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慎一(大內(nèi)隆雄)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評論考述*
——兼論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作家對山口慎一的影響

單援朝

（日本崇城大學 綜合教育中心，日本 熊本 860-0082）

作為一個同時代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翻譯者、介紹者，山口慎一（大內(nèi)隆雄）的翻譯生涯始于在上海求學期間。1925 年4 月，從滿鐵經(jīng)營的長春商業(yè)學校畢業(yè)后，山口慎一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滿鐵公費留學生，進入上海東亞同文書院商業(yè)科學習。到上海后不久便邂逅了田漢、郁達夫、鄭伯奇、王獨清、歐陽予倩、傅彥長、張若谷等作家，與其中多人保持長達數(shù)年的交往，并在他們的影響下開始翻譯中國作家作品，主要是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作家的作品。在翻譯作品的同時，還積極寫文章介紹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數(shù)量也相當可觀。1929 年4 月，畢業(yè)后回到大連，依然堅持翻譯介紹中國現(xiàn)代文學，筆耕不輟。關于山口慎一的人和事，目前的研究狀況是，對其翻譯活動已知之頗多，對其評論活動還知之甚少。他究竟寫了多少篇評論及相關的文章，這些文章是怎樣介紹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其意義何在？這些問題就是本文考察的要點。

一、上海時期·概況、對話、習作

根據(jù)筆者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山口慎一在上海期間共寫了《中國話劇潮》《我看中國的社會性新文藝》《中國現(xiàn)代劇概觀（上）》《中國現(xiàn)代劇概觀（下）》《給郁達夫的公開狀》《提倡研究中國新文藝》《對中國文學界的希望》《中國文學的現(xiàn)在和將來》《關于中國文學的對話》《最近中國文壇的消息》《上海文壇交游記 上》《上海文壇交游記 下》等十八篇評論及介紹性文章。時間從1926 年底到1929 年3月。十八篇文章分別刊登在上海、東京、大連出版的多種報刊雜志上，其中既有小眾的同人雜志也有發(fā)行量可觀的綜合雜志。比如，《支那劇研究》和《萬華鏡》同出一系，前者是以日本人為主的“上海支那劇研究會”的會刊，后者是上海“文藝漫談會”的會刊，兩者都由內(nèi)山書店出版發(fā)行?！爸莿⊙芯繒焙汀拔乃嚶剷倍荚醋詢?nèi)山書店的文藝沙龍。《江南》為東亞同文書院學藝部（學生社團）的機關刊物。《上海每日新聞》和《周刊上?！贩謩e為日本人在上海出版發(fā)行的日語日報和周刊雜志。在東京出版發(fā)行的月刊雜志《日支》為日支問題研究會的機關刊物，主要刊登有關日中關系、中國動向的報道和評論?！吨恰窞闁|亞同文書院的經(jīng)營母體東亞同文會的機關刊物，由東亞同文會調(diào)查編纂部編輯，在東京出版發(fā)行。兩者在中國研究、報道方面有較大的影響力?！蹲x書會雜志》為滿鐵讀書會的機關刊物，《協(xié)和》為滿鐵社員會的機關刊物，兩者都為月刊，系前后身關系。《新天地》為獨立系的月刊雜志，1921 年6 月在大連創(chuàng)刊，創(chuàng)刊人、主持人為中村芳法；《滿蒙》（含其前身《滿洲之文化》）系中日文化協(xié)會的機關刊物，1920 年在大連創(chuàng)刊，到1943 年共發(fā)行了281 期。以上兩者同為在大連刊行時間最長、影響力最大的雜志。通過發(fā)表在這些報刊雜志上的文章，大致能夠了解山口慎一的評論活動的范圍及其影響。雖然不得不說兩者還相當有限，但在日本早期的為數(shù)不多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介紹中仍然占有重要的地位。

從發(fā)表的時間順序上看，第一篇評論是關于話劇的，發(fā)表于1926 年12 月。不僅如此，前五篇中有四篇都是關于戲劇的，可知山口慎一的興趣最初是在中國現(xiàn)代戲劇方面。這與他參加“上海支那劇研究會”的活動有關，后來又通過“文藝漫談會”結(jié)識了田漢、歐陽予倩、郁達夫等人。不過，這一傾向很快有了變化，變化始于第六篇文章。1927年3 月25 日，《上海每日新聞》刊出了山口慎一的《給郁達夫的公開狀》，這應該是他和郁達夫私下交流的延長。對此，郁達夫馬上寫了《公開狀答日本山口君》予以回應。文中真摯的話語和精辟的見解給山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郁達夫?qū)χ袊靶挛乃嚒钡恼J識和展望令他難以忘懷。他后來在好幾篇文章中憶及此事，不止一次地介紹、引用郁達夫的觀點。郁達夫在文末表示期望他“能夠?qū)⑽覀兊呐Α⑽覀兊闹驹?，翻譯過去，告訴你們?nèi)毡镜那嗄晖?，我們大家都應該?lián)合起來，廢除國界，打到我們共同的敵人”。對郁達夫的期望，他馬上做出了回應，于是有了《提倡研究中國新文藝》一文，標題中的“新文藝”明確對應郁文中的“新文藝”。以此為契機，他的視野從戲劇擴大到了“中國新文藝”。接下來的《對中國文學界的希望》雖然是另一次對話的開始，實則含有回應郁文的意思。對于他的“希望”，這次是鄭伯奇用日語寫了《我們的征程，答山口氏的希望》作為回應，文章刊登在同一雜志的下一期上。不可忽視的是，兩次隔空對話都是山口發(fā)起的，此舉顯示出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既關心又期待。同時，也使我們得以窺見他與創(chuàng)造社同人之間的一種交流上的默契。因為雙方在報刊上的對話既是個人交流的延長，也是一次讓中日的讀者了解創(chuàng)造社文學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機會，其意義遠遠超過一兩篇介紹性的文章。

1927 年1 月發(fā)表的《我看中國的社會性新文藝》是第一篇以中國“新文藝”為對象的文章。包括翻譯作品在內(nèi)，這也是他在《新天地》上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比蔣光慈在《太陽月刊》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社會生活》還早了一年。不過，嚴格地說，這篇文章被稱為評論有些勉強。山口雖然在文中介紹并點評了四篇作品，但點評多則二三行，少則一行，全文還是以作品介紹為主。盡管如此，也足以了解他這一時期關心的所在。

