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詩畫思想管窺"/>
內(nèi)容提要:在分析宋代的“詩禪”和明代的“畫禪”時,錢鍾書先生把“通禪于詩”與“融禪于畫”聯(lián)系起來思考,將禪宗美學注入到中國詩與中國畫的言說中?!巴ǘU于詩”,包括由妙悟生發(fā)詩思,“解悟”與“證悟”結(jié)合,“學思悟”并行,形成神韻悠遠的詩之禪髓;“融禪于畫”,指以南宗禪的定慧支配中國畫的筆墨,以求簡約傳神、氣韻生動。錢鍾書還以“六根互用”的通感解說“詩禪”“畫禪”,并就文藝發(fā)展過程中通變現(xiàn)象的探討,厘清了禪思在中國詩畫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所起的作用及其影響。
宋代的“詩禪”和明代的“畫禪”,是錢鍾書先生在談藝時關(guān)注過的文藝現(xiàn)象。他在《談藝錄》自序中說:“凡所考論,頗采‘二西’之書。”所謂“二西之書”,指耶穌之“西”和釋迦牟尼之“西”,即西方文化著作和來自西域的佛教禪宗典籍。錢鍾書受中國佛學影響的“參禪貴活”思想,見之于他的《談藝錄》《管錐編》和《七綴集》等書;其“出語盡雙,皆取對法”的圓照思維方式,含有從莊禪佛老吸取的思想智慧,體現(xiàn)在他談詩、論畫的文藝鑒賞批評過程中。
錢鍾書在《談藝錄》中多次談到“悟”,作為詩與禪共同的思想升華之契機。他說:“學道學詩,非悟不進?!薄懊餍囊娦灾畬W,有益談藝,豈淺尟哉?!睂⑽颉暗馈迸c學“詩”并舉,認為“悟”是兩者所必經(jīng)的共同階段,其工夫包括莊子講的“心齋”和“坐忘”,但側(cè)重于“參禪”時皮毛落盡、獨見真實的體驗。在《談藝錄》中,他盛贊晁沖之的《送一上人還滁州瑯玡山》詩,以為“宋人以禪喻詩之什,此篇最為巨觀”,其詩云:
禪波洞徹百淵底,法水蕩滌諸塵根。迅流速度超鬼國,到岸舍筏登昆侖。無邊草木悉妙藥,一切禽鳥皆能言?;戆巳f四千臂,神通轉(zhuǎn)物如乾坤。山河大地悉自說,是身口意初不喧。世間何事非妙理,悟處不獨非風幡。群鵝轉(zhuǎn)頸感王子,佳人舞劍驚公孫。風飄素練有飛勢,雨注破屋空留痕。
禪者的冥想與詩人的收視反聽,有異曲同工之妙,經(jīng)過“禪波洞徹”的洗滌,外界萬象于禪僧、詩人眼中紛然靈活,“世間何事非妙理”,從書法到作詩,一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莫不如是。但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靈光忽現(xiàn),常使人們視妙悟為不可理喻之事。如果一味強調(diào)詩歌非關(guān)書、非關(guān)理,則容易將詩人妙悟視為恍惚幽緲之事。
錢鍾書十分清楚僅憑妙悟作詩的短處,他認為“悟”可分為兩種——“解悟”與“證悟”,強調(diào)詩人亦須“解悟”和“證悟”并行。他說:“詩中‘解悟’,已不能舍思學而不顧;至于‘證悟’,正自思學中來,下學以臻上達,超思與學,而不能捐思廢學?!薄皩W思悟三者相輔而行,相依為用”,才能真正達到“妙悟”的境界,因為“詩人覓句,如釋子參禪;及其有時自來,遂快而忘盡日不得之苦,知其至之忽,而不知其來之漸”。作詩如參禪,只有經(jīng)過一番“證悟”過程,才能一朝“解悟”,信手拈來俱成佳篇。詩人由妙悟而“入神”,進入詩歌創(chuàng)作神思忽至、靈感突發(fā)的階段,這與參禪頓悟的神秘體驗十分相似。錢鍾書說:
