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勝
那是很常見的一條河,河道彎彎曲曲,河面不寬,河水不大,四季長流。河道窄的地方長滿了水苲草。河坡卻很寬,最寬的地方有六七十米,遍布著一些死水坑。那些死水坑是生產隊挖土方形成的,夏天漲水,坑里漫進了水,天長日久,就有了魚蝦和水苲草。河坡上雜草叢生,不規(guī)則地種植了柳樹。春天走來,柳枝綻出新綠,給荒涼的河道增添些許嫵媚。那條河,是我童年的樂園,我的許多童年和少年的回憶,就和那條河連在一起。成年后遠走他鄉(xiāng),那條河卻總縈繞在夢里。
我小的時候,母親多病,生產隊為了照顧我家,讓我母親看青。有時候家人太忙,年幼的我就擔當了看青的任務。我上學較晚,八歲時才上小學一年級,那時候就知道為家人著想了。
我家守護的那塊莊稼地就在小河邊,看青空閑時就去河岸上摘野花,或挖蒲公英,俗稱牛娃屎根,據說可以下火。沒有風,暮春的陽光撩得人心曠神怡,耳邊是潺潺的河水聲和樹枝上鳥的啁啾。偶爾從草叢里驚出一只野雞,鳴叫著朝遠處飛去。將近中午,我將要回家的時候,從河西邊走來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奶奶,步履蹣跚,背著個小包袱。老奶奶要過河,她看了看河水,說,我獨自過不去,你能扶我一下嗎?我爽快地答應了。我脫了鞋,挽起褲管。老奶奶也坐下來脫鞋。她的腳很小,小得無法形容,而且看不到腳趾頭。后來才知道,那叫三寸金蓮。舊社會的女人不少都裹了腳的。
其實河水也就一腳脖深,我先下水,站在水里,伸出一只胳膊,拉著老奶奶的一只臂膀。河里有石子、瓦礫,硌得腳生疼。老奶奶走得很慢,那一段只有六七米的河面,我們走了大約三四分鐘。到對岸后,老奶奶洗腳穿襪子穿鞋。我正要離開,老奶奶從包袱里掏出一根黃瓜,掰了一截遞給我,拿去吃吧,俺家孩子多,只能給你半截了。
那年月,一截黃瓜也是令人眼饞的食物。
我淌到河的對面,洗腳上岸后,忽然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扭頭一看,河里游動著一條魚,足有一尺多長?;液诘念伾?,扁嘴巴,長胡須,分明是條鯰魚。我大喜,忙脫鞋下河去捉,鯰魚就拼命擺動尾巴往上游。鯰魚太光滑了,一次次從我手里逃脫,我毫不松懈,緊追著用雙手捂它。好在河水不深,魚被我追得沒勁了,扎進一堆水苲草里,我看準目標,雙手突然抓住魚頭,把魚頭按進泥里,直到它動彈不得,我才摳著魚的腮殼,把它扔到岸上。大人們說,捉魚就要摳緊魚鰓,否則容易溜掉。
雙手攥著魚頭往家走,任憑魚的尾巴在我的胸前擺來擺去。小小年紀就捉到這么大一條魚,我心里洋溢著滿滿的自豪和喜悅。村里的伙伴小胖和二狗迎面走來,看見我捉到這么大一條魚,都艷羨不已,連聲驚嘆,好大的一條魚呀!一商量,我們決定把魚燉著吃了。他們分頭回家拿來一口小鍋和鐵锨,我們湊著土坡挖了鍋灶,把魚擇干凈剁了放到鍋里,又分頭去拾柴火。魚香飄起時,村頭響起奶奶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我答應著奶奶,卻不舍得離開。我們用帶來的小碗把魚湯分喝干凈。在我的一生中,那是最好吃的一次魚肉,盡管什么調料也沒有放。
田埂下邊的河坡上有個土堆,高約四五米,長寬約十多米,村里人叫塚子疙瘩。老年人講,漢朝劉秀被王莽追趕,路過此地,鞋殼簍里進了灰沙,就脫鞋把灰沙倒出來,倒出來的灰沙就變成了現在這么大的土堆。