在介紹作品之前，有一段關于文學與社會的關系的論述，其結(jié)論是：“社會性文藝的誕生是必然、當然的現(xiàn)象，這在中國也不會有例外”。同時，胡適、陳獨秀提倡文學革命已經(jīng)過了十年，“到文學革命一詞已經(jīng)不再具有新鮮感，文學就已經(jīng)被革命完了，文學革命自身已取得成功”。話雖如此，但“純粹的文學”并沒有明顯的巨大的變化。在沉悶的空氣中，嶄新的社會性文藝突飛猛進，用流行語來說，是“無產(chǎn)階級派的文學”登場了。以上是作品介紹的背景乃至依據(jù)。文中介紹的第一篇作品是周作人的詩《兵工廠的罷工》，山口將該詩全文譯出。之所以介紹這篇作品，是因為“中國文學史的敘述者，或中國文化運動史的敘述者都提到周作人寫了這首詩”；同時想說“最近文藝和社會的交集明顯地越來越密切了”，連周作人也將目光投向了這一類題材。第二篇作品是孫寓人的小說《母嫁之夜》，作品刊登在1926 年9 月1 日出版的《現(xiàn)代評論》上。介紹這篇作品“一是因為在看似平易的敘述下講述了一件特殊的事件，二是其特殊性令人思考中國社會的特殊性”。作品描寫主人公在等待母親歸來的過程中心理及情緒上的種種波動，最后他發(fā)現(xiàn)留著眼淚的母親被一群男人強行帶走了，這才聽說母親是被抽大煙的父親賣了。這樣一個中國封建社會特有的典妻故事對一個涉世未深的日本青年學生來說確實相當“特殊”，山口認為這是一篇“出色的社會性作品”，并在此前后翻譯了這篇作品，譯作發(fā)表在《萬華鏡》第2 卷第2 期上。足見其評論活動與翻譯活動是相輔相成的。

第三篇作品為刊登在《洪水》上的竊竊的《慈愛毀滅后——從事社會運動一青年的日記》。作品以日記的方式講述了從事“社會運動”的主人公不被家鄉(xiāng)親人理解的苦惱及其生活。對該作品的點評只有一行：“可以了解中國青年的某種生活狀態(tài)”。較之點評，值得關注的是，山口明確地將《洪水》定位為“無產(chǎn)階級派的雜志”。第四篇作品為刊登在《創(chuàng)造月刊》上的蔣光慈的《鴨綠江上》。山口的介紹大致如下：住在莫斯科某學校宿舍的兩個中國人、一個波斯人及一個叫李孟漢的朝鮮人在某個冬日里聚集在一起講述各自的戀愛經(jīng)歷。英俊少年李孟漢的悲傷的愛情故事成為小說的主眼。李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友叫金云姑。后來李的父親被殺害，母親也自殺了。李從朝鮮逃到中國又來到蘇聯(lián)，卻在思念中接到了云姑死于獄中的消息。故事發(fā)生在日本統(tǒng)治下的朝鮮，字里行間充滿了對侵略者的控訴，大概這就是小說觸動山口神經(jīng)的地方吧？對于來自東北的山口而言，朝鮮半島并不遙遠。不過，他在介紹中只字未提日本，對作品的點評更短，短到只有“可以說是又一部特異的作品吧”一句。這里的“特異”顯然有特殊的含義。點評雖短，但不得不說他的感覺還是相當敏銳的。三個月后，郁達夫?qū)懥恕丁带喚G江上〉讀后感》肯定蔣光慈的創(chuàng)作，指出時代要求“烈風暴雨般的粗暴偉大，力量很足，感人很深的文學”出現(xiàn)。不同的是，郁達夫評介的不僅僅是一篇小說，而是同名小說集。作為蔣光慈的代表作，山口在兩年后的《中國小說二三》中再次介紹了《鴨綠江上》。

接下來，文中還談到《改造》雜志推出的中國專輯，對收入其中的丁西林和田漢的戲劇《壓迫》、《午飯之前》以及楊振聲的小說《阿蘭的母親》做了簡單的介紹。兩篇戲劇都是山口比較熟悉的，之前在《中國話劇潮》中已經(jīng)介紹過了。最后，他特意提及“創(chuàng)造社同人郭沫若參加北伐軍，官拜政治部主任，主管宣傳”一事，認為這是一件饒有興味、愉快的事實，頗令人深思。在他看來，這件事作為文學家投身革命運動的例子，實證了文學勢必與社會、政治結(jié)合的趨勢。換言之，文學的社會化與作家的社會實踐不無關系。通讀全篇可以看出，山口之所以撰文介紹以上四篇作品，雖然在聚焦“社會性”上受到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影響，但介紹主要是基于他自己的閱讀體驗，在“接受”中他讀出了作品的社會性，看到了向無產(chǎn)階級文學展開的趨勢。在1926 年底公開提出“無產(chǎn)階級派文學”的存在，這個事實不容忽視。盡管如此，文章的不足之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平直的敘述遠多于論述，作品的點評寥寥數(shù)語，多流于印象，只能算是一篇評論的習作。因為作品的關系，我們也能從中了解他日常閱讀的范圍，《洪水》《創(chuàng)造月刊》自不待言，雜志還包括北京的《現(xiàn)代評論》等。

二、上海時期·來自創(chuàng)造社的影響

1927 年9 月發(fā)表的《中國文學的現(xiàn)在和將來》看似一篇有關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綜述，實際上主要內(nèi)容為基于“革命文學”的主張展望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方向。該文由四章構(gòu)成，第一章為全篇的引言，第二章介紹“革命文學”的內(nèi)涵。其基本觀點是：“藝術家是革命的先驅(qū)”，因為他們擁有“纖細的神經(jīng)和敏銳的感覺”，“普通人所感受不到的苦悶、反抗和不滿，藝術家比他們早幾十年就感覺到了”?，F(xiàn)在革命的條件已經(jīng)具備，革命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一般有心于文學者就開始追求革命文學”。如果嫌這個詞過于空疏，也可以說現(xiàn)在中國的讀者正在呼喚“無產(chǎn)階級文學”。既存的文學觀產(chǎn)生于資本主義文化，必須被破除。加之，“中國革命已成為世界革命之一部分，無產(chǎn)階級要取得政權(quán)，要進行自我解放的革命。那么，我們所追求的革命文學當然就是無產(chǎn)階級文學”。