神秘詩秘,其揆一也。藝之極致,必歸道原,上訴真宰,而與造物者游;聲詩也而通于宗教矣。
除妄得真,寂而忽照,此即神來之候。藝術(shù)家之會心,科學家之物格,哲學家之悟道,道家之因虛生白,佛家之因定發(fā)慧,莫不由此。
詩人的“神來之候”,也就是妙悟的境界。所謂“以不落思維為體者,有不可思議之用也”,“不落思維”,指“禪”的不著言語,超越思維;“不可思議”,是詩人創(chuàng)作有如神助而落筆成詩。參禪者能由定生慧,藝術(shù)家(包括詩人)收視反聽而“入神”,兩者相符若契,性質(zhì)和作用相同。
詩人通過妙悟過程升華成詩歌作品,如同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一般溫馨。明代僧人紫柏真可在為《石門文字禪》作序時指出:“禪如春也,文字則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禪與文字,有二乎哉?’故德山、臨濟棒喝交馳,未嘗非文字也;清涼、天臺疏經(jīng)造論,未嘗非禪也。”禪與文字為本體和現(xiàn)象的關(guān)系,文字般若亦是菩提悟道的一種方式。中國古詩中那些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作品,有如文字禪而被冠以“神韻詩”之名,為通禪于詩的結(jié)果。關(guān)于“神韻”與“詩禪”之間的關(guān)系,錢鍾書這樣說:
滄浪別開生面,如驪珠之先探,等犀角之獨覺,在學詩時工夫之外,另拈出成詩后之境界,妙悟而外,尚有神韻。不僅以學詩之事,比諸學禪之事,并以詩成有神,言盡而味無窮之妙,比于禪理之超絕語言文字。他人不過較詩于禪,滄浪遂欲通禪于詩。
參禪貴活,不死于句下,禪話往往言有盡而意無窮,如詩的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神韻”既存在于禪話當中,又是詩的靈魂所在。詩有“禪髓”,詩之“神韻”所在,即是“禪”之精髓所在。錢鍾書說:
竊觀禪人接引話頭,每取詩人名句為之?!段鍩魰肪矶X至謂客曰:“東坡云:‘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焦仍疲骸莩鐭熡晏J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傍人謂是丹青?!硕U髓也。”
蘇軾采石而歸,能于一石之中見東海之廣袤無垠,聽澎湃濤聲擊打石壁;黃庭堅觀看惠崇的畫作,仿佛置身于波撼浩渺的瀟湘洞庭水中,遐想無盡。擁有禪髓的詩韻味無窮,稱得上“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里的“不著”不是一字不寫,而是“不多著”,以言簡意賅的方式令讀者下參禪功夫,點到為止,構(gòu)思詩的神韻悠遠境界,如蘇軾、黃庭堅的作品,可以成為禪人領悟禪法的一種方便法門。
