人,四室兩廳一廚兩衛(wèi)兩陽臺照舊涇渭分明。他像一個重返故國的國王,在自己的領地上來回逡巡著,一一檢閱過那些熟悉的器具家什。衣柜、沙發(fā)、床全都空著,像等待著被物填滿,被聲音填滿,被氣味填滿。就像,父親等待某一位租客,將這套房子填滿。
這些年,他與形形色色的租客打過交道。每一次,他都心有不甘地將鑰匙交出去,他對他們和顏悅色、溫慈有加,滿心盼望著他們像自己那樣善待這套房子,然而收獲的幾乎永遠是失望和憤懣。
他不得不將房子租出去,唯其如此,這套房子才算發(fā)揮了它的效用和價值。父親窮了大半輩子,儉省了大半輩子,至今仍距離富裕十萬八千里,他當然知道每一份財產的來之不易。我的哥哥長年不在家鄉(xiāng),父親便責無旁貸地認為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將房子守護好,利用好。
在買下這套房子的時候,我們都是想著在其中度過一生一世的。中心城區(qū),交通、醫(yī)院、購物無不便利;位于二樓,方便父母年老后進進出出;四室兩廳,適合大家庭共同居住。最重要的是,周邊有十分集中的市直學區(qū),幼兒園、小學、初中,均在八百米半徑范圍內。
彼時,我剛剛從鄉(xiāng)村學校調到市區(qū)最大的小學教書,而哥哥則恰好攢下一筆小錢,要為侄兒謀劃未來。綿江小區(qū)是為數(shù)不多的新開發(fā)房地產樓盤之一,我領著父母,繞著還未封頂?shù)匿摻钏鄥擦洲D了一圈,在售樓小姐天花亂墜的描述中,迅速簽下了合同。
父親將老家的木頭一車一車運出來,仿佛要打造一座嶄新的宮殿。我們都沒有經驗,又都傾向于精裝修,將那些實木一段一段地用到門、窗、柜子上,甚至是花里胡哨的吊頂上,我們嗅著那些熟悉的木頭的氣味,就好像老家的山林會在這個新的空間里復活一樣。
十三年,父親和母親摸透了每一件家具的脾性:比如朝向陽臺的大木門,推拉時需要雙手合力,稍微抬高那么一點點,才不至于被卡住;比如主臥室有大衣柜,這里的衛(wèi)生間需要保持干燥;比如請師傅打造的席夢思床,內里鋪排了密實的彈簧,比店里賣的名牌還牢靠……
誰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一家人需要離開這套房子,將它租給別人。
住久了的房子,是有靈魂、有記憶的。我仍記得父親一點一點搬空屋子的動作,那么慢,那么慢,像他無比熟悉的電影慢鏡頭(父親曾是一位鄉(xiāng)村放映員)。每掏出一樣東西,他都要長久端詳,恨不得一一回憶它存在于日子中的點點滴滴。他可能還會想,這些東西躺在這里仍然是最好的歸宿,有一天自己還要回來住。
和一輛大貨車果斷地將所有舊物從鄉(xiāng)村運到城里不同,他將這一次離別的儀式做得很足,除了實在難以搬動的大件家具,其余的,他用繃帶捆一些在自行車貨架上,每天一趟趟緩慢地運送。一個抽屜又一個抽屜,一個角落又一角落。那些攢了一生的書啊,日記啊,信件啊,證照啊……全都依依不舍地與那套房子告過別。
現(xiàn)在,父親不僅要來看望他的房子,還要仔細查看貼在小區(qū)巷道、房子單元門口等幾處的招租廣告還在不在??偸怯腥伺c他對著干,將他好不容易貼上去的廣告紙撕掉。這樣,他又不得不要求我重新打印,然后端著糨糊,搬著凳子,挺著他那雖老邁仍筆直的腰背,重新貼一次。
父親如此矛盾:房子租出去,他是憂慮的;房子沒有租出去,他還是憂慮的。