現(xiàn)狀是“同情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現(xiàn)實在中國隨處可見”，為了證明這一點，山口慎一在第三章里介紹了上海的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張資平、穆木天、王獨清等創(chuàng)造社作家，以及以《藝術界》雜志為據(jù)點的張若谷、傅彥長等人的文學活動。此外，他還羅列了一系列雜志、作家，從商務印書館的《小說月報》及文學研究會的諸作家到《東方雜志》《文學周報》《新女性》《婦女雜志》，再到《幻洲》《汎報》等小雜志。當然，著墨最多的還是創(chuàng)造社，《創(chuàng)造月刊》《洪水》等雜志都在其中。對于北京的文學動向，介紹了《語絲》《莽原》《現(xiàn)代評論》三家雜志及其中主要的作家。接下來是介紹各政治勢力的媒體，他舉了獨立青年派的《獨立青年》、國家主義派的《醒獅》、中國共產(chǎn)黨的《向?qū)А?、中國共青團的《中國青年》、國民黨的《民國日報》等并扼要地介紹了各個刊物的傾向和特點。視野開闊、涉獵廣泛的特點在文中已經(jīng)顯露出來。

以上內(nèi)容不僅僅是涉獵廣泛的結(jié)果，還來自親身的感受。山口在《上海文壇交游記》上下兩篇中披露了與中國作家交往的經(jīng)歷。比如，和郁達夫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與鄭伯奇、王獨清等人聊天，與張若谷、傅彥長結(jié)伴參加新雅茶室的文藝沙龍等，每個場景都很具體、生動。加上與郁達夫、鄭伯奇在報刊雜志上的隔空對話，凡此種種意味著他對這些作家及其文學活動的了解不僅來自書本，還來自現(xiàn)場的交流、體驗，即人們常說的耳濡目染、言傳身教。進入作家的圈子作為觀察者乃至參與者近距離感受中國現(xiàn)代文學，此乃他的文學評論活動的獨特之處，作為參與者的證言，他的介紹往往含有個人的體驗在里面。

第四章完全引用郁達夫的《公開狀答日本山口君》的后半部分，即對中國“新文藝”的認識和展望的部分，可以說就是參與的結(jié)果之一。因為這部分“有助于推斷中國文學應該開創(chuàng)的未來”。與之相呼應，引文結(jié)束于郁文中的“中國的將來，是無產(chǎn)階級的，中國的文學，也是無產(chǎn)階級的”這一推斷。不僅如此，他在《上海文壇交游記 上》中再次引用了郁達夫的這個推斷，兩人之間的隔空對話對其產(chǎn)生的影響是多么深遠，由此可見一斑。

如是觀之，這篇評論無疑是創(chuàng)造社作家影響下的產(chǎn)物，準確地說，是對郁達夫的《公開狀答日本山口君》消化的結(jié)果。盡管還有不少消化不良之處，我們?nèi)匀豢梢詮闹凶穼ど娇谏饕粚χ袊F(xiàn)代文學的認識形成的軌跡，也可以看到創(chuàng)造社的作家們是如何用他們的作品和思想影響一個日本的文學青年，使其成為其信者乃至代言人的。當然，討論山口慎一思想上的左轉(zhuǎn)，包括四一二政變在內(nèi)，大環(huán)境的影響也不可忽視。

幾個月后，《周刊上?！房隽松娇诘摹蛾P于中國文學的對話》一文。如題目所示，該文采取對話的形式，A 為提問者，B 為回答者。這種形式不禁令人想起山口之前兩次與創(chuàng)造社作家的隔空對話。對話始于日本人開始關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這一話題，《改造》雜志的現(xiàn)代中國特輯成為一個標志性的事例。B 為此感到高興，認為理應如此。文章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日本這一角度切入，頗具有時代感和國際感。文章的前半部分主要基于山口自身的體驗和認識。比如，A 問B 對中國的哪個作家最感興趣，B 回答是郁達夫，并說他的一個叫大內(nèi)的朋友剛剛翻譯了他的《過去》這篇小說。B 接著談到王獨清，提到了對他的戲劇《楊貴妃之死》的議論（一年后山口翻譯了這篇作品）。其中，值得關注的是圍繞井東憲翻譯的魯迅的《鴨的喜劇》展開的對話。對于這篇作品，B 認為：“魯迅極力要把中國式風情放進這篇作品里，可以說這是一個特色。在具有此類傾向的作品中，《阿Q 正傳》堪稱其代表作”。并認為早期的新文學描寫“家庭改革”“新舊思想沖突”的作品很多，而最近的動向是脫離這種傾向，不僅限于中式風情的東西，而是“向世界共同的問題、感情這樣的方向發(fā)展”。這樣的新舊對比很容易使人想起創(chuàng)造社主張的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之說。山口通過這種方式婉轉(zhuǎn)地指出了魯迅文學的局限性。作為具有“新風格”的作家，B 舉了在日本長大的陶晶孫為例，指出其作品集《音樂會小曲》多少有些日本新感覺派的東西在里面，并對其《兩個女人》做了點評。事實上，幾個月以前山口剛剛翻譯了這篇作品。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其評論活動是翻譯活動的延長。

