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靜一
(吉林省圖書館,吉林 長春 130028)
吉林省圖書館(以下簡稱“吉圖”)成立于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年),現(xiàn)有館藏善本古籍 4 600 多種,5萬多冊件,其中不乏名家舊藏。以民國時期天津著名藏書家劉明陽、王靜宜夫婦的研理樓藏書為例,自2007年古籍普查工作開展以來,吉圖已在這 4 000 多部善本中發(fā)現(xiàn)研理樓舊藏20多種,并有8種入選《國家珍貴古籍名錄》。研理樓尤以明清善本特別是典章、奏疏、文集等的收藏最為知名,由于劉氏撰寫的眾多考校文字與藏書目錄多已散毀,故其舊藏頗具研究價值。
劉明陽(1892—1959年),字靜遠,天津人。少年家貧,只上過幾年私塾,但酷愛讀書,肄業(yè)于天津政法大學,就職于報館,后成為津門著名律師,任東萊銀行等商號常任律師,并曾在1919年為周恩來等進步學生做無罪辯護。
劉明陽受曾收藏海源閣流散珍本古籍并在新中國成立后捐贈國家的東萊銀行少東、經(jīng)理劉少山影響,開始搜藏古籍,數(shù)十年間訪求奇書秘冊甚多,他在題跋中說:“二十余年來幾無日不寄興趣于故紙堆中,故奇書秘冊,往往遇之,若明清舊槧,更成過江之鯽,惜當時不暇為經(jīng)眼錄耳?!欣順侵鲃⒚鲹P記,時戊寅(1938)秋八月也?!眲⒚麝柎罅吭L求、收藏古籍,并精研版本之學,成為當時天津屈指可數(shù)的大藏家之一,后專立藏書樓收藏,名為“研理樓”,研理者,取諸葛武侯研精理性之語意。
劉明陽的夫人王靜宜也很喜歡藏書,“王氏原無藏書嗜好,婚后在劉明陽熏陶與影響之下,也漸雅好庋藏。閑時不僅伴劉氏往游于京津書肆之中,悅心于紙墨之間,還資助劉氏從事搜藏”。所以,研理樓舊藏中多鈐有“劉明陽王靜宜夫婦讀書印”,二人可堪為稱為藏書家伉儷之典范。因劉氏夫婦皆樂于典藏,故研理樓又名雙靜閣,舊藏也多鈐“雙靜閣”印,“雙靜者,取其字,靜遠之靜,及其夫人王靜宜之靜,而名曰雙靜”。
抗日戰(zhàn)爭開始以后,劉氏夫婦“遷地避亂,樓居湫隘,家中藏書,盡寄在外”。后由于經(jīng)濟原因,其所藏不斷散售,劉明陽曾在《書目答問》題跋中說:“書內(nèi)所謂余曾有或曾藏之書,十余年來因易米,多已不存。自我得之,自我散之,亦不甚惜也,壬辰(1952)中秋日?!毖欣順桥f藏多流散于各古舊書店及圖書館,著名圖書館學家來新夏在編著《書目答問》時就從天津古籍書店王振永處收到過《書目答問》劉明陽批校本,曾言:“我不僅借此過目不少古舊書,還結識幾位古舊書業(yè)的行家,如張振鐸、王振永、劉錫剛等人。……振永和錫剛主要跑南開圖書館,振永和我有更多的私交,所以經(jīng)常到我家來聊天,有時拿些好版本書給我看。有一次送來兩種《書目答問》批注本:一是天津藏書家劉明陽的批注本,一是邵次公的批注本。我連夜過錄,數(shù)日后始歸還?!薄拔母铩逼陂g,研理樓舊藏已所余不多,但還是大半被毀,僅有10余部珍貴之本幸免,寄存在天津圖書館。落實政策后,歸還劉家,由中國國家圖書館購藏。
吉圖所藏的研理樓舊藏,多是從各古籍書店和圖書館中所得。1957年,為建設新館,吉圖確定了“大調(diào)(各館間)、大買(書市)、大搜(民間)”的古舊書選購方針。經(jīng)原文化部介紹,吉圖與全國藏書較為豐富的大型圖書館聯(lián)系,從原北京圖書館(現(xiàn)為中國國家圖書館)及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等單位調(diào)配了一批線裝書復本。
吉圖還從古舊書店大批選購古籍善本:“……派人到中國書店、上海古籍書店、上海舊書店以及天津、南京、蘇州、揚州等地舊書店選購古舊書刊。這些書店很體諒我們新建單位購書方面的困難,破例地允許我們在專家服務部選書,中國書店還指示各區(qū)門市部給我們大開方便之門,優(yōu)先照顧?!痹谶@些大批量入藏的古籍善本中就有部分流散的研理樓舊藏。