第一個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整座城市還睡意朦朧,父親像一個士兵接到了緊急出征的號令,從座椅上彈起,匆匆趕往接頭地點。不得不說,八年的部隊行伍史,令父親練就了良好的反應能力,此刻恰好派上了用場。
遺憾的是,興沖沖趕去之后,與雙方對房租的預估值相差太遠,父親很快就無功而返。
招租廣告是我擬的,紅紙打印,四處張貼:“套房出租——綿江小區(qū)×棟二樓,四房兩廳兩衛(wèi)兩陽臺,家電家具齊全,拎包入住,租金面議。”“面議”二字,包含了太多的期望和不確定,也讓口袋干癟的租客擁有了狠勁砍價的雄心和勇氣。
如是往復,父親跑了許多冤枉路,一度氣急敗壞地宣布:“干脆不租算了。又不肯出錢又想住我們的大房子,這算什么道理?”然而當下一個電話響起時,他仍然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士兵,一陣風似的奔赴他的使命,與形形色色的人,與或挑剔或刻薄的言辭耐心周旋。
房東這個稱謂,于父親確乎是嘩然而至的。在他六十多年勤勞苦作的生命歷程中,從來沒有習得過這方面的經驗。我們分頭行動,一邊向有房出租的鄰居們打探價格,商議好自己的心理底線,一邊從網上搜索出租合同,以免因疏漏蒙受損失。畢竟,這套房子中還有我們留下的一整套珍愛過的家當。
起初,我們有過許多天真的設想,小區(qū)周邊人口密集,也許會來一個有實力的老板,在我們的房子里開一家美容院;也許,是像我們這樣,為了孩子讀書不惜一切代價的人家。如此長租下來,我們便可省心省力。
現(xiàn)實很快粉碎了美好的幻想,那些陪孩子在城里讀書的老人,聽到房租千元以上就開始畏畏縮縮或嘟嘟囔囔,五百元,于他們已是高價了。是的,父親在電影院工作的老同事承發(fā)師傅也在城里租房陪讀,那是位于贛東南菜市場樓上的一處小套蝸居,價格低廉。他寧愿忍受無休止的嘈雜、污濁、凌亂,也不肯多花錢住得舒心一點。除了骨子里的節(jié)儉摳索,難道他沒有現(xiàn)實的困境加諸于身嗎?父親比誰都明白,當他滿心不甘地從電影院下崗,從所謂的社辦干部身份中黯然退場,并沒有獲得安身立命的好結局。
我們看著這座人口不足七十萬的小縣城,城區(qū)面積不斷擴大,街道社區(qū)交錯縱橫,新生的樓盤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居住著成分復雜的各色人等,其中有多少類似父親的農民填充進來,又有多少如承發(fā)師傅那樣買不起房的人游蕩在城市邊緣?
房子空了大約有一個月,于父親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日復一日在焦慮中來回奔走,直到與第一位租客簽下合同。
那是一個來自重慶的小伙子,一個人,要住那么大一套房子,近乎奢侈了。父親對租房生涯中第一次達成交易的租客充滿了感激,幾乎要額手稱慶。沖動之時,竟忘了遇大事與我商量的一貫作風,完全撇開了我,一個人樂顛顛地跑去家具市場,花四千多元買下一套堪稱時尚的布藝沙發(fā),將原來的沙發(fā)毫不憐惜地棄置。
印象中,父親對于舊物從沒有這么果決大方過??墒牵@位小伙子瞧不上我們的舊沙發(fā),強烈要求換新,否則拒簽合同,他又有什么辦法呢?
