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落下的地方 短篇小說

徐霖

一

從幾百公里外的庫獨木，趕回到城里，父親躺在殯儀館，已過去了三十三個小時。我進(jìn)去的時候，這場屬于父親的儀式，已經(jīng)在做最后告別。

除了父親，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我看著父親，想要哭叫幾聲，可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哭不出來。

這對于一個戲劇學(xué)院科班出身，單位職稱為演員的人來說，是學(xué)藝不精？還是笑話一個？更何況這可是在親爹的葬禮上。我在心里悲嚎著，演砸了，演砸了，邊努力嘗試著救場，哭是嘴角下耷，笑是嘴巴上揚，我的耳邊反復(fù)響起，大學(xué)時老師訓(xùn)練我們微表情時的話語?？墒菦]用的，我越是想把嘴角下耷，我的嘴巴越上揚得夸張變形。

最先是嫂嫂發(fā)現(xiàn)了我的突發(fā)狀況，她朝我冷笑道：“方曉，這可是你爹的葬禮，你笑成這樣，是想告訴大家，你是有多盼著咱爹死嗎？”她尖細(xì)高亢的嗓音，像一個突然吹響的哨子，成功吸引了哥哥、母親及至所有親朋好友的目光。

我拼命地?fù)u著手，努力地擠著淚，想替自己辯解，可是無濟(jì)以事，相反，我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笑得燦爛奪目，仿佛就像多年前，我正站在舞臺上領(lǐng)獎。

都說愛笑的人，運氣不會差，即便輸?shù)袅艘磺校膊豢梢暂數(shù)粑⑿?。這些年，我一直是把這幾句話，當(dāng)成人生信條執(zhí)行的。受委屈了我笑，生活不如意了我也笑……我成功地騙過了所有人，卻在我爹的葬禮上露陷了。

“啪”，悲傷與憤怒成了母親的加速器，性格一向溫吞的她，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向了我，并踱起腳步，朝我狠狠甩了一巴掌。

“你這閨女，怎么這么狠心啊，你爹是得了老年癡呆，吃喝拉撒全要人照顧，可這些年，你說你忙，常年四季的見不著影子，我們指望過你什么了嗎……”

母親還在嗚嗚哭訴著，仿佛令父親死亡的罪魁禍?zhǔn)祝皇羌膊?，而是我?/p>

整個殯儀館都亂糟糟的，我的心也亂糟糟的。我像是一個站在公審大會上待審的人，周圍都站滿了審判者，但好在，我曾經(jīng)也做過幾年角。周圍的人越多，聲音越大，越要表現(xiàn)得泰然處之。這是一個好演員應(yīng)具備的素養(yǎng)，而和我具備相同好素養(yǎng)的人，還有我爹。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才不管有多少人正為他哭，為他笑。

最后，我哥把我轟出了殯儀館。他的眼神兇狠、決絕。我走的時候，一步一回頭，我知道，從此以后，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兩個男人，一個父親，一個哥哥。他們?nèi)疾灰伊恕?/p>

晚上的時候，我一直等著奎寧回來，我們已經(jīng)冷戰(zhàn)好長時間了。

氣味永遠(yuǎn)比人心簡單，它是個直腸子，藏不住事。奎寧才進(jìn)門，我就知道他喝了酒。

我心里醞釀著，要如何開口，嘴角又開始不自覺地往上揚，這是我說話慣常的表情?？鼘幎ǘ粗?，他的眼睛、祼露在衣服外的每一寸皮膚，全都紅紅的，頭發(fā)也雜亂地翹著，像極了一頭發(fā)怒的獅子。

我后退了幾步，他突然吼了起來：“方曉，你還真是能啊！以前，我說你冷漠、絕情，你還嘴硬，今天怎么樣，這可是你老子的葬禮啊，怎么，憋不住，現(xiàn)形啦！你整天說，那個小白臉玩陰的，整你，那你去告他啊，你不告，說明什么，說明你心虛，你肯定和他不清不楚來著……”

奎寧倒在沙發(fā)上，嘟囔著，聲音也越來越小，很快，他的嘟囔聲就被鼾聲所代替。我抱了一床薄毯給他蓋上，蹲下身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試圖從他“咚咚咚”，有力的心跳聲中，聽出點什么？我想知道，我們的婚姻怎么了？還有救嗎？

二

我沒敢等奎寧醒來，就再次逃回了庫獨木。

庫獨木，是一個拉祜族山寨，拉祜語是鳥落下的地方。一開始作為扶貧工作隊員，來到庫獨木的時候，我并不喜歡它，它的貧窮、落后、臟亂，都讓我想著逃離，而現(xiàn)在，這里卻成為我逃離現(xiàn)實世界，收容我的唯一地方。

