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冠詩人

張煒

從《長恨歌》到《賣炭翁》

白居易作為唐代最高產(chǎn)的詩人，其創(chuàng)作宛若一條斑駁陸離的寬闊河流，一路攜帶大量泥沙，漫流而去。就風格而言可謂豐富之極，從瑰麗多姿的“情愛詩”到激憤揭露的“諷諭詩”，再到一些妙趣縱橫的“閑適詩”、隨意揮灑的“雜律詩”，應有盡有。他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形式還是內(nèi)容，都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多極的特征。比如許多人熟悉的《長恨歌》和《賣炭翁》，二者之間有著巨大的審美差異，其開敞的距離之間有無限涵納，有各種各樣的生長。就審美來說，也帶來了非常復雜的問題，所以白居易是一位多元混合、充滿矛盾的詩人。就詩之路向與為詩理念上看，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跨越之大，常常是超出想象的。

白居易身上呈現(xiàn)的“多面性”和“沖突性”，在古代詩人中的確是少見的。一般來說，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如果具備兩三個側(cè)面，對于學術(shù)分析與歸納就已經(jīng)有些困難了。白居易不僅“多棱”，而且許多時候還顯得模棱兩可。他可以在某一個平面上相當固定和穩(wěn)妥地滑行、繁衍和擴展，又能夠出人意料地轉(zhuǎn)向另一個方向，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方向。這種路徑的突兀轉(zhuǎn)折可能是外部表象，但其內(nèi)在的“阡陌小路”，即一種網(wǎng)絡式的回環(huán)和聯(lián)結(jié)是肯定存在的。這就需要研究者深入文本內(nèi)部，做出仔細的尋索。

在距離白居易創(chuàng)作實踐稍微遠一點的時空中遙望，既可能因超脫而清晰，也更有可能更加感到費解。因為離開具體的歷史時段，便會失去各種鮮活的參照，許多東西也因此變得茫然和陌生。當我們從頭梳理這些數(shù)量巨大、風格迥異、大致通俗明朗的文字時，又會因某種渾濁和凌亂，因其品質(zhì)上的參差不齊，而多少覺得無從著手。

對白居易的評價，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存有許多爭執(zhí)。他不像其他一些著名詩人，可以在相當程度上達成一些共識。比如在衡定他的詩歌藝術(shù)的審美價值方面，就存在許多極端的見解。權(quán)衡他的總體價值是一回事，選取與衡量具體作品又是一回事。由于后人的美學觀念、社會立場以及時代風氣轉(zhuǎn)換的影響等因素，造成了對白居易這樣復雜的詩人把握上的困難。

詩人在他的重要文論《與元九書》中將自己的詩作分為四類：“諷諭詩”“閑適詩”“感傷詩”“雜律詩”。他個人最重視的是第一種即“諷諭詩”：“美刺興比”“意激而言質(zhì)”，抒發(fā)“兼濟之志”，具有最大的價值。其次是“閑適詩”，所謂“知足保和，吟玩性情”“思澹而辭迂”，寄寓了“獨善之義”，符合儒家的“獨善其身”，所以也有一定的價值。就第一種“諷諭詩”來講，他認為自己繼承了自《詩經(jīng)》和漢樂府以來的詩歌傳統(tǒng)，“皆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屬于所謂“正聲”。第二種“閑適詩”也還好，因為這是他努力完善自己的“心聲”。從“正聲”到“心聲”，自然皆有價值。而《長恨歌》按照他個人的梳理，應該是“感傷詩”，近似“雜律詩”，產(chǎn)生的原因是“或誘于一時一物，發(fā)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他個人認知如此明確，認為將來別人匯編他的詩集時，如何選擇非常簡單：“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奔纯梢愿钌岬玫綇V泛傳誦的《長恨歌》等，因為它屬于“傷感詩”。

一直令他苦惱的是：“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這多少有點出人預料：廣泛傳誦之作反而被他個人所輕視。按照詩人自己的解釋，那些被“一時一物”所吸引所打動而產(chǎn)生的作品，連“閑適”的產(chǎn)物都不算，因為它們不具備“獨善之義”，所以是最次一等的。在這里，詩人將文學視為工具的觀念，已經(jīng)達到了極致。這顯然是我們不能同意的。試想一下，如果連《長恨歌》一類代表作都要刪除，詩人的作品還會剩下什么？

電影《妖貓傳》中的白居易

詩人自己這樣認為當然自有緣由，后面我們會具體分析。這里只說他的作品色調(diào)風格及書寫內(nèi)容之繁復性、沖突性、多解性，實在令人產(chǎn)生驚異之感。一個寫出大量揭露時弊與黑暗、筆風極為直接的詩人，居然能夠?qū)懗瞿敲次癜г?、動人心魄的文字，幻妙唯美，令人心曠神怡。“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保ā痘ǚ腔ā罚八加朴?，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保ā堕L相思·汴水流》）還有許多人們脫口可出的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琵琶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長恨歌》）等。同樣的一支筆，他竟然還寫出了“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賣炭翁》）、“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紅線毯》）、“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杜陵叟》），這似乎不像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從唯美描述到諷諭揭露，從飄渺的幽懷到犀利的直斥，其間差異當然太大。

詩人必須具有心靈上的開闊地帶，才會有繁茂的、出人意料的各種各樣的生長。地大而物博，先要“地大”，而后才有一望無際的生命繁衍，有風吹草低的廣袤原野，有叢林交織的疊翠茂長，也才有無盡的發(fā)掘。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人們評價白居易，總是更多地引用他的那些“新樂府”詩，直暢、尖銳、裸露的揭示和表述，被定義成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好像作為詩人的白居易，其詩歌的主要價值無非如此。大量教科書和古詩選本，都會將這部分詩歌作為重要篇目加以羅列與援引，只有涉及詩人創(chuàng)作風格的豐富性與綜合評述的時候，才會提到他的一些“閑適詩”和“雜律詩”，它們是作為詩人藝術(shù)主體之外的連綴而存在的。然而奇怪的是，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人們津津樂道、吟誦于口的白詩，又恰恰是一些“閑適詩”與“雜律詩”。這是由于后人迷于文辭、耽于玩賞，還是其他原因，也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看取一種藝術(shù)，旨在其單純或著重地體現(xiàn)了社會與道德的意義，那么這種取向未免太直接和太簡單了。這種文字，作為詩人或許并不難為，這其中當然要依賴道德的力量，即正義的力量;憐憫困惑，悲凄不安，責任與入世，儒生的家國情懷等，不僅在古代讀書人那里如此，即便是后來的詩評者，一定要強調(diào)的也仍然是這些內(nèi)容。但這一切應該是優(yōu)秀詩人的前提，是底色，是基礎，而不能是全部。

藝術(shù)源于生命，它應該更豐腴。藝術(shù)呈現(xiàn)要具有強烈的詩性，折損詩性而做他謀，未必不是一種損失。所以我們今天還需要從不同的維度去打量多產(chǎn)的白居易。

發(fā)于一笑一吟

白居易的寫作理想最全面最系統(tǒng)地得到闡述的，即是他貶居江州期間，寫給至友元稹的那封《與元九書》。這篇被研究者反復援引的文章，當然需要引起我們極大的重視。此文是白居易貶到江州之后痛徹反思而寫出的一篇文章，應當是比較冷靜和周密的，其中一些論說非常值得注意。這不僅可以看成他本人的自我鑒定，還可以成為后人評判其創(chuàng)作的一些依據(jù)。它提供了一種視角，闡明了一些理由，許多人都將它視為古詩學研究領(lǐng)域中寫作學和批評學的重要文本。

他為什么會寫出那類“發(fā)于一笑一吟”之詩，并持有那樣偏激的意見，需要好好探究。關(guān)于白居易的詩歌藝術(shù)，需要更全面更細致的追溯，但《與元九書》顯然是難得的參照文章。最讓我們感到驚訝的是，就在這篇宏論中，作者似乎否定了自己那些最重要的作品，如在當時更在后來為其獲得極大詩名的代表作《長恨歌》等。他直接認為“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然后又極而言之，說將來應該把它們?nèi)紕h除。

在白居易看來，這些詩章不過是“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那什么才是他最看重的？回答是《新樂府》和《秦中吟》，也就是那些“諷諭詩”：“至于諷諭者，意激而言質(zhì)?！薄耙饧ぁ北憩F(xiàn)了他的態(tài)度、立場和責任;“言質(zhì)”是指語言質(zhì)直，揭露深刻而銳利?！白允斑z來，凡所遇所感，關(guān)于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痹娙俗约航缍ǖ们迩宄?。

在后來的評價中，人們竟然真的依從了詩人的評判，有相當一部分觀念與詩人是一致的，即一再言說諷諭詩的“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價值”。比如抨擊“宮市”弊政的《賣炭翁》，揭露宮廷腐敗的《紅線毯》，諷刺官僚特權(quán)和生活糜爛的《官牛》《歌舞》，反映窮兵黷武的《新豐折臂翁》，描寫農(nóng)民艱辛的《杜陵叟》《重賦》《買花》，表現(xiàn)宮女悲慘命運的《上陽白發(fā)人》，揭露宦官淫威的《輕肥》《宿紫閣山北村》，同情婦女不幸遭遇的《母別子》《井底引銀瓶》等。此類詩作被反復肯定，在文學史、在各種各樣的教材選本中，總是占有最大的篇幅。

好在我們直到最后，還是要吟哦詩人的另一些美章，顯然還沒有完全同意詩人對自己“一笑一吟”之作的否定和輕視。因為在詩人整個的創(chuàng)作中，它們寫得太華麗動人，實在無法抽離，一旦刪除，詩人的成就顯得太過單薄，甚至將大打折扣?？梢娫娭疄樵姸瞧渌€需要凸顯詩之特質(zhì)，遵循審美規(guī)律。而文學審美的諸多元素中，其認識價值、批判價值、教育價值等，并不能單獨剝離出來，而應當是一次綜合，由此抵達“詩”與“思”的深度。僅僅是寫出尖銳的批判文字，仍不足以成為偉大和優(yōu)秀的詩人，文學的最高價值仍在于綜合的審美的高度與深度。

詩人在做出那些論述時，已經(jīng)是歷經(jīng)坎坷的遭貶之人，他對以前的激憤與勇敢稍有忌憚，卻仍然保留了一個“正儒”的風骨，即對以往的刺疾刺腐并未產(chǎn)生悔意，也沒有表現(xiàn)出恐慌和懼怕，相反更加肯定了那些文字所代表的方向。這當然是極可寶貴的方面。但就詩學本身來說，問題卻不是這樣簡單，它比一般社會層面的道理或許要復雜許多。也就是說，一個詩人的社會政治道德理想，還不能完全取代和等同于其他，因為它們不是完全相同的道理。就像一個勇敢的戰(zhàn)士未必就是一位杰出的詩人一樣。詩人在這篇綱領(lǐng)性的詩學文件中，強調(diào)了偉大的“風詩”的“美刺”傳統(tǒng)?！帮L”是源于民間的一些歌謠，有一百六十首之多，占去了“詩三百”的半壁江山，是《詩經(jīng)》的主體?！帮L詩”充滿了對社會現(xiàn)象，特別是對上層統(tǒng)治者的諷刺和揭露;后來的“漢樂府”也有相同性質(zhì)。它們屬于民間文學，是來自基層的牢騷、嘲諷和批判，朗朗上口，傳播廣泛，上達朝廷，下至村野，影響充分而巨大，自然具有不可替代的詩歌源流的價值。

就此我們可以明白，白居易與元稹等人為什么提倡寫“新樂府”了，因為他們想要突破當時浮艷萎靡的詩風，有所拓進，在格調(diào)與內(nèi)容方面趨近“風詩”傳統(tǒng)。“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斷為五十篇。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保ā缎聵犯颉罚┧J為周代“風詩”功莫大焉，采詩官將它們匯集到宮廷，上達朝廷，并且保留下來。這些源于底層的歌謠最有意義的是其內(nèi)容。在這里，詩人顯然強化了文學的工具意義，強調(diào)使用這種工具需要直接和明朗，不可晦澀、曲折和婉轉(zhuǎn)。

在《與元九書》這篇重要的寫作學和詩學文獻中，詩人對于春秋時代以下的杰出詩人如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等，雖有欽佩之辭，但仍然大抱遺憾，認為他們絕大多數(shù)作品仍然偏離了《詩經(jīng)》“風雅比興”的諷諭傳統(tǒng)，疏離了“正聲”?！皣L變?yōu)轵}辭，五言始于蘇、李。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fā)而為文?！薄肮逝d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于時六義始缺矣?！薄耙詼Y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薄坝衷娭勒撸婪Q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薄叭淮槠洹缎掳怖簟贰妒纠簟贰朵P(guān)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他從屈原、蘇武、李陵開始一路歷數(shù)下來，褒貶分明，態(tài)度明確，所推崇的只是這些人極少數(shù)的詩作，而這一小部分恰巧與后來的文學研究者不謀而合。后人所推崇的，大加引用和贊嘆的，恰是此類作品?？鬃油瞥纭霸娙佟?，遵循的也是這樣的美學原則，他在《論語》中并沒有展開自己的文學論述，即便偶爾涉及，也是就事論事的一家之言。這些只言片語被古往今來的許多文論者大加沿襲和詮釋，但仔細辨析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突出和強化的無非是孔子言及的認識價值、教育價值等社會性與工具性的意義，卻大抵上忽略了孔子在“詩三百”中的沉浸和陶醉?！安粚W《詩》，無以言?！保ā墩撜Z·季氏》）這里強調(diào)和包含了更多語言藝術(shù)方面的意義。

詩的言說是語言藝術(shù)。何謂語言藝術(shù)？這里需要投注更大的精力才好，不然就會墮入一種稍稍狹窄的偏見。白居易對于詩學顯然存有偏見，好在這種偏見并未阻止他進行更多的藝術(shù)嘗試。正因為他的松弛和自由，才讓他回到了生命的自我，最終還能夠躍上更高一級的藝術(shù)臺階。

詩人何為

詩是生命的非常表達，詩境非常人所能及。就表達的難度來說，詩可能是文字書寫中最難的部分。這里面包含了極端豐沛和強烈的人性內(nèi)容，有的屬于極絢爛極晦澀的元素，是所有其他文字所未能盡興或未能抵達之境。這些部分通常屬于非常之感、之興、之沮、之切、之思，意蘊十分繁復和蕪雜。詩固然是不拘一格的，所以白居易極倡之“風詩”傳統(tǒng)，認為只有“詩三百”的“國風”和后來繼承這種傳統(tǒng)的“漢樂府”才是“正聲”。這種見解看起來似乎無可厚非，但細究起來，這也只能是詩的一極或一端。它還要朝無數(shù)方向突進和突圍，并由此走向更加開闊的空間，那是一個不可言喻的精神與心靈的宇宙。過于褊狹會出現(xiàn)問題，會走入僵固和硬化。

“《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保h·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司馬遷將諸種典籍的特征和功能做了如上區(qū)別。怎樣詮釋“達意”二字？它涵蓋了意識、意趣、意蘊、情意等?！胺苍娭^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保纤巍ぶ祆洹对娂瘋鳌ば颉罚帮L雅頌以性質(zhì)言：風者，閭巷之情詩;雅者，朝廷之樂歌;頌者，宗廟之樂歌也。”（魯迅《漢文學史綱要》）可見即便是“風詩”，也不簡單局限于諷刺和揭露。朱熹強調(diào)其“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魯迅指出其性質(zhì)是“閭巷之情詩”。這就充分說明白居易等人把“風詩”中的部分內(nèi)容擴展為全部，起碼是不夠準確，甚至是錯誤的。他把關(guān)于詩的思維引向了一個狹隘無趣的境地，造成了審美上的誤解和偏差。這種見解與后來極端強調(diào)詩的教化、社會工具化的貧瘠的美學觀點相合，使藝術(shù)走向了畸形。原來這種貧瘠化的藝術(shù)觀源遠流長，它們表面上繼承了“風詩”與“漢樂府”的傳統(tǒng)，實際上是對傳統(tǒng)簡單化、概念化、膚淺化的詮釋。

白居易一心要繼承的“正聲”，即人類文明初始的“風詩”，其內(nèi)容本身駁雜無比，風格多種多樣，絕不是“諷諭”一詞就可概括了事。《詩經(jīng)》是人類幾千年前的倔強歌唱，洋溢著強大的生命力，充滿復雜難言的意蘊和豐沛飽滿的情趣。“風”代表著人類最顯著的情愛，甚至是不可遏制的欲望，是生氣勃發(fā)的青春之力在大地上自由狂舞而表現(xiàn)出的各種姿態(tài)。如“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詩經(jīng)·鄭風·野有蔓草》）“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保ā对娊?jīng)·王風·采葛》）如此這般，數(shù)不勝數(shù)。自由的大地生命必然有沖決，有不平，有追求，有愛恨。這一切首當其沖的是狂野無阻的愛和欲，沒有了這種生命的勃發(fā)與強大的情愫，大地上還能剩下什么？這就觸碰了詩與生命的關(guān)系、大地的關(guān)系，這才是最根本的關(guān)系。抽離了這個根本，只放大它的某種情緒以至于代替全部，當然不會準確，甚至可以說是小題大做。

