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必松
《我心歸處是敦煌——樊錦詩自述》(樊錦詩口述,顧春芳撰寫,譯林出版社,2019年10月)雖然只是樊錦詩個人的口述史,但通過翔實的歷史資料,通過從第一章《人生的不確定性》,直到第十三章《莫高窟人和“莫高精神”》,呈現出立體的、可感可觸的精神風貌?!段倚臍w處是敦煌》書寫了幾代人在敦煌奮斗的精神史,既有世相生活,又有精神涅槃。正如樊錦詩在闡述守護敦煌的終極意義時說:敦煌莫高窟的保護、研究工作,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不斷地開拓、探索。這不是幾代人、幾十年所能完成的事情,需要世世代代不斷地為它付出,不斷地努力,這個事業(yè)是艱巨的、復雜的、帶有挑戰(zhàn)性的,永遠沒有盡頭的事業(yè)。同樣,用文學的方式,相遇敦煌,闡釋敦煌,研究敦煌,也是需要很深厚的情緣,也是永遠沒有盡頭的事業(yè)。一個考古和文物工作者,應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情懷同他相處的時代互相楔入,互相激活?毋庸置疑,樊錦詩是當中執(zhí)著的堅守者,也是幸運者。國家和人民給予了她很高的榮譽,但她的人生履歷又是那么在平凡中蘊涵著不平凡。
1946年后,常書鴻又招募范文藻、段文杰、凌春德、霍熙亮、孫儒僴、歐陽琳、史葦湘等人先后來到莫高窟,他們成為第一代莫高窟人。這一代人在風沙肆虐、荒涼寂寞的大西北戈壁沙漠中,面對破敗不堪的石窟,以及土屋土桌、無電、無自來水、無交通工具、經費拮據、物資匱乏、信息閉塞、孩子不能上學等種種困難、毫不畏懼,以對敦煌文化藝術的無限熱愛和傾情保護之心,扎根大漠,含辛茹苦、篳路藍縷,初創(chuàng)了敦煌石窟保護、研究和弘揚的基業(yè)。特別是講解員講述:常書鴻用鐵皮為兒子做了一個浴缸洗澡,用柴火燒水做飯,在那么簡陋、艱苦的環(huán)境中來開拓性地進行敦煌石窟保護、研究、考古等各項事業(yè),這是需要一種多么祟高的信仰和精神操守??!
莫高窟是一種考驗,只有那些經受住考驗的人才能修得正果。莫高窟人的墓地在宕泉河畔。那里安葬著常書鴻、段文杰兩位老院長。從新中國成立到現在,埋葬在莫高窟的總共有二十七人。這個墓地很隱蔽,在遠處幾乎看不見。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最終心歸敦煌,魂歸敦煌……老一輩人五十年不走,年輕一代三十年不走,他們就是舍不下這幾百個洞窟,最后把一生都留在了這里,永遠留在了這里。樊錦詩很坦誠地說:你來到世界上,該做的事做了,盡到了你應盡的責任,出了你該出的力,你沒有愧對祖先和前輩交給你的事業(yè),你可以坦然地說:“我為敦煌盡力了!”這就是最大的幸福。
1944年1月1日,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正式創(chuàng)立,這是我國成立最早的研究敦煌學的專門機構,教育部任命從法國回來不久的畫家常書鴻擔任首任所長。至此,敦煌莫高窟收歸國有,它標志著敦煌莫高窟四百多年無人管理,任憑破壞和偷盜的歷史的結束,敦煌石窟的保護、研究和弘揚翻開了新的一頁。
張大千曾在《對江兆申話敦煌》中說:“在藝術方面的價值,我們可以這樣說,敦煌壁畫是集東方中古美術之大成,敦煌壁畫代表了北魏至元一千年來我們中國美術的發(fā)達史。換言之,也可以說是佛教文明的最高峰……我們的敦煌壁畫早于歐洲的文藝復興約有千年,而現代發(fā)現尚屬相當的完整,這也可以說是人類文化的奇跡……敦煌壁畫所繪之人物,可以考教隋、唐之衣飾制度,可以補唐末五代史書之闕文,其歷史考證之價值,中國藝術之欣賞,在敦煌文化,不僅為中國文化,且為世界文化!”