有許多年了，桂城只要成立工作隊，首當(dāng)其沖，我都會成為抽調(diào)對象。領(lǐng)導(dǎo)說，我的工作能力，就像是桂城，角角落落隨地可見的解放草，不管什么樣的環(huán)境和土壤，都能蓬蓬勃勃，生長得枝繁葉茂。

一個戲劇專業(yè)的人，天生應(yīng)該屬于舞臺，可現(xiàn)在，干得全是跟戲劇無關(guān)的工作。我懂，領(lǐng)導(dǎo)這是在捧殺。

我和領(lǐng)導(dǎo)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一起分到單位。當(dāng)時，我兩是圈子里公認(rèn)的金童玉女，也是最佳拍檔，他演張生，我肯定是崔鶯鶯，他演梁山伯，我肯定是祝英臺，他演羅蜜歐，我肯定是朱利葉。領(lǐng)導(dǎo)曾經(jīng)瘋狂地追求過我，但后來，我嫁給了也同樣瘋狂追求我的奎寧。

我草草洗了一把臉，想要睡一會。從知道父親死訊，我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有合過眼了?？蛇€不等我脫下鞋子上床，我的屋門就咚咚咚響起來，這火燒屁股的猴急樣，比我前幾天死了爹還要急。

我打開門，才探出頭，手就被何彬緊緊拽住了。

“笑姐，你可算回來了，你再不回來，就要出大事了！”

何彬是縣農(nóng)業(yè)局下派駐村的工作隊員，長得瘦瘦的，高高的，黑黑的，他說話時嘴里就像含著一個核桃，吐字不清。和他認(rèn)識也快兩年了，我一直沒有聽清楚，他到底是叫我笑姐，還是曉姐？不過叫什么，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曉與笑差的只不過是一個聲調(diào)。不像城里城外，差的是幾千里，甚至幾萬里的距離。

我被動地跟著他走，也實在想不明白，會出什么天大的事，非等著我去解決。庫獨木共有四位工作隊員，我是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

何彬是農(nóng)業(yè)病蟲害專家，什么植物長了什么蟲，他看一眼就知道，庫獨木的村民，甚至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都喜歡他；另一個扶貧隊員叫汪清，來自水利部門，他會挖溝打壩，才到庫獨木，就幫助這里修了一個水庫，解決了村民的吃水問題，村民們也非常喜歡他；而另一個長得白白胖胖，戴著一副小眼鏡，我們叫他胖哥的扶貧隊員，也非常厲害，他曾經(jīng)是領(lǐng)導(dǎo)出身，現(xiàn)在雖然改非了，但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總把人說得一愣一愣的。村里需要有對外協(xié)調(diào)的事，都會找他，最近，他就給村里協(xié)調(diào)了一條路。

只有我來自文化部門，單位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門，沒錢支援我，不過就沖我和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我相信有錢，領(lǐng)導(dǎo)也不會管我。而我呢，從來沒有在農(nóng)村生活過，我來庫獨木之前，是那種，麥子和韭菜，水稻和稗子也傻傻分不清的人。我甚至在城市里，舞臺上待慣了，連如何跟村民打交道，說話都不會。

我知道，這肯定是領(lǐng)導(dǎo)發(fā)配我的初衷，他在等著看我笑話。就像有許多人，每天在看我爹笑話一樣。

我爹退休前是一所大學(xué)的教授，退休后的某一天，他突然開始迷糊了，先是找不著回家的路，再后來，開始忘了自己是誰？他出門只要見到個人，都會逮住人家，開始一番發(fā)自靈魂的拷問，我是誰？我來自哪里？

我家就住在大學(xué)內(nèi)，是那種最早期的學(xué)校福利房。所以，家周圍最不缺的就是人，尤其是學(xué)生。一開始那些學(xué)生，或許其中有幾個，我爹還曾經(jīng)教過，還懼怕著我爹當(dāng)初的余威，會老老實實回答，你是方教授啊！再后來，一年一年的過去，一撥又一撥的學(xué)生，像韭菜割了又長，長了又割，很少有人知道，方教授是何許人了。他們也越來越調(diào)皮，我是誰？你是我兒子啊，來，叫爹。我爹老老實實就叫道：“爹！”

我媽氣得夠嗆，開始關(guān)著我爹，不讓他出門，可是哪里關(guān)得住，一個渴望自由的人。我爹得了個空就往外跑。

最后，我媽索性把房子租了出去，在城中村漁戶村，買了套帶院子的房子。那院子很大，我爹哪怕不穿褲子，撅著屁股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也不會有人再來笑話他了。這一下，我媽總算徹底放心了。