父親為自己的決定準備了很多辯護詞,與其說他想令我信服,不如說他想說服的是他自己。他說,一年下來,租金有一萬多,買一套沙發(fā)還有節(jié)余。何況有了新沙發(fā),對后面的租客也更有吸引力。我小心地附和著他,我不能將他冒著芽尖的自我認同殘忍剪斷。彼時母親正在廣東帶小孫子,父親獨自承受著所有的孤苦和責任,他的決策必須是英明的,必須是經得起考驗的,他不允許自己有錯漏和失誤,他連脾氣都無處可發(fā)。
僅僅半年,小伙子就提出了退租。合同中寫明的違約金,他不愿承擔。他說,匆匆搬離也是迫不得已,希望父親不要計較。父親沒有驚動正在上班的我,一個人平靜地處理了退租事件。他看著小伙子搬走自己的行李,留下滿地的狼藉。然后,開始了艱難的衛(wèi)生大清掃行動。油煙機里有厚厚的油垢,瓷磚地面有五色斑斕的印跡,床頭柜里有被主人拋棄的臭襪子……
這些多出來的東西,耗費了父親整整一天時間。來不及坐在新沙發(fā)上喘一口氣,他又開始清點器物,最終發(fā)現(xiàn)丟失拖鞋若干、菜刀一把,最值錢的,是一個液化氣罐。
人都走了,何況是外地人,再追究還有意義嗎?鑒于許多漂來漂去的年輕人給他留下的不良印象,父親深知自認倒霉的概率極大,他不禁有些惱怒了。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他按住喉嚨里直往上躥的火氣,撥通了小伙子的電話,換上天底下最慈藹最柔和的聲音,如往常那樣親切地稱呼他小夏。
提前搬走了氣罐的小夏,顯然對此心知肚明。只說自己灌的氣還滿著,不帶走可惜了。他正經歷著怎樣的境遇,何以放不下罐中的氣體,誰知道呢?不久,小夏依約,搭了一輛摩的前來交付一百五十元氣罐錢。父親長舒了一口大氣,仿佛對人性之良善又增添了幾分確證。他們絮絮地寒暄著,小夏還順便深情地回憶起某天客廳大燈的罩子突然掉下來,摔得粉碎,當他告知父親,父親認為是自然損壞,不能怪他,沒有要他賠償。小夏說,父親是個好人,老實人?!叭绻蚁麓卧賮?,還租你的房子?!彼终f。
夏夜的風收斂了白日的燥熱,不遠處的街市人潮洶涌,只有他們還站在樓下,彼此祝福,互道珍重,好像兩個即將失散于天涯的親人。
在小區(qū)巷道的廣告叢林中,寫有父親電話號碼的那一張重新在某個角落頑強生長。他又一次陷入了焦灼的等待之中,那些隱在暗處的形形色色的尋租人,誰將走到明處,將父親心上的石頭輕輕放下呢?難過的是,這完全不像一場實力均衡的戰(zhàn)斗,他不能夠主動出擊,只能做一個守株待兔的農夫。
誰能想到,他等來的,會是一只如此狡猾的兔子。
那位來自廣東的林姓生意人擺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架勢,聲稱準備在城北開一家海鮮大排檔。他總是哼哼哈哈地哄著父親:“一切好說,一切好說?!比欢鹊浇桓堆航鸬臅r候,他立即叫苦連天:“生意剛剛開始,處處都要投錢,暫緩暫緩。會給你的,一定會給的。”
可是押金明明已經寫進合同里了。父親感到了莫大的欺騙和傷害,一個大老板,會差那么一點錢嗎?父親不大相信,他深感對方誠意不足,又莫可奈何。耐著性子,等幾天打電話問,未果;再等幾天又打電話問,仍未果。父親開始坐臥不安,他終日徘徊于綿江小區(qū)的樓下,觀望租客的生活跡象。譬如窗簾是開著還是關著,譬如陽臺上是否晾出了衣物,譬如夜晚房間里會不會亮起燈。他像一個經驗老到的偵察兵,耐心、恒久,透過有限的蛛絲馬跡推測著租客的日常生活,并由此推斷租客是真的缺錢還是純屬騙租。
那些日子,他的內心一直有兩個巨人在不斷打斗:相信他,等待他——不,我遇到騙子了!