前半部分以創(chuàng)造社為中心視點展開，后半部分是對中國文壇的總體介紹。說起這個話題，B 指出魯迅不久前曾說過“中國沒有文壇”，因為這個說法是以日本為標準的，日本的文壇明顯帶有中世行會的風格。故B 認為可以說文壇是存在的。在這里，山口通過B 對否定的肯定再次挑戰(zhàn)了魯迅的觀點。B 認為中國的文壇可以分為北京派和上海派。上海派中又有兩派，一派是以《小說月報》為中心的文學研究會，其成員有鄭振鐸、胡愈之、熊佛西、侯曜等人；另一派是創(chuàng)造社，其成員有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張資平、王獨清、鄭伯奇、陶晶孫等人。北京派以魯迅、周作人等為中心，主要雜志有《語絲》、《莽原》等。此外，還有田漢及《藝術界》的諸作家。以上三部分構(gòu)成文壇的主流。其中只有文學研究會屬于歐美系列，創(chuàng)造社和北京派，其成員很多都有留日經(jīng)歷。這也許是他與文研會派作家交流不多的原因。作為各派的特征，“北京派汲取了人道主義的潮流；創(chuàng)造社派身上自然主義以后的新技巧派及人生派的色彩很濃”。雖然這個見解內(nèi)含作為日本人的視角，但不一定就是他獨創(chuàng)的。不過，從某作家書齋里滿是日語書籍的場景，他看到了日本近代文學對中國作家的影響。A 問及對日本“無產(chǎn)派文學”的看法，B 的回答是好像在中國還沒太受到注意，但遲早會注意到的。作為日本人，與日本近代文學的關系這一視點是他的強項。雖然與上一篇的內(nèi)容有重復之處，但對文壇的介紹簡明扼要、條析縷陳，堪稱教科書式的解說。

像這樣對中國文壇全景式的梳理和介紹是山口慎一從外部也是從內(nèi)部觀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結(jié)果。具有二重視角的介紹者并不多見，山口慎一可謂其中的代表?？傮w而言，除卻那些針對魯迅的“小聰明”，文中的介紹還算客觀，有很強的報道性，為日本的讀者提供了同時代中國文壇的基本信息。作為一個青年學生的作品，其內(nèi)容可圈可點。他在東亞同文書院學藝部里被奉為中國文學的權(quán)威，可謂名至實歸。其他幾篇文章，《第三個故鄉(xiāng)》主要回憶與田漢的交往，《最近中國文壇的消息》主要是介紹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的文學活動的，也是屬于報道性的文章。

山口慎一的思想左轉(zhuǎn)離不開創(chuàng)造社作家的影響，四一二政變成為一個試金石。大連出版的《協(xié)和》第3 號（1927 年6 月1 日）刊登了山口的《國民黨右派的本質(zhì)》一文，該文的脫稿日期為5 月5日，即四一二政變發(fā)生3 周以后。文章的標題已經(jīng)昭示了作者的立場，對國民黨右派的認識與郁達夫、田漢等人不無關系。該文作為當時日語語境中不多見的揭露政變的真相和實質(zhì)的評論文章，與《文藝戰(zhàn)線》第4 卷第6 號（1927 年6 月1 日）刊出的郁達夫的《訴諸日本無產(chǎn)階級文藝界同志》及小牧近江、里村欣三共同執(zhí)筆的《新軍閥蔣介石的真面目》遙相呼應，起到了為被屠殺、鎮(zhèn)壓者發(fā)聲的作用。在文章的末尾，山口筆鋒一轉(zhuǎn)，向四一二政變的犧牲者致哀，文學青年的本色依然健在。

我今天來到野外，看到道路兩旁的綠色漸深的楊樹、洋槐和菩提樹。還看見無數(shù)輕輕的、蓬松的、柔軟白色的飛絮飄過樹木之間。因這飛絮，我不經(jīng)意地想起了羅莎·盧森堡的獄中書簡。已成故人的她在被關押在獄中時，因從小窗戶飛進來的一只蜜蜂感受到了濃濃的春意，窗外啼叫的小鳥，映入眼簾的幾片樹葉，種種思緒隨著狹小的四角的空間里朝夕的變化飛揚。這些都記在她的手記里。

飛絮肯定也飛進了關押著中國的先驅(qū)者們的獄舍?？隙ㄒ矡嵛侵虉錾匣髀端w散的偉大的人們的尸體。

一個日本的文學青年對“中國的先驅(qū)者”真摯而又充滿悲情詩意的追思想必打動了不少讀者吧。

三、大連時期·從創(chuàng)造社到太陽社

1929 年4 月，山口慎一從東亞同文書院畢業(yè)，回到大連后進入滿鐵調(diào)查部工作。除了本職工作和業(yè)余的編輯、創(chuàng)作活動，如出任《滿洲評論》執(zhí)行主編，編輯《大陸》雜志的文學欄等之外，還利用極其有限的業(yè)余時間堅持翻譯介紹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翻譯和評論兩方面都留下了數(shù)量可觀的作品。有限的時間與多產(chǎn)的結(jié)果，這個矛盾如后所述，與其速成性的介紹方式有關。與上海時期相比，其譯介活動有了一些變化，一是發(fā)表的范圍擴大了，滿鐵大連圖書館的機關刊物《書香》、獨立的《滿洲評論》等都是新增加的雜志。二是除了綜述性介紹外，還寫了好幾篇作家論。綜述性評論中，1930 年發(fā)表的《對中國文化的歷史性展望》是一篇長文，分三次在《滿蒙》上連載，顯然是費了一番心血的。以徐晃陽的筆名發(fā)表在《滿蒙》上的《二十年來的中國文藝》及《中國小說二三》也有一定的代表性。

《對中國文化的歷史性展望》有一個副標題為《中國文化論序說》。在文中，他的中國文化論是從國民性、階級性、時代性三個方面展開的。山口在“五結(jié)語”中自認為這樣論述中國文化作為一種“新的方法”形成了對既存的中國文化研究的“批判”。他的自信與其說來自于“階級”觀念的導入，不如說是來自于從三方面展開。筆者讀后的印象是：三者之間還缺乏有機的統(tǒng)合，如文中頻繁出現(xiàn)的引文所示，可謂努力學習、博覽群書的結(jié)果。比如，在論述中國文化的階級性時，僅中國的文獻就引用了梁啟超的《中國文化史》、熊得山的《中國社會史研究》、陶希圣的《中國社會之史的分析》等好幾種，說旁征博引為該文的特點之一毫不為過。更有甚者，在第四章的末尾還可看到如下的大段的引用。

我認為現(xiàn)在應該考察一下中國現(xiàn)代的文化、文化運動。在這里做一個簡明的引用。

“五四運動是帶有民族解放色彩的反抗軍閥的運動。當時的文化運動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思想運動。由于當時中國客觀條件的限制，尚無階級的立場，也未能把握社會變革的理論。所以，其結(jié)果依然是中國資產(chǎn)階級對封建勢力的進攻，對中國的無產(chǎn)階級未起到任何實效。但是，從五四運動途中，及其后中國的無產(chǎn)階級猛然地參加種種運動，他們認識到了他們的歷史使命，并且他們證明了背負這一使命的勇氣。”