有一次，我回家，我爹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他見了我后，問道，你是誰？我很高興，我爹沒有追著我問，他是誰？我說，我是你女兒啊！女兒是什么東西？我被問住了，看著我爹，是啊，我是誰，又是什么東西？好長時間，我也陷入了魔障中。

三

何彬拉著我往村尾走，村尾種了一大片茶樹，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種的，后來茶葉不值錢，就一直荒著，這兩年，茶葉又開始值起錢，又開始有人打理起來。

我在庫獨木這兩年，沒事的時候，常喜歡往那里跑，并不是我喜歡那東西，苦不拉嘰的，我才不喜歡喝呢，但我喜歡那片風(fēng)景，一排排站立整齊的茶樹，總能讓我想起，過去的某些美好，比如舞臺下的階梯座位，又比如……

在那片茶地旁，住著一戶人家，我叫她張奶奶，是庫獨木的建檔立卡貧困戶。她家吧，其實一開始的光景還算好，家里就只有一個獨兒子，兒子會開車，老些年就開始跑運輸，是庫獨木村最早蓋起瓦房的人家，后來娶了媳婦，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一家人正和和美美過日子時，出了一場意外，兒子和兒媳當(dāng)場在車禍中死亡，只留下張奶奶一人拉扯著孫子和孫女。

我一開始并不知道這些事，不過，我是村里的閑人嘛，我喜歡四處走，尤其最喜歡溜達(dá)到這片茶園里來，站在這里，看著一排一排，不斷往下延伸的茶樹，看著太陽從茶樹里升起，看著云霧從茶樹里升起，有時練練嗓子，有時練練身板，有時就站著發(fā)呆，來的次數(shù)多了，就?？吹綇埬棠淘诓鑸@里忙碌。

我不知道，如何跟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搭話，不是我看不起人，是實在不會。所以，我只能笑，一開始遇著的時候，我是微微一笑，再后來，開始搭訕講話，我就表現(xiàn)得趣味盎然地哈哈大笑，其實好多時候，我都聽不懂張奶奶說什么。張奶奶是拉祜族，一說話，一半是漢話，一半是拉祜語。

再后來，去的次數(shù)一多，那種客套也省了，張奶奶也開始對我熟視無睹。我就像偶爾落在茶樹上的一只鳥，撲騰著翅膀跳上一會，唱上一會，又自然而然地飛走又落下。唯一改變的是，我從城里回來，有時會帶一些糕點糖果過來，有時會帶幾支筆、幾本書過來，我很少見她的孫子和孫女，他們在鄉(xiāng)上讀書，要周末才回來。偶爾見到了，他們也遠(yuǎn)遠(yuǎn)躲著我。

對于這個家庭來說，他們的貧困太大了。我?guī)筒涣怂麄兌嗌?，我是領(lǐng)著一份工資，但車貸、房貸，每個月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

才走到張奶奶家院子門口，就聽到村婦女主任梅姐的大嗓門在說話：“張奶奶，你別鬧了好不好？仙人真不在村里，她回家去了?！?/p>

梅姐說的仙人是我，我在村里有各種外號，仙人就是其中一個，我也不敢問，這外號是褒義的，還是貶義的？所以也無法得知，這到底是在夸我，還是在罵我。

“不可能，仙人每次回家，都會來跟我說一聲的，她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回去。”緊接著是張奶奶的聲音。

“哎啊，跟你怎么說不明白呢？仙人她爹死了，她急嘛，哪還顧得再跟你打招呼?！?/p>

“不可能，仙人是神仙，仙人的爹也就是神仙，神仙是不會死的，你們又在騙我，糊弄我，我誰也不相信，我只相信仙人?！?/p>

我被這邏輯弄笑了。

四

屋子里整整潔潔的，正堂屋的墻壁上，左邊是一張習(xí)總書記的畫像，右邊是天地君師的畫像，條形的供桌上，放著三張照片，一個老頭，一個年輕的男人，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張四方桌，圍著四個條凳，一些鋤頭等農(nóng)具，有序地擺放在墻角。左邊的屋門敞開著，右邊的屋門緊閉著。

這是我第一次進(jìn)張奶奶家，我在她家屋外茶園瞎轉(zhuǎn)過無數(shù)次，她也曾無數(shù)次邀請過，但都被我拒絕了。

循著聲音，我和何彬進(jìn)到了左邊的屋里。

張奶奶躺在床上，見到我，從臥躺的姿勢坐了起來，語氣激動地嚷嚷道：“我就說你們騙我，仙人家在省城，遠(yuǎn)著呢，她如果真回去了，哪可能這么快就趕得回來?！?/p>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接她的話題，也更不明白，她何來的激動情緒。梅姐接了她的話過去：“你不是說方老師是仙人嗎？仙人嘛，一個筋斗云，十萬八千就回來了?！?/p>