在中國詩的傳統(tǒng)里,“神韻詩”常指以王維、孟浩然、韋應物等人為典范的山水詩,至清代王士禛編《唐賢三昧集》時以“清遠”論詩,“神韻詩”的所指愈發(fā)明確。不過,錢鍾書認為,“詩有神韻”與“神韻詩”從字面上看只是語序的不同,實際上前者的涵義要遠遠廣闊、深邃于后者。他說:“神韻非詩品中之一品,而為各品之恰到好處,至善盡美。選色有環(huán)肥燕瘦之殊觀,神譬則貌之美而賞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膩浙清之異法;神譬則味之甘而余回不盡也。必備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優(yōu)游痛快,各有神韻?!辈煌囆g(shù)風格的詩歌,若每一種風格充類至盡、恰到好處,都可以當“神韻”之稱。通過“詩有神韻”與“神韻詩”的辨析,錢鍾書先生完成了對“詩禪”說的全面審視,他以“詩”為本體,以禪味、禪髓豐富“神韻詩”,糾正了作詩、論詩中一味追求空靈而不落于實處的傾向,使得“詩禪”更加包羅眾有而意蘊豐富。
在《管錐編》中,錢鍾書先生常常將“詩禪”和“畫禪”并舉,他說:“宋人言詩禪,明人言畫禪,課虛叩寂,張皇幽眇?!痹谒闹校U既通于詩歌,亦通于繪畫藝術(shù)。從“詩禪”向“畫禪”的轉(zhuǎn)移,與宋代以后文人畫的蓬勃發(fā)展有關(guān)。明清的詩人中多書畫技藝高超者,如明代松江畫派領袖董其昌精于詩文書畫,把自己在京城的居所命名為“畫禪室”,在室里“參禪”品畫,提出了推崇文人畫的“南北宗論”。
在評論明代涌現(xiàn)的“畫禪”說時,錢鍾書先生指出對“畫禪”的認識不應停留在將禪史與畫史簡單比附的“南北宗論”上,而應洞察“禪”與“畫”內(nèi)涵的相通。他堅信“禪悟可通于藝術(shù)”,如同詩之神韻的“意在言外”,“意余于象”是中國畫氣韻生動之藝境產(chǎn)生的關(guān)鍵,也是“畫禪”說得以成立的深層內(nèi)涵。一幅畫若具有禪的風味,抑或擁有“禪髓”,則可稱之為“南宗畫”。錢鍾書對南宗畫的產(chǎn)生、流變及其特質(zhì)有自己獨到的認識,將南宗禪的“宗風”與南宗畫的筆墨技法相提并論。
南宗禪把“念經(jīng)”、“功課”全鄙棄為無事忙,要把學問簡至無可再簡、約至不能更約,說什么“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經(jīng)誦三千部,曹溪一句亡”,“廣學知解,被知解境風之所漂溺”(《五燈會元》卷一釋迦牟尼章次、卷二法達章次、卷三懷海章次)。南宗畫的原則也是簡約,以經(jīng)濟的筆墨獲取豐富的藝術(shù)效果,以減削跡象來增加意境(less is more)。
“曹溪”是六祖慧能傳揚南宗禪的活動區(qū)域。將由簡馭繁的禪學功夫運用到繪畫當中,運筆貴簡約不貴繁復,惜墨如金,筆與墨會,從而誕生出“南宗畫”空靈寂寞的畫境。南宗畫即文人畫,中國文人畫以筆立體,以墨取影,“筆墨”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錢鍾書認為觀賞繪畫應當領略“意余于象”,如禪家參悟公案。他在《管錐編》中說:
《張萱》(出《畫斷》)“《乞巧圖》、《望月圖》皆紙上幽閑多思,意余于象?!卑此囀乱裕扔诙U家之公案可參,聊疏通申明之。陳師道《后山集》卷一九《談叢》:“韓干畫走馬,絹壞,損其足。李公麟謂:‘雖失其足,走自若也’”;失其足,“象”已不存也,走自若,“意”仍在也。張畫出于有意經(jīng)營,韓畫乃遭非意耗蝕,而能“意余于象”則同。
畫家以疏筆淡墨作畫,筆簡形具而墨分五色,畫中形象才能氣韻生動。張萱、韓干雖不是南宗畫家,但他們在繪畫中所采用的“意余于象”的手法,和之后出現(xiàn)的南宗畫已經(jīng)消息暗通了。畫家若能把握住繪畫對象的“神韻”,所作的畫作即使經(jīng)過時間的損耗,讀者亦可通過現(xiàn)存的繪畫領略畫家的用心。