就此我們可以大膽地實事求是地說，“風詩”的主要方向不是斗爭也不是抨擊，不是揭露也不是諷刺，不是反抗也不是暴露，而是生活的全部熱情，特別是生命的強大愛欲。

如果詩人的主要任務就是“諷”與“刺”，就是“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歌唱，未免太簡單了一些。剛勇和猛烈當然是詩人了不起的心靈質(zhì)地，但這還不是區(qū)別于他者的獨特之處。大字報不能等同于詩，戰(zhàn)斗的檄文也不一定是詩。事實上，那些直露的言說、勇猛的指斥，既可以是大丈夫所為，也極有可能與詩無關(guān)。詩人會于其中煥發(fā)出無盡的詩意，但這一定要有一個轉(zhuǎn)化和釀造的過程，不然就不會稱之為詩。無論是白居易還是杜甫，他們一些類似“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有的并沒有產(chǎn)生這種轉(zhuǎn)化，更不屬于他們最好的釀造，所以也就不是他們的杰作。

強烈而觸目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尖銳而直接的社會表達，堅定而令人贊嘆的民眾立場，這一切加上韻腳與格律，也不一定就是詩。在當年文字稀薄的時代，大多數(shù)人沒有得到良好教育，一些稍稍工巧的文章或韻句便可以為人稱道;但傳之久遠如現(xiàn)代，人們就將換上另一種超然的藝術(shù)的眼光做出判斷：對一些粗糙的文思和表達感到不滿足;對一些稍稍簡單而直露的批判文字，覺得沒有余韻，少了一些意境和哲思，直淺明朗，沒有深度，不耐咀嚼，了無新意?？傊鄙賹徝赖母叨群碗y度，無法產(chǎn)生深深的愉悅。比如有人極為贊賞和重視的杜甫的某些詩章、白居易的“新樂府”及“秦中吟”中的大部分詩章，實在算不得他們作品中的上乘。

詩有許多功能，但它的價值需要通過強烈和高超的詩性去體現(xiàn)，而不是突出所謂的直接或簡單的工具性。以各種方式和角度充當工具的路徑，對詩和詩人來說都不是最好的。因為既然可以成為這種工具，那么也有可能變?yōu)榱硪环N工具，其工具性的作用可以在對立的方向上互置互換。當它們轉(zhuǎn)化為另一方的工具時，我們又該怎樣評價？可見只要是工具性的物事，就會少一些獨立的靈魂。當它們在不同的工具角色之間轉(zhuǎn)換的時候，將給我們帶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讓我們疑惑和費解。

就藝術(shù)的整體而言，工具詩是有價值的，也有可能是極好的組成部分;但就它們具體所抵達的完美性來說，又往往是遜色的、較為低廉的。這種美很難持久和深入，更無法深深植于心靈之中。

在兼濟與獨善之間

白居易一生遵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理念，認為自己的那些“諷諭詩”屬于“兼濟”之作，而那些“閑適詩”則屬于“獨善”之作。他將二者區(qū)別得非常清楚，但事實上又是如何？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詩人早期寫了許多“諷諭詩”，那時候他或者剛剛踏入社會，或處于極低的職階，還遠遠算不得“達”。可是當時心氣很高，入世心極重，責任感極強，很有家國情懷，所以就有“兼濟”的大志。可見人之身份地位并不一定決定心志，還要看精神狀態(tài)怎樣、處于哪一個生命時段。當進入翰林院身為諫官之時，向上進言是他的本分與職責，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對君主過失直言規(guī)勸，并努力使其改正?！皢⒆嘀?，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于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于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與元九書》）這時他的詩與文，在精神取向上大體是一致的。

詩人對自己的一部分“閑適詩”是肯定的，理由是它們還算是“獨善”的產(chǎn)物?！肮势椭驹诩鏉?，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保ā杜c元九書》）這時候詩人是退而求其次的，能夠努力修葺一個有限的自我，讓精神健康地往上生長。雖為閑適之作，但反映的是個人如何持守，多有省察與自叮。這種極力回到個人心靈的時刻，其實應該是最好的詩性洋溢之機?？墒前拙右渍J為這樣的自我之詩，遠不如勇氣派上大用場的時候，那就是寫出對社會對朝廷的“有韻諫文”。用韻腳格律形成的“諫文”，他認為最有價值和意義，也是最有力量的。在這里，他又一次直言不諱地突出了詩歌藝術(shù)的工具性，將其作為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藝術(shù)評判尺度。這顯然是一個誤區(qū)?！捌统Ｍ丛姷辣缐模龊鰬嵃l(fā)，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保ā杜c元九書》）“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保ā缎聵犯颉罚┻@種將詩歌直接攤派用場的作法，自古至今都有大肆肯定者，并許之以“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

這個傳統(tǒng)真的是由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開始？文學史家一再這樣說，白居易的重要詩論《與元九書》《新樂府序》等文字中，也如是闡述。但事實究竟如何，還需要我們直面文本。對文本做深入仔細的追究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也不盡然。只要真正直面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種誤解，是對詩歌藝術(shù)相當片面的理解，過于簡單化地解讀了“詩三百”中的“風詩”。

“風詩”作為《詩經(jīng)》最重要的部分，只要打開詩章，就會深深驚嘆于它們的豐腴與繁茂，怎么在一些人眼中就只剩下了“諷諭”？“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詩經(jīng)·衛(wèi)風·木瓜》）“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保ā对娊?jīng)·秦風·蒹葭》）愛欲，享用，自得，歡暢，記敘，沉郁，這種種情致和心緒全都被一陣“風”吹走了，無影無蹤了？這是不可能的。況且當年它們是為表演歌唱所用，是在各種集會上演唱的歌詞，那時候它們還拍動著音樂的翅膀，該是一場場多么心曠神怡的飛翔。

白居易將自己的詩作劃分為“諷諭”“閑適”“感傷”與“雜律”四類。我們?nèi)绾慰创鼈冎g的關(guān)系，特別是如何評價他自己所要拋棄的“雜律詩”？按照他的說法，這部分詩作并不重要，“略之可也”。好在后人并未按照他的話去做，也幸虧沒有這樣做。因為其中的好詩實在太多，它們不僅不可“略之”，而且好過詩人自己推崇的那些“諷諭詩”。為什么？就因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本身所固有的復雜性和不可預測性，這其中包含的原理一定不是那樣簡單和直接，它一定不是個人強烈的入世心、人文理想和政治理想所能代替的。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藝術(shù)審美、藝術(shù)創(chuàng)造更繁復的事情了，不是非此即彼那樣簡單清晰，一目了然，而是具有許多難言難解的例外。當我們言之鑿鑿地確立一種藝術(shù)“定理”的時候，可能正在犯下一種粗率無知的錯誤。在整個文學史上，我們可以找出無數(shù)案例來闡釋和證明：天才總是個案，杰作總是個案。當我們極力遵循藝術(shù)“定理”所固有的確定不移的規(guī)律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一再陷入尷尬的境地?？磥砦覀兊某叨冗€要一再放寬，我們的胸懷要更為寬廣，必須容納更多才好。復雜的藝術(shù)審美會讓我們應接不暇，需要做好足夠的思想準備。

白居易自己不大看重的一些感懷戲贈、寫景抒情之作，因為創(chuàng)作于較為松弛的生命狀態(tài)之下，有一些寶貴的元素活躍起來，妙句和佳境就此出現(xiàn)。如《賦得古原草送別》《錢塘湖春行》《夜雪》《大林寺桃花》《同李十一醉憶元九》《問劉十九》《暮江吟》《杭州春望》《江樓夕望招客》《憶江南三首》等，或晶瑩剔透，或至妙無言，它們都是那些直杠杠的壯語痛言所不能取代的。作為讀者，我們常常醉心的白居易的部分佳作，還有其他詩人的類似詩章，其實都是古代詩歌藝術(shù)寶庫中的珍品，都不能簡單地依從主觀期待，或者僅僅從社會功用上去鑒定和判斷。

詩人的道德感、價值觀，他的立場和社會性的選擇，以及平常所說的責任感等等，既是重要的創(chuàng)作基礎，也是判斷其生命品質(zhì)高下的基礎。這種基礎構(gòu)成了主客觀世界關(guān)系的重要因素，它是一種結(jié)構(gòu)因素;而藝術(shù)則是這種結(jié)構(gòu)中極獨特的呈現(xiàn)和表達，攜帶了生命的全部奧秘，甚至是不可以分析和量化的。微妙的意境、才趣，生命的色澤、溫度，在文字中很難衡度和量取，而只能依賴感受和悟想。它需要拿出一個生命的全部能力去感知和把握，一旦抽掉了這樣的條件，審美即不可能發(fā)生。

許多時候我們出于良好的愿望，想簡捷明朗、簡單可行地直取藝術(shù)，并且制定和總結(jié)出許多標準，一廂情愿地從事此類活動，最后卻發(fā)現(xiàn)不斷地走入自我禁錮的死胡同。

吟詠的慣性

白居易流傳下來兩千八百多首詩歌，其中有一千九百多首近體詩，九百多首古體詩，數(shù)量之多在唐代首屈一指。保存下來的最早的詩作《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寫于十五歲，七十五歲臨終前也有詩作，創(chuàng)作生涯長達六十年?！熬Y玉聯(lián)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這是他去世后，唐宣宗寫的《吊白居易》。可見當年詩人影響之大，創(chuàng)作之豐。

首先讓人驚訝的是白居易創(chuàng)作量之大，其次是那些膾炙人口的名篇。他之所以得到廣泛傳播，既來自他詩品的優(yōu)異，也來自他詩風的直白。他師承《詩經(jīng)》“國風”與漢代“樂府詩”的傳統(tǒng)，即民間文學傳統(tǒng);而民間文學必然具有通俗的外殼。但是民間文學形成于一個無限的時空之中，即可以無限地趨向完美，這遠非個人功力所能抵達。作為文人的個人寫作，應該更多地學習民間文學的精神與氣質(zhì)，而不是一味模仿外在形式。由于創(chuàng)作者具體情況的不同，個人創(chuàng)作依賴的仍然是“獨思”與“修養(yǎng)”，是豐富的文辭，多姿多彩的表達力，是極端化地調(diào)度個人的才情與創(chuàng)造力，千方百計地趨向無數(shù)人所達成的那種藝術(shù)完美性，這個時候僅僅仿造淺直如話的民間風格，恐怕是難以完成預設任務的。詩之表達是多么沉重的一件事，藝術(shù)呈現(xiàn)又是多么復雜的一件事。

許多時候淺直即意味著簡單，而民間文學是依靠無限的時間與空間、無數(shù)人的參與，最后彌補了這一致命的缺陷。作為個人創(chuàng)造的文人寫作，遠沒有這么大的彌補力。我們雖然不能說白居易與元稹等人所倡導的“新樂府運動”走向了歧路和誤區(qū)，但閱讀他們的這些詩作，便會發(fā)現(xiàn)一些困惑甚至是遺憾。這其中的大部分詩作屬于嫻熟的、簡單的、直白的寫作，是一種慣性寫作，大致在隨手涂抹中完成，并沒有付出太多心力。這時候詩人的個人修養(yǎng)與技能是重要的。因為這種寫作也是另一種沉浸的結(jié)果，是創(chuàng)作危急時刻的一種“緩沖”方式。也許在當時，詩人們很少有什么創(chuàng)作“危機”，因為那時候還沒有類似現(xiàn)代的專業(yè)寫作，寫詩遠不是什么“志業(yè)”，他們大概也就沒有多少現(xiàn)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壓力。但就人與詩的本質(zhì)意義上來說，危機總是有的，有靈感的飛揚，就有靈感的枯竭。

我們展讀白居易數(shù)量宏大的詩歌作品，發(fā)現(xiàn)有許多詩是可有可無的，是敷衍的，甚至可以稱之為“糟粕”。由于見仁見智，這里或可不必一一列舉，但我們總可以有自己的判斷。寫詩是白居易生活中重要的愛好和排遣方式，只要有時間，他就會涂抹。那個時候不比現(xiàn)在，沒有各種各樣的娛樂方式，吸引人的聲像物事當然絕少。他的一個重要消遣就是寄情筆墨，正如他在《與元九書》中所言：“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他以為自己寫詩是著魔，還說：“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萬緣皆已消，此病獨未去?！保ā渡街歇氁鳌罚熬瓶裼忠娔Оl(fā)，日午悲吟到日西?！保ā蹲盹嫸住ざ罚?/p>

所謂“癖”與“魔”，就是一種寫作慣性，是一種不能遏止的勞動欲望。這對于詩人的多產(chǎn)是有利的，也是必須的;而對于生鮮動人的創(chuàng)造，則往往是一種傷害。清代紀昀曾經(jīng)這樣評價白居易的《江樓晚歸》：“此猶未敢放筆，故謹嚴深厚乃爾，成名之后，頹然自放矣?！奔o昀認為這首詩是白居易的少作，筆觸未敢展放，所以嚴謹深厚，與成名之后完全不同。“晚更作知足語，千篇一律。”（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元白長慶集，其中頹唐俚俗十居六七?！保ㄇ濉と~燮《原詩》）可見在古代詩評家眼中，他的這些弊端已經(jīng)綻露無遺。

詩人皆有癮癡，這種情形我們在其他杰出詩人和藝術(shù)家身上也常常會看到，比如宋代高產(chǎn)詩人蘇東坡、陸游，西方現(xiàn)代大畫家畢加索。他們這一類人創(chuàng)作不休，勞動能力強大，其慣性的滑行也相當自然漂亮。不過這種時刻，生命的一部分其實正在沉睡，而肢體動作卻沒有停止。一種看似神秘的能力，不過是長期職業(yè)訓練，再加上過人的天分，這些因素綜合一起而形成的繁雜之物。這時候的產(chǎn)出不可以完全否定，但一般來說，價值不是很大。

白居易的慣性吟詠，使其寫作總量大大擴充，進一步變得繁復蕪雜。要揀選這一類詩作，就成為一種非常必要的工作。作為閱讀者，我們常常要去面對那些隨手之作，因為在慣性運動中，偶爾也會出現(xiàn)一些出其不意的佳句佳作：真性情的流露、特異思緒的閃爍等等。

在對待文學創(chuàng)作質(zhì)與量的問題上，我們不可以簡單化、天真化地將二者對立。在極少數(shù)的天才人物那里，其特殊的生命品質(zhì)使他們具有一種自我苛刻的本能。這樣的生命往往是極為敏感和激越的，他們腦際閃爍的東西，其實是生命的閃電，會時時劃亮，照耀心靈的長空。這個時候那些頻繁而綿密的觸點，一律閃爍著生命的電光，粗率和敷衍的慣性寫作幾乎不可能存在。但這樣的天才總是極少數(shù)，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質(zhì)與量的關(guān)系卻不是這樣：或是在各種功利因素的作用之下，或是因為生命的貧瘠和無聊，某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就成為他們的排遣方式。這個過程雖然不能說一概草率無益，但在很大程度上卻沒有凝聚生命中的精華，不屬于靈感的催發(fā)和閃亮。作為自娛無可厚非，但不可以過分看重。

在總體的藝術(shù)價值與份量上，數(shù)量并不能給一個藝術(shù)家增添什么，它給人最深的印象不是浩瀚，而是蕪雜。只有偉大的天才如歌德、托爾斯泰等生命的巨流，才可以真正稱之為浩瀚：你可以于深夜傾聽浪濤拍岸之聲，或者于星月之下看它開闊無際的漫流。皓月繁星映在水里，河面上閃爍長夜的顏色，一直奔向大海，歸于無限。

蒼茫與淺直

白居易是唐代最高產(chǎn)的詩人，除了詩作，還有大量文章。這當然來自他過人的癡迷和嗜好，正如他自己所說：“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保ā杜c元九書》）“世間富貴應無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氣粗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保ā毒幖驹姵梢皇寰恚蝾}卷末，戲贈元九、李十二》）由這些言論可見，這是一個對文字極其癡迷的人，比起現(xiàn)當代某些職業(yè)寫作者，他似乎更加專注于文墨，專注于閱讀。他沒有其他愛好，能夠獨處，閱讀和寫作，一再開拓精神的世界，一再縮小現(xiàn)實的空間。一間屋、一架書、一張條案、一支筆，即可以成為他的全部。