父親秉性認真,一是一,二是二,涇渭分明。他從未做過生意,如非萬不得已也從不肯欠人半分,他素不知道世間還有如此厚顏的推諉術。甚至在某一天深夜房屋亮燈之時,他敲門進去,對方仍向他攤開空空的雙手。
他騎著那輛老式自行車滿城逡巡,辨識一家又一家以餐飲為業(yè)的店鋪,終于找到了位于城北的那家海鮮大排檔。在一個人口密集的縣城里,新開的飯館總是呈現(xiàn)出熱鬧非凡的景象,人進人出,觥籌交錯,可以想象的日進斗金。父親心里的天平瞬間向其中一個巨人大幅度傾斜,他確信生意人并非拿不出一千二百塊的押金,只是純粹欺侮一個老人無力抗爭。
父親一度想以誠懇打動租客,他動用了房主的母鑰匙,開啟那扇再熟稔親切不過的藍色防盜門。他打開冰箱,將凌亂的食物歸置齊整,又抓起拖把,將地面收拾得干干凈凈,同時,他深懷著房產主人的某種戒心,觀察租客是否會破壞房內的財物。他對自己的人品有十足的把握,并為此找到了充分的心理支撐:“他是欠錢者,我是自己的財產保衛(wèi)者。何況,幫忙租客打掃衛(wèi)生,到哪里找這么好的人?”他有過多年夜不閉戶的山村生活經驗,絲毫沒有意識到,他的好心已經越過了邊界。
租客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個以主人自居的“入侵者”,他沒有感激父親的義務勞動,反而為不肯交付承諾的押金找到了更有利的借口。父親停止了無效的義務勞動,在催要、推脫和無盡的等待中繼續(xù)徒勞地徘徊觀望。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事情無法收拾的最后,父親才向我和盤托出。他不想麻煩我,他總是那樣體諒著我的忙碌,并相信自己能夠處理停當。
反復周旋無果之后,他跨進了那家海鮮大排檔的大門,他的陳舊裝束與店里的氣派光鮮是如此格格不入。他以一個視聲譽如性命之人的心理揣測,生意人難免是要面子的,柜臺上必有不少現(xiàn)金,此番應不至于無功而返。
他想錯了。那個生意人始終沒有拉開那個裝滿現(xiàn)金的抽屜,他甚至惱怒地認為,父親的行為破壞了他新店開業(yè)的好彩頭。海鮮大排檔里,明晃晃的燈火在生意人那張“義正詞嚴”的精明臉一側投下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陰影,儼然他才是理直氣壯的黃世仁,而父親則是那個處于劣勢,求告無門的楊白勞。
我開始關注與租賃房屋有關的新聞事件,發(fā)現(xiàn)租下高檔公寓者,偷換鎖具,拖欠大量費用,將房內財物破壞殆盡,然后溜之大吉者為數(shù)不少。房東與房客,強者或弱者,原本并非絕對的守恒定律。
向來房東都被世人描繪成冷酷無情,只認金錢不認人的形象。只是誰能理解一個房東的無助和辛酸?