詩里有“神韻”,畫中有“氣韻”,二者外師造化而同出心源。通過對謝赫古畫“六法”的分析,錢鍾書指出“神韻”說實由品畫而被用于品詩,“氣韻生動”與“神韻”可等量齊觀。若如其所言,“氣韻”最初是品味人物畫的法則,這和魏晉六朝重人物品藻的風氣有關(guān)。山水畫興起后,“氣韻”作為繪畫創(chuàng)作的最高法則,遂不能為人物畫所專。繪畫創(chuàng)作、品評中的“氣韻”,與詩歌中的“神韻”是一樣的,“神韻”遂成為談藝者之公器。錢鍾書指出,“氣韻”“神韻”中的“韻”,可用韓拙《山水純?nèi)分兴v的“隱露立形”來概括:
韓拙論畫山水:“韻者,隱露立形”,蓋謂“露”于筆墨之中者與“隱”在筆墨之外者,參互而成畫境。
“隱露立形”,需要讀者發(fā)揮“視覺孕育”的功能,自動補充畫面,此時畫境既在于畫中,又形成于觀畫者心中,如同“禪”之有“機”待“參”而不落言詮、不可思議。南宗畫作為“畫禪”的產(chǎn)物,“韻”是其關(guān)鍵。錢鍾書說:
“神韻”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詮者,景物有不著痕跡者,只隱約于紙上,俾揣摩于心中。以不畫出、不說出示畫不出、說不出(to evoke the inexpressible by the unexpressed),猶“禪”之有“機”而待“參”然。故取象如遙眺而非逼視,用筆寧疏略而毋細密。
從繪畫史來看,具有“南畫”風格的畫家,在山水畫中所表現(xiàn)的多為“高遠”“深遠”“平遠”境界,或峰入云霄,或水天一色,多需佇立“遙眺”于與天地并立的冥想中,方能得其氣韻生動之致。
相傳王維所畫的“雪中芭蕉”圖,歷來論者聚訟紛紜,莫衷一是。錢鍾書先生認為,“雪中芭蕉”,正如佛教中常將不可思議的景物置于一處,比喻佛陀出于世間的高妙境界:
李長蘅流芳《檀園集》卷一《和朱修能雪蕉詩》:“雪中蕉正綠,火里蓮亦長”;按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佛道品》第八:“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蓋亦“龜毛兔角”之類……“雪蕉”、“火蓮”兩者皆“不可能事物”,長蘅捉置一處,真解人也。
以為李流芳的《和朱修能雪蕉詩》已正確把握了“雪中芭蕉”的立意。如果說水中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吸收了佛教的“凈染說”;那么火中蓮華,從常理上并不存在,形容的則是佛法“不可思議”的境地。以“火中蓮華”釋“雪中芭蕉”,是錢鍾書“畫”“禪”通觀時融禪于畫的妙喻。
“詩為有聲畫,畫為無聲詩”的說法早已被世人公認,但人們對這兩句詩當中的“聲”字卻鮮有注意。中國詩歌里不乏描寫聲響的佳篇,如《琵琶行》里的“此時無聲勝有聲”;那么,中國畫是否也具有一線穿空若有聲的韻律呢?錢鍾書對這一問題的思考論述,既受到萊辛《拉奧孔》中詩作為時間藝術(shù)與畫作為空間藝術(shù)有不同表現(xiàn)功能的影響,更借鑒中國佛教禪宗的“六根互用”的說法,以“通感”作為溝通“詩禪”和“畫禪”的關(guān)鍵。
萊辛在《拉奧孔》中區(qū)分詩與畫之間的界限,認為詩作為時間進程的描寫,宜于敘述動作;畫作為空間藝術(shù)的代表,只能描寫時間進程中的一個剎那,因此高明的畫家應當描寫“富有包蘊的片刻”。無獨有偶,《太平廣記》中也曾記載王維見《奏樂圖》,指出“此《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認為此事荒誕無稽,因為《奏樂圖》只能畫“一聲”,不能畫“一拍”。錢鍾書贊同沈括的觀點,并進一步申論:
“止能畫一聲”,可參觀徐凝《觀釣臺畫圖》:“畫人心到啼猿破,欲作三聲出樹難”,正萊辛論“空間藝術(shù)”所謂于全事止能示某一片刻之某一面。
“聲音”本屬于聽覺的作用,而繪畫則屬于視覺的范疇,以西方對于詩與畫的觀點品評中國畫,容易得出“欲作三聲出樹難”的結(jié)論。在繪畫中為表現(xiàn)聲音的韻律留“一席之地”,有賴于從中國的禪宗思想中尋求根據(jù)。
宋代黃庭堅在《題陽關(guān)圖》中寫道:“斷腸聲里無形影,畫出無聲亦斷腸?!备叨确Q贊了李龍眠的繪畫藝術(shù)?!瓣栮P(guān)三疊”為人傳唱不絕,畫家采陽關(guān)離別的故事入繪畫,未嘗不能使人觀畫聽到“斷腸”之聲。據(jù)說“公麟作《陽關(guān)圖》,以離別慘恨為人之常情,而設釣者于水濱,忘形塊坐,哀樂不關(guān)其意”。《陽關(guān)圖》能畫出“斷腸”聲,錢鍾書認為有賴于觀畫者視覺和聽覺的相互作用:
龍眠畫筆,寫惜別悲歌情狀,維妙維肖,觀者若于無聲中聞聲而腸斷,故曰:“畫出無聲亦斷腸?!奔绰犛X補充視覺之理也。
觀畫時的“通感”,使“視覺”與“聽覺”的互用成為可能。因為在繪畫藝術(shù)的觀賞過程中,觀畫者并非只運用視覺而對聽覺漠然置之。當一幅畫映入人們眼簾,首先沖擊的是人的視覺,此時聽覺如機括引而待發(fā)。待人們明白畫家立意之后,自然引發(fā)聽覺的功用,于無聲中聞聲,似乎聽到了陽關(guān)離別時那肝腸寸斷的嗚咽聲。
“通感”現(xiàn)象不僅存在于繪畫當中,中國古詩中的通感描寫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如宋祁《玉樓春》中的“紅杏枝頭春意鬧”。錢鍾書先生以“通感”品味此詩,認為“鬧”字不僅生動刻畫出杏之“紅”,也描繪出了杏之“繁”,化無聲為有聲,詩中仿佛傳來聲音的波動,這是由“視覺”獲得“聽覺”的例子。反之從聽覺導出視覺亦可,如李賀《惱公》詩中有“歌聲春草露,門掩杏花叢”:“歌聲”清澈圓潤,如春天草上的露珠,晶瑩渾圓,這是由“聽覺”獲得“視覺”感受的典范。
這種中國詩畫中的“通感”現(xiàn)象,已經(jīng)不能用萊辛《拉奧孔》中所講的時間藝術(shù)與空間藝術(shù)來解釋,而可以從佛禪的“六根互用”中得到啟迪。禪宗認為人有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產(chǎn)生六識,為“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與之相應的有“色、聲、香、味、觸、法”六境。“六識”各有專用,而“六境”則可隨心生而自在轉(zhuǎn)移,比如能于“聲”里聞出香味,謂之“聲香”。錢鍾書在《管錐編》中指出,“聲香”一詞,本于《楞嚴經(jīng)》中的“六根互相為用”。他在《通感》中言及“耳視而以目聽”時又說:
佛書《成唯識論》卷四:“如諸佛等,于境自在,諸根互用?!薄爸T佛”能“諸根互用”,等于“老聃”能“耳視目聽”。……釋曉瑩《羅湖野錄》卷一《空空道人死心禪師贊》:“耳中見色,眼里聞聲?!薄尰莺椤妒T文字禪》卷一八《泗州院楠檀白衣觀音贊》:“龍無耳聞以神,蛇亦無耳聞以眼,牛無耳故聞以鼻,螻蟻無耳聞以身,六根互用乃如此!”