土堆下面有好幾個死水坑,每個都有二百多平方米大小的樣子,水不深,有魚蝦,坑邊布滿了水苲草。這種水坑最適合黃鱔繁殖。倘是岸邊的水面上有了黃鱔油,就說明附近岸邊有黃鱔洞。黃鱔油是黃鱔分泌出的液體,呈粉紅色,發(fā)明發(fā)亮,就像柴油滴進水里的顏色。我們這些農家的孩子,幾乎人人都有一把鏟子。放學歸來,挖黃鱔成了一種樂趣。
發(fā)現黃鱔洞后,我們用泥巴或土將洞口附近封堵,形成篩子大小一個泥坑,將水排出。黃鱔洞一般不是太深,洞口直徑三到四厘米,內壁光滑濕潤。順著洞口一直挖下去,靈敏的黃鱔會往洞的深處躲藏。沒經驗的人,會把黃鱔挖斷。黃鱔也會裝死,它掙扎無力的時候,會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倘你不注意,它會突然敏捷地向泥塘竄去。
有一次,我和小胖挖到一條兩斤多重的大黃鱔,肥嘟嘟的,看著很誘人,我和小胖爭執(zhí)著,不知道如何處理它,最后決定從中間砍開,一人一半。我們拿著黃鱔往家走,走到五保戶趙大爺門前時,小胖說,就送給趙大爺吧,老師不是教育我們做好事嗎?何況趙大爺身體不好,給他補補身體吧。我想也是,就點頭答應了。
聽村里捕魚的人說,黃鱔血有藥用價值。我們捉到黃鱔,一般會把黃鱔肚子剖開,血弄到一張紙上,淌開,在陽光下曬干,收藏。如果手上有外傷,或者被鐮刀割傷了,就用淌有黃鱔血的紙張包著,再用布條輕輕纏繞,過一天就好了。這辦法居然百試不爽,據說是老祖宗傳下來的。
我們在挖黃鱔的時候,偶爾也會挖到蛇。當然,黃鱔與蛇在外觀上有很大不同。蛇頭是扁的,身上花花綠綠,看著瘆人。而黃鱔的頭看著跟泥鰍差不多,溫婉得多,我們這些河邊長大的孩子都能認出來。
我們這條河,就老鴰潭的水最深,河面最寬,有二十多米。岸邊是沙灘,一直延伸到水里。夏天的中午,老鱉常常在周圍靜寂無人的時候,悄悄爬到沙灘上曬太陽。此時沙子被陽光曬得熱乎乎的,赤腳踩上去燙腳。可能是老鱉因常年泡在水里而喜溫的緣故吧,曬蓋成為一種習性。老鱉曬蓋有好幾種方式,有時直接趴在沙灘上曬,這種方式居多。有時四腳朝天,露出白白的肚皮。也有少數老鱉,鉆進沙子里面,讓沙子完全覆蓋自己,如果不是輕微蠕動,人們幾乎發(fā)現不了。老鱉在曬蓋的時候,對周圍的環(huán)境非常警覺,稍有動靜,就會連滾帶爬地朝河里竄,樣子滑稽極了。
有一年暑假的中午,天氣異常炎熱,我和小胖埋伏到沙灘附近的草叢里,將近下午一點,有一只鱉探頭探腦地鉆出水面,四面張望,過了幾分鐘,確信四周無人,這才大搖大擺地爬到岸上。隨后,又有一只鱉爬了上來。過了大約十分鐘,我們確信不會再有鱉上岸了,突然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過去,兩只老鱉驚慌失措,連滾帶爬地朝河里竄,我們只捉到一只,靠近岸邊的那一只逃跑了。老鱉曬蓋一般在靠近水域的沙灘上,便于逃跑。那是我少年時唯一一次在沙灘上捉到老鱉。
最有趣的還是扎鱉。
鱉生活在水里有沙的河底,有淤泥則不適合鱉生存。所以扎鱉要懂得選擇鱉生活的水域。
河兩岸喜歡捕魚的人家,幾乎都有鱉叉,我家也不例外。每年夏天,我總能看到人們在河里扎鱉。這時候往往是中午,漁人頭戴草帽,頂著烈日,光著膀子或穿著背心,在齊腰深的水里緩慢行走,手里捏著鋼叉的下半截探進水里。若是腳下碰到了鱉,就用腳死死地踩住,迅速用叉朝鱉蓋上狠狠地扎去,直到扎透鱉蓋。當鱉被弄出水面的時候,四腳拉叉,那是何等的開心啊!