人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粒塵埃,人的一生要有所成就都源于“心”,一顆執(zhí)著的心。在莫高窟,那一尊尊苦修佛并不是虛假的幻想,而是一種日常的真實。鳩摩羅什當年隨呂光滯留涼州達十七年,也是在一種并非自己選擇的情形下開始佛法的弘揚,而樊錦詩是隨歷史與命運的風浪流徙至此。不同的是鳩摩羅什當年是東去長安,后來在“草堂寺”負責佛經的翻譯工作;而樊錦詩是西來敦煌,在“莫高窟”守護人類的神圣遺產。
關于莫高窟的初創(chuàng),唐代圣歷元年(公元698年)的《李克讓修莫高窟佛龕碑》(又稱《圣歷碑》,有比較清晰的記載。此碑文大意說,東晉十六國前秦政權的建元二年,即公元366年,一位名叫樂僔的僧人,從中原遠游到敦煌。因為天色己晚,旅途勞頓,樂僔和尚打算就地歇腳過夜。正當他撣去僧袍上的塵土,準備躺下休息的時候,不經意地抬頭向三危山的方向望了一眼。這一望,他立刻被眼前的景色驚得目瞪口呆,只見那對面的三危山上,金光萬道,璀璨光明,仿佛有千佛化現,樂僔被這莊嚴的佛光盛景驚呆了。他深信這個地方是非常神圣的,是佛給自己降下旨意,自己應該在此坐禪修行。
樊錦詩親口證實她曾經見過莫高窟的佛光。1995年夏秋的一個雨后的傍晚,因莫高窟前的宕泉河突發(fā)洪水,為保護洞窟,她曾帶領警衛(wèi)隊戰(zhàn)士在宕泉河邊抗洪,在壘沙包過程中,忽見宕泉河東面的三危山上空出現了一大片金燦燦的光,金光照射不到的山丘黯然變成黑色。一會兒金光不見了,湛藍的天空中又出現了兩道相交的長虹,這是她從未見過的神奇景色,她認為這就是佛光。這種佛光就是無數修行者心中的菩提,從而讓他們堅毅地走上了苦修般若之路。談到敦煌,有一個人是無法繞過去的,那就是國民黨元老于右任。
于右任于1941年10月5日抵達莫高窟參觀,在參觀了洞窟之后,揮毫題寫“莫高窟”三個字。樊錦詩初到敦煌時,還在敦煌藝術研究所北側大門的門楣上看到過這三個大字。于右任在1942年1月12日在第七十五次國防最高委員會常務會議上提交了“請設立敦煌藝術學院,交教育部負責籌劃,招容大學藝術學生就地研習,以期保存千佛洞(莫高窟)等處壁畫”旳議案。
樊錦詩在日常生活的磨礪之中積累了智慧,這種智慧特別樸實感人??此坪唵危鋵嵤且环N大智慧。“退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更為安全和可靠”。常書鴻當年為了敦煌,從巴黎來到大西北,付出了家庭離散的慘痛代價,段文杰同樣有著無法承受的傷痛。如今同樣的命運也落在自己的身上,這也許就是莫高窟人的宿命。凡是歷史上為一大事而來的人,無人可以幸免。中國歷史上關于真正知識分子的宿命是一個極其深奧的問題。
一百多年來,敦煌學的問題,以及樓蘭遺址的問題,一直是困擾在中國真正人文學者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它象征著學術思想上光輝的法杖。也是一代又一代歷史人文學者的一個圭臬,一種法則,一個夢寐以求的思想圣殿。
樊錦詩1963年7月從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后,毅然選擇了千里之外的西部小鎮(zhèn),一來敦煌就再也沒有離開。1963年9月到敦煌文物研究所,1977年任副所長,1984年8月任敦煌研究院副院長,1998年4月任敦煌研究院院長。她潛心于石窟考古研究工作,運用考古類型學的方法,完成了敦煌莫高窟北朝、隋及唐代前期的分期斷代,成為學術界公認的敦煌石窟分期排年成果。她撰寫的《敦煌石窟研究百年回顧與瞻望》,是對20世紀敦煌石窟研究的總結和思考。由她主編,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26卷大型叢書《敦煌石窟全集》則是百年敦煌石窟研究的集中展示。
1998年她成為蘭州大學敦煌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樊錦詩帶領科研人員,在石窟遺址的科學保護、科學管理上走出了一條切實可行的路,初步形成了一些石窟科學保護的理論與方法。樊錦詩最早提出利用計算機技術實現敦煌壁畫、彩塑藝術永久保存的構想,她組織敦煌研究院與浙江大學,共同申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多媒體與智能技術集成與藝術復原》課題,這一課題以敦煌莫高窟為重點,首次把莫高窟用多媒體及智能技術展現在人們面前。