此外,吉圖還從一些私人收藏家手中收購了部分古籍善本。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收購過程中,吉圖的老同志還特別拜訪了劉明陽、王靜宜夫婦,從其手中直接收購了部分珍籍:“在天津古籍書店張振鐸同志的陪同下,我們走訪了藏書家劉明陽、王靜宜夫婦,他們收藏的都是很難得的明版本,又經(jīng)過裝裱,保存得極好,當時買到他的四部書——《文苑英華》《辯證纂要》《十三經(jīng)注疏》《古今宗藩懿行考》?!?/p>
研理樓所藏明清珍善本應在百種以上,但研理樓藏書全貌暫已無從考究。筆者結合吉圖所藏研理樓舊藏珍籍,考析劉氏研理樓搜藏古籍的過程,將其簡要劃分為雜收、收藏、搜藏及專藏四個階段。
劉明陽最初開始藏書的時候,只為藏而藏,并無明確的收藏目的,雜收各類古籍舊本,“最初只收木刻本《九通》和商務印書館刊《四部叢刊》之類,以粉飾其風雅”,與吉圖所藏研理樓舊藏清乾隆四年(1739年)武英殿刻本《十三經(jīng)注疏附考證》三百四十六卷一樣皆為通行之本,但都為部頭甚大可置架頭聊充規(guī)模者。
民國時期,不少著名藏書家的舊藏流散于廠肆之間,“書者公物,本重流通,古今藏家,無久聚不散之理”。善本精槧時有所見,故劉氏漸收一些名家舊藏,如研理樓鎮(zhèn)樓之寶明抄本《冊府元龜》一千卷即原藏于山東黃縣丁氏之家,流散后,被劉明陽以一千八百圓重值購于北京邃雅齋舊書肆。其他還有士禮居舊藏明永樂本《宋少保右丞相信國公文山傳集》四卷、知不足齋主人鮑氏校藏的舊抄本《巴西文集》、翁方綱舊藏明成化本《文山先生集杜詩》二卷,等等。僅吉圖研理樓藏本中就有清代著名藏書家王芑孫舊藏清乾隆武英殿聚珍本《公是集》五十四卷,有王芑孫朱筆題識多處;清代藏書家馬玉堂舊藏明正德元年(1506年)馬金刻本《浮溪文粹》十五卷附錄一卷、清乾隆武英殿聚珍本《云谷雜記》四卷首一卷末一卷,均鈐有“漢唐齋”白文長方印、“古鹽馬氏”朱文方印、“笏齋珍藏之印”朱文方??;清代著名藏書樓結一廬主人朱學勤舊藏清乾隆武英殿聚珍本《唐會要》一百卷,鈐“唐棲朱氏結一廬圖書記”朱文方印等的名家舊藏。
劉氏性嗜博覽,古文功底扎實深厚,且收入頗豐,書估也樂于將珍善本薦之一見,劉明陽浸淫日久,經(jīng)眼即富,對收藏古籍的版本也愈加重視,“念余年來如一日,羅搜弗懈,每遇珍本秘笈,必親加考校,博洽該瞻,征引精嚴”,因此,研理樓藏書多收珍籍善本,為此不惜重金。為購入明弘治九年(1496年)張習刊本《僑吳集》十二卷,劉明陽甚至變賣了王靜宜的嫁妝以湊金價。
研理樓珍藏尤以明代善本為多,“如明永樂本《元史續(xù)編》十六卷、明正德本《東泉志》四卷、明隆慶活字本《四友齋叢說》二十六卷、明萬歷本《孤樹裒談》五卷、元刻本《沖虛至德真經(jīng)》八卷、萬歷本《柱下芻言》等均為稀傳之本”。吉圖藏研理樓舊藏珍籍善本有:明末藩刻上品稀見本,明崇禎九年(1636)潞王朱常淓刻本《古今宗藩懿行考》十卷;“嘉靖三刻”之一,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秦藩朱惟焯刻二十九年(1550年)重修本《史記》一百三十卷;初印精槧,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何氏清森閣刻本《何氏語林》三十卷,等等。
其他如館藏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刻本《蜀鑒》十卷,書夾板上題有劉明陽跋:“蜀鑒十卷,明初蜀藩刻本,寶靜簃秘笈史部。此書宋刻久佚,藏家皆以元本明初本或嘉靖本著錄者,均此本也。此書極不易得,余求已三十年矣。書有缺頁錯簡落字,雖以影宋抄本校正其顯口錯誤,其□□□□□□□及也。容后時妥為整理,促成完璧。壬辰上元,靜遠?!泵骺瘫尽妒耔b》較為稀見,吉圖及中國國家圖書館、四川省圖書館等5家單位所藏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刻本皆已入選《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劉氏求此書三十年,終得此書。