生意人的太極術玩得爐火純青。新的一月來臨,他既沒有交付下月租金,也沒有搬走的打算??樟魺o計可施的父親百般隱忍,幾近憋出暗傷。
父親終于拋棄了殘存的希望,囁嚅著對我說:“我們,是不是要向派出所報個案?”我望著他緊鎖的眉宇,強力掩飾的顫抖,看見他硬撐的尊嚴內里,是無助、無援,以及最后的潰敗。“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想沖他咆哮,出口又虛弱無力。一種銳痛攫住了我,如鋒利之刃戳進內心。我氣父親的天真和迂腐,又痛他多日來的屈辱與承受,更恨自己竟完全沒有察覺。
我阻止父親再在黑夜里盤桓于綿江小區(qū),我甚至擔心對方惱羞成怒,使父親招致叵測。我與哥哥電話商議,事已至此,唯有及時止損。我們思忖租客必認定父親懦弱可欺,才凌弱耍賴。哥哥打通了生意人的電話,操著滿口純熟的粵語與之交涉,勸其盡早搬離。
當我與先生隨同父親一起踏進綿江小區(qū)的家門時,父親的神色明顯增添了諸多底氣。他一眼看出,伴隨多年的玻璃茶幾已經壯烈犧牲,僅殘剩四條空空的腿。父親的心痛溢于言表,生意人仍在抵賴,聲稱茶幾自行爆裂。我看清了那副嘴臉,不愿與之辯駁,只將合同掏出,大聲念出關鍵的責權條款。
生意人在家具店四處考察,買下最便宜的一款茶幾充數(shù)。心知追究違約金并不現(xiàn)實,我勸說父親算了,只想讓他早日脫離這段心力交瘁的糾纏。生意人搬走的那一日,我們開啟了一瓶新酒,舉樽共慶。
父親一生為“認真”二字所累。房子一天不安排妥當,他就一天不能安生。租客動蕩多變,像極了白云蒼狗的時世。他不愿一日三時,總是強調非一年以上合同不簽,其實這一條每回都約等于空文。
此次來的是一位本地中年男子,樣貌憨厚實誠,對房子極其滿意,愿意長租在此。二人在一日之內歡歡喜喜訂了合約,交割了現(xiàn)金。父親以為從此高枕無憂,笑模笑樣向我敘說詳情。
半個月過去,我的電話驟響于某個午后。是綿江小區(qū)四樓的鄰居打來的,氣勢洶洶,甚有興師問罪之意。我莫名其妙,而對方語無倫次,聽了許久,方知新來的租客是開麻將館的。她一邊強烈要求我家收回租約,趕走租客,一邊痛陳自己前不久在樓下開麻將館,被人舉報草草罷休。我心想,這個沒頭沒腦的女人,竟將出師不利之氣撒到我身上來了。
長期以來,麻將館寄居于社區(qū)和居民樓間,從業(yè)及參與者眾,稍有不慎,便觸及法律邊界。我心有戚戚,特地查看了《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賭博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其中第九條為:“不以營利為目的,進行帶有少量財物輸贏的娛樂活動,以及提供棋牌室等娛樂場所只收取正常的場所和服務費用的經營行為等,不以賭博論處?!蔽遗c租客聯(lián)系,他一再保證,只是朋友間的休閑娛樂,賺點茶水錢而已。
與此同時,女人開始了對租客的直接驅趕行動。她潑辣而莽撞,沖進玩興正酣的麻將客中間破口大罵,譴責他們影響了鄰居休息,還害得大家沒有安全感。更多的,是含沙射影,訴說自己開麻將館慘敗,必為奸人陷害。租客賭天發(fā)誓,會門戶關緊,控制噪音,女人卻不依不饒。
后來方知,其身后另有主使。二樓對門的女主人,不愿自己得罪人,只慫恿著她出來下驅逐令。租客再也撐持不住,只好主動提出退租。父親過去交割,互相表達著同情和諒解之意,彼此認下相應的損失,一樁愉快開場的合作終至郁郁落幕。
父親曾經將鄰里視為親人,他在這個單元樓里,攢下過良好的人緣。由于缺乏物業(yè)管理,父親很自覺地充當起了義務管理人。樓道衛(wèi)生長期無人清掃,是我的父母主動承擔起了義務勞動。后來又有幾位老人受其感召,共同參與進來。有時單元門洞開,竟有喪失公德之人躲在樓梯下便溺,不日臭氣熏天,人人掩鼻而過,仍是父母親從家中提水沖凈。安裝公共門呼叫系統(tǒng)、疏通下水道堵塞……一應湊錢請師傅等瑣細事件,均由父親不厭其煩地操持著。他賬目清楚,性情和善,深得鄰里信賴。搬離綿江小區(qū)的時候,父親托付對門的女主人幫忙看顧,她不僅滿口答應,神情間甚至浮現(xiàn)出了依依不舍之色。
向來恪守以心換心之真理的父親,殊不知所謂的鄰里情誼薄如蟬翼。這一次,現(xiàn)實又給他上了生動的一課。
一對夫妻租住進來,時僅一個月,妻子慫恿丈夫退租。只因晚上起夜,看見蟑螂出沒。父親忿忿:“有人吃喝拉撒的地方,哪能沒有蟑螂?”