張奶奶不理會梅姐的話，相反，還重重哼道：“又開始來糊弄我，翻筋斗要孫悟空才會，仙人又不是孫悟空。”

她的神情是認(rèn)真的，不容置疑的。

從他們的嘰嘰喳喳里，我聽清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曾經(jīng)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過一段張奶奶在茶園勞作的視頻。后來，不知道被哪一個做茶葉生意的大老板看到了。就在我離開的這兩天，他來到了庫獨木，提出要承包這片茶園。大家都覺得這是好事，可在茶園的歸屬問題上卻有了分歧，村里認(rèn)為，當(dāng)初開的是荒山，又是集體種下的，屬于集體經(jīng)濟(jì)，而張奶奶認(rèn)為，種下后，一直是她家在打理，而且，現(xiàn)在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娃娃生活，靠的就是這片茶園，如果村里強行收了這片茶園，她和兩個孫兒要靠什么生活？最后，張奶奶想不通，在一棵幾百年的野生茶樹上吊了脖子，好在，人被救了下來。她醒后，就鬧著要見我，說除了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說的話。

我看著張奶奶，卻沒來由的惶恐，她給予的這份信任，我能做得了什么呢？似乎什么也不能。

在過去的幾十年，我活得一直很驕傲。我接受過最好的教育，我知道，如何把咖啡豆調(diào)制成香濃的咖啡；我知道，不同紅酒的醒酒時間；我知道，如何優(yōu)雅時尚的打扮自己；我可以，跟詩人聊詩歌的各種流派；我可以，跟音樂家聊高音、中音、低音；我可以，跟作家聊卡夫卡、黑塞、巴特；我和我的朋友們，每天喋喋不休地聊個不停，我們有的時候，會為某一個歌劇或者某一個小說的細(xì)節(jié)，爭得面紅目赤。

可是來到庫獨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之前所有令我驕傲的知識，在這里，全都用不上。我不認(rèn)識，水稻還是秧苗時，長什么模樣。我不知道，一枚種子，是如何變成果實的。在城里時，我和我的朋友，曾無數(shù)憧憬過田園生活，可在這里，一大片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擺放在我的面前，我卻對它們無能為力。

所以說，我這樣的人，來這里做一個扶貧工作隊員，到底是讓我來改變農(nóng)村，還是讓農(nóng)村來改變我？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事情。

我用我爹教我的哲學(xué)理論，想要從中理出一個頭，可是理不出來，我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天天，跟我爹一樣，也漸漸變成了一個笑話。唯一不同的是，我爹是糊涂著成為笑話，而我是清醒著成為笑話。

我后來無數(shù)次想過，我在殯儀館那天，為什么死活哭不出來。大抵是那一刻，我除了趕了三十三個小時路程的疲憊外，還是羨慕我爹的，他終于不用被人當(dāng)成笑話活著了。而我，還得繼續(xù)活著。

五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

梅姐的眼光充滿了輕蔑。我對這樣的眼光太熟悉了，自從村里的人，知道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后，他們經(jīng)常就這樣，帶著少許的憐憫，像打量一個傻子地在看著我。

在遠(yuǎn)離城市喧囂的庫獨木，在被我們稱為直過民族的庫獨木村民，他們衡量一個女人的標(biāo)準(zhǔn)，簡單而原始，就是會不會種、養(yǎng)。種，是一個女人，能不能在一塊肥沃的土地上，種出能夠讓人類活下去的糧食。養(yǎng)，是一個女人，能不能夠擁有一塊肥沃的土地，生出一個又一個的娃，從而讓人類繁衍下去。

而我，生為女人，很抱歉，在他們眼里，別說合格了，簡直就是殘次產(chǎn)品。我和奎寧結(jié)婚六年了，我們一直還沒有孩子。

何彬的眼神有懷疑，又有一些期許。他有理由懷疑，畢竟我在庫獨木鬧得笑話夠多了，誰也不敢保證，這會不會，又是另一場笑話。

剛到庫獨木的時候，何彬知道我是一個戲劇演員，而且還曾多次獲過大獎時，還是非常尊敬我的。他一口一個方老師地叫著我，甚至在我鬧了許多五谷不分的笑話時，還一直替我辯解著，方老師是城里人嘛，不懂這些也是很正常的。

直到有一次，鄉(xiāng)里下了一個通知，為了活躍村民文化，決定在鄉(xiāng)上舉辦一次廣場舞大賽。我來自文化部門，又是戲劇演員出身，所有的人，都對我寄予了厚望。只有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會跳什么廣場舞。