“今后的文化運動不會像五四運動那樣，僅是漫然地，無統(tǒng)一地輸入外國思想就行了?！?/p>

以上引用來自彭康的《五四運動與今后的文化運動》（《流沙》1928 年第5 期）。就是說山口把對“中國現(xiàn)代的文化、文化運動”的認識和判斷完全交給了彭康。非但如此，在以上引文之前，山口舉了“中國戲劇——二黃”為例論中國文化，論述也是以引用為主，分別引用了歐陽予倩的《談二黃戲》、馮乃超的《中國戲劇運動的苦惱》中相關的論述及觀點。后兩位因為聲名在外，在此就不贅言了。彭康也是留日學生，1927 年從京都帝國大學中途退學，回國后參加創(chuàng)造社，投入左翼文化運動。1928 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9 年起擔任中共中央文化委員會委員、代理書記?！段逅倪\動與今后的文化運動》被視為其文學評論的代表作品之一。如前所述，山口在文中也引用了包括列寧、梁啟超在內(nèi)的東西方學者、政治家的學說及觀點。但是，涉及近代以來的中國文化，明顯受到創(chuàng)造社的影響。就以上幾處引用來看，可以說其“新的方法”來自在上海所受的影響，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說得夸張一點，此時的山口越來越像一個創(chuàng)造社的編外成員。作為同一時期的作品，1929 年8 月發(fā)表的《中國小說二三》介紹了魯迅的《阿Q 正傳》、田漢的《上?！?、楊邨人的《女俘虜》、蔣光慈的《鴨綠江上》等作品。同年9 月，他在《新天地》上譯載了《女俘虜》，后來又翻譯了楊邨人的《小三子》?？梢娞柹绲奈膶W也是他所關心并認同的。

1931 年1 月，山口慎一用大內(nèi)隆雄的筆名在《滿蒙》第12 卷1 期上發(fā)表了《魯迅及其時代》一文，該文是他的第一篇作家論。文末的“附記”有如下說明：“本文在材料方面有很多地方借助于錢杏邨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作家》”?！冬F(xiàn)代中國文學作家第一卷》1929 年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收有論魯迅、郭沫若、郁達夫和蔣光慈的文章各一篇。論魯迅的文章題為《Ⅰ.死去了的阿Q 時代》，分為5章，實際上由好幾篇評論構(gòu)成。山口的魯迅論與該文的關系成為問題的焦點。文章的開場白為“正如作為批評家的錢杏邨所說”，接下來是他“所說”的內(nèi)容，此處未加引號。此后，錢杏邨作為“批評家”在文中多次出現(xiàn)，引用他的“所說”之處都加了引號，個別的還注明了出處。基于這一事實，加上“附記”的說明，筆者初讀該文的印象是文章的內(nèi)容深受錢杏邨的影響，山口是在和錢杏邨一唱一和之中完成了自己的魯迅論。但是，將《魯迅及其時代》與《Ⅰ.死去了的阿Q 時代》相對照，發(fā)現(xiàn)兩者在內(nèi)容上高度重合，由此可知山口借助的不僅僅是“材料”。換言之，無論有無引號，其實通篇都是“錢杏邨所說”，不要說文章的觀點，連表述都與錢文相差無幾。大概這也是山口在文中把“如錢杏邨所說”作為開場白的原因，似有意以此提醒讀者。以下，試比較兩者的篇首部分為證。先看前者：

正如作為批評家的錢杏邨所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從表面上看，無論鼓吹“幽默”的文學，講述“趣味”的文學，以及個人主義思潮的文學多么有勢力，實際上，其中心力量正轉(zhuǎn)向革命文學方面，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在這里，我們看到十年來的中國文藝思潮的轉(zhuǎn)變經(jīng)歷了急速變化的過程，就像政治事態(tài)的變化一樣，一次一次地從嶄新變?yōu)殛惻f。

這樣一來，現(xiàn)今，無論魯迅著作是怎樣廣泛地流傳，無論一部分讀者對他是怎樣的崇拜，無論其《阿Q 正傳》中尖銳的諷刺多么有力，魯迅已經(jīng)不再給人感覺是代表這個時代的作家了。

再看后者：

無論魯迅著作的量增加到任何的地步，無論一部分讀者對魯迅是怎樣的崇拜，無論《阿Q 正傳》中的造句是如何的俏皮刻毒，在事實上看來，魯迅終竟不是這個時代的表現(xiàn)者，他的著作內(nèi)含的思想，也不足以代表十年來的中國文藝思潮！

十年來的中國文藝思潮的轉(zhuǎn)變，果真細細的分析，它的速度和政治的變化是一樣的急激。我們目擊政治思想一次一次的從嶄新變?yōu)殛惻f，我們看見許多的政治中心人物抓不住時代，一個一個的被時代的怒濤捲沒；最近兩年來政治上的屢次分化，和不革命階級的背叛革命，在在都可以證明這個特征。文壇上的現(xiàn)象也是如此。在幾個老作家看來，中國文壇似乎仍然是他們的“幽默”的勢力，“趣味”的勢力，“個人主義思潮”的勢力，實際上，中心的力量早已暗暗的轉(zhuǎn)移了方面，走上了革命文學的路了。