專一凝神的心境是“六根互用”的必備前提,要獲取視聽圓融的通感,需要如禪師般“空空”如也,心如死灰。但這不等于麻木本心,而是一心專注于境,如人轉(zhuǎn)木石,“凝而不紛,鍥而不舍”,進而“凝神忘我,渙然澈然”,呆如木雞。人們在賞詩、觀畫的過程中,如果全神貫注而心志不分,亦能夠“六根互用”,突破詩作為時間藝術(shù)與繪畫乃空間藝術(shù)的限制,在文藝審美過程中獲得圓融的開心感悟。
錢鍾書先生把對于宋代“詩禪”與明代“畫禪”的考察,根植于當時的詩畫藝術(shù)創(chuàng)作風氣之中,從共時性維度產(chǎn)生的“文藝風氣”與歷時性維度形成的“文藝傳統(tǒng)”兩個角度看待問題。他不僅關(guān)注“詩禪”“畫禪”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藝術(shù)風尚及時代背景,還對“禪”在中國詩畫創(chuàng)作中的歷史地位進行了深入剖析。
關(guān)于“神韻詩”或“神韻派”,除了王維、孟浩然和韋應物等詩人外,錢鍾書先生在《中國詩與中國畫》中還列舉嚴羽、司空圖、陸時雍、王士禛為代表。他認為,由于詩圣“杜甫”的存在,“神韻詩”或“神韻派”在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并不能形成壓倒性的優(yōu)勢地位。以杜詩為代表的詩壇正統(tǒng)重視的是寫“實”風格。為救神韻派以空為靈的流弊,錢鍾書主張以李杜詩的“入神”來對“神韻”作廣義的闡釋,并借畫家的“用筆須毛”來說明詩歌如何以“實”補“虛”:
王麓臺論畫山水云:“用筆須毛,毛則氣古味厚?!碑T北詩筆滑不留手,脫稍加蘊藉,何可當耶。予嘗妄言:詩之情韻氣脈須厚實,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語意必須銳易,如刀之有鋒也。鋒不利,則不能入物;背不厚,則其入物也不深。
詩人作詩,如畫家運筆時貴“毛”,方能“氣古味厚”,達到庖丁解?!耙詿o厚入有間”的高超境界。這樣才能“以‘厚’為詩學,以‘靈’為詩心,賢于漁洋之徒言妙悟,以空為靈矣”。也就是說,對于“神韻詩”“南宗畫”的產(chǎn)生,應當放到文藝發(fā)展的過程中進行考察,才能明了其轉(zhuǎn)換文藝風氣的作用。
“神韻詩”在中國詩里非正宗,“南宗畫”則在中國畫里占據(jù)了主流地位。以董其昌所提倡的“南北宗論”為圭臬,明末陳繼儒主張南宗畫與南宗禪的“虛和蕭散”,清初“四王”作為董其昌的衣缽傳人,進一步宣傳這樣的文藝主張,并在創(chuàng)作中加以實踐,“南畫”的主流地位愈發(fā)不可動搖。但文藝傳統(tǒng)并非一成不變,舊的傳統(tǒng)隨著推崇者一味獨尊,不能識“異量之美”,會陷入單調(diào)乏味的死循環(huán)當中。錢鍾書以“通變”的眼光看待文藝傳統(tǒng)的新舊遞興,認為一種傳統(tǒng)在時間的淘洗下會盛極而衰,新傳統(tǒng)因此應運而生:
蓋在己則竊喜擅場,遂為之不厭,由自負而至于自襲,乃成印板文字;其在于人,佳則動心,動心則仿造,仿造則立宗派,宗派則有窠臼,窠臼則變?yōu)E惡,是則不似,似即不是,以彼神奇,成茲臭腐,尊之適以賤之,祖之翻以祧之,為之轉(zhuǎn)以敗之。
這種“為之轉(zhuǎn)以敗之”的現(xiàn)象,在中國文藝發(fā)展史上屢見不鮮,如明代的前后七子對于唐詩的一味推崇招致后人的批判,明代畫壇的浙派因縱而無法被吳派取代。錢鍾書雖然不滿“神韻詩”因追求空靈境界而蹈虛,但也充分肯定了其活力所在,以為“貪多之竹垞,能為饋貧之糧;愛好之漁洋,方為拯亂之藥”。清初詩壇有“南朱北王”之說,以王士禛(漁洋)與朱彝尊(竹垞)分領風騷。相較而言,“北王”一片空靈的神韻詩要勝于“南朱”詩歌以學問為本質(zhì)一籌,這是從文藝傳統(tǒng)的新舊遞興角度做出的公允之論。
自中國化的佛學禪宗形成以后,“莊禪”對中國文人士大夫心靈世界的構(gòu)造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禪的“明心見性”“六根互用”,為中國詩的悠遠神韻和中國畫的平淡天真奠定了思想基礎。詩為心聲,畫為心畫,詩人畫家借鑒“禪”的“定慧”,能藉此進入藝術(shù)創(chuàng)作超凡脫俗的高妙境界。錢鍾書先生以“禪”通觀詩畫,體現(xiàn)了他注重“打通”的手眼以及貴活貴圓的治學方法,能給后人很多啟示。他從“詩禪”到“畫禪”的層層分析,為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探求提供了另一種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