在我的圈子里，我們折騰的是戲劇、歌劇、舞劇……這些被稱為藝術(shù)的陽春白雪。而廣場舞是什么？在我們眼里，那是下里巴人才干的。我們私下聊一個不懂舞蹈藝術(shù)的人，常會用輕蔑的語氣說，哼，她懂什么藝術(shù)，她就只配跳廣場舞。

我不想替自己辯護(hù)，說我有等級觀念。畢竟，這是根深蒂固，深入到我骨髓的東西，或者，說好聽點，這是價值觀取向的不同。

就像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意識到，花成百上千住一晚酒店、買一件衣服、看一場電影、喝一杯咖啡……是奢侈的。直到我來到庫獨木。

我從小受的教育，都是不把時間浪費在無益的事上。所以，對于我來說，讓我教廣場舞這種事，不只是對我個人的侮辱，還是在浪費我的生命。我毫不客氣拒絕了他們的請求，我不會。那你會什么？

面對他們咄咄逼人的語氣，我蹙了下眉，那天，我正好著一薄紗輕裳，我脫下鞋子，即興跳了一曲現(xiàn)代舞創(chuàng)始人伊莎多拉·鄧肯成名作的舞蹈《前進(jìn)吧，奴隸》中的幾個經(jīng)典動作。

那一刻，我其實是有些憤慨的，對自己，對他們，或者是對生活。

我是在他們一片歡騰的笑聲中結(jié)束舞步的，哈哈哈，這也叫跳舞，我們村跳大神的老神婆，也比你跳得好看。哼，欺負(fù)我們鄉(xiāng)下人，沒有見過世面？各種嚷麻麻的聲音，飛了過來。其中一個人站起來，扭了幾個動作，這動作我有些眼熟，好像在小區(qū)散步時，見過小區(qū)的大媽們，踩著《小蘋果》的音樂跳過。

我低下頭，躲過何彬的眼神，但卻怎么也躲不過，張奶奶如秋刀草的目光。秋刀草的每一條葉片，都帶著鋒利的鋸齒，茶園里很多，每一次，我來茶園，總會聽到張奶奶對我的叮囑，小心點，這細(xì)皮嫩肉的，別讓秋刀草給劃著。

我用低得不能低的聲音說道：“我去會會那個茶老板吧！”

六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到劉叔站在村委會大門口張望，我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像是一只正自由撒歡的野兔，突然遇到了獵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遇到劉叔，我總會繞著他走，避開他。

村里人說，是劉叔總批評我，我記恨他。其實不是的，我像敬重我的父親一樣敬重著劉叔。

劉叔是我來庫獨木認(rèn)識的第一個人，還記得和他的第一次見面，送我的車才到村委會，就見到他小跑著沖了過來，幫我打開車門，用那張一笑起來，就咧到了耳朵根的大嘴對我說道：“你是小方老師吧？歡迎來到我們庫獨木，我是村支書記劉威?！?/p>

說完，他向我伸出了手。這是怎樣的一雙手？粗糙、龜裂，每個指節(jié)和指縫，猶如染了墨般，黑乎乎的。那是剝青核桃皮，留下的印記，可惜，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我猶豫了一下，慢吞吞把手遞了過去，但只是指尖輕輕碰了一下，又觸電般地彈跳了回來。劉叔笑著的臉，僵了一下，但很快又繼續(xù)咧開嘴，介紹起了村里的情況。

他的聲音大而洪亮，我的耳朵嗡嗡的，一個字也沒有聽進(jìn)去，注意力全放在了腳下東一處西一處的雞屎上。我踮著腳尖，左竄右跳著，仿佛地上的雞屎是一個個地雷，一個不小心，我就會被它們炸得體無完膚。

劉叔把我?guī)У搅艘婚g宿舍前，推開門說：“小方，這是你住的地方，我們考慮到你是一個女同志，晚上起夜不方便，特給你留了一間有衛(wèi)生間的房間。”

其實嚴(yán)格地說，庫獨木村委會的設(shè)施，相比許多貧困村委會來說，條件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房子是前幾年新建的水泥平頂樓，而且分給我的，還是唯一一間有單獨衛(wèi)生間的房間，只不過，我是后來才知道的。

劉叔替我關(guān)上門，走了，我環(huán)顧著房間，看著墻上到處斑斑點點，來歷不明的污漬，和那搖搖欲墜的床及那污黃發(fā)黑的床單。

就在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拿出來一看，是領(lǐng)導(dǎo)打來的。

“方曉，怎么樣，庫獨木還不錯吧？”

他的語氣冷冰冰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冰渣子，他不像是來關(guān)心慰問的，倒像是來挑釁的。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執(zhí)拗，領(lǐng)導(dǎo)有，奎寧有，我也有。