較之后者，前者省略了部分語句（下劃線部分為被省略處），調(diào)整了部分語句的順序，關鍵的表現(xiàn)變得委婉了一些，兩者的差別僅此而已。從內(nèi)容到立場、觀點，文章的大意沒有改變。何況，以上比較的僅是開篇部分，調(diào)整相對較多。往下走，不乏直譯之處。通篇對比的結(jié)果，在技術上，用“抄譯”一詞說明兩者的關系較為妥當。這個詞與節(jié)譯或摘譯不同，是指在不改變作品大意的前提下有省略地翻譯，大致等同于照搬、借用。山口慎一抄譯了《Ⅰ.死去了的阿Q 時代》的第一、二、三、四章作為自己的文章。原文第一、二章沒有章題，第三章題為“死去了的阿Q 時代”，第四章也沒有章題，據(jù)錢杏邨在文中解說，原題為“死去的魯迅”。如以上對比所示，前三章基本照抄，第四章省略較多。錢杏邨雖然部分認可魯迅作品的時代意義，但就其現(xiàn)實意義而言，他的結(jié)論是：過時的文學，落伍的作家，這是錢杏邨在前四章中對魯迅的總體評價。山口慎一承襲了這個結(jié)論，只是在文章的表述上可以窺見他與錢杏邨之間微妙的距離。除卻日語表現(xiàn)固有的特點以及作為介紹者的立場，這個距離可以忽略不計。如果僅僅是為了介紹錢杏邨的觀點，山口為何不采用翻譯的方式，而采用這種照搬的方式呢？答案也許就在這期雜志上。

同一期雜志還刊載了大高嚴的《近代中國文學史上的先驅(qū)者》、魯迅的《阿Q 正傳》、鄭伯奇的《帝國的名譽》、葉沉的《起義》、楊邨人的《小三子》，事實上形成了一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小專輯。山口的《魯迅及其時代》排在《阿Q 正傳》前面。由此可以推測，為了配合《阿Q 正傳》的連載，編輯部約請山口寫一篇解說的文章。讀過錢文并印象深刻的山口就借他的觀點說事，并在文末如是總結(jié)道：“在中國文學史的某一時期魯迅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是，其所具有的時代意義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世界的東西。據(jù)說在其創(chuàng)作的范圍內(nèi)他已經(jīng)被新的知識階級大眾所拋棄”。這個與錢文一致的結(jié)論無疑也是他當時的心聲。文章結(jié)束于以下數(shù)語：“粗文雖未盡意，仍期待能對讀者理解中國文學有所幫助”。他的“期待”本無可厚非，但不得不說他提供的“幫助”具有明顯的傾向性，像這樣深度卷入中國左翼文學內(nèi)部之爭并在其中選邊站隊的“粗文”實不多見。從服膺贊同到為我所用，山口的做法并非個案，為中國的“革命文學”論爭選邊站隊的動向此時也開始出現(xiàn)在日本左翼文學陣營內(nèi)，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史論》等書的譯者藤枝丈夫攻擊魯迅吹捧錢杏邨就是其中一例。

四、大連時期·郁達夫論和田漢論

繼魯迅論以后，山口慎一連續(xù)用大內(nèi)隆雄的筆名發(fā)表了三篇作家論，分別為《戀愛小說家張資平——中國現(xiàn)代作家評論（1）》《時代的作家郁達夫——中國現(xiàn)代作家評論（2）》《詩人的跳舞——關于田漢——中國現(xiàn)代作家評傳（3）之一》《詩人的跳舞—關于田漢——中國現(xiàn)代作家評傳（3）之二》（以下省略副標題），發(fā)表在《滿蒙》第12 卷5、6、8、9 期上。冠以“中國現(xiàn)代作家評論”的系列作家論在日本還是首次出現(xiàn)。第一篇《戀愛小說家張資平》的文末附有如下說明：“本文幾乎完全依據(jù)錢杏邨的《戀愛小說家張資平》寫成”，可知該文的形成和魯迅論如出一轍。因為篇幅的關系，在此跳過這一篇。在他看來，魯迅已經(jīng)不是這個時代的作家，那么，誰是時代的作家？如文章標題所示，這個稱號落到了郁達夫頭上。鑒于他在上海與郁達夫有過交往，也算半個知己，寫一篇文章表現(xiàn)自己心目中的郁達夫順理成章。之前，他已經(jīng)寫了《郁達夫和書（上）》、《迷羊》等短文。不過，《時代的作家郁達夫》中的郁達夫是否就是他心目中的郁達夫，對此還另當別說。

如前所述，錢杏邨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作家 第一卷》里收有一篇論郁達夫的文章，題為《Ⅲ.達夫代表作后序》，是錢杏邨為太陽社出版的《達夫代表作》所寫的后序。該文由五章組成，其中第一、五章沒有章題，第二、三、四章的章題分別為“時代病的發(fā)現(xiàn)者”、“社會苦悶與經(jīng)濟苦悶的交流”、“在方向轉(zhuǎn)換途中”。后者原來就加了括號，是因為它本是郁達夫的一篇隨筆的標題。山口的《時代的作家郁達夫》也是由五章組成，都沒有章題。將兩者加以仔細對比，可知后者的內(nèi)容大多來自前者。就是說，與《魯迅及其時代》同樣，依然是沿用錢文，采取的也是抄譯的方式，只是省略的幅度大了一些。在此試舉一例，看看他具體是如何操作的。以下是《時代的作家郁達夫》第二章中的一部分。

來看看女人在他的作品里占有怎樣的位置。/這里有《沉淪》、《南遷》、《銀灰色的死》、《胃病》、《風鈴》、《中途》、《懷鄉(xiāng)病者》等作品。

這幾篇差不多都是描寫青年的性的苦悶的作品。由性的苦悶產(chǎn)生出的病態(tài)的心理、變態(tài)的動作、對性的滿足的渴望，這些東西在作品里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以下是《Ⅲ.達夫代表作后序》第2 章中與之對應的部分：

在當時，於這三種欲望之中，達夫自己認為最重要的當然是美人。講到這里，我們就轉(zhuǎn)入他的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時代，所謂“沉淪時代”了。在他離開日本回國以前，我們都可以把它稱做“沉淪時代”。他寫的創(chuàng)作，除開沉淪，還有南遷、銀灰色的死、胃病、風鈴、中途、懷鄉(xiāng)病者……幾篇，這些差不多完全是描寫青年的性的苦悶的，把青年從性的苦悶中所產(chǎn)生的病態(tài)的心理、變態(tài)的動作、性的滿足的渴望，惡魔似的全部的表現(xiàn)了出來，完成了青年的性的苦悶的一幅縮照。