另外,還有一部研理樓舊藏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武英殿聚珍版初刻本《武英殿聚珍版書》四種附《欽定武英殿聚珍版程式》一卷、《欽定樂律正俗》一卷,其扉頁題王靜宜題跋二條:“此書為研究武英殿聚珍版書之原始資料,王靜宜題,壬辰冬至?!薄俺蹩趟姆N與聚珍版程式,書雖五種,費二十余年之力,始得湊全。前些年又得套印樂律正俗一小冊,并以附入?!钟洝!鄙w因《武英殿聚珍版書》前四種為先行刻印本,半葉10行,行21字。后因種類繁多,刊刻不易,才改為木活字套板擺印,行款也改為半葉9行,行21字,方成聚珍版叢書。所以,此初刻本四種正為研究聚珍版書的原始資料,而劉氏自1930年開始,費時二十余年才將其湊齊,可謂用心良苦。
因劉氏主要從事法律工作,對法規(guī)行政較為重視,故在搜藏珍籍善本時,重點又以有關刑律、典章和文集特別是其中的奏疏等方面罕傳之籍為主,從不濫收。所藏明嘉靖本《讞獄稿》六卷、明嘉靖本《大明律例》三十一卷、明萬歷本《明開天玉律》四卷、明刻本《楊襄毅公奏疏》十七卷、明嘉靖《河道平治議獄瀆論》一卷、四庫底本清康熙間抄本《秘閣元龜政要》十六卷等都為此類珍善之本。
雷夢辰著《津門書肆記》曾記培遠書莊在民國二十年(1931年)前后,購得明嘉靖白綿紙刊本《歷代名臣奏議》一部,價四百圓售予劉明陽。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某書估持康熙殿本《大清會典》到訪,“說知家君之素嗜此也,索價奇昂,并稱某人曾懸重金,期其必獲,果稍貶價,只可聽其變更國籍,仍流海外,跡近要挾,狀至可曬,因思此書,珍罕名貴,家君既已訪求有年,一旦幸遇,胡可失之交臂,無已,慫恿家君,照索付值,以了向愿”。
吉圖所藏種此類研理樓舊藏有:明刻孤本,卷一至五十配正德元年日新書堂刻居士集曾魯考異本之《歐陽文忠公全集》一百五十三卷(存一百五十卷:一至一百五,一百九至一百五十三);僅上海圖書館與吉圖有藏的稀見本,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羅干刻本《一峰先生文集》十一卷;明正德十一年胡文靜、蕭洋刻本《宋丞相李忠定公奏議》六十九卷附錄九卷,等等。
還有一部翻刻自會通館活字本的明刻本,《會通館印正文苑英華纂要》八十四卷和《會通館印正文苑英華辨證》十卷(存八十三卷:一至七十,七十二至八十四)有劉明陽題識及佚名跋,其子劉翁云的《研理樓群書題記抄》曾記此本入藏研理樓之經(jīng)過,頗有意趣:“按士禮居題識,以本書卷十以睿后一句為起,系據(jù)宋本缺失之本開雕,殊為有據(jù),不過宋本亦缺,無法抄補矣。是書除天一閣書目著錄外,即四庫全書總目亦未收,黃氏題識又云,會通館活字本,世但見有辨證,而纂要則未之見也,則此書應屬珍罕,惟書內(nèi)摘句,近于帖括,家君謂以之參校文苑英華,應不無小補,若與講政制書等量,即不可同日而語矣。家君又謂一部士禮居題識,費盡黃氏一生精力,但求其有關政制之書,不過占一小部分,倘黃氏移其精力,完成一有系統(tǒng)之歷代政書,或搜集勘校歷代有關政制典籍,以為后來研究吾國政制沿革者之借鏡,其為用,與夫嘉惠后學,不較癖宋佞元之徒侈古董者之為愈乎。家君對此書,以無關實用,且索價奇昂,曾以上項詞意說余,本不欲收,余以為但可就書論書,留之以備一格可也,因購藏焉。爰并志于此,以存收此書時之一段經(jīng)過,辛巳春”。劉明陽以此書非為政書,無關實用,本不欲收購,在劉翁云的建議下方才“留之以備一格可也”,可見劉氏收書的審慎。
劉氏研理樓藏書的聚散可以看作是民國時期私人藏書家經(jīng)歷的縮影,時代的變遷,舊藏的流散,為他們聚書創(chuàng)造了條件,使其能夠由雜收而至精藏,以致深入地進行研究。但局勢的動蕩、經(jīng)濟的窘迫又逼迫他們不得不散售與外,不少珍本秘冊甚而流失海外。幸而在新中國成立后,這些昔日藏家的珍善之本能夠在圖書館得到妥善的保存,特別是自“中華古籍保護計劃”實施以來,大規(guī)模的全國古籍普查和登記工作讓如劉氏研理樓舊藏這樣流散已久的各藏家珍藏得以觀其舊貌。本文通過簡述研理樓舊藏流散及入藏吉圖的過程,并分析其藏書的不同收藏階段,希望能為今后進行相關的專題性研究提供一些幫助和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