白居易在世之時不止一次親手編撰自己的詩集，這在古代文人中好像比較少見。他沒有編訂自己的文章合集，而古代詩人大多重文輕詩，將詩作為自娛和自言，或者是摯友之間的交流，官場宴游及迎來送往的應酬，有相當?shù)乃矫苄?，又是很輕松隨意的;而文章是對外的，是送達上聽，或言說呼吁，或評判古今得失，或作討伐檄文，或是為政思想，闡明主張，言說至理，表達治世安邦的理想，所以總是讓寫作者更為重視。比較起來，詩人白居易更像是一個現(xiàn)代的專業(yè)寫作者，他的詩心很重，料定自己身后將享有詩名。本來已經(jīng)獲得世間富貴，卻自謙說“應無分”。與同時期或歷史上聲名差不多的詩人相比，他的人生道路還算平順，基本上有名聲有地位，有相對舒適的生活。盡管仕途之上也有坎坷挫折，但相比而言，也算是順暢的了。

這是一個少見的勤奮者，一個愿意留下筆墨印跡者。他直到七十歲的時候還在整理自己的詩作，編好詩集后，除了家藏一本外，又別錄三部分別存放于洛陽圣善寺、廬山東林寺和蘇州南禪院，還把回到洛陽以后的詩作編為《洛中集》，藏于香山寺的經(jīng)藏堂?？梢娝４嬖娮鞯囊庠盖逦鴱娏摇Ｔ诋斈?，他存放詩稿的這些地方，應該說保險系數(shù)最大，就像今天那些著名的檔案館一樣。

他的閑趣多，沖動多，剛烈與委婉交織，有不少人生起伏，所以比起一般人來也就感慨良多。由于巨大的寫作量，有人將其比作“海洋”。這里當然指其闊大無邊之狀，即蒼茫的氣象。在審美感受的范疇，有時蒼茫感也來自蕪雜，來自不可盡攬的繁雜，來自難以區(qū)分和歸類量化的多層次。就這一點來說，白居易確是如此。矛盾性與復雜性往往是一個寫作歷史久遠的作家的基本特征，是必要具備、必有的深度和廣度。這往往不是有意為之，不是人生寫作的某種設計，而是一條生命長河自然流淌所致。但是稍稍令人遺憾的是，當我們通讀詩人的所有文字之后，既有一種繁雜無盡感，又會有一種簡單淺直感。有些詩不僅明白如話，而且毫無詩意，只是順口而出，合轍押韻，當時屬于順口溜，現(xiàn)在也仍然是輕松的謠曲。這既與他所推崇的“漢樂府”等民間文學的風格有關(guān)，也與取直就便、輕松閑適的心態(tài)有關(guān)。許多時候，他已經(jīng)放棄辭章工細而走向了一種隨意吟哦，這種粗淺與率意不僅存在于白居易等古代詩人的作品中，在其他歷史時期，一些大眾所熟知的所謂功成名就的詩文創(chuàng)作者，也是如此。這種放松連接著另一種自信和自大，或者是別有心態(tài)也未可知。隨意點染皆成風景，他們似乎認為自己已達此境界，實際上卻也未必。

一個生命的極大趣味性、豐富性，必定連接其生命的本質(zhì)，即靈魂;脫離了心靈，也就無從點染風景。在白居易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些短小隨意的吟唱如此，一些長韻敘事也是如此?！鞍拙右滓嗌谱鏖L韻敘事，但格制不高，局于淺切，又不能更風操，雖百篇之意，只如一篇，故使人讀而易厭也。”（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這不能視作偏激之言，只是說出了一種實情而已。打開《白居易全集》，好詩不少，但是想要在眾多平庸文字中挑選出一些佳句妙境就有點困難了。他不能和同時期的韓愈相比，也無法和晚唐的杜牧、李商隱相比，更無法與產(chǎn)量同樣巨大的蘇東坡相比。

直白通俗的詩行具有傳播的優(yōu)勢，所以許多優(yōu)秀的寫作者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但是此種選擇需要一個前提，即“淺直”只是一種表象、一種形式，其內(nèi)在蘊含則是深厚的，甚至是糾纏的;也就是說，它根本上還需要是一種獨特而偏僻的個人創(chuàng)造。白居易具有非同尋常的藝術(shù)功力與卓越才具，他創(chuàng)造的優(yōu)秀部分就是明證，如《長恨歌》《琵琶行》為代表的杰作，如《賦得古原草送別》《錢塘湖春行》《憶江南》等精美動人、膾炙人口的短章。在總體美學氣質(zhì)上，他具有躍上更高一級的能力和條件，但最后究竟如何，還需要在漫長的研究中去面對和解決。這是復雜之極的美學和詩學問題。

以白居易的聰慧和悟力，對此必有省察。他后來在這個向度上的努力，我們?nèi)匀豢梢钥吹?。只是改弦易轍已經(jīng)有點來不及了，越到后來，越是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攀援了。“仆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薄皼r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況他人乎？”（《與元九書》）可見白居易對自己詩文的毛病深有察省。他晚年對于劉禹錫委婉含蓄、別出心裁的詩作非常喜愛和羨慕：“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於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如夢得‘雪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在在處處，應當有靈物護之，豈唯兩家子侄秘藏而已?！保ā秳壮图狻罚┌拙右淄砟陮τ趧⒂礤a的詩風多有學習，像《憶江南三首》等就是晚年的佳作，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接近七十歲了。

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李商隱傳》中，說晚年的白居易特別喜歡李商隱的作品：“時白樂天老退，極喜商隱文章，曰：‘我死后，得為爾兒足矣。白死數(shù)年，生子，遂以‘白老名之。既長，殊鄙鈍，溫飛卿戲曰：‘以爾為侍郎后身，不亦忝乎？后更生子，名袞師，聰俊。商隱詩云：‘袞師我嬌兒，英秀乃無匹。此或其后身也？”

我們可以設想，如果給詩人更多的時間，他的詩風或許會有較大的轉(zhuǎn)折和修葺。

就俗之惑

說到白居易詩之通俗，有一句流傳很廣的話，即“老嫗能解”。據(jù)說詩人每完成一篇作品，常常會讀給目不識丁的老太太聽，如果對方聽不懂即要修改。這個故事出自宋代詩僧惠洪的《冷齋夜話》。今天看，這只能是一種趣談，是后人的一種猜測和演繹，當然不可為據(jù)。稍具常識即可明白，任何一位從事文字工作的人，尤其是對語言使用有更為復雜而獨特需求的詩人，如果這樣對待和要求自己的書面經(jīng)營，那一定是傻極了。后人之所以會做出這種故事化的編排，正好從一個方面說明了詩人固有的通俗性，說明他的作品是多么好讀、多么易于流傳。王安石曾說：“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語言，已被樂天道盡?！保ㄋ巍り愝o之《詩話》引）

白居易的詩在日本擁有大量讀者

詩人自己在《與元九書》中說：“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復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边@里記下的必是實情，而且透出了一些滿意。在古代，這種民間底層的傳播是很少出現(xiàn)的，就連盛唐已經(jīng)頗具影響力、具有傳奇色彩、被賀知章稱為“謫仙人”的李白都要差得多，好像只有宋代的柳永尚可以媲美：“柳永字耆卿，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保ㄋ巍と~夢得《避暑錄話》）

當時不僅在國內(nèi)，即便在東亞地區(qū)如日本、韓國等，白居易的詩也擁有大量讀者。白居易詩集在公元838年傳入日本，那時他六十七歲，住在洛陽。詩人生前作品就能夠傳入日本，這在活字印刷術(shù)尚未發(fā)達、傳播十分不便的中唐，絕非尋常。李杜詩作傳入日本要晚于白居易一百多年，據(jù)說當年日本派遣唐使來中國，其中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搜集白居易的作品。種種情形，除了說明他影響力之大，其實并不能作為作品的藝術(shù)高度、審美價值的實證。

俗和易是民間傳播的一個前提。就此來看，作品在世俗影響方面對寫作者的誘惑，從古至今都是一個難以超越和解決的問題。寫作者會自覺不自覺地遷就世俗要求，但此類要求極可能是藝術(shù)的一個陷阱、一味毒藥。因為文學藝術(shù)特別是詩，必須具有極其個人化的、特異的思悟，就生命感知而言，它們雖然自然樸素，但又常常是一種“晦澀的樸素”。這種“晦澀的樸素”才是杰作的品質(zhì)與特征。如果詩章可以用敘事和論說的散文化文字替代，或用其他藝術(shù)形式替代，也就不必有這種體裁了。

在詩歌理念上，從白居易一再堅持的文學觀上看，他注重汲取和發(fā)揚的是民間文學中的兩大元素：一是通俗性;二是諷諭性?！安荒馨l(fā)聲哭，轉(zhuǎn)作樂府詩。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guī)。功高虞人箴，痛甚騷人辭。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保ā都奶粕罚┑敲耖g文學是在更為闊大的時空中完成的，遠遠不是個體所能做到的。這就需要個體繼承者從內(nèi)部和本質(zhì)，而不是簡單地從外部形態(tài)上入手。僅僅在通俗性和諷諭性上仿制，就會走向狹窄的道路。藝術(shù)的力量何止于諷諭？再則，其深邃性又何必被通俗的形式所束縛？詩人與其相信底層與民眾，何如更相信時間？這二者的選擇是一個致命的權(quán)衡。

白居易的詩歌當然經(jīng)受住了時光長河的檢驗和淘洗，這是他的真正成就。但其詩作的缺點以至于較大瑕疵，恰好在于他過分遷就世俗。“香山才情，昭映古今。然詞沓意盡，調(diào)俗氣靡，于詩家遠微深厚之境，有間未達?！保ㄥX鐘書《談藝錄》）由于淺直就俗而獲得流播廣泛的優(yōu)勢，即所謂“知名度”。寫作者常常借此“壯以行色”，實際上是一條自戕之路，是藝術(shù)的死胡同。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與眾人達成一致，混雜于潮流，只能是一種膚淺。藝術(shù)的杰出者是時間的結(jié)晶，只有交付漫長的時間才能做出準確鑒定。這是關(guān)于藝術(shù)品質(zhì)的一場訟爭，但卻沒有其他的法則和標準。

也許所有藝術(shù)與生俱來就有一種清高氣，不可以遷就和折中，所有懷類似奢望和企圖者，最后都是失敗者。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支撐白居易詩歌之樹長青的因素，仍然是他個人所具有的那種清高氣。他的那些就俗隨眾的庸俗氣，則是這棵大樹上的枯葉。

炫目的屏風后面

通讀白居易的全部詩章，會有一種炫目的華美感，看上去色彩繽紛，瑰麗絢爛，仿佛是一幅巨大的詩屏風：有宏大制作，有玲瓏小品，有隨意涂抹，有工筆細繪?？傮w色調(diào)是明朗的，但也不乏局部的陰郁和深沉，更有激昂和憤怒。他的詩風雖然大致是通俗和直率，但前期與后期并非同一種格調(diào)。

我們渴望繞過這道炫目的屏風深入腹地，以便展望更遼遠的地平線。我們期待邂逅一位天才詩人的景象：深壑與高聳的峰巒，令人驚嘆生畏的蒼?；囊芭c激流險灘。好像沒有遇到這樣的險峻，沒有經(jīng)歷無測的遼闊與渾厚。屏風后面沒有嘆為觀止的地理風貌，沒有恢宏開闊、渺茫無際的縱深地帶。我們發(fā)現(xiàn)，最壯觀的還是這架屏風本身，是這幅絢麗迷人的繪制。我們所渴望的心靈宇宙的驚人冒險、縱橫曲折的千回百轉(zhuǎn)、令人震撼的奇觀異象，似乎并未藏于屏風后面。

它在我們眼前已經(jīng)悉數(shù)呈現(xiàn)和表達，足夠艷麗和眼花繚亂。

屏風非常迷人，它展放平鋪于眼前，是一個尺幅寬廣、不用費力便可一覽無余的平面。然而任何一個高產(chǎn)而豐富的創(chuàng)作者，都會有更為繁雜的呈現(xiàn)，既包括這種平面鋪展，又具有難測的縱深感，不受屏風尺幅的限制，一旦進入即是一場浩大無盡的跋涉。高大炫目的屏風似乎多少可以替代和彌補一些不足，因為觀感和印象中同樣是紛繁斑雜，宏富絢爛，但仍有期待中的差異：屏風的展開，并不等于廣闊無垠的立體承載。我們需要“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精神遠行。

在審美感受上，不妨將白居易與其他詩人做一比較。離他最近的大概是同時期的韓愈。我們會發(fā)現(xiàn)韓白二人除了詩風格調(diào)的區(qū)別，還存在許多不同，這些差異當屬于最費解的心靈部分。比如就詩文總量而言，韓愈遠遠少于白居易，但騰挪之幅度卻更大，也更奇崛。韓詩總共不到四百首，三分之二是自由度更大的古體詩;白詩總共兩千八百多首，而近體詩即占兩千首左右。對比一下兩人的少作，從中也可看出不同的氣象。白居易隱忍，韓愈沖撞;白居易平易，韓愈峻峭。同樣是描寫元和六年春天的大雪，韓詩想象奔騰奇?zhèn)?，議論言簡意深，含不盡于言外：“元和六年春，寒氣不肯歸。河南二月末，雪花一尺圍。崩騰相排拶，龍鳳交橫飛。波濤何飄揚，天風吹幡旂。白帝盛羽衛(wèi)，鬖髿振裳衣?！薄吧轿丛姡蜗咀h是非？或云豐年祥，飽食可庶幾。善禱吾所慕，誰言寸誠微？”（《辛卯年雪》）白居易在《春雪》中則多是白描：“元和歲在卯，六年春二月。月晦寒食天，天陰夜飛雪。連宵復竟日，浩浩殊未歇。大似落鵝毛，密如飄玉屑?！薄吧蠈①诱蹋乱苑罏哪?。茲雪今如何？信美非時節(jié)?！苯Y(jié)尾四句明顯帶有“卒章顯其志”的一貫風格。狀寫芍藥，韓愈的《芍藥》詩寫道：“浩態(tài)狂香昔未逢，紅燈爍爍綠盤龍。覺來獨對情驚恐，身在仙宮第幾重。”芍藥在詩人豪情勃發(fā)下活色生香，令讀者一起沉醉于那種姿容與芬芳。白居易的《感芍藥花寄正一上人》則這樣描繪：“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臻T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花開花落，開時不解世情而爭奇斗艷，落后始知一切終歸虛無。

他們詩文不同，處事方法也大不同。從經(jīng)歷上看，白居易四十多歲貶向江州，一次遭貶就吸取了很多經(jīng)驗教訓，從此開始遵行所謂“小隱于野大隱于市”的道家思想。他在詩中將道家之隱逸分為三種，即大隱、中隱和小隱。他認為“隱于丘野”太冷落，“隱于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中隱》）說得實在，不免庸俗，是“無為”之詩。而韓愈三十多歲被貶向瘴霧繚繞的嶺南陽山，遭遇不可謂不突兀險峻，但即便如此，在“五十知天命”的年紀，他仍然敢犯天顏進表，結(jié)果“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將抵以死?！保ā缎绿茣ろn愈傳》）

人生起伏動蕩，詩文也就更加渾茫，有極耐穿鑿的硬度與厚度。

桂冠詩人

在西方某些國家，官方會給自己滿意的、成就卓著的詩人授予“桂冠詩人”的稱號。這是來自體制的很高榮譽。由此來設想一下中國古代，如中唐時期，如果也要找出這樣的一位詩人，權(quán)衡之下，白居易或許是最合適的人選。這不僅因為他的多產(chǎn)和廣泛影響力，還有其詩章的內(nèi)容與品質(zhì)，更有總體色調(diào)、韻致、他與朝野及與文學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傊?，這種選擇是微妙的，有時難以說清，但這種綜合的感覺和指向，似乎也貼近了實情。

他的詩作從一開始就遵循了儒家的“正聲”，即不傷不怨，所謂“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風詩”傳統(tǒng)，這是極為重要的，更是某種界限?？鬃铀f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即在他這里得到了具體實踐。前期詩作“諷諭”不可謂不尖利，但并沒有走入傷亂，而是心系王權(quán)與社稷的憂患之歌，其中雖有不少雜音，卻可以被容忍和諒解?？偠灾?，他是一個能夠恪守的正統(tǒng)官吏，這是決定性的條件?！拔└枭癫?，愿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時人嗤?！保ā都奶粕罚白詽u祿仕者，曾不營農(nóng)作。飽食無所勞，何殊衛(wèi)人鶴？”（《觀稼》）這些詩句反映了寫作的基本立足點，也是一個知識仕人的政治立場，可見他的憂患不安以及某種程度的諷刺仍然來自一位朝臣的責任感。他濃郁的貴民思想當然來自正統(tǒng)儒家，這一點雖然與封建帝王專制格格不入，但對上卻又保留了足夠的面子，多少可以容忍，因為畢竟能夠做到“不傷”“不亂”。