敦煌藏經洞文物流散于世界多國收藏機構,這給中國學者的研究帶來了極大的不便。新中國成立前,王重民、向達、姜亮夫、王慶菽等學者,艱苦奔波于英法等國的圖書館,忍受刁難,眼觀手抄。對敦煌學和敦煌的保護、研究貢獻卓越的人員有一份長長的名單,羅振玉、王國維是中國敦煌學的發(fā)軔,依次是陳寅恪、張大千、向達、常書鴻、段文杰、季羨林、潘重規(guī)、饒宗頤等等(這個排序是以年代排序,我沒有作考證,我只是以書籍條目的順序),這些大師對敦煌學、敦煌研究都有著重大貢獻。
1987年,莫高窟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成為我國首批世界文化遺產。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文件指出:“莫高窟符合世界文化遺產的第一、二、三、四、五、六全部六項標準,主席團提請中國當局注意,這一文化財產(壁畫)面臨危險,必須特殊保護。”(87教科常字280號“世界遺產委員會主席團會議簡報”)旅游開發(fā)和入選世界遺產,對我們的保護管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時也需要面對許多新的問題和情況。敦煌研究院開始全方位探索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如何提高莫高窟的科學保護、研究、弘揚和管理水平,這是時代賦予我們的課題。
76年來,敦煌研究院堅持保護、研究和弘揚敦煌石窟文化,幾代莫高窟人為之付出了青春和畢生的精力。第一階段是敦煌藝術研究所時期(1944年—1950年),根據于右任先生提出的“寓保護于研究之中”的倡議,研究所以保護研究敦煌莫高窟為主,也兼及敦煌西千佛洞、瓜州榆林窟的保護,這三處石窟統(tǒng)稱為“敦煌石窟”。首任所長是常書鴻先生,他帶領十多名有志青年,從大城市來到荒涼的西北邊陲,等待他們的是一片破敗不堪的石窟。
第二階段是新中國成立后的敦煌文物研究所時期(1950—1984)。國家有政策支持并加大了投入和保護力度。將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更名為敦煌文物研究所。1961年,敦煌莫高窟、西千佛洞和安西榆林窟被國務院批準公布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第三階段就是敦煌研究院時期(1984年至今)。1984年,甘肅省政府決定將敦煌文物研究所擴建為敦煌研究院,增加了職能,擴大了編制,這是敦煌研究院發(fā)展最好的一個黃金時期。
1998年,樊錦詩從前任院長段文杰先生手中接過院長重擔時,己經六十歲了。樊錦詩接手院長后最大的貢獻就是最終阻止了莫高窟同旅游公司捆綁上市的悲劇發(fā)生,“保護文物”確確實實成為了樊錦詩首要的政績。沒有了莫高窟,一切都將無從談起。
孔子說:“君子不器?!币馑际钦f君子不僅僅是“器”。君子要有良心,有正義,有道德,有操守;君子要有根據良心和正義而做出是非判斷的能力和眼界;要有不為外力所脅迫而堅持正義的勇氣。樊錦詩關注人類一般事務,并保持自己的良知。對人類一般事務,或整體命運與未來,她都有基于正義的判斷,基于判斷的見識,基于見識的行動。這既是樊錦詩發(fā)自肺腑的生命宣言,也是中國知識分子應該遵循的道德律令。
中國的知識階級素有“器與技”“道與技”的甄別,樊錦詩是一個重器守道的知識分子。因為她沒有私心雜念,她熱愛莫高窟。所以,她敢于堅持真理,敢于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很多歷史名城和文化遺址就在“大景區(qū)”的情勢下,在某些官員希望確立“政績”的訴求中“消亡”了。自然因素對文物的影響是緩慢的,一旦以發(fā)展旅游為目的進行開發(fā),很多古城和遺址的歷史文化基本生態(tài)往往會在一夜之間被“開發(fā)”殆盡。
她是一個心思簡單如赤子般的人,在塵世的煙霞中能夠保持著那種定力,在極其復雜的境遇中,以個人的名義給省領導寫了一封匯報信,明確表示旅游發(fā)展中應注意保護莫高窟。在關鍵的時候阻止了莫高窟被企業(yè)管理的命運,這份報告保住了敦煌研究院負責保護管理莫高窟的職能和權力。莫高窟真是一個有神跡的地方。莫高窟同樊錦詩的相遇到底是莫高窟之福還是樊錦詩之福無法說清楚。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們在對的時間和對的地點遇到了對的人。