我嫁給奎寧一開始的那幾年，還算幸福，直到領(lǐng)導(dǎo)當(dāng)上了我的領(lǐng)導(dǎo)。奎寧開始疑神疑鬼、患得患失。我在單位上，只要有一點點好，他就覺得，他的頭上綠油油一片森林。反之，我混得越差，就越能證明我對他的忠貞似的。

可后來，一個舞者，再也沒有上過舞臺，每天跟著農(nóng)、林、水等單位的一大堆糙老爺們，從一個村蹦達(dá)到另一個村，從一個工作隊流浪到另一個工作隊。一開始，奎寧一口咬定，我是借著下鄉(xiāng)的由頭，干著一些茍且的事。后來，他似乎也明白過來了一些事，甚至，還一本正經(jīng)跟我進(jìn)行了一次談話。

奎寧說：“那個小白臉肯定還對你不死心，他這樣收拾你，肯定是想讓你去求他?！眲e看奎寧遇到領(lǐng)導(dǎo)，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其實私下，他總是叫他小白臉。

我問他：“那你是希望我去求他，還是不去求他？”

奎寧眼神怪異地看了我一眼，直到今天，也沒有給出我答案。

我也懷疑，領(lǐng)導(dǎo)對我還存有介懷，但我沒有證據(jù)。他每一次跟我說話，都是板著領(lǐng)導(dǎo)該板的臉，捏著領(lǐng)導(dǎo)該有的腔，從來沒有半點曖味。

如果非要說有，那可能是領(lǐng)導(dǎo)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后，唯一的一次。

有一年，單位年底聚餐，那個時候還沒有八項規(guī)定，年底聚餐往往是一年工作的總結(jié)。那天領(lǐng)導(dǎo)喝得有點高，說話有點飄，他瞇著一雙醉眼迷離的眼睛道：“方曉啊，你當(dāng)年可是我的女神啊，可現(xiàn)在……”他譏諷的眼神看著我，就像在火堆上炙烤一只豬蹄子，很快，我就四面焦黃，開始不停地往下滴油。

那天，我也喝了點酒，一些往事，本來早被壓實成厚厚土坯，封存在心底，而現(xiàn)在，那些剛剛喝進(jìn)去的酒，稀釋了它們，從我的心底噴薄而出，朝領(lǐng)導(dǎo)飛濺而去。

“呸，周壽，你還是男人嗎？整日里想著如何揉搓我，是不是很有意思？”我憤憤地朝領(lǐng)導(dǎo)嚷道。

不錯，領(lǐng)導(dǎo)名叫周壽，但我真的不愿意多提他的名字，他曾愛過我，如今，我的人生因為他，疼痛而潦草。

我在心里早就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但卻還是笑嘻嘻地答道：“挺好的。”

掛下電話，我一直偽裝的堅強，終于忍不住崩潰。我又拿起電話，給奎寧打了過去。

奎寧還沒有聽完我的訴說，就在電話那頭吼了起來：“方曉，像你這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就該待在農(nóng)村好好吃點苦頭，省得一把年紀(jì)了，還依舊浪漫、天真，只知道活在風(fēng)花雪月里……”

我的眼淚撲哧撲哧往下落，我不知道，奎寧這是怎么了？這些曾經(jīng)是他喜歡我的理由，如今怎么又變成了指責(zé)我的罪證。

我掛掉他的電話，把電話打給了哥哥，接通電話時，我已經(jīng)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哥哥大我十歲，從小我就是他的小跟班。哥哥寵我，從小就寵到大，見不得我受半點委屈。哥哥在省城開了一家公司，我也不知道他的公司賺不賺錢，但是，只要聽我哭窮，他總會舍得大把大把地掏錢給我，我想，這大概也是嫂嫂跟我水火不容的原因，她接受不了哥哥對我比她好的事實，她不會明著為難我，但私底下，總是小動作不斷，想要挑撥我和哥哥的骨血親情。

哥哥在電話那頭聽我哭，發(fā)出的聲音都成了顫音，一個勁地問道：“妹，你說話啊，你別哭啊……”

我的訴說雜亂無章，現(xiàn)在想來，是帶有許多夸張成分在里面的，我無限地放大了農(nóng)村的貧窮和貧困，可是哥哥卻沒有一絲懷疑。

就在第二天，我心情開始慢慢平靜，開始認(rèn)命時，哥哥叫來的施工隊，已經(jīng)浩浩蕩蕩來了。他們帶來了床、床具、衣柜……他們把房間粉刷一新，貼了墻紙，換了窗簾，甚至還很夸張地裝了一個很大的浴缸。