他的后期詩作總體上要華潤明亮許多，更為朝野所接受，其中包括那些絕美的篇章。試想當時或許還有接近這種風韻的詩人，如同為“新樂府”詩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好友元稹、李紳、張籍、王建，直至晚唐詩人皮日休、聶夷中、杜荀鶴等。但這些同代或晚一些的詩人，都不像白居易那樣渾然豐富，詩履歷遠不如他完整充實。至于另一風格流派的詩人如韓愈、孟郊等，單是奇險峭拔的氣象就要引發(fā)許多爭議。事實上，就民間的接受程度來看，韓愈要差一些。韓以文著稱，也主要是限于社會上層的文人士大夫中間，而白居易真正稱得上是一位雅俗共賞的詩人。蘇東坡說過：“元輕白俗，郊寒島瘦?！保ā都懒佑裎摹罚┻@里的“元白”即指元稹和白居易，“郊”是孟郊，“島”為賈島。這是中肯而正確的評價。就種種特征而言，唯有“俗”才是朝野不忌的，它是一個寬幅的音域，在這里可以涵納很多，可以達成最大的公約數(shù)。而“寒”“瘦”都是過于個人化和偏僻化的表達，需要在特殊的情形下、在時間中被慢慢追認。

達成共識是當代的事情，是一件刻不容緩的事情，于是白居易就顯出了合乎時宜的特征。

古今中外很多國家和族群都有類似“桂冠詩人”的歌者，只是未必有這種稱謂和制度。用這樣的內(nèi)在標準考察一個詩人，當別有一番意義。我們可以由此尋找一條隱秘而顯豁的路徑，這條路徑竟然通向朝野兩方，水火原來在此相濟，實在不易?？磥硪鲆粋€“桂冠詩人”是很難的。即便在現(xiàn)在，這個稱號仍然包含了“最大公約數(shù)”的意義。這種詩人在世時即享有巨大榮耀，如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桂冠詩人”彼特拉克，就是一個熱愛生活與大自然，反抗教會的禁欲主義者。熱愛自然通常是一個令人向往、羨慕而并不費解的行為。彼特拉克遠離城邦，寄情山水田園，獨自吟哦抒懷，他某種程度上的反抗性與其普世趣味同樣顯著，所以官方才授予他這項崇高的榮譽。十七世紀至二十一世紀的英國總共產(chǎn)生了二十位“桂冠詩人”，十九世紀有騷塞、華茲華斯等，二十世紀有泰德·休斯、卡羅爾·安·達菲，任期十年。后者是英國首位女性“桂冠詩人”。法國和俄羅斯雖無“桂冠詩人”的稱謂，但也擁有類似地位者。夏多布里昂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擔任過外交大臣，雨果少年時曾經(jīng)發(fā)下這樣的誓言：“要么做夏多布里昂，要么一事無成?！倍韲郴蕘啔v山大二世的老師茹科夫斯基，是一位重要的宮廷詩人，他利用自己的地位保護了許多“十二月黨人”，而且對普希金和萊蒙托夫多有維護。普希金的那首《致茹科夫斯基》寫道：“幸福并不喜歡每一個人，不是人人都為桂冠而生?！泵绹肮鸸谠娙恕钡闹贫仍O立較晚，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迄今已有二十余屆，第一屆是羅伯特·潘恩·沃倫，后來又有來自俄羅斯的約瑟夫·布羅茨基等人。

由此可見，詩與體制的關(guān)系是多么微妙復雜，它仿佛是朝野之間的一個特殊媒介，這里邊彼此都想借重，有借重就有接觸，有一些共同的愿望，二者在某一個極小的點上交集，但內(nèi)在的巨大錯位仍然存在。

最杰出的詩人會是“桂冠詩人”嗎？答案可能是否定的。這是一個四方認可的平庸者嗎？答案也同樣是否定的。比如在英國、俄羅斯和法國，拜倫、雪萊、普希金和雨果，都不可能成為“桂冠詩人”;中國盛唐的李白與杜甫，也不能抵達這種世俗榮譽的峰巔。他們是一個時代最獨特、最高亢的歌者，奇異犀利而高不可攀，身上的光芒足以遮蔽掉那頂“桂冠”。

這是一個來自體制的裝飾物，它本身必須保持自己的顯在性;而任何強烈的生命力所輻射出的巨大光暈，都會使這個裝飾物變得可有可無。

與東坡之異同

我們?nèi)绻桃庹乙晃慌c白居易相近的古代詩人，首先會想到宋代的蘇東坡。因為兩位詩人的相似處實在太多，比如同樣高產(chǎn)，同樣復雜而多趣，且同樣多情和早熟。兩個人在政壇上都抵達了高位，也都有過跌宕和遭貶的經(jīng)歷。他們都是進士出身，都曾參加過吏部應制舉考試并被錄取，在讀書學問方面都具有一流的“童子功”，全都早慧。蘇東坡少年時代就給一方名士、自己的老師改詩，并得到他的贊嘆，后來又將八十萬字的《漢書》手抄兩遍。而白居易“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長大后依然勤奮苦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保ā杜c元九書》）他們都在自己的時代享有盛名，備受朝野矚目。

蘇東坡是性情中人，鋒芒遠大于白居易

白居易的《長恨歌》流傳于酒肆與逆旅，連歌妓都夸耀自己能夠背誦這首長詩。而蘇東坡的一些詩詞剛剛完成就“哄傳于城中”（宋·曾敏行《獨醒雜志》），“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保ㄋ巍ゑR永卿《元城先生語錄》）他們都有令人驚嘆的力作傳世，同樣佳句數(shù)不勝數(shù)。兩個人都呈現(xiàn)出一定的蕪雜性，隨意涂抹和抒發(fā)之作都有很多，記一時一事之情趣，在他們來說已成習慣，所以兩人作品中都不乏靈動粲然的小詩，有晶瑩剔透的杰作。

頗有意思的是他們兩人都好釀酒和飲酒，又全都不勝酒力。他們都羨慕和效仿東晉的陶淵明，詩中經(jīng)常提及陶淵明，寫到酒，寫到醉，對田園生活心向往之。白居易貶居江州之時，專門去尋陶淵明故居?！坝栀砟教諟Y明為人，往歲渭川閑居，嘗有效陶體詩十六首。今游廬山，經(jīng)柴桑，過栗里，思其人，訪其宅，不能默默?！薄拔疑?，相去五百年，每讀五柳傳，目想心拳拳?！保ā对L陶公舊宅并序》）而蘇東坡則和遍陶淵明之詩，每一首詩都與之和唱，“只淵明，是前生”。（《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

白居易和蘇東坡都喜歡建筑居所，精心設計美化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白居易退居渭村時筑構(gòu)亭臺，經(jīng)常與族中弟侄親朋亭中賞玩，遠眺華山之碧峰，近觀渭水之云帆。謫居江州修建廬山草堂，房前屋后種有喬松十數(shù)株，修竹千余竿，白石砌橋，青蘿滿墻，溪水繞舍，環(huán)佩叮咚;山中流云飛泉飄掛于檐間，地上紅榴、白蓮輝映于池畔。后來復官改授忠州刺史，從江州入蜀。此處地偏人稀，非?；臎?，而且民風不開化?！昂迷谔煅睦钍咕^相見日黃昏。吏人生梗都如鹿，市井疏蕪只抵村。一只蘭船當驛路，百層石磴上州門。更無平地堪行處，虛受朱輪五馬恩。”（《初到忠州贈李六》）這首詩是他剛到忠州與前任刺史交接時的有感而發(fā)。盡管如此，他仍然用心經(jīng)營，買來各種花樹種于城東的一片坡地上，讓它們茂長。杏樹、梅樹和白果等參雜種植，每日閑暇之時便帶領(lǐng)僮仆荷鋤挖渠引泉灌溉，鏟土施肥培根固本，讓它們枝繁葉茂，次第開放，并寫下《東坡種花二首》《步東坡》《別種東坡花樹兩絕》等詩作。蘇軾“東坡居士”的雅號，當來自白居易之“東坡”，這是他們二人心志相通的明證。

白居易在忠州時思念家鄉(xiāng)的青槐：“我家渭水上，此樹蔭前墀。忽向天涯見，憶在故園時?！保ā锻セ薄罚┨K東坡初至貶地黃州，看到一株海棠樹欣喜萬分，懷疑它一定是鳥兒從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蜀地銜來的種子：“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保ā对⒕佣ɑ菰褐畺|，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蘇東坡在“陋邦”黃州建起了詩意盎然的“雪堂”和“南堂”，貶放嶺南惠州，又筑起紫翠縹緲的白鶴峰新居;即便晚年被貶到最為荒蠻的海南儋州，還于山坡上搭起了一間畦菊環(huán)繞的草寮。

只要有一處居所，有那些綠色蔥蘢、芬芳四溢的花樹，他們就可以閱讀，就有自己相對安定的生活。這種經(jīng)營既是物質(zhì)的又是精神的，它對一個思想者、一個精神的遨游者來說，實在太重要了。這是他們?nèi)松牧⒆泓c和發(fā)力點，無邊的幻想由腳下鋪開，直達邈遠的時空。

白蘇二人既風流多情，又那么癡情。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時候，曾親自教授杭州歌妓演練“霓裳羽衣舞”：“移領(lǐng)錢塘第二年，始有心情問絲竹。玲瓏箜篌謝好箏，陳寵觱栗沈平笙。清弦脆管纖纖手，教得霓裳一曲成?！保ā赌奚延鹨挛韪琛罚┰娭袑懙降牧岘嚒⒅x好、陳寵、沈平，都是杭州名妓?！傲岘嚵岘嚹卫虾?，使君歌了汝更歌?！保ā蹲砀枋炯巳松塘岘嚒罚鞍咨袝朔厣聘瑁巳诵⌒U善舞，嘗為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保ㄌ啤っ蠗ぁ侗臼略姟な赂小罚┨K東坡守徐州結(jié)識名妓馬盼盼，據(jù)說馬盼盼癡情于東坡，東坡離任徐州后，她抑郁而終。東坡離開貶地黃州時，曾為當?shù)毓偌死铉髁粼娨皇祝骸皷|坡五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贈黃州官妓》）在歷史記載中，東坡還有“采菱”“拾翠”“榴花”等美妾，最有名的當是終生陪伴他的朝云。朝云是一個極為清麗脫俗的女子，“蘇門四學士”之一、著名詩人秦觀的《南柯子·靄靄迷春態(tài)》與書法家米芾的《滿庭芳·詠茶》，都曾記錄朝云之絕代風華。

他們多情多趣，有不盡的留戀，這在他們的人生履歷中都是觸目的記錄。

白居易一生念念不忘初戀情人湘靈，就因為對她的癡迷，直到三十六歲才結(jié)婚。他一生為湘靈寫有多首詩章，如《鄰女》《寄湘靈》《冬至夜懷湘靈》《寒閨夜》《長相思》《寄遠》等詩作;在郁郁不樂的江州時期寫下《感情》一詩，那個“東鄰嬋娟子”令他終生難忘。這樣的深情眷念，與那些風花雪月、天生風流之人大有不同。蘇東坡對第一個妻子王弗一往深情，曾寫下千古悼亡絕唱《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贰Ｋc朝云情深意厚，留下了許多佳話。朝云的早逝對東坡當是一次致命的打擊。

那么他們二位有什么不同？比較起來好像蘇東坡更為多趣，而且趣味散布在更多方面。比如他經(jīng)常記一些日常瑣屑，特別好吃，好奇心似乎更大。蘇東坡更像一個性情中人，個性外露，鋒芒遠大于白居易。蘇東坡比白居易更宏闊，白居易比蘇東坡更通俗。蘇東坡的人生跌宕更重，命運起伏更劇。他曾經(jīng)身陷囹圄一百三十多天，被死亡陰影所籠罩，而白居易沒有這種兇險的人生經(jīng)歷。這種差別可不得了，它決定了生命刻度上的深淺不同。一個致命，一個并非如此?？v觀下來，兩個人在仕途上的同與不同，皆由其生命性質(zhì)所決定。白居易既無東坡之險，也就沒有蘇東坡那樣深不見底的憂憤與傷絕，沒有遼遠無界的悵望與嘆息。既無“大江東去”之闊，又無“小喬初嫁”之嘆。虛無與自嘲，悲涼與宏闊，種種情愫交織一體，古今同悲，酹祭江月。

白居易顯然對蘇東坡具有很深的影響。后者曾覺得自己的出處類似當年的白樂天，設想自己的晚景可以像對方那樣，有二十年優(yōu)游林泉的生活。由于相似的人生軌跡以及許多接近的嗜好，蘇東坡好像得到某種生命暗示一般，認為自己也能年逾七旬，可惜后來并未如此。他的隱蔽性比白居易還是差了許多，在當年太過引人注目，所以更遭嫉恨。而白居易知道收斂自己，越到后來越是如此。江州是白居易的貶謫地，也是他的反省地，是他改弦易轍之地。在抵達貶所的第二年年末，他就寫下《歲暮》一詩：“已任時命去，亦從歲月除。中心一調(diào)伏，外累盡空虛。名宦意已盡，林泉計何如？擬近東林寺，溪邊結(jié)一廬?！彼_始靠近佛道。而“烏臺詩案”雖然對蘇東坡也產(chǎn)生了極大的警示性，也寫下“功名如幻何足計，學道有涯真可喜。勾漏丹砂已付君，汝陽甕盎吾何恥。君歸赴我雞黍約，買田筑室從今始?！保ā端蜕蝈痈皬V南》）在某種程度上，兩人心思是一樣的，這也是一種飽受摧折的政界仕人正常的心理反應;但這種佛道思想、這種隱退的牽引之念，所起到的作用，在蘇東坡這里遠不如白居易那樣強烈和持久。

白居易由京官被貶為江州司馬，雖然是一個有職無權(quán)的閑官，但好歹還有一處面朝大江的司馬宅可居，“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給家?！保ā督菟抉R廳記》）而蘇東坡經(jīng)過一百三十多天的牢獄折磨之后，在大雪紛飛的正月里被御史臺差役押送到黃州貶所。作為一名勉強保留公職的犯官，沒有官舍，只能與兒子借住寺廟，與和尚搭伙吃齋。他剛剛擺脫死亡的陰影，便寫下：“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保ā妒露巳?，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經(jīng)過了五年黃州的“井底”生活，不屈之志仍存心底。他一生雖然與許多佛道人物有交往，卻始終不信佛道，終究還是一位“正儒”。而白居易則大有不同，他后來真正是儒釋道并納，特別是下半生，在生活中更多采取道與釋的人生方略?！伴L慶初，俱為中書舍人，日尋詣普濟寺宗律師所，同受八戒，各持十齋，由是香火因緣，漸相親近。”（《祭中書韋相公文》）“白發(fā)逢秋王，丹砂見火空。不能留姹女，爭免作衰翁?！保ā稛幉怀擅篇氉怼罚┧吞K東坡都嘗試過煉丹，但蘇東坡卻不愿接受道家，這一點和韓愈一樣。我們從他的《韓非論》《中和相勝院記》等文章，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蘇東坡年輕時鋒芒更露，也更為才華橫溢，所以大招嫉恨。他們兩人都委婉曲折，兒女情長，但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之豪邁、“千里快哉風”之痛暢，白居易是缺乏的。蘇東坡的生命耗損更大，而白居易知道止損，所以得以蓄養(yǎng)，這與他采用佛道思想的援助，能夠及時解脫大有關(guān)系。

與韓愈之異同

白居易小韓愈四歲，都出生于河南。白居易生于新鄭，韓愈生于河陽，即現(xiàn)在的孟州。兩地相距僅一百多公里，盡管祖籍不同，但實屬同鄉(xiāng)。他們同朝為官，處于同一時代，在人事和文事上多有交集，故很有必要對比一下異同。

他們都屬于儒家的忠實弟子，都懷有“兼濟天下”之志，而且都是當時重要的能吏和文人，都有開拓性的巨大貢獻，也都有以“復古”為名的詩文革新：韓愈是古文運動的代表，而白居易與他的朋友一起倡導“新樂府”。他們同屬于振興中唐文學的功勛人物。