之后接洽的是三個九零后的年輕人,里面住的卻遠不止三人,也許有一伙。他們在屋子里吆喝、吵架、喝酒、鬧騰,喊聲震天,說是做生意的,卻不知從事何種生意,竟可以終日窩著不出門。父親吸取了以往教訓,不再盤桓其間,也決不踏進屋子半步。這回,鄰里竟無一人出來控訴噪音問題。
三個月過去,收租金的日子到了,父親打通電話,年輕人卻直陳已經走人,迅疾掛斷電話。“鑰匙都沒交還呢?!备赣H唉聲嘆氣,前往收拾殘局,看見鍋碗瓢盆俱在,被褥枕席照舊,不知他們何故走得如此匆忙。心想這年輕人哪,真是不懂惜物。及至整理桌柜,翻出一大沓紙頁來,細看每頁均是一長串的人名和電話號碼,旁邊潦草地劃拉著備注。
莫不是從事電信詐騙?我心中一驚。想來,房東還需掌握一項技能,即調查租客身份來歷,揣測他們在屋子里進行何種活動。
一切都短暫得像一陣風。父親盤點多位租客,發(fā)現(xiàn)租金所得甚少,倒是收獲了一大堆雞零狗碎、氣恨羞惱。我忽然想,這又何嘗不是租客們漂泊無定的現(xiàn)實縮影?
時值歲末,父親收拾了行李,帶著大侄兒乘車赴廣東合家團聚。管理房子一職暫由我代司,我接過一瓶已經發(fā)黑的糨糊、一把光禿禿硬邦邦的廣告刷(父親放電影時用過的),聯(lián)想起影視劇中貼小廣告被城管抓的橋段,一時竟有荒誕之感。我曾將房屋出租信息投放多處中介公司,也在朋友圈幾番發(fā)布,但無一管用,所有的租客都是循著小廣告而來。
幾乎每一天,我都要應對毫無規(guī)則響起的電話。從前那些會直接掐斷的陌生號碼,此時卻有可能是即將上門的生意。我一次次放下手頭的事情,中斷午休,從名仕花苑匆匆趕赴綿江小區(qū),洞開房門供人四下觀賞、察看、掂量,又一次次在不動聲色的心理和言語較量中鎩羽而歸。
一整個春節(jié),我徒勞無功、顆粒無收。每每關上門,回望屋子的寒涼冷清,憶起一大家子在里面熱熱鬧鬧的時節(jié),不禁唏噓。
轉年,父親歸來,簽下新的租客。那位女主人博得了我的好感,她隨身抱著一盆綠植,像護著一件寶貝。我自小熱愛栽花種草,對懷有同好者秉持天然親近。那副準備天長地久的樣子,讓我篤信她會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
可女主人的丈夫是位來自福建的生意人,領著一幫工人養(yǎng)蚯蚓,據(jù)說是用來喂養(yǎng)鰻魚的。自然,工人們也住了進來。父親只是習慣性地在樓下觀望,不敢打擾他們的生活。及至退租之后清理雜物,才發(fā)現(xiàn)茶幾缺角、洗衣池碎裂、門紗損壞,一扇完全散架的紗窗,則被藏在窗簾背后。父親的心幾乎隨物品碎成幾瓣,不知是怎樣粗魯之人,在屋子里進行過何等暴烈動作,才能造成此等后果。電話那頭,女主人卻是云淡風輕:“交接時你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后咱們就不說這個事了?!蔽乙粫r心中黯然,仿佛有某種美好之物驟然凋零。不知為何,寧愿哄騙自己,一切與女主人無關。