下劃線部分——對創(chuàng)作時期的劃分等被省略，例舉的作品及其共同點都被翻譯出來了。之所以選這一段來對比，既可以了解抄譯的細節(jié)，還與文章的內(nèi)容有關。有人指出錢杏邨在文中首次使用了“性的苦悶”一詞，從此“性的苦悶”成為研究郁達夫的一個熱詞。由于這個詞的出現(xiàn)，尤其是“性的苦悶與故國的哀愁”的結(jié)合，為解讀“沉淪時代”的作品開了新生面，大概這也是令山口深受啟發(fā)之處。除了之前寫的兩篇短文與此有關，他還翻譯了張資平的《性的屈服者》的第二、三章，改題為《在故鄉(xiāng)》，發(fā)表在《讀書會雜志》（1926 年第10 期）上。這篇作品所表象的“性的苦悶”也很典型?？梢娝麑χ袊F(xiàn)代文學中的“愛情與性欲”“性的苦惱”等問題早已有所關注，現(xiàn)在終于在錢文里找到了知音。

對郁達夫的賣文生活及家庭生活中的苦惱，山口慎一在與之交往中也有所了解，并在《上海文壇交游記 上》里作了鋪陳，其中就有一段圍繞《迷羊》的對話。對此，錢杏邨在“社會苦悶與經(jīng)濟苦悶的交流”一章里從理論上做了深入的剖析，想必引起了他的共鳴。對錢文論郁達夫“方向轉(zhuǎn)變”的部分，嚴格地說，對錢杏邨為此提供的論據(jù)，山口也應該是深有體會的。錢杏邨認為經(jīng)歷了“沉淪時代”和歸國后的賣文生活，郁達夫開始發(fā)生變化，“他的思想也由個人的轉(zhuǎn)向集體的方面，他的行動也由頹敗走向向上的一途”。即向“時代的作家”邁出了一大步。作為“轉(zhuǎn)變的痕跡”，他舉了郁達夫1927 年發(fā)表的《在方向轉(zhuǎn)換的途中》、《公開狀答日本山口君》、《訴諸日本無產(chǎn)階級文藝界同志》等3篇文章。其中的第二篇對山口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錢杏邨在文中引用了郁達夫的如下推斷：“中國的文藝，是勞動階級的，因為有產(chǎn)階級的足跡，將要在中國絕滅了的原因”。以上引文也見于山口的《時代的作家郁達夫》。不過，與原文（及山口以前的譯文）相對照，可知這段引文個別字句有誤，從這個細節(jié)可知山口在此是照抄錢文的。文章結(jié)束于下文：“他會描寫強大的力量，會咆哮，會使人顫抖。我期待著這種可能。暫時就在此收筆”。這段結(jié)束語來自錢文第5 章末尾的以下部分——“我們希望達夫在今后的韌制中，在技巧方面表現(xiàn)出偉大的力量! 要震動! 要咆哮! 要顫抖！要熱烈！”，山口的文章鮮見口號式的排比，顯然是錢杏邨筆端的激情感染了他。

綜上，可以說《時代的作家郁達夫》一文從頭至尾都沿用錢杏邨的《Ⅲ.達夫代表作后序》。解讀這一結(jié)果，有兩種可能。一是山口終究未能寫出自己心目中的郁達夫。他抄譯錢杏邨的文章署自己的筆名發(fā)表，而且沒有用附記等形式說明，確實可以稱之為抄襲。究其原因，虛榮心作祟的可能性較大。二是《時代的作家郁達夫》表現(xiàn)的就是山口心目中的郁達夫。這樣說是因為他本來就對郁達夫比較了解，錢杏邨筆下的郁達夫引起了他的共鳴，換言之，就是他心目中的郁達夫。既然是自己想寫的又寫得如此透徹，借用一下何樂而不為呢？大概這就是他當時的心態(tài)。這樣一篇郁達夫論既是錢杏邨的也是山口慎一的，至于是否抄襲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是從結(jié)果來看，山口充當了錢杏邨的代言人。

對于以上兩種可能，筆者更傾向于認同后者。因為錢杏邨的評論，無論是魯迅論還是郁達夫論，都是具有強烈個性的一家之言，在當時的文壇是有爭議的，有人贊同有人反對。山口不僅全盤接受，還借用來表達自己的觀點，這樣做是要擔一定風險的。所以，給他扣一頂抄襲的帽子，恐怕非其本意。山口的作家論深受錢杏邨的影響與創(chuàng)造社不無關系。換一個角度看，比起魯迅、張資平來，連他相對熟悉的郁達夫，其作家論也抄自錢杏邨。這樣做其實是對錢杏邨的文學評論的高度認可，所以甘愿為其代言，不完全是為了選邊站隊。

《詩人的跳舞——關于田漢》全篇與錢杏邨無關，卻與田漢本人有關。因為這篇評論主要依據(jù)田漢的《我們的自己批判——我們的藝術運動之理論與實踐》上下篇寫成，田漢的主要事跡都摘譯自該文，作為引文全都加了引號，講述者用自己的敘述串起了這些引文。其手法與上一篇的郁達夫論使用的抄譯截然不同。因為田漢曾經(jīng)也是創(chuàng)造社同人，在介紹創(chuàng)造社時引用了郭沫若的文章，在介紹田漢的劇作《蘇州夜話》和《孫中山之死》時分別引用了署名為莫邪和忠郎的劇評，當然都是由他自己翻譯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篇的副標題與前兩篇略有不同，前兩篇都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評論”，而這篇卻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評傳”。這一字之差看起來不像是筆誤，文章的內(nèi)容確實含有“傳”的成分。這是因為田漢的文章本身就是對他自已的藝術道路的回顧與總結(jié)。就是說，山口利用田漢的“自己批判”為其寫了一篇評傳。除此之外，他還在文章（之二）中介紹了田漢的幾乎全部戲曲作品，從1924 年中華書局出版的當時唯一的戲曲集《咖啡店之一夜》（收入《咖啡店之一夜》《午飯之前》《鄉(xiāng)愁》《獲虎之夜》《落花時節(jié)》）到《湖上的悲劇》《蘇州夜話》，再到《一致》《名優(yōu)之死》《黃花崗》《古潭里的聲音》《顫慄》《南歸》《孫中山之死》等，并逐一加了點評。