就政治觀念而言，二人相去不遠：在政治勢力的歸屬上，兩人都不曾進入權(quán)力中心，沒有陷入黨爭;兩個人都有過遭貶的經(jīng)歷，也都來自中下層官宦人家，皆為自我奮斗進入仕途者。就時下我們所能看到的文字記載，他們二人似乎并無密切的個人交往。白居易寫給韓愈的詩有五六首之多，如《和韓侍郎苦雨》《久不見韓侍郎》等，而韓愈寫到白居易的好像只有一首《同水部張員外籍游曲江寄白二十二舍人》。他們有一些共同的摯友，如張籍和崔群，但他們二人卻沒能成為摯友。兩人算是“君子之交”。崔群與韓愈為同榜進士，與白居易同為翰林學士。張籍與白韓二人留下了許多唱和詩章，崔群與白居易都好佛老，而張籍與韓愈都拒佛老;白居易的摯友后來多居高位，如元稹和崔群都當過宰相，白居易在貶地江州能夠被朝廷重新起用，多虧崔群相助;而韓愈的摯友多屈沉下僚，像孟郊四十六歲中進士、五十一歲才通過吏部銓選任溧陽縣尉，后來韓愈將他推薦到河南尹鄭余慶的幕府任職;張籍做了十年太常寺太祝九品小官，眼睛患疾，被稱為“窮瞎張?zhí)！?，后來被韓愈薦為國子監(jiān)博士，遷水部員外郎、主客郎中等閑職。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寫過一首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近來韓閣老，疏我我心知。”（《久不見韓侍郎戲題四韻以寄之》）雖為戲言，但也有冷熱不同之感?？赡茼n愈性格疏闊，不是那種周到之人，也可能二人關(guān)系并不相諧，或者還有文見和政見之別。不過這里也不能因為各種相關(guān)詩作的不同，就輕率斷言一個冷淡另一個，就像我們不能說李白冷淡杜甫一樣。

在對待儒釋道方面，韓愈和白居易差異更大。他們開始都是懷抱治世安邦理想的堅定儒生，后來卻走向兩途。韓愈一生都是堅定反對佛道在中國倡行的大儒，是一條路走到底的“正儒”。白居易二十歲左右就開始與一些佛道人士往來，寫有《感芍藥花寄正一上人》等詩，感慨世相空幻，三十多歲寫下《八漸偈》：“蓋欲以發(fā)揮師之心教，且明居易不敢失墜也?！彼缙趯懙摹恫吡帧ち咦h釋教》中曾有這樣的認知：儒家思想能包括佛家思想，可以代替佛教?！叭粲远U定復人性，則先王有恭默無為之道在;若欲以慈忍厚人德，則先王有忠恕惻隱之訓在;若欲以報應禁人僻，則先王有懲惡勸善之刑在;若欲以齋戒抑人淫，則先王有防欲閑邪之禮在?！边@個時候他尚未接受道家的影響，在《海漫漫》一詩中寫道：“何況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藥，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敝荚谥S諭憲宗，因為憲宗既信佛又信道。在貶為江州司馬之后，隨著政治上的謹慎和收斂，宗教思想上完全接受了佛道精神，親自實踐，以求解脫。“為學空門平等法，先齊老少死生心?！薄岸U功自見無人覺，合是愁時亦不愁。”（《歲暮道情二首》）“若不坐禪銷妄想，即須行醉放狂歌?！保ā稄娋啤罚┧浇莶痪镁烷_始與道家來往，嘗試煉丹，而后釋道并行?！岸U僧教斷酒，道士勸休官?！保ā堵逑略⒕印罚安淼朗拷陶{(diào)氣，老去山僧勸坐禪。”（《負春》）可見佛和道在白居易這里，已經(jīng)是并行不悖，左右借重，甚為相諧。

在文學之路上，韓白二人幾乎表現(xiàn)出風格的對立：白居易倡導民間文學，以“風詩”和“漢樂府”為榜樣，極力實踐直白淺顯的表述方法;而韓愈在力求干練和言之有物的同時，進一步走向文人寫作的強烈個性，造句“奇險”，“險語破鬼膽，高詞媲皇墳?！保n愈《醉贈張秘書》）同樣是反映政治腐敗、民生疾苦的文字，白詩寫得直白平實，如同民間歌謠;而韓詩卻要通過奇特的想象，偏僻的比喻，即便直接揭露針砭時弊，也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造句方式力求避俗，而且意蘊深厚。

在性格上，一個溫文忍讓，另一個峻急壯烈。在總結(jié)人生道路、性格得失的時候，他們分別寫有《自誨》和《五箴》。白居易的《自誨》是挫折之后的痛定思痛，對隨遇而安有一種強烈的認同感，雖屬達觀，實則頹廢：“樂天樂天，可不大哀。而今而后，汝宜饑而食，渴而飲;晝而興，夜而寢;無浪喜，無妄憂;病則臥，死則休。此中是汝家，此中是汝鄉(xiāng)，汝何舍此而去，自取其遑遑。遑遑兮欲安往哉，樂天樂天歸去來?！憋@然包含了很消極的元素。而韓愈在《五箴》中說：“人患不知其過，既知之不能改，是無勇也?！彼@樣總結(jié)自己的言行：“行也無邪，言也無頗，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可見是一個非常倔強的人，一個輕易不能被外部勢力折服和委屈的人。雖然命運多舛，多有創(chuàng)傷，卻仍然無法遏制一腔悲憤。當悔與不當悔，兩相分明，文辭仍然鋒芒畢露，大放不平之聲。如果有悔，也是對散漫無為的追悔。他鼓勵自己仍然要煥發(fā)勇氣，終是一個剛直不屈的倔強之人。

他們二人生活在同一種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下，面臨客觀的吉兇憂樂大體是一樣的。韓愈活了五十七歲，白居易活了七十五歲，兩個數(shù)字正好可以顛倒。因為他們的主觀生命差異太大，與客觀環(huán)境的演變關(guān)系也就大為不同。趨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但這仍舊不是一個明白與否的問題，而是內(nèi)在生命質(zhì)地的最終規(guī)定。白居易出任左拾遺前后還是疾惡如仇，敢于直言直諫，讓憲宗非常頭疼，曾經(jīng)氣得對宰相李絳發(fā)狠說：這小子是我一手提拔的，竟敢這樣對我，我不能容忍，一定要斥貶他。被貶江州之后，白居易就大幅度地修訂了自己的人生道路。韓愈貶向陽山，痛苦喊叫，卻剛烈不改，所以晚年又遭更大兇險，放逐天涯，但仍舊頑倔如初。如果他的生命不到五十七歲即突兀終結(jié)，真不知道還會發(fā)生多少跌宕起伏的故事。

恐懼和誘惑

中唐政壇是令人恐懼的。在白居易七十五年的生涯中，竟然經(jīng)歷了德、順、憲、穆、敬、文、武、宣八位皇帝。這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時段，是盛唐衰落下來的一個巨變期，朝政紊亂，人事更疊頻繁，斗爭急遽。這期間最令人生懼的是宦官弄權(quán)，這部分特殊人物長時間把持權(quán)柄，氣焰灼人，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無不畏懼。即使憲宗這樣的“中興之主”，也落了個被宦官暗害的結(jié)局;像元稹、李德裕這樣的能臣大吏，也必須討好宦官，然后才可一展抱負。朝臣們?nèi)绻_罪了宦官，輕則被貶出朝廷，重則有性命之憂。比如輔助憲宗平定藩鎮(zhèn)、實現(xiàn)“元和中興”的一代名相裴度，耿介剛正，幾次征戰(zhàn)平叛功勛卓著，被封為晉國公，最后還是要選擇遠離朝廷，以避災擾。中唐宮廷殺戮之慘烈，整個唐代歷史上少有可比。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甘露之變”中，四名宰相和眾多官員竟然同時被宦官處死，其家人慘遭滅門，被誅殺者多達千人，可謂千古奇冤。這個時期的一國之君至為可憐，《資治通鑒》中記載了唐文宗與大臣周墀的一段對話，文宗皇帝說：“今朕受制于家奴?！比缓蟊闫怀陕?，淚濕衣襟，周墀更是哭伏在地。

由宦官把持朝政的政治格局，其荒謬混亂、黑暗血腥的程度，可想而知。一個從政者如果不能極其謹慎地規(guī)避，殺身之禍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處于這樣的時勢之下，正直官吏基本上沒有出路。如果從這個特定的政治環(huán)境去理解白居易一生經(jīng)歷，他的個人選擇、謹小慎微、越來越趨向佛道以求解脫的行為，好像也就大可理解了。

不過，讓我們稍稍不解的是，為什么同處于這個時代之下的韓愈等人，在選擇上會有如此差異？這當然是另外一個復雜的話題：既是生命的差異，又是命運的差異。先天血脈不同，心志不同，氣概不同，胸襟不同，所為也就不同。有的人心里明白，但難有作為，空余悲嘆，哀切惋傷;有的人鋌而走險，在鋒刃上滾過，即便遍體鱗傷，也終歸不悔?；蚩謶謶?zhàn)栗，呻吟退讓;或勇往直前，無所畏懼。這一切都是歷史上絕不罕見的現(xiàn)象。

與其他官場人物一樣，白居易在沮喪之時是那么欽敬和懷念陶淵明：“不慕樽有酒，不慕琴無弦。慕君遺榮利，老死此丘園?！保ā对L陶公舊宅并序》）但他最終也沒有成為這樣的一個人物。除了自小確立的家國情懷在鼓勵他，也還有體制的誘惑。這種出與入的矛盾在許多封建官吏那里都是無法消除的，這使他們一生充滿曲折，充滿痛苦?！白缘浅瘉?，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保ā杜c元九書》）許多人將此言視為至理，卻不知一味合于時，一味合于事，還會留下什么“書史”？何為合為時？何為合為事？是順從的工具性和目的性，還是緣時事而發(fā)？此“發(fā)”為各種方向，各種可能，是一種更寬廣的含納。如果對此有稍微狹隘的理解，都會對為文者造成最大損害。

人性畢竟是軟弱的，操持大宅安居，怡情養(yǎng)身，林園傲逸，坐享富貴，被簇擁，被尊崇，這些都難以割舍。白居易在長安和洛陽置辦的宅第都是相當講究的，物質(zhì)條件讓他非常滿足。一個官吏在某個設定的位置上所享用的一切，會具有不間斷的麻痹和腐蝕的作用，最后會讓其覺得這現(xiàn)狀、這存在，所有的享用都是理所當然的，于是也就心安理得。實際上這是一種封建體制下的罪惡收買，它的腐蝕性使人麻木、敗壞，能夠覺悟以至于深深不安者，只是其中的極少數(shù)優(yōu)秀人物。而且那種不安和覺悟也具有暫時性和階段性，生活慣性會拖拽肉身遷延下去。

恐懼和誘惑是連在一體的，是事物的一體兩面：恐懼愈大，誘惑愈大。在回避前者的過程中，所有收獲都顯得愈加難得，于是也就緊追不舍。追逐或疏離似乎容易選擇，但是恐懼中的誘惑卻難以抵御。這里既是人性問題，又是極其險惡的封建專制體制下的一個獨有現(xiàn)象。這時候的人生慌不擇路，失去了從容思考判斷以及擇取的可能。在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歲月里，最不堪的施舍往往是猝不及防地發(fā)生的，除了那種極個別的敏捷睿智的勇者會迅速做出拒絕之外，大多數(shù)人沒有思忖和判斷的余力。軟弱的身體讓他們接受下來，因為它的存在是第一位的，沒有它，希望、理想和執(zhí)著追求等所有屬于精神范疇的東西，也將失去寓所。

白居易任職中書舍人時期，曾經(jīng)在長安新昌坊買房，罷杭州刺史后歸洛陽又再次買房：“于履道里得故散騎常侍楊憑宅，竹木池館，有林泉之致。”“地方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島樹橋道間之。”（《舊唐書·白居易傳》）“洛中有小宅，渭上有別墅?！保ā蹲栽佄迨住の濉罚笆€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庭，有橋有船。”（《池上篇》）“三年請祿俸，頗有余衣食。乃至僮仆間，皆無凍餒色。行行弄云水，步步近鄉(xiāng)國。妻子在我前，琴書在我側(cè)。此外吾不知，于焉心自得?！保ā蹲杂嗪細w宿淮口作》）可見白居易的生存環(huán)境如何，心情又是如何。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下，他即可以“吾不知”“心自得”了。作為一個人，他暗自慶幸的同時，也引起了后人的悲憫。

我們以何人為參照、以何種境界為標尺，才會有這般憐憫和痛楚？我們個人又會有多少警戒之心？這些都很難輕率地回答。

不屈的回望

我們不可忽視白居易后來對自己詩作的評價，這些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總結(jié)，不能簡單看成是寫作學范疇的事情，而是連帶出其他更多的東西，比如他的政治抱負、治世理想、人生觀、價值觀等。文學不過是靈魂和心志的反映，它不能僅僅看成專業(yè)之事，而是人性之事、生命之事。有人生就必有文學，必有心靈的文字表述和種種刻記。

《與元九書》是白居易貶為江州司馬時所作，是研究他的一個重要文本，古往今來人們談得已經(jīng)太多。江州時期并不是白居易政治昂揚之期，他于此進入人生的再規(guī)劃，開始了長長的反思與總結(jié)，甚至導致了他下半生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生存的路徑之變。所以人們普遍將江州歲月看作詩人極重要的一個轉(zhuǎn)折。就是在這個時段，詩人回望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再次肯定了早期的“諷諭詩”，認為后來寫出的一些“閑適詩”遠不如它們重要，而那些被一般大眾廣泛喜賞的《長恨歌》等，更是等而下之。不過他初到江州所作《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一詩，首聯(lián)便是：“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將《長恨歌》與《秦中吟》并舉，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磥碓谠娙诉@里，“風情”與“正聲”也并非時刻對立的。

頑強堅持儒家的濟世傳統(tǒng)，對創(chuàng)傷未平的詩人來說實在難能可貴。他內(nèi)心怯怕，卻未曾完全屈服?！爸翆氂斜拘?，精剛無與儔?？墒勾绱缯郏荒芾@指柔?！保ā独疃嘉竟艅Α罚┻@首詩寫于任職左拾遺前后，青年人之鋒芒令人感佩。但是人生大受挫折的江州時期，單就論說文學之道，我們似乎覺得那種“不能繞指柔”的剛性仍然存在。它既未盡除，就會留下諍諍之言，這恰恰是詩人一生最為令人稱道之處，也是貫穿他所有作品中的一條筋骨。此筋骨萬一斷絕，可觀處就會大大減少。“江州望通州，天涯與地末。有山萬丈高，有江千里闊。間之以云霧，飛鳥不可越。誰知千古險，為我二人設?！保ā都奈⒅住ひ弧罚靶刂袎褮猹q須遣，身外浮榮何足論。還有一條遺恨事，高家門館未酬恩?！保ā吨仡}·其四》）可見，一種高闊雄沉的東西，仍然在他心底起伏和保留。這是一個儒生未曾泯滅的情懷，是在一個獨特時刻支撐和砥礪他的信念和依據(jù)，它們渙散與否，對詩人來說當是致命之事。

在江州的人生轉(zhuǎn)折之期，白居易一定思考了許多，也為后半生做出了大致決定。從江州赴忠州的途中，他寫下《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來舟中示舍弟五十韻》，這首詩非常重要，因為透露出人生之路的抉擇取舍：“險路應須避，迷途莫共爭。此心知止足，何物要經(jīng)營？玉向泥中潔，松經(jīng)雪后貞。”這幾句詩讓我們注意的有“玉”和“松”，“泥”不可臟“玉”，“雪”不可壓“松”，歷經(jīng)磨難，“潔”與“貞”仍在。這當然是一種志向的傾訴。但后來他又寫道：“無妨隱朝市，不必謝寰瀛。但在前非悟，期無后患嬰。多知非景福，少語是元亨?；藜慈硭?，明為伐性兵?；杌桦S世俗，蠢蠢學黎氓。鳥以能言紲，龜緣入夢烹。知之一何晚，猶足保余生?！薄岸嘀狈呛楦?，“少語”乃大吉，求晦而拒明，隨俗而從眾，他同時也在構(gòu)想“保余生”之法。

觀察他一生的詩作，即可發(fā)現(xiàn)前后兩個時期。這條分界線似乎是明確的，沒有這個轉(zhuǎn)折，就不會有詩人后來一系列的躲避動作，更沒有各種自保行為，沒有后期分司洛陽的安居，沒有最終的平安落地。當然，他后來益加滋長的享樂主義也與此有關(guān)。比如他對佛與道的親近和實踐、他的蓄妾養(yǎng)伎、他的金石試煉，等等。盡管如此，詩人的內(nèi)心仍有不安和不甘，而且顯示了頑強和執(zhí)拗。江州謫居與洛下閑居的一些詩作對此多有表露：“愚計忽思飛短檄，狂心便欲請長纓。從來妄動多如此，自笑何曾得事成。”（《元和十二年淮寇未平，詔停歲仗，憤然有感，率爾成章》）“紅旗破賊非吾事，黃紙除書無我名。唯共嵩陽劉處士，圍棋賭酒到天明?！保ā秳⑹磐藁纯艹跗啤罚罢煞蛞簧卸?，兼濟獨善難得并。不能救療生民病，即須先濯塵土纓。況吾頭白眼已闇，終日戚促何所成。不如展眉開口笑，龍門醉臥香山行?！保ā肚锶张c張賓客舒著作同游龍門醉中狂歌凡二百三十八字》）寫這首“龍門狂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接近晚年了。此前與他同時代的韓愈，在晚年卻有隨裴度伐蔡與宣撫鎮(zhèn)州的兩次壯行。盡管韓愈五十七歲早逝，但于知天命之年仍然是勇往直前的，而白居易則確立了“知足保和”的人生態(tài)度。相比之下白居易算是一個旁觀者，既有羨慕，也有無可奈何的落寞;有不甘，也有自得。所以他才“不如展眉開口笑”，但這是含淚之笑，并非素常的大笑，不是得志之樂，而是迫不得已的自安自慰。