然后，這些也成為了以后劉叔在大會小會上，說我享樂主義和奢靡之風(fēng)嚴(yán)重的證據(jù)。

一開始，我是委屈的，我花的是哥哥的錢，再說了，我得在這里待上三年，我用自己的錢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又何錯之有？

七

我繞著劉叔走，一開始的確是因為恨，后來不恨了，又變成了習(xí)慣。說實話，我挺怵這老頭的，我不是黨員，但是每一次村里上黨課，開黨會，劉叔都會要求我參加。

每一次看著他們在會上，照照鏡子，紅紅臉，出出汗，洗澡澡，治治病。對于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庫獨木并不缺水，但那個浴缸我從此再也沒有用過。

劉叔迎了過來，眼神焦灼又帶著某種期待。他向我伸出了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快速地把手縮了回去，順著褲管用力蹭了蹭，這才放心地把手又重伸了過來。

我主動握住他滿是繭子的手，笑道：“劉叔好！”

劉叔咧開大嘴，笑道：“好，好，都挺好的，倒是你，這么快就回來了，你爸剛走，你怎么不留下來多陪陪你媽。”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別過臉，有淚水在眼珠里打轉(zhuǎn)。

劉叔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說道：“不哭，不哭，有劉叔呢！”

我挽住劉叔的胳膊，帶著點小女兒的撒嬌態(tài)，說道：“對對對，有劉叔呢！”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么，我兵荒馬亂的內(nèi)心，一下子安定下來。劉叔雖然是一個農(nóng)村老頭，但他總給我一種父親的感覺，我來庫獨木這么長時間，他狠起來的時候，會讓人恨得牙癢癢，軟下來的時候，又讓人如沐春風(fēng)。典型的給你兩巴掌，又再給你幾顆糖。

劉叔和我邊走邊說道：“小方，劉叔這次算是求你了，你替我想想辦法吧！你知道的，庫獨木真的太窮了，好不容易，有老板看上那片茶園，想要投資，咱們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劉叔的語氣，滿是懇求，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

我在庫獨木，一直是備受嫌棄的一個人，別說劉叔了，村里三歲大的娃娃見到我，都會擺出一副嫌棄的模樣。村里的那些婆娘，只要有空聚在一起，就喜歡模仿我走路的姿勢，不過我的抬頭、挺胸、收腰、俏臀，被她們演繹成了N 多可笑的版本，比春晚的小品還要精彩好笑。而其他諸如我一天要洗個澡啊，一天要換次衣服啊等等日常的種種生活細(xì)節(jié)，更是他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

在庫獨木，我是被孤立的，也是孤獨的。雞有雞的伴，羊有羊的伴，最連茶樹也有茶樹的伴，只有我像極了村西頭那只形影相吊的烏鴉，整日里只有自己在孤獨的悲鳴。

我說：“劉叔，我盡力吧！”

八

村委會的辦公室里，坐著一個老者，他穿了一件棉麻對襟盤扣的灰色上衣，下著一條寬松的黑色大襠褲，他的左手腕上佩戴著一串小葉紫檀的串珠，每一顆珠子都油潤光亮，右手上正舉著一把紫砂壺，正往桌上的紫砂杯里倒水。

他的動作行云流水，儒氣十足，見我來，他也沒有吭聲，只是又倒?jié)M了一杯茶水，推到我前面。我坐了下來，伸出手，五指并攏成拳頭，在桌上對著他輕輕磕了三下。

他頷首微笑，小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我也舉起杯子，輕啜了一口，讓茶水在口腔停留了一下，又分幾口飲完杯中水后，稱贊道：“好茶，如我沒有猜錯，這茶應(yīng)該是冰島吧？”

我雖然平時不太愛喝茶，但對茶道還是有過一些學(xué)習(xí)。一些著名茶區(qū)的茶，也能分辨一二。

老者沒有出聲，只是又替我把杯中的茶水續(xù)滿。我又淺飲了一小口，眉頭不由蹙了起來，之前的那一杯茶，口感很甜，基本沒有苦澀味，所以，我才敢一口認(rèn)定是冰島，可現(xiàn)在這一杯，有很重的苦澀味，但又很快在口腔里化掉，轉(zhuǎn)換成了甜，這又帶著明顯的班章氣息。

在躊躇中，我反客為主，拿起紫砂壺替自己續(xù)了幾次水，又在間隙間，替老者一次次續(xù)滿他的茶杯，每一次，老者都會用一個指頭，輕磕桌面三下，給我回禮。

連喝幾杯后，我突然有了思量，向老者笑道：“老先生遠(yuǎn)道而來，卻拿起兩種最珍貴的茶一起請我喝，作為回禮，我必須用我們庫獨木最貴重的茶來回敬老先生才行。”