租住最久的,是一位在農貿市場開面粉加工店的重慶人,年過五十,父親總是禮貌地稱他曾老板。一年零一個月,于父親近乎是最為省心的一段美好時光。曾老板亦領著一幫工人同住,白天在店里忙碌,只晚上回屋歇息。他約定父親每月到店里來取租金,從不拖欠。父親前去,并不急著要錢,一邊孩童般好奇地觀看機器吞進面粉,吐出白白的面皮,一邊熱切寒暄,為曾老板的生意興隆由衷高興。一來二往,父親竟和他有了某種默契與交情。每次買餃子皮,父親徑直前往曾老板店里,曾老板也每以批發(fā)價售之。二人有說有笑,狀如親人。
父親多么希望曾老板就這么一直住下去呀,可曾老板此店乃與另一位老板合作,每人一年輪流執(zhí)掌。一年倏忽而過,曾老板返回重慶之前,與父親惺惺話別,承諾隔年重來,若此房空著,還找父親租房。只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此等巧合已難再有。
余下彌漫著面粉味的屋子,等著父親揭開蒙塵的面紗。他隨意揮動掃帚,都驚動白茫茫一片粉塵。長期囤積面粉的后果,是墻面、地面、吊頂,所有的旮旯角落,無不充斥著面粉屑。工人將吸飽了面粉的衣服扔進洗衣機,久之,洗衣機里便攢起了黏糊糊的面粉團。老鼠們早已呼朋引伴,在外殼處筑下安樂窩。想必日日有面粉飽腹,它們是過了一年的好日子呀。南面陽臺原本堆積有廢舊木料,形成的犄角成了老鼠高奏凱歌的樂園。
鼠患如此嚴重,室內亦不可避免。水管咬破、沙發(fā)嚙爛,其情其狀,孰不可忍。父親帶領母親圍追堵截,發(fā)動了一場毫不手軟的滅鼠大戰(zhàn)。老鼠們過慣了逍遙太平的日子,哪料到今日遭遇此劫,大大小小十幾只老鼠被一舉全殲。父親望著掃做一堆的累累戰(zhàn)果,破天荒沒有流露絲毫抱怨之意,倒是與母親談笑風生,笑言曾老板與老鼠們和諧相處,慷慨喂養(yǎng),堪稱王者矣。而我則有小的傷感,想那曾老板生意興隆的背后,卻是租不起倉庫,也不能與工人分居二室的酸楚。
這一茬一茬的租客走馬燈似的來了又去,唯有曾老板在父親心中投下少有的溫暖和光亮。
一年后的某天,父親去農貿市場買菜,看見歸來執(zhí)掌店鋪的曾老板。在嘈雜喧嚷的鬧市中,二人久別重逢,驚喜中又摻雜了些許感念時光的意味。
直到今天,曾老板興許已經結識房東若干了吧。父親照舊去買他的餃子皮,照舊是批發(fā)價。
春天的和風吹徹了這座小城。玉蘭花開過,銀杏就該披掛新一輪的綠葉了。父親招牌式的咳嗽響起,母親沉默地相跟著,一前一后穿過名仕花苑的北大門。這一次,我不再是那個居于五樓偶聽動靜的旁觀者,而是緊隨其后,趕往五百米開外的綿江小區(qū)。
交接的時間在上午,新房主講究吉利,我們都樂意配合。賣房,對于當了幾年房東的父親來說,又增添了諸多心理上的不適和不舍??蛷d墻面上,還掛著小舅書寫的那幅“詩文傳家”,我曾如獲至寶地從字畫裝裱店將之捧回;主臥床對面,還立著實木打造的三角電視柜,母親曾看著電視進入每夜的瞌睡;書房電腦桌,還留有一臺舊式的電腦,父親曾在那里學會五筆打字……
現(xiàn)在,我們要對這臥室、這廚房、這客廳、這陽臺,這一次次打開合上的實木大衣柜,這無數(shù)次撫摸過的所有物事說永久的再見了。父親將從所謂的“有產者”、房東,回歸到清閑狀態(tài),回歸為一個城市的棲居者。