白居易終究還算“有定有戒”，比如元稹做了宰相，慫恿穆宗解除裴度兵權(quán)，白居易不徇私情上《論請不用奸臣表》，痛斥元?。骸俺妓嘏c元稹至交，不欲發(fā)明。伏以大臣沈屈，不利于國，方斷往日之交，以存國章之政?！彼耐砟晟畎查e清靜，在《自詠》一詩中說自己比出家人還清閑，身體比仙鶴還要瘦：“斗閑僧尚鬧，較瘦鶴猶肥。”我們可以感覺到這是一位清癯的老人，一個清冷的秋風中躊躇徘徊于寬大宅院里的詩人。他時而自滿自足，時而感到空蕩落寞，遠眺邊塞，遙望宮闕，眼角有凝結(jié)的淚滴，嘴角有凝固的苦笑。這是一個聰慧敏黠，晚年身居高位的文人，也是一個壯志未酬的仕人。他不知該將自己視為一個成功者還是失敗者。但有一點他是非常清楚的，自己是一個逃亡者、躲避者，一個真正的旁觀者，這與他的初衷完全不同。

我們在明處

文字著作者與一般人的區(qū)別還是很大的。寫作者除了留下時間和歷史的記錄，留下生命的刻痕之外，還必然同時公開了自己，有多種多樣的可詮釋性。這當然是一種生命的袒露。就后一條來說，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傳統(tǒng)立言、立功的同時，似乎也步入了十分危險的生存區(qū)域。所以自古以來才發(fā)生了那么多的文字獄，所謂“文禍”。中國歷史上有駭人聽聞的“焚書坑儒”，有宋代和清代的文人之難，這一切歷數(shù)起來實在是太多了。

只要“叢林”在，“叢林法則”就在，這是毋庸置疑的。要在一片“叢林”中求得生存和喘息，就必須隱蔽自己。但是作為一個著作者卻很難“隱蔽”，因為他的志業(yè)就是一種暴露和袒裎，就是撥開身邊的遮蔽，走到一個相對分明的曠敞地帶。

讓我們回到中唐。如果白居易沒有諫表，沒有那些詩作，又怎么會有后來的江州厄運？白居易在遭貶前后經(jīng)歷了這樣的事情，因為他的母親賞花不慎落井而亡，有人便找出他曾經(jīng)作的“賞花”及“新井”詩，借此大做文章，一個奇怪且令人心寒的罪名就出現(xiàn)了：“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保ā杜f唐書·白居易傳》）就是說這種不忠不孝之徒，不宜在朝為官，應予驅(qū)逐外放。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在進行政治迫害的同時，又將詩人的人格踩踏到最低處，這種侮辱是不可忍受的。他們要達成的不過是這樣的一種效果：一個如此輕薄無行之人，怎可居于廟堂之上？本來貶他為江表刺史，詔書下達后，又因有人舉報劣跡而改授江州司馬，去偏遠州郡充以閑差。打擊之大不僅關(guān)乎仕途沉浮，還有道德人倫，后者作為百口莫辨的侮辱和踐踏，是不言而喻的。

這讓我們不能不想起晚于他二百多年的蘇東坡所遭受的迫害。宋代新舊黨爭對蘇東坡帶來的損傷固然存在，但其中關(guān)鍵要害仍然是灼灼逼人的才華，是那一系列為朝野共賞的詩文，而不單是構(gòu)成“烏臺詩案”的那些文字。才華本身就是一種罪過，袒露就是一種危險。嫉恨是人性中不可消除的黑暗部分，是一個永遠存在的無可療救的人類痼疾。

俄國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年輕時以杰作獲得盛贊，很快便招致了一連串不堪忍受的打擊。在出人意料的中傷和侮辱之下，他發(fā)出誓言：終生不再與某些所謂“作家”群體來往。他說：“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我們?nèi)松?，他們?nèi)硕唷！笔堑模赃^人的熱情和才華來吐露和抒發(fā)，這就將自己擺在明處，置于險境;而暗處是那些庸俗的窺視者，他們常常緘口不語，是一些含蓄收斂之人，通常絕不會熱情洋溢，也沒有過人的才華。但他們隱身有術(shù)，不是獨自綻放，而是躲在叢中笑。這是一片搖晃著微笑或冷笑的不辨?zhèn)€性的面孔，人們無法將他們區(qū)分。而他們所形成的冷酷目光，卻一致投向強烈光線下那個閃爍、活動的個體，這個時候厄運就會降臨其身。

江上琵琶

來到江州之后，詩人的一生就進入了一個特別時期，這個時期可以用來療傷，總結(jié)以往，因為地處偏遠，政務不多?！笆挆l司馬宅，門巷無人過。唯對大江水，秋風朝夕波。”（《司馬宅》）“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郡，司馬之事盡去，唯員與俸在?！薄盁o言責，無事憂。”（《江州司馬廳記》）面對大江秋波無人事憂煩，此情此景前所未有。這既是不幸又是大幸。這樣一種環(huán)境將決定他的心境，讓他冷寂起來。一方面生存環(huán)境變得狹促，另一方面又迎來精神上的舒闊曠敞。

與朝廷的地理距離會影響到心理距離，使詩人能夠客觀清晰地觀望所謂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這樣的冷寂期和疏離期，恰恰是他詩作最多的時期之一，也是佳作最多的“噴發(fā)期”。引人注目、被視為一生之杰作的《琵琶行》，就是來江州第二年所作。這緣于一次詩人送客湓浦口有感而發(fā)，屬于作者所說的“感傷詩”，“誘于一時一物”是確切的。單從寫作緣起而論，《琵琶行》確實屬于此類范疇。也就是說，這首杰作按照作者自己的劃分，連較有價值的“閑適詩”都算不上。但這首長篇敘事詩與十年前的《長恨歌》相比，藝術(shù)上更高一籌，無論是文采情致，還有思緒，都有明顯升華。雖然將二者簡單量化比較不妥，但這只江上琵琶在一千多年的時光中的確撥動了無數(shù)的心弦。“寫同病相憐之意，惻惻動人?！保ㄇ濉ど虻聺摗短圃妱e裁集》）“感商婦之飄流，嘆謫居之淪落，凄婉激昂，聲能引泣?！保ㄇ濉な烦性ァ短瀑t小三昧集》）古往今來，《琵琶行》贏得了無數(shù)贊嘆，傳播亦遠，廟堂與民間，仕人與庶人，皆能共鳴。

即使詩人一生只彈奏這一曲琵琶，也足以不朽。船中沉寂，江心秋月，司馬灑淚，青衫盡濕?！皠e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边@首長詩寫一位年老色衰、流落江州的長安娼女，多有評家稱之為“現(xiàn)實主義力作”?！敖衣逗诎?，反映現(xiàn)實”，無非是此等贊譽。因為詩中主角的身份而贏得贊譽，實在有趣。如果這個主角是一個上層人物，那么《琵琶行》的藝術(shù)及意義將蕩然無存，這又是多么怪異的判斷標準。有人甚至認為詩人由此詩而“掌握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所以更具意義和價值。聽上去這種“手法”多么高明和玄妙，以至于需要一位如此杰出的天才詩人，于四十五歲之期、經(jīng)過漫長復雜的人生與藝術(shù)磨礪之后，才能掌握。掌握類似手法的古代詩人，據(jù)說還有杜甫等人?？傊谶@些人眼里，只要是足夠杰出者，無論中外古今，一律都需要掌握這種“手法”。這真是欲要胡扯，何患無辭。

別的可以另講，單說這首琵琶之吟，好像就沒有多少“現(xiàn)實”。相反，它是那么浪漫，那么另具幽懷，心裁別出?！杜眯小氛故玖嗽娙颂禺惖牟徘榕c飛揚的想象力，是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結(jié)晶。千百年來被反復引用和列舉的一些精彩段落，讓人百誦不厭，從“輕攏慢捻抹復挑”到“唯見江心秋月白”，九組妙句極盡夸張和奇喻，繁華而不俗艷，既有天工神異之感，又絲絲入扣，在經(jīng)驗和感覺上皆有著落。像“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配“幽咽泉流冰下難”，極工整對仗，又極靈動自然，訴諸視覺、聽覺、觸覺;上聯(lián)清麗暄妍，下聯(lián)黯然銷魂，想象特異而奇妙，非大手筆而難為。這種寫法很容易犯下雕琢的毛病，詩人卻能在總體語境與氛圍中舒暢地吟唱，那么自然傳神，那么流轉(zhuǎn)自如，不留痕跡。

《琵琶行圖》（局部）明·郭詡

慣常認知里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那種寫實的色調(diào)與氣息，在這里根本難覓蹤影。

只有被貶謫的白居易，曾有繁華京城為官的履歷，對某些場所才會熟悉，掌握其中的曲折委婉，才能寫出“鈿頭云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這樣含蘊紛繁的句子。對這一類妙語已經(jīng)不能簡單地肢解，而需將漢語言的理解力運用到極致才行。這里面包含了多少故事，多少辛酸，多少不堪，已非一般字面直譯能夠囊括。這就是詩的高端飛翔了，最具意義的是它的方向，而不是具體的抵達。所指清晰，能指模糊，引起豐富的聯(lián)想和無數(shù)場景的連綴;它們既是細節(jié)，又是破碎的場景，是剪輯，是閃跳，是一露而過，又是一次又一次的局部放大。無盡的悲酸摻于其中，讓人在感慨中不忍目睹：背過身去，它還要頑強地浮現(xiàn)出來。這是人生和命運，遠不是“同情”二字所能道盡。

將這首《琵琶行》對比一下十年前同樣膾炙人口的《長恨歌》，我們會感受到什么差別？一樣的華麗豐腴，一樣的唯美曼妙，一樣寫妍麗逼人的女子，留下的回味和余韻卻大有不同。當年詩人對神秘的愛情多有嘆息，而今卻是無限的悲涼和絕望;當年是一個觀望者、敘述者，而今則置身心于其中;同是天涯淪落，身世飄零，相逢在命運的流水之上。

草堂歲月

元和十二年春，也就是白居易來江州的第三年春天，他在廬山香爐峰下建成了一棟草堂。所用時間很短，好像不到兩個月。雖然草堂簡樸，規(guī)模不大，只有“三間兩柱，二室四牖”，卻可以看成他在江州的一大作品。詩人似乎預感到要長居此地，所以開始動手搭建一個居所。后來盡管在草堂只住了兩年左右，但一顆心卻由此落定下來?！耙凰摅w寧，再宿心恬，三宿后頹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彼沁@樣地喜愛這個簡單的居處，精心設計，前有平曠的敞院，院中建有平臺，挖了蓮池，養(yǎng)“白蓮、白魚”，“環(huán)池多山竹野卉”。草堂“南抵石澗，夾澗有古松老杉”，枝柯交映，藤蘿蔽日，“盛夏風氣如八九月時。”東面有飛瀑，水懸三尺，“昏曉如練色，夜中如環(huán)佩琴筑聲?！薄疤弥性O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張，儒道佛書各三兩卷?！保ā稄]山草堂記》）堂中陳設當然是擇要記之，有榻，有屏，有琴，關(guān)鍵是儒道佛的三家書籍平均備置，作為案頭書時讀時取。這與他當時的心境，與儒釋道三者的關(guān)系緊密相連。這樣一來，這個布置也就變得重要了。

在落難之期用心搭建一處住所，盡可能地讓自己滿足，這讓我們又一次想起蘇東坡被貶黃州時，怎樣用心建起了“雪堂”和“南堂”，并且也有記錄：“雪堂之前后兮，春草齊。雪堂之左右兮，斜徑微。”（《雪堂記》）“一聽南堂新瓦響，似聞東塢小荷香?！保ā赌咸梦迨住と罚┧趲X南惠州白鶴峰上親自設計自己的房屋：“送歸帆于天末，掛落月于床頭?！保ā栋Q新居上梁文》）他們動手建設，事必躬親，大力經(jīng)營，觀察仔細。

草堂安居時期，白居易熱衷于佛道，尋求心靈解脫之方，這也是中國士人素有的方法和路徑?！稄]山草堂記》中記載，為了慶祝草堂的落成，他特意找來僧俗朋友二十二人，備下清茶素果，歡聚暢敘?！皶r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與河南元集虛、范陽張允中、南陽張深之、東西二林寺長老湊公、朗、滿、晦、堅等凡二十二人，具齋施茶果以落之，因為《草堂記》?！毙枰⒁獾氖?，這批朋友中不止一位和尚道士。他好像準備好了在此終老，就這樣安頓自己，覺得廬山之下實在是一個大好去處。他寫到：“五架三間新草堂，石階桂柱竹編墻。南檐納日冬天暖，北戶迎風夏月涼?！保ā断銧t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香爐峰北面，遺愛寺西偏。白石何鑿鑿，清流亦潺潺?！薄熬滕B得茂樹，涸魚返清源。舍此欲焉往，人間多險艱。”（《香爐峰下新置草堂，即事詠懷，題于石上》）他在慶賀草堂落成的第二天就給至友元稹寫信，信中大贊新居周邊的環(huán)境：“每一獨往，動彌旬日，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唯忘歸，可以終老?！保ā杜c元微之書》）

他有了草堂，也遇到了在此地隱居的許多人，這些人成為他的朋友。這也大大有助于他的心情。來往的朋友中除了隱士，還有不少佛道人士，他開始在道士的指導下試著煉丹。這個時期他的詩中不止一次寫到丹丸，對煉丹十分感興趣，煉好了卻沒有親口吞服。這是應該引起我們注意的一件事。愛好丹丸卻止于燒煉，多少有點奇怪。

他曾于這段時間尋找過陶淵明的舊居，發(fā)現(xiàn)已無痕跡?！安裆９糯迓?，栗里舊山川。不見籬下菊，但余墟中煙。子孫雖無聞，族氏猶未遷。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訪陶公舊宅》）盡管這些陶姓子孫默默無聞，不是顯達之人，但仍然令他倍感親切。唐代許多詩人推崇陶淵明并在詩章中提及，像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維、韓愈等，而白居易是第一個訪尋故里并留下詩作的。這個時候他與陶潛發(fā)生心靈的共鳴，是自然而然的。中國官場人物一旦遇到了坎坷，就會想到“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想到他的《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想到歸隱，想去侍弄田園，栽竹種菊。這究竟是不得已的退而求其次，還是人生理想的喚醒，需要具體辨析。

我們回頭打量白居易的草堂歲月，會有一種非常珍惜的感受，這是因為受到詩人心情的影響。這個地方實在太適合療傷，江州的寂寞與長安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他已經(jīng)年近五十，這在古人來看已經(jīng)是很大的年齡了，所以他在此地的一些打算十分值得重視。他一定從頭整理了自己的思緒，將半生得失綜合考慮，做好了充分的生存準備。身居草堂，會覺得京城繁華實在遙遠?！跋踩肷搅殖跸⒂?，厭趨朝市久勞生。早年薄有煙霞志，歲晚深諳世俗情。已許虎溪云里臥，不爭龍尾道前行。從茲耳界應清凈，免見啾啾毀譽聲。”（《重題·一》）說得直白而簡明，切近情理，但無深意。這是一種得體的平庸，切近的把握，寬泛的需求，無為的自律。但我們也不可以簡單地輕信他的宣言，這只是諸多思維中的一個方面，盡管有可能占據(jù)了主要的部分。他的心緒是徘徊、逡巡的，而并非是一個方向，在他心里回響的，是一曲多聲部的合奏。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能夠挺住，心志不至于潰散，在一個寬裕而陌生的環(huán)境里，汲取新的生命力量。

可惜也可慶，四年剛過，他就被一道授忠州刺史的詔書催離了江州。這使他喜出望外，卻又難以割舍這座草堂，因為這里盛下了太多的向往?！叭g茅舍向山開，一帶山泉繞舍回。山色泉聲莫惆悵，三年官滿卻歸來?！保ā秳e草堂三絕句·三》）他離開了，但當他后來途經(jīng)此地，又再次到草堂住了一夜，發(fā)出許多感慨：“五年方暫至，一宿又須回。縱未長歸得，猶勝不到來?！保ā额}別遺愛草堂兼呈李十使君》）他寫過好幾首回憶草堂的詩，如《見蕭侍御憶舊山草堂詩因以繼和》《郡齋暇日憶廬山草堂兼寄二林僧社三十韻》《寄題廬山舊草堂兼呈二林寺道侶》《錢侍郎使君以題廬山草堂詩見寄因酬之》等?？梢姡莶萏米鳛樵娙酥匾娜松A站，多么難以磨滅，直到最后仍會凝結(jié)于他的視網(wǎng)之中。