敦煌研究院負責保管莫高窟,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規(guī)定的文物管理體制。樊錦詩面對著種種壓力,不忘初心,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踐行了法律的尊嚴。這是莫高窟如此脆弱的世界文化遺產能夠“喜相逢”的福澤。誰破壞了莫高窟,誰就是歷史的罪人。從這種角度上講,樊錦詩確實是敦煌的女兒,她用60多年的時間,一輩子深情地摯愛著敦煌。
季羨林先生曾說:“前有常書鴻,后有樊錦詩”。如果把這作為對敦煌文物的保護、研究,以及敦煌學回歸在時間上的分野是可以成立的。敦煌學是一門“方面異常廣泛,內容無限豐富”的學科,其研究対象主要包括敦煌石窟和藏經洞文獻兩大方面,涉及宗教、藝術、歷史、考古、地理、經濟、語言文學、民族、民俗等眾多哲學社會科學領域,它屬于交叉學科,其中也含有“絕學”、冷門學科的領域。個人認為:敢不敢去碰敦煌學研究領域所有的問題,是考衡研究者和綜合能力的一個“測量儀”。
習總書記諄諄教誨:“努力構建一個全方位、全領域、全要素的哲學社會科學體系”?!耙涌彀l(fā)展具有重要現實意義的新興學科和交叉學科,使這些科學研究成為我國哲學社會科學的重要突破點。”“要重視發(fā)展具有重要文化價值和傳承意義的‘絕學’、冷門學科。”“總之,要通過努力,使基礎學科健全扎實、重點學科優(yōu)勢突出、新興學科和交叉學科創(chuàng)新發(fā)展、冷門學科代有傳承,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相輔相成,學術研究和成果應用相互促進?!绷暱倳浀倪@些論述,對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性的指導意義。
樊錦詩對敦煌又一重大的貢獻就是使“數字敦煌”的工作得到了質的提升。敦煌莫高窟壁畫數字化試驗開始的初步效果,及1992年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啟動的“世界記憶工程”,促使她認識到敦煌石窟數字化不僅要永遠保存敦煌石窟藝術的歷史信息,而且還要使公眾受益。于是,她又提出“永久保存,永續(xù)利用”人類珍貴文化遺產莫高窟的想法。這也成為敦煌研究院未來長期的使命和職責。應該說“數字敦煌”歷史信息保存和利用理念的最終形成,是莫高窟保護發(fā)展的理念跟隨科技發(fā)展步伐的結果。
敦煌石窟文物數字化是采用數字采集、數字處理、數字存儲、數字展示、數字傳播等數字化技術,使敦煌石窟所轄的敦煌莫高窟、西千佛洞和瓜州榆林窟及其每個洞窟的建筑、壁畫和彩塑通過轉換、再現、復原,成為可共享、可再生的數字形態(tài),并以多種新的手段對敦煌石窟藝術進行解讀、研究、保存、保護、傳播、弘揚和科學管理,以達到永久保存、永續(xù)利用的目的,這讓樊錦詩意識到:“用最好的技術保護莫高窟都不為過?!?/p>
“數字敦煌”包含兩個方面的設想。其一,數字化的敦煌壁畫信息庫建設。真實保存壁畫本真信息,使數字化的敦煌壁畫圖像日后成為第一手的壁畫信息資料,既可以提供研究的基礎性的信息,也可以為制定壁畫保護的措施和研究壁畫變化的原因提供最可靠的依據,同時也將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獻、研究成果以及相關資料匯集成電子檔案。第二,找到一種方式,將洞窟、壁畫、彩塑及與敦煌相關的一切文物加工成高級智能數字圖像,利用敦煌數字檔案開發(fā)數字電影,使敦煌藝術走出莫高窟,游客可以“窟外看窟”,減輕洞窟的開放壓力,真正地實現一勞永逸。這應該是樊錦詩對敦煌的一個劃時代的貢獻。
作家顧春芳前后花了四年時間寫作這本書,數次遠赴敦煌采訪,這不僅僅是對樊錦詩個人的致敬,更是對敦煌不僅僅是佛教藝術圣地,也是一部輝煌的人文史,是一部在戈壁包圍的綠洲營造人類精神家園歷史的崇高致敬!
注釋:
[1]習近平:《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二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344—3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