我十三四的時候,看到鄰居們捉鱉,也躍躍欲試。我們那些在水邊長大的孩子,一般都會浮水,扎猛子。得到父母允許,我大著膽子,約上三兩伙伴,手執(zhí)鱉叉,也學著大人的樣子,在水里行走。那年的暑假,我忙乎了半個月,竟然沒有扎到一只鱉。腳下也曾碰到鱉,可能沒有經驗的緣故,都溜走了。就在開學前,我最后一次游泳,竟然在沙下踩到碗口大小一團會動的東西,我知道那就是鱉,用力地踩住不放,忙喊在岸上的小胖,小胖下水把鱉叉遞給我,我使盡全身力氣,狠命地朝鱉蓋扎去。我成功了。我把叉頭舉出水面,這只鱉看上去竟然有三斤多重。在岸上,我們取下鱉叉,逗這只鱉玩。鱉惱羞成怒,總想伸長脖子吸人。一不小心,鱉吸住了我的手指頭,痛得我齜牙咧嘴,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鱉甩下來。
傳說許仙和白娘子相愛,法海和尚從中作梗,蠱惑許仙騙白娘子在端午節(jié)那天喝了雄黃酒,白娘子現了原形。許仙因驚嚇離家出走。法海和尚法力大,白娘子斗不過他,被壓在雷峰塔下。多年后,青蛇修煉得道,水漫金山,將雷峰塔掀倒,救出白娘子,而斗敗的法海和尚為躲避青蛇的追殺,變成了一只奇丑無比的螃蟹。
這是我幼年時奶奶講的一個故事,跟后來看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大同小異。奶奶還說,螃蟹的肚子底下,揭開蓋子,有一個人臉模樣的圖形,毛茸茸的,那就是法海和尚的臉形。我小的時候,對奶奶的話深信不疑。每次揭開螃蟹肚子底下的蓋子,都很驚悚。
我家鄉(xiāng)的河道里,河灘上的淺水坑里,就有許許多多的螃蟹。螃蟹一般寄居在岸邊的洞里,洞不是太深,也就拳頭大小,一尺左右深淺。螃蟹大小不等,大的有三四兩重。胳膊伸進洞里,用力地摸,抓到螃蟹,要趕緊甩到岸上,或放進隨身帶的魚簍里,否則被螃蟹的夾子夾住,那會很痛的。
八只腳的螃蟹,在岸上橫著走,兩只很大的眼珠外凸著,時刻警惕著周圍的動靜,看上去很威武。這種野生的螃蟹營養(yǎng)很豐富,據說吃了可以長筋骨。在河灘上架一堆篝火,將螃蟹扔進火堆里燒,燒熟的螃蟹泛出紅黃色,看著無比誘人。去掉外殼和內臟,別的部分都可以吃,嚼著咯嘣咯嘣的,焦香鮮美,像嚼炒黃豆。
逗螃蟹也是一件趣事。用一截短木棍在螃蟹的眼前晃動,螃蟹老早就舉起雙爪,目不轉睛地迎戰(zhàn),拼命地用爪子夾木棍。在螃蟹看來,被人類捉住是一種恥辱,所以就拼命地用雙爪維護自己的尊嚴。當然,螃蟹夾住人的肉也是很疼的。
在我們村子西北三四里處,有五一油田(后改為南陽油田)下設的一個農場,主要安排油田工人家屬就業(yè),后來逐漸形成一個小集市。我們捉來的螃蟹、魚蝦多了吃不完,常拿到那里賣,多少換點零花錢補貼家用。工人們生活條件好,喜歡吃水產。
長大后遠走他鄉(xiāng),好多年沒有回去捉過魚了。這些年來,河道經常干涸。河兩岸的村子建起了養(yǎng)豬場、養(yǎng)雞場,上游建起了加工廠,廢水都往河道里排。河里扔滿了塑料紙、垃圾袋,河水烏黑,臭氣熏人。河灘上再也沒有魚蝦可捉了,也不見孩童們在河邊嬉戲。見此狀況,心中悵然。
今春回故鄉(xiāng),讓我驚訝的是,河水湍湍流淌,又變清了,水面上還看到了游魚,河畔花香四溢。鄉(xiāng)親們說,政府在大力治理河道,每個村委選一個河長專門負責,鄉(xiāng)長親自掛帥。養(yǎng)殖場、加工廠的廢水一律不許往河里排,水面上的垃圾也都清理干凈。
我驚喜不已。也許在喧囂的都市待膩了,若干年后,我會重新回到故鄉(xiāng)的綿延河邊,捉魚,捉蟹,捉鱉,過少年時代無憂無慮的日子,那是多么的開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