草堂是心靈和肉體的庇護所，是感激和悵慨的滋生地。有了它即不再寒冷，不再潦倒，不再孤苦無告。這是人生的一個節(jié)點，也是留在逆旅上的一座生命的紀念碑。

養(yǎng)生與文頹

白居易活了七十五歲，這在古代算是高齡。而他自幼身體孱弱，踏上仕途以后又多有顛簸，能有這樣的壽命，當然要依賴良好的生存環(huán)境，得益于優(yōu)越的物質(zhì)條件。但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也還是心情的調(diào)節(jié)，是世俗生活的具體選擇中，真正能夠做到趨利避害。這里的“利”不全是物質(zhì)利益，而是指有利于身心的一切，從精神到物質(zhì)?！拔迥陜煽ひ嗫班?，偷出游山走看花。自此光陰為己有，從前日月屬官家。樽前免被催迎使，枕上休聞報坐衙。睡到午時歡到夜，回看官職是泥沙?！保ā断擦T郡》）這首詩寫于他卸任蘇州刺史之時，道出罷除蘇杭郡守生涯的歡樂心情，是他五十八歲徹底離開長安，來到洛陽分司任職，告別京官生涯，遠離朝廷紛爭，最后十七年的生活寫照。因為此后他再也沒有返回長安，沒有離開洛陽，即便后來被委以同州刺史，也被他婉言推辭。

由繁華到冷寂，能夠忍受與否，需要諸多條件，而白居易似乎一切都具備了。他職務清閑，遠離權(quán)爭，卻有豐厚的俸祿，經(jīng)過努力，在洛陽經(jīng)營了一處舒適的居所。無政務纏身，無案牘操勞，各方面條件優(yōu)渥，盡可放縱嫻情逸致，閱讀吟哦，撫琴弄竹，暢飲游賞。他寫一些隨意率性的“閑適詩”和“雜律詩”，偶爾與家中歌妓們鼓瑟唱曲風花雪月一番，是一種標準的封建士大夫放曠林泉、嘯詠自娛的閑雅生活。而且在洛陽不乏志同道合的詩友與修行深厚的佛道人士，可以填補許多寂寞時光?？傊畹淖詈笫吣昀?，還是相當順遂與暢快的。

“大和三年夏，樂天始得請為太子賓客，分秩于洛下，息躬于池上。凡三任所得，四人所與，洎吾不才身，今率為池中物矣。每至池風春，池月秋，水香蓮開之旦，露清鶴唳之夕，拂楊石，舉陳酒，援崔琴，彈姜《秋思》，頹然自適，不知其他。酒酣琴罷，又命樂童登中島亭，合奏《霓裳散序》，聲隨風飄，或凝或散，悠揚于竹煙波月之際者久之。曲未竟，而樂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池上篇并序》）快樂陶然的生活情狀表述得非常清晰，一副心滿意足之態(tài)?！邦j然自適”四字當引起我們的注意：對“頹”之覺悟，詩人還是有的。

觀察古代生活中的一些文化人物，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與儒釋道之間的不同關(guān)系，常常決定其人其文。他們總要與這三者產(chǎn)生微妙的聯(lián)系。有的是先儒而后佛道，有的則終生排斥佛道，有的三者兼收并蓄。以生活在同時期的韓愈和白居易二人為例：韓愈終生堅決徹底排斥佛與道，一直恪守“正儒”的道路。而白居易開始算是一個清正的儒生，并且對佛道有明確的警醒態(tài)度，后來仕途受到挫折，為了排解痛苦，就轉(zhuǎn)向了佛道。文人仕人相信佛道，一般來說可以讓敏銳而清晰的道德判斷緩和下來，變得不再峻急和銳利。也就是說，能夠換一個角度思考問題，將一些以前不曾忍受之物漸漸忍受下來。人生觀既然發(fā)生了改變，其他也就好說了。這當然是一種退卻和忍讓，不過一旦有了高深的哲思做基底，整個人也就安定了滿足了。這必然會有利于身心的平和，對身體的調(diào)養(yǎng)會有好處;不然就會鉆牛角尖，就會執(zhí)著，就會一直糾纏下去。

韓愈不妥協(xié)，活了五十七歲;白居易妥協(xié)，活了七十五歲。

在一生留下至深烙印的江州貶放之后，白居易入蜀任忠州刺史不到兩年便還朝?；氐介焺e六年的京城長安，一年之內(nèi)又兩遷其官：由司門員外郎授主客郎中、知制誥。知制誥是為皇帝起草詔書的近臣，地位顯赫，可以說仕途順遂。后來出任中書舍人正五品上，這是一個大有前程的職位。五十一歲罷除中書舍人后，出任杭州刺史，這是一個富裕的上州。由于早已厭倦宦海浮沉，白居易杭州任期滿后，在蘇州刺史、秘書監(jiān)、刑部侍郎等職位上都沒有沉溺太久。為杭州和蘇州郡守時，他尚能勤于政務，造福一方，留下較好的口碑和政績。六十歲還做過河南尹，雖然當時身體狀況不錯，“上山仍未要人扶”（《不準擬二首·一》），但這個時期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安度晚年?！傲魉怅幖?，浮云富貴遲。人間若無酒，盡合鬢成絲。”（《六十拜河南尹》）當上河南尹不久便對府衙大興土木，鑿渠引水，修筑亭閣花臺?！皧A岸鋪長簟，當軒泊小舟。枕前看鶴浴，床下見魚游?！薄伴苡晖沓蹯V，窗風涼欲休。誰能伴老尹，時復一閑游?！保ā陡鞒乇毙螺菟S即事招賓偶題十六韻》）正因為有了這樣從容的打算，所以才有了他晚年的那種生活秩序。

但是，如果從為文的角度看，又當是另一回事。文章的鋒銳深刻，總要依賴氣概，需要求真不已。文氣豐盛，才能沖擊平庸。由此看，才有韓文之高暢、之激切動人，才有“文起八代之衰”的千古美章。韓愈詩歌奇崛鏗鏘，在中唐時代獨樹一幟。正因為他的文太高、太不可逾越，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淹沒了他的詩。其實韓愈之詩仍為唐之奇葩，世之珍品，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有人會說文章氣息是不同的，是千姿百態(tài)和各有風騷，難以定于一尊。這種說法固有道理，但仍舊還不能混淆一些重要原則：追求真理之執(zhí)著之純粹，畢竟是最高的精神境界。以白居易論，他最好的詩章基本上都是“正儒”精神強盛時期寫出來的。他自己確定為“閑適詩”的大部分詩作，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為了“獨善之義也”，可見即便是這樣的“閑適”，也仍然在恪守儒家的原則和立場?！安莶蒉o家憂后事，遲遲去國問前途。望秦嶺上回頭立，無限秋風吹白須?！保ā冻踬H官過望秦嶺》）“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保ā洞罅炙绿一ā罚┒囊恍案袀姟薄半s律詩”，其中的杰作也并非沉迷于佛道思想;一旦沉迷，大多都算不得上乘之作。

在唐代詩人中有一個最好的例子，就是王維。這是一個極具特色的詩人，在詩壇上有較高地位，以其才能和修養(yǎng)，完全可以寫出更高一級的作品，但卻始終未能成為一個深深撼動人心的文學巨匠。人們喜歡和容納并欣賞他的某些格調(diào)，其飄逸之神采、超然之韻致，也可以引為高標，但仍然不可以與那些深刻執(zhí)著于人性與社會、與有著強烈追究力的詩和思同日而語。王維少年成名，是一個罕見的才子，早慧早熟且有精彩絕倫的表達，但他著迷于佛道，里里外外皆是靜寂和超然，心中即無大波瀾，詩章之事也就可想而知。

我們常說的一些養(yǎng)生之道是有代價的，這與文章之道雖然不盡沖突，但沖突仍是存在的。超然忘我的養(yǎng)生方式，或可引起文氣的衰頹。許多時候這種超脫和純?nèi)?，也會誘發(fā)某種空寂單純之美，但仍舊不出大文章。

丹爐之妙用

我們?nèi)绻泵嫖谋?，而不僅是依據(jù)猜測或傳說，會發(fā)現(xiàn)白居易身上一個極有趣也極費解之事：喜好煉丹，多有嘗試，卻一直不曾親自品嘗，并且一生對此懷有警覺。他不僅自己這樣，還在詩中對另一些因服丹而亡者表示了痛心。一個熱衷于煉丹卻又絕不入口者，一個清醒如此的試驗者，不免讓人有些費解。他的《思舊》詩歷來引人注意，并多有爭議：“閑日一思舊，舊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歸下泉。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膻。崔君夸藥力，經(jīng)冬不衣綿?；蚣不虮┴?，悉不過中年。唯予不服食，老命反遲延。況在少壯時，亦為嗜欲牽?！痹娭小巴酥倍质谷岁P(guān)注和爭執(zhí)，被許多人指認為韓愈，實際上此說不確。因為韓愈一生對于服丹是極為警惕的。他曾說：“余不知服食說自何世起，殺人不可計，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他列舉數(shù)人皆因服丹而死，死前痛苦之慘狀非常可怖，所以不可能重蹈如此險境。張籍在《祭退之》一詩中曾經(jīng)描述韓愈臨終前非常安詳從容：“公有曠達識，生死為一綱。及當臨終晨，意色亦不荒。贈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笨梢婍n愈不是服丹而亡的。這里的“退之”或是他人之誤。

一個人行走在危險的刀鋒邊緣而不被割傷，總給人很緊張的感覺，這種行為很是獨特。我們會覺得白居易對于服丹，好比是一個無法品嘗有毒之“美食”的人，一直是在近處聞嗅，小心地抵抗著誘惑。這種冒險性，這種躍躍欲試，在心理上或可理解，但終究為何，還要再想一番。

白居易一定是從這種危險的誘惑中獲得了非凡的樂趣。如果假以時日，他會不會嘗試一下？也不好說。他越到后來越是篤信佛道，并且已經(jīng)從中獲益。丹丸作為更實際的道家養(yǎng)生步驟，一直在誘惑他，從具體操練開始，正走入深處。只是在當時不止一位皇帝年紀輕輕就食丹而亡，這大概也起到了阻嚇作用。以皇帝之尊，尚不能上一道牢固的生命保險，一般人怎么能不畏懼？“亦曾燒大藥，消息乖火候。至今殘丹砂，燒干不成就。行藏事兩失，憂惱心交斗?；縻俱参?，拋身在荒陋。坐看老病逼，須得醫(yī)王救。”（《不二門》）看來他最終信服的，還是傳統(tǒng)的醫(yī)學，而沒有求助于丹砂。

他在《對鏡偶吟贈張道士抱元》一詩中說：“白發(fā)萬莖何所怪，丹砂一粒不曾嘗。”這些，都確鑿地證明白居易晚年沒有服丹，這也是得以長壽的重要原因。但他堅持煉丹，其中的妙處必有不可言說的方面，比如他在抵抗誘惑中得趣、得考驗、得升華、得明晰，這也說不定。白居易煉丹應該是自江州開始：“我為江司馬，君為荊判司。俱當愁悴日，始識虛舟師。師年三十馀，白皙好容儀。專心在鉛汞，余力工琴棋?！保ā锻⒅泟e郭虛舟煉師五十韻》）《竹樓宿》一詩寫于杭州任上：“小書樓下千竿竹，深火爐前一盞燈。此處與誰相伴宿，燒丹道士坐禪僧。”可見道家之煉丹與佛家之坐禪一直伴隨他，而且自杭州起他開始“齋戒”，并感覺良好。從江州算來，詩人試驗丹道也不是很短的時間了。

自魏晉上層人物的服丹發(fā)散，到中唐煉丹術(shù)的愈加盛行，這中間有過多少人嘗試，不能不說成迷成魅，絕不可一句荒唐了事。比如李白、杜甫是何等聰慧之人，他們都曾經(jīng)熱衷煉丹。“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保ǘ鸥Α顿浝畎住罚┌拙右桩斈昕赡芤矔氲竭@些令人敬佩的前賢，所以試驗一番，蹲在丹爐旁細細觀望，也就可以理解了。

一只丹爐，點燃的是另一種欲念，那是強烈的求生欲。

知足保和觀

白居易說過一句話，即“知足保和”。他的許多詩章也反映出這種思想，是他后半生愈來愈得以貫徹的一種生活方式。這并不是新的發(fā)明和新的理論，而是人面臨生存危機時的一種總結(jié)，屬于自然而然的反應?！岸觏氝h燈燭，兔勿近罝罘?！保ā断霒|游五十韻》）一個平常人物有這種觀念并采取實際的規(guī)避策略，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但作為一個曾經(jīng)寫出那么出色和深切的詩文作者，一個以恢復《詩經(jīng)》“美刺興比”的“正聲”為己任者，倡導“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詩人，卻能公開宣示這種主張，也多少令人遺憾。遺憾不等于意外，因為中唐的政治與社會生態(tài)酷烈可怖，要生存即不得不如此“平庸”。這是基本的求生之道，在詩人這里，既有偽飾掩護，也有真實的實踐意圖。他采取的不過是一般官場和知識分子概念化的姿態(tài)而已?！肮谏w棲野云，稻粱養(yǎng)山鳥。量力私自省，所得已非少。五品不為賤，五十不為夭。若無知足心，貪求何日了？”（《西掖早秋直夜書意》）他在中書舍人位置上，已經(jīng)身為正五品上，這時候已經(jīng)相當滿足了?！耙骶簇氉鳎蚋柚闱?。自問此時心，不足何時足？”（《知足吟》）“自問一何適，身閑官不輕。料錢隨月用，生計逐日營。食飽慚伯夷，酒足愧淵明?！保ā妒紫摹罚?/p>

要求一個知識人出人意料、不畏艱險重新設計自己的人生，那可能是過于嚴苛的標準。在東方文化中，這種要求就更加不切實際，因為這里不僅有格外艱險的生存之境，而且還是一個佛道盛行的族群。即便是極有進取性和戰(zhàn)斗性的儒家門徒，也還有“獨善”的說法?！蔼毶啤奔匆馕吨掭葑约汗芎米约?，是對內(nèi)而不是對外。能做到這樣的境界，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拔迨陙硭紤]熟，忙人應未勝閑人。林園傲逸真成貴，衣食單疏不是貧。專掌圖書無過地，遍尋山水自由身。倘年七十猶強健，尚得閑行十五春?！保ā堕e行》）類似的滿足和曉悟之詩，白居易中晚年寫了很多，這是“知足保和”觀籠罩下的真實寫照。

“歌酒優(yōu)游聊卒歲，園林蕭灑可終身。留侯爵秩誠虛貴，疏受生涯未苦貧。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保ā稄耐荽淌犯氖谔由俑捣炙尽罚┳詈笏巧狭藦亩返母呶?，卻仍是一個閑人。這在一個混亂的時世，一個曾經(jīng)抱有濟世之志的儒家文人，一個出仕不久即遭受貶謫的仕人來說，實在是大可告慰了。這既是其人生“圓滿”的標志，又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但究竟是一個勝者還是一個敗者，他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認知。

一個人能夠百折不撓，前赴后繼，那是超凡圣舉，是殉道。古往今來當然不乏這樣的志士，他們有烈性有悍氣，一直堅持下來。像俄國的托爾斯泰一生探究自己的“主義”，直到八十高齡還要出走，舍棄安逸的貴族生活;魯迅只活了五十五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說出“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這樣的話。他們是人類中的極少數(shù)，是偉人和圣徒。像白居易這樣的生命，也只能做到豐腴和不貧瘠、做到大致的“獨善”，這已相當不易了。如果一定讓他們一生的言與行深深地撼動人心，有一種悲劇美，那也過于苛刻了。

只有“知足”才能“保和”，這固然不夠偉大，但在當時也算難能可貴。他不是一個同流合污者，而只是一個妥協(xié)者，一個能夠適度享用物質(zhì)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懂得“名為公器無多取，利為身災合少求”（《感興二首·一》）的智者。