我叫過劉叔，輕輕囑咐他給我準(zhǔn)備一些東西送過來。

很快，我讓劉叔準(zhǔn)備的爐子、火炭，土罐、庫獨木的茶，他就給我送了過來。

爐子的炭已經(jīng)生著，但可能時間倉促，還只有很弱的一點紅光，我有些急，對著爐子吹了起來，吹得嘴酸，火也沒有旺起來，正尋思著找個東西扇一扇時，一旁的何彬突然遞了一根黑不溜秋的吹火筒過來，看著管口形跡可疑的污垢，我停頓住了動作。

何彬看出了我的遲疑，說著：“笑姐，還是我來吧！”

的確，依我以前的做派，我是如何也下不了這個嘴的，我微微搖了搖頭道：“算了，還是我來吧！”

吹火筒的確好用，一會兒，爐火就旺了起來，我拿過土罐，仔細(xì)清洗后，放入茶葉，在爐火上，不斷顛簸，不一會兒的工夫，濃濃的茶香在室里彌漫開來。把已經(jīng)燒好的開水，隨著“哧”的一聲響，我烹煮的茶，算是好了。

老者喝了一口茶，笑著說道：“方老師，果然是個妙人。不過我是一個商人，在商言商，你們這里的生意，我的確非常想做，但是商人以和為貴，現(xiàn)在生意沒做成，還差點鬧出了人命，不知道，方老師有何破解的良方？”

老者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這個問題，從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本想跟劉叔商量一下，可現(xiàn)在這架勢，我不回答也得回答了。

“良方談不上，但我一路上都在想這個問題，村里說得沒有錯，茶地的確是屬里村里共有的才對，但張奶奶說得也沒有錯，這些年，茶地的確也是她家在照管，如何二者兼顧，我想可不可以如此，老先生要做這片茶園的茶，也總需要人來管理茶地，對于張奶奶來說，她并不見得非要把這片茶地占為己有，她只是需要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供兩個孩子讀書。所以……”

話音剛落，我的身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這是我在舞臺下，第一次收獲到掌聲。

簽合同的那天，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老者說是被我發(fā)在網(wǎng)上的視頻吸引來的，可我所發(fā)的視頻點擊寥寥無幾，他又是如何看到的呢？

我忍不住問了他，他說，其實是有人推薦他看的，那個人名叫周壽，和他算是忘年交。

九

32 歲生日那天，哥哥一大早就發(fā)了一個兩萬元的轉(zhuǎn)賬紅包給我，這是自父親死后，他第一次主動跟我聯(lián)系。

以前每年過生日，我最喜歡的就是哥哥的大紅包，可今天，我卻在這個包含著骨血親情的紅包里，看到了嫂嫂的委屈，奎寧的無奈……

哥哥一直見我沒有接紅包，打來了電話問我：“妹，你是不是還在生氣？那天，我的確不該吼你，都過去了哈，父親不在了，我們就是這個世間最親的人，生日快樂，去吧，像往年一樣，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哥哥來給你買單……”

我叫了一聲哥哥，哽咽著泣不成聲。這是父親死后，我第一次哭出聲來。

最后，我說：“哥哥，今年我們換個生日的過法，紅包，我就不收了，你如果真要給，你幫我買些花籽吧！”

哥哥沒有問我要買花籽干什么？對于他來說，我提的任何無理要求，都是有理的。

我依舊無所事事的，每天在村里閑逛，但每一次出去，我都會裝上一些花籽，我把它們?nèi)鲈诹藥飒毮镜牡缆穬膳?，撒在我走過的角角落落里。

春天的時候，它們開始發(fā)芽，很快，它們就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長出了一條條花路。紅的，黃的，紫的……各色的花把整個庫獨木都染得喜氣洋洋的。

這天，我剛打算去茶園看看，才到半道，張奶奶家的丫丫就朝我跑了過來，說道：“方老師，這是我的作文，我們老師要讓我給你看看?！?/p>

小丫頭的字寫得工工整整的，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理想》。

我長大了，要當(dāng)方老師一樣的女人。跟她一樣的走路，跟她一樣的穿衣，跟她一樣的會唱歌跳舞，老師說，這叫優(yōu)雅，說要當(dāng)這樣的優(yōu)雅女人，得好好讀書，我一定要好好讀書……

我正在念著，天空突然飛來了一群大鳥，它落了下來，落在了庫獨木的茶樹上，花海里，遠(yuǎn)處有一個背著相機的人，正朝我走來，待他走近，我才發(fā)現(xiàn)是奎寧。

不遠(yuǎn)處，一只停在茶樹上的鳥，撲哧撲哧飛了起來，又再次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