讓我們從中撿拾幾條看看。關于《孫中山之死》，山口認為：“田漢描寫的是人，偉大的人孫中山”。遺憾的是，該劇“被南京政府拒絕上演”，“劇本發(fā)表時被開了天窗，甚至孫文的話語也被刪除了”。在他看來，《獲虎之夜》既是“戀愛悲劇”也是“社會劇”，作品在描寫青春的煩惱的同時，描寫了中國農(nóng)村窮人和富人的對立，形成了二重奏的世界，作為當時田漢的代表作值得高度評價。與之相反，《湖上的悲劇》“是一部極具神秘主義要素的戲劇，筆者為了田漢并不看好這部作品”。在這些點評中往往能窺見他的立場、觀點。除了以上作品外，田漢還有兩部題為《第九號病室》《火之跳舞》的社會劇。對于這兩部作品，因為“前者的劇本沒有發(fā)表，后者發(fā)表在某個雜志了上卻無法找到劇本”，山口只好簡單地介紹了作品的大意，包括出場人物的關系等。既然沒有文字資料，他的介紹所能依據(jù)的就只有觀劇的印象或田漢的口述。如果這個推理能夠成立，可以說山口與田漢的交往以及對他的作品的了解都達到了相當?shù)纳疃取?/p>

山口在篇首回顧了與田漢交往的點點滴滴，并把一封田漢的來信抄錄在其中。田漢在信中寫道：“我們的自由越來越狹小?，F(xiàn)在一邊四處躲藏，盡可能地在寫東西，也許哪天就會到大連去仰仗兄臺的保護”。玩笑歸玩笑，可以這樣談“自由”，足見兩人的關系非同一般。他回憶與田漢的邂逅是在《支那劇研究會》的某次會上，時間是1925 年底。后來經(jīng)常在內(nèi)山書店見面?！半y忘的記憶是1927 年春天，革命軍進入上海前夕，晚上走在法租界的路上，聽他講關于革命的種種”。在中央大戲院，受邀出席預映會觀看了由他的原作改編的電影《湖邊春夢》；和他及歐陽予倩一起去福祿壽吃點心等等。“自他做了上海藝術大學的文學部長，交往就愈加頻繁起來。一起看了小劇團《魚龍會》的試演，討論了特列季亞科夫的《怒吼吧，中國！》/不久，這個國家的文化運動發(fā)生了顯著的質(zhì)的變化，某一天見到田漢，他對形勢也頗為關心，談了魯迅，談了郭沫若，也談了他自己今后的計劃”。作為參與者的證言，文學史中的相關場景，田漢等人的言傳身教躍然紙上，一個異國的文學青年就是這樣走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

結(jié)語

通過以上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到山口慎一是如何接受、介紹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從1926 年到1933 年，山口慎一用本名及大內(nèi)隆雄、徐晃陽、晃陽等筆名撰寫了大量的有關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評論及相關的文章。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總數(shù)多達約七十一篇，為同一時期日本人中數(shù)量最多的。這些作品分布于在上海、大連、東京出版的多種報刊雜志上，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為日本的讀者提供了來自第一線的消息。其中四篇作家論雖各有藍本，并非完全原創(chuàng)，卻是日本人最早撰寫的作家論中的幾篇，作為當時屈指可數(shù)的介紹者之一，其評論活動仍然具有開拓性的意義。

歸納起來，山口慎一的評論活動有如下的特點：其一，以正在進行中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為對象，具有鮮明的同時代性。其二，從外部和內(nèi)部觀察中國現(xiàn)代文學，具有二重的視角。其三，評論活動是翻譯活動的延長，兼具速成性、報道性。其四，深受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作家的影響。通讀他的主要評論文章，雖然其中不乏客觀、中立的介紹，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是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色彩，這一傾向從學生時代到大連時期越來越明顯。卷入中國左翼文學的內(nèi)部之爭，站隊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可以說是其評論活動的最大的特色。關于第四點，僅就魯迅論而言，將其稱之為抄襲也無妨。關鍵是這一獨特的寫作方式將他自己與錢杏邨綁在一起，成為其同行者、代言人。這樣的選邊站隊使他在同時代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翻譯、介紹者中獨樹一幟。

其獨特之處在于他的翻譯和評論活動以左翼文學為中心，為早期中國左翼文學在日本的介紹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能取得如此成就，除了自身的素質(zhì)和努力外，還與他的特殊經(jīng)歷——與中國作家尤其是創(chuàng)造社作家的交往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是他們的言傳身教為他打開了左翼文學的大門，使他能作為觀察者、參與者身臨其間。將這一特殊經(jīng)歷視為其翻譯、評論活動的原點理所當然。反而觀之，他的譯作和評論最終沒有廣為流傳，也與以上特殊經(jīng)歷有關。走得太近，自然帶有明顯的傾向性。同時，包括非專業(yè)等因素在內(nèi)，缺乏原創(chuàng)性使他注定只能成為一個介紹者而不是研究者。不過，正因為如此，通過他的評論活動，我們不僅可以了解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在文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方面的影響力，還得以重新認識錢杏邨的文學評論的價值以及歷史作用。山口將自己與錢杏邨綁在一起固然與魯迅有關，但不完全是為了魯迅。他不僅借用了錢杏邨的魯迅論，也借用了張資平論和郁達夫論，可見他首先是為錢杏邨的評論所吸引，為他作為文學評論家的才華所折服。如是觀之，可以說山口慎一在翻譯介紹中逐漸拉近了與對象的距離直至與其融為一體。

1931 年和1933 年，山口慎一因參加與“滿洲共產(chǎn)黨事件”有關的活動兩次被檢舉，后一次導致他丟掉了滿鐵的飯碗并不得不離開大連。再次回到偽滿洲國后，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翻譯介紹，其對象逐漸轉(zhuǎn)移到當?shù)刈骷业淖髌飞蟻怼＿@與日偽當局推行的去中國化政策不無關系。后來他翻譯了大量的“滿人作家”的作品，成為偽滿國最主要的當?shù)刂袊膶W翻譯者。時隔十年，就在人們幾乎忘記了他過去的經(jīng)歷時，1943 年7、8 月，他突然在?？跋Φ摹稘M蒙》雜志上分兩次發(fā)表了《最近的中國文學界》，時間、對象都頗為敏感。難道是為了紀念那些逝去的歲月？他在文中是如何介紹戰(zhàn)火中的“中國文學界”的，包括那些令他牽掛的作家？這些都是令人深感興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