策林內(nèi)外

白居易三十四歲那年，校書郎任期屆滿，決定參加吏部制舉考試。為了應考，他與最好的朋友元稹一起居于安靜之地，認真思考治世為政之道，寫出了一生極為重要的多達七十五篇的《策林》。這是他的“正儒”之論，也是前半生一直實踐的從政觀?！耙蕴煜滦臑樾模园傩沼麨橛?，切不可“抑天下心以奉一人之心，咈百姓以從一人之欲?！保ā恫吡忠弧罚笆ト朔遣缓美玻谟诶f人;非不好富也，富在于富天下?！保ā恫吡侄罚鞍钪d，由得人也;邦之亡，由失人也。得其人，失其人，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薄疤斓夭荒茴D為寒暑，必漸于春秋;人君不能頓為興亡，必漸于善惡。善不積，不能勃焉而興;惡不積，不能忽焉而亡?！保ā恫吡帧な谋媾d亡之由》）這是儒家傳統(tǒng)的氣概和理路，既清晰端莊又言之鑿鑿?？梢姰斈晁c元稹是何等意氣風發(fā)，有大志，未挫折，設計了一整套儒家治世之方。

這些方略的可貴之處，在于貫徹了儒家的本源與正念，其中最主要的是“貴民”思想。而被歷代封建專制集團閹割過的“儒學”，幾經(jīng)抽剝改造，只剩下了一套刻板的忠君訓誡，成為轄制人民的腐敗之章，最終成為“偽儒”。白居易遵循的是儒家原典。

在“策林”時期，白居易是有拒佛遠道思想的，如他談到佛時，有過“區(qū)區(qū)西方之教，與天子抗衡”這樣的話，表示了不屑和不從?？梢娝昂蟮淖藨B(tài)與立場差異是很大的。雖然他對釋教的義理還是肯定的，認為可以與儒家思想相融，認為“先王之道”足以包容佛道，而且僧徒寺廟太多，大費勞力土木，不利于生產(chǎn)建設?！敖裉煜律?，不可勝數(shù)，皆待農(nóng)而食，待蠶而衣。臣竊思之，晉宋齊梁以來，天下凋弊，未必不由此矣。伏惟陛下察焉?！保ā恫吡帧ち咦h釋教》）這當然屬于遠佛的理由。韓愈則從精神文化與社會人生的高度加以批判，他們是不同的。但無論如何，早期的白居易對佛道還是保持警醒的。

不過白居易也有些呆板的愚忠思想，如在《漢將李陵論》一文中，閉口不談漢武帝誅殺李陵全家老少之殘忍，卻指責司馬遷和班固在記述時對李陵不予譴責。就此看，白居易的“正儒”思想是不徹底的，實際上抽離了“仁”的核心。在那種情勢之下，值得李陵為一個全無人性和人道的君王舍棄性命嗎？“君為輕”，這在封建統(tǒng)治者那里就是大逆不道，對此白居易是認同的，同樣以君為“重”。

除了政論文章，白居易還有一些散文游記寫得很好，如《廬山草堂記》《江州司馬廳記》《養(yǎng)竹記》《冷泉亭記》《劉白唱和集解》等，這與后來的蘇東坡文才頗為接近。但總的來說白居易的文章不可與詩相比，且遜色很多，遠不及同時期的韓愈。

蚍蜉撼樹之譏

韓愈有一首著名詩作《調(diào)張籍》，寫得通暢易懂，用語有些尖刻，古今來時常為人引用，影響極大?！袄疃盼恼略冢庋嫒f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边@些句子常常要被溯源，論及緣起，于是就要說到中唐時期的詩風和派別，關(guān)涉到一些著名文學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許多人認為《調(diào)張籍》是具體針對了幾個人的，即韓愈對白居易、元稹、李紳三位詩人的回應。這三人是摯友，文藝主張相近，而且都是當時極有影響的能吏和文人。他們相互間吹捧且極為自負，在詩歌藝術(shù)方面持“抑李尊杜”的立場，對李白多有貶語。這讓韓愈看不下去。韓愈與張籍亦師亦友，交情深厚，而張籍也是白居易的好友，詩風與白居易等人更為接近，其《野老歌》《行路難》《征婦怨》都屬于“新樂府詩”的代表作。作為韓愈的大弟子，他與韓愈有許多共同話題，韓愈將這首詩寫給他，其中的調(diào)侃之語看起來頗有針對性，有人認為是對那三個人的間接回答和譏諷。

這樣的理解較為具體，目標清晰，讀來頗為痛快，所以接受此說者很多。

實際上究竟如何，卻有很多疑問。理由主要有三：一是韓愈與另外三人雖然沒有太多詩文交集，關(guān)系不算密切，但也還有許多往來，如韓愈就曾邀請白居易一起游賞長安名勝曲江：“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保ā锻繌垎T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白居易則有更多關(guān)于韓愈的詩。韓愈任京兆尹期間盡管與李紳鬧得不愉快，但當年李紳參加進士考試曾得到韓愈力薦。元稹詩作《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因有戲贈》，其中有：“喜聞韓古調(diào)，兼愛近詩篇。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闭{(diào)侃的語氣中帶著親熱。在韓愈冒險出使藩鎮(zhèn)時，元稹為之擔心，上奏說“韓愈可惜”。白居易寫有多首關(guān)于韓愈的詩，對韓愈非常推崇，言辭間常透出服膺之情，晚年作《老戒》一詩還說：“我有白頭戒，聞于韓侍郎。”同時期如此切近之詩友與同僚，除非有尖銳的交鋒，否則不會發(fā)生那樣嚴厲而無情的指斥。我們從多種文字記錄中，都找不到劇烈沖突的記錄。

二是通觀韓愈之詩，雖然對“群兒”有譏有斥，但主要還是講李杜之詩境，表達了強烈的羨慕之情，說出自己的無比敬佩。這里出現(xiàn)的一句“顧語地上友，經(jīng)營無太忙”，其意義更為深長，其實也包含了詩人自己。這里尤其不是對具體的某個詩人所發(fā)，而是針對一種潮流、一種世俗，是婉勉和持守，是力抗俗見。

三是白元李三人，特別是白居易與元稹，實際上正是李杜的最大肯定者，他們在自己的詩文中多有崇尚之言，何曾“謗傷”？記載中最早言稱“李杜”者，正是元稹本人。元稹十六歲作《代曲江老人百韻》詩，寫道：“李杜詩篇敵，蘇張筆力勻。樂章輕鮑照，碑板笑顏竣?！卑拙右自赓H赴江州途中還在讀李杜，對二人推崇備至：“翰林江左日，員外劍南時。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吟詠流千古，聲名動四夷?！保ā蹲x李杜詩集因題卷后》）在《李白墓》一詩中，他如此慨嘆：“采石江邊李白墓，繞田無限草連云?？蓱z荒垅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p>

有人會列出元稹“尊杜抑李”之言，比如他說李白在律詩方面未入杜詩堂奧等話;還有人會提到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談到，自《詩經(jīng)》以來，詩人們偏離了“諷諭”的“正聲”傳統(tǒng)，屈原、李白、杜甫等著名詩人也都負有責任，像李杜這樣的大詩人，也不過只有幾首才算得上這方面的好詩。這些論說當然偏頗，因為將“諷諭”作為基本的甚至唯一的判斷標準，顯然太過粗疏;另外，僅將律詩一個單項拎出來對比李杜，也很不得當，因為李白古風最好，是自由飛翔的不羈之才，其律詩也同樣嫻熟高妙，像五律《渡荊門送別》《夜泊牛渚懷古》、七律《登金陵鳳凰臺》等，都屬于名篇佳作，哪里有什么“不入堂奧”之說？

總之，韓愈之譏確未具體指向白居易和元稹等人。

但我們就此追蹤溯源，仍會發(fā)現(xiàn)元白等人在詩學和寫作學范疇的一些大可商榷之處。他們所秉持的詩歌寫作理念，大多以《詩經(jīng)》和“漢樂府”為據(jù)，并多有誤識，將批判揭露和諷刺視為詩的最高境界，并且當成了詩人的主要著力點。這顯然將復雜的文學審美問題簡單化和貧瘠化，卻忘了生命的自由與自為性格，才能保證個體創(chuàng)造的卓越。

就文學藝術(shù)的多元價值而言，白居易等人的所謂“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顯然具有重要意義。這不但是一種風格、一個品類，而且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時代之聲。但就綜合的藝術(shù)魅力而論，它們還多多少少失于淺露和直白。

說到這里，我們可以繼續(xù)追問韓愈到底在譏諷何人？這嘲諷絕不可能無的放矢，而必有指向。結(jié)論只能是：自盛唐至中唐以來，詩壇不乏藝術(shù)盲瞽，這些人并不理解偉大的李杜，確有一些深重的誤解和“謗傷”存在。就此來說，韓愈《調(diào)張籍》這首直暢的“諷諭”詩，具有時代的意義。

精明和清醒的累與苦

一個智者與時代的關(guān)系是復雜難言的。白居易一生大致給人平易流暢、隨遇而安的感覺，活的時間也足夠長，特別是晚年，追求的“知足保和”之境也基本上達到了。在人生非常重要的晚境，他不斷得到朝廷的惠顧，照拂有加，居高位而得清閑，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美事。但這只是大體的印象，真實的心境和處境，特別是精神方面的情狀，可能還要復雜一些。

這需要我們面對關(guān)于他的一些文字記錄，尤其需要直面詩人留下的“文本”。他在晚年一直保持了清醒的狀態(tài)，既沒有犯下世俗的糊涂，也沒有招來禍患，沒有失節(jié)之舉，可以說有自尊有安逸，太平度過。這段晚年生活應該從他五十八歲移居洛陽，任“太子賓客分司東都”的時期算起。從此他雖有短期的實任如河南尹等，總體上還是超脫于政治經(jīng)濟中心的。這期間有過其他任命，都被他以各種理由婉拒了。這使他得以留在洛陽，享用來之不易的“安居之易”。

“韓退之多悲，詩三百六十，言哭泣者三十首。白樂天多樂，詩二千八百，言飲酒者九百首?！保ㄋ巍し缴住恫凑帯罚┰谶@里，后人對比了他和韓愈之間的不同，說得很直接，以量化之法，來說明深刻的問題，且未有多少偏離。

那是一個動蕩的年代，白居易最終沒有陷入劇烈的牛李黨爭，沒有被囂囂宦官集團所害，即幸虧身在洛陽，能夠隔岸觀火?！爱斁资淄瑲w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其日獨游香山寺）》）“去者逍遙來者死，乃知禍福非天為?！保ā对伿肪拍晔辉伦鳌愤@兩首詩是他關(guān)于“甘露之變”留下的文字記錄，大有慶幸和自省的意味。這場宮廷禍事在白居易心中引起的震動是可想而知的。這樣精細之人也難以真糊涂，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笑面哭心”?？梢韵胂筮@種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之險，精明和清醒是必須的，結(jié)果也只能是累和苦。沒有辦法，他所處的時代是中唐，那是一片殺伐急遽的叢林。他不能是獵者，又不能被獵;不能害人，不能損己，又不能徹底隱去;不能舍下身體的安危，不能扔掉俸祿，而只能以“心累”免除“身累”。

“一曲悲歌酒一樽，同年零落幾人存。世如閱水應堪嘆，名是浮云豈足論。”（《同王十七庶子、李六員外、鄭二侍御同年四人游龍門有感而作》）“莫隱深山去，君應到自嫌。齒傷朝水冷，貌苦夜霜嚴。漁去風生浦，樵歸雪滿巖。不如來飲酒，相對醉厭厭?！保ā秳窬剖氖住ぐ恕罚┻@樣一種心境，掩去的當然是不安和痛苦。除了用飲酒來麻醉自己，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百囉斜猩袷ノ?，百憂無奈十分何？”（《久雨閑悶，對酒偶吟》）

從古到今，杯中物的麻醉作用一直未變，不同的是麻醉的頻率和時間。深深地沉入此物，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我們可以想到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其中既能不為司馬氏所用，又不被其害而得以保全者，有阮籍和劉伶，皆是“嗜酒佯狂”。醉酒成為魏晉名士最好的避禍方式。我們還會想到東晉的陶淵明，“天運茍如此，且盡杯中物”（《責子》），也深深地依賴醉酒。還有“長安市上酒家眠”（杜甫《飲中八仙歌》）的李白，酒量不大一飲即醉的蘇東坡，以至于女詞家李清照，都是經(jīng)常以此物來排遣閑愁和家國之思。這些人更多的時候當然是求得痛苦的消散和遺忘，是擺脫清醒，進入另一個境界，讓靈魂松弛，得以狂舞和放縱。

魏晉名士“嗜酒佯狂”;《竹林七賢圖》明·仇英

想起魯迅和托翁

說到文學與時代、與嚴苛的封建專制的關(guān)系，我們不由得會想到人類文明史上其他一些案例。讓我們看一下民國內(nèi)外交困之期的魯迅，再看沙皇專制時代的托爾斯泰。這兩個人被談得太多，而且用他們比較白居易也許有些錯位。不過我們?nèi)耘f可以在這種參照中得到一些啟發(fā)。魯迅作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也處于一個大變動的時代。時代洪流沖走了多少人，淹滅了多少人，比民國時期更混亂的時代，大概只有歷史上的春秋戰(zhàn)國與魏晉南北朝可以比擬。這個時期，一個知識人的選擇，挺立與頹敗，是需要極其注意的。托爾斯泰是俄國沙皇專制統(tǒng)治時期艱難生存的貴族，作為一個東正教的執(zhí)著追隨者，他與白居易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從這種比較中，我們正好可以看到極大的精神差異和文化差異，以至于生命差異。

托翁是忠實于東正教的，是一個用生命苦苦探尋真諦之人，用盡一生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深具罪感。最具諷刺意味的是，他雖然誠實和苦尋，最終卻被東正教會開除。他深深不安于自己的貴族生活，在八十二歲高齡時離家出走，死于偏遠小鎮(zhèn)阿斯塔波沃小火車站。在老人生命垂危之時，沙皇居然還對這個荒寒的小站加以嚴管，表現(xiàn)出深深的恐懼。他們害怕“異端”，害怕一個獨立思考的老人。

魯迅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結(jié)出的最重要的精神與思想成果，他無畏而徹底地思索了一生，戰(zhàn)斗了一生，握緊了一支犀利之筆。當年各種政治勢力對他的利誘以至威逼，都沒能使他淪為工具，而始終堅持獨立思想。他可憐那些吃“人血饅頭”的人，一生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先生去世時只有五十五歲，臨終時還表達了決絕，反映出他的徹底和不存幻想，透露出更深層的生命信息：在一個醬缸文化浸泡和腐蝕的國度里，妥協(xié)者和寬恕者已經(jīng)太多了，他不想加入這個行列。

白居易自然是一個妥協(xié)者，雖然直到最后也仍有不安，有自醒。在黑暗的時代，沉默者太多了，他甚至還算不上是一個完全的沉默者。在恐懼中，他仍然寫下了不少唯唯諾諾的頌詩?！皻q豐仍節(jié)儉，時泰更銷兵。圣念長如此，何憂不太平?！薄罢柯陡蚓?，薰風起舜歌。愿同堯舜意，所樂在人和?！保ā短綐吩~二首》）“霽色鮮宮殿，秋聲脆管弦。圣明千歲樂，歲歲似今年?！保ā缎∏略~二首·一》）他不能沉默，就像他不能終止自己的恐懼和哀傷一樣。這是慶幸之歌，膽怯之歌，也是茍活之歌。

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實質(zhì)上就是向往西學的過程，并在這個過程中重新整理自己的民族文化，進入痛苦的自我批判和反思。理性、科學與民主，是這一切催生出魯迅和胡適這樣的文化巨人。他們留下了太多激烈而憤懣的語言，許多時候未免偏激。魯迅說中國文化是吃人的文化，胡適認為“全盤西化”實際上是“全面的現(xiàn)代化”。從他們的急切和憤慨中，我們不難聽到一個清晰的理性主義的宣示。他們對于國學的整理和保存，體現(xiàn)了小心翼翼的鑒別和尋覓。我們可以相信，在他們心里，“正儒”與“偽儒”的分野清晰而明確。這讓我們想起了中唐的韓愈，想起與他同時期被貶江州的白居易。作為兩個理性主義者，以科學和民主思想為旨歸的文化巨人，魯迅與胡適不可能蒙昧無知到希望徹底掃除一個民族的固有文化那樣昏聵;他們的駁辯和指證是莊嚴而堅定的。這種強大的理性主義與科學精神，這種來自生命的巨大激情，這種對追溯真理的堅持和叩問，讓我們又一次想到了托爾斯泰。

我們無意苛求白居易，卻能夠從中看到醬缸文化之可怕，看到東方黑夜之漫長。一個如此杰出的、才華橫溢的詩人，最后卻在自己精神的國度里走投無路，舉手言降。“偽儒學”“偽佛道”，此二者是醬缸文化中最主要的組成物和發(fā)酵物，它們所具有的強大腐蝕力，遠不是飽受摧殘的白居易所能夠抵御的。而今天的抵御者又在哪里？魯迅和胡適的傳人又在哪里？

在深長的夜晚，可以聽到不絕于耳的呼喚。那些沉默者和行動者，無論如何是存在的。他們像夜空中閃爍的星辰，在靜默地注視，光芒融化了漫漫長夜，生命匯入了時間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