最后一任租客,是個書法教師,姓朱,一年四季,安安靜靜地教習著一二十個孩子習字。曾經是一日三餐,煙火氣濃郁的套房,搖身一變,成了雅致的學堂,倒與那幅“詩文傳家”的氣息頗為契合。這是父親擬下的最長久的一次合同,五年。如果沒有什么變故的話,五年之后,他還將續(xù)租下去。父親的笑從心上蕩漾至眉目之間,他答應從此不漲房租。做一個一勞永逸的房東,是他操勞數(shù)年幻想多時的美夢啊。
朱老師果然人如其書,有謙謙君子之風。他平日里在市區(qū)一所重點小學任教,僅周末和節(jié)假日來教習書法,對房屋陳設幾無一絲破壞。每到月中,租金準時微信轉賬于我,省了父親跑腿之勞。疫情期間,書法班停擺,朱老師提出可否減免房租,父親欣然同意。對于知書達理之人,父親通常格外尊敬與體諒。尤其是對方使他免去了一以貫之的擔憂,好感不禁倍增。
我們都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平靜地滑行下去,廣東那邊卻傳來急需用錢的消息。原來,小侄兒年歲漸長,已到入學年齡,哥哥不想將他送回老家就學,重蹈大侄兒叛逆的覆轍。眼下,解決戶口是當務之急,他決意從省會退到二線城市,咬牙購房。
背井離鄉(xiāng),在粵漂泊,哥哥有很多年都是別人家的租客。他像一只候鳥,年年在兩地間疲憊地飛奔。2001年,我送嫂子和尚在襁褓的大侄兒與哥哥團聚,簡陋的居室里合租著多位男子,睡的是上下鋪的鐵架子床。我在一米見寬的鋪位上勉強和衣而臥,第二天即告辭返鄉(xiāng),也不知道他們此后如何在那蝸居中度過瑣屑的日子。
二十余年過去,哥哥已說得滿口粵語,在身份上卻仍是一位異鄉(xiāng)人。從此處到彼處,從故鄉(xiāng)到他鄉(xiāng),一個無所依憑的寄居者,承受著與親人兩地分隔的種種痛悔,拼盡全力攢錢,存款增加的速度怎么也趕不上房子漲價的速度。
被選中的那座二線城市,房價最低也是以萬元為單位了。除了賣掉綿江小區(qū)那套房,一家人別無二法。搬遷,是一次仍懷抱希望的別離;出售,卻是永久兩相割斷的別離了。父母壓制住一陣緊似一陣的心疼,將這幢屋子的注意事項,器物家具的脾性特征一一向買主告知,他們多么希望,自己珍愛過的東西,會得到永久的善待。
新房主卻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打算重新裝修?!焙?,這老式的裝修與老式的戀舊,并不為他人所體恤。我瞥了一眼訥訥半晌的父母,看到他們眼中盛裝著極力忍下的失落與淚光。
那段時間,蛋殼公寓“爆雷”的資訊正沖上熱搜。那些被房東趕出寄居之所的無辜租客,承擔了資本經濟運營不良的惡果。蛋殼公寓,起初的構想多么美好,仍難免在現(xiàn)實中走向坍塌。
父親從那套已然易主的房子里離開,并不能像一只剛剛啄破蛋殼的雛鳥,撲進媽媽的懷抱。他先是遠離了自己的出生地,接著又遠離了自己的屋子。也許有一天,他還將遠離這座縣城,成為一個真正失去了故鄉(xiāng)的人。
夜晚,我一個人行至綿江河邊,見星空之下,對岸新起的住宅樓森然兀立,它們將成為誰命中的蛋殼?誰又將進入其中,扮演一個深情或寡情的暫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