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荷
舊日結(jié)束,黎明剝開一層困境,迎向柳暗花明。繼續(xù)踏上那條少人的小路,前方孤獨的森林亮起信念的燈盞。
藍天、白云和歌聲,回旋的未來,盤亙在一只白鷺的翅膀上。
前方某種確定或不確定的事物不斷交替,交織成陌生而純粹的世界。
風吹過,綠色的河流上,稚嫩的心思透著年少的憂傷。浪花堆積的日子已隱退在大山的背面。
陽光落在樹梢,像一種明媚而溫暖的心跳。
我出發(fā),去看一個遠方的朋友。
那個朋友仿佛就是我自己。
“保持蛙皮和樹皮的濕潤”,讀到這句,我干燥的手指和心忽然起了警覺。有多久沒下雨了,有多久沒聞著詩句的香氣了。江南多霧,把春天藏了起來。
故鄉(xiāng)越來越遠,充斥生活的是抖音和流量。
隨波逐流,沒有桃花在夢中梳妝,沒有秋菊在紙上昂起頭顱。
白鷺兀自飛遠,一枚枚柿子在路邊出售。
當一個午后,我讀到羅伯特的詩句,我才懷念春天,想起曾有過的青春。
一個久違的自己,從時間細小的縫隙里冒出來,扔給我一把詞語,教我重新愛上寫作。
這曾讓我熱淚盈眶的事。
陷入蒼茫,獨行者奔走于天地,心中養(yǎng)著一只禿鷹。
他把秋光和果實藏好。
太陽隱去,天幕空闊。鏡子里面的我,看見自己像一匹青驄馬,追趕著閃電。曾經(jīng)是長著蝴蝶鎖骨的小公主,而今暮年來臨,有些色彩正在褪去。
身上涌動著寂靜,收攏羽翼。我向內(nèi)行走,隱匿的河流兀自向東流去。
一切慢慢坦然。卸下笨重的面具,繞過冰涼的巖石。任自在的呼吸列隊,融入一場精神之旅。
任舊物暗淡,也無畏受傷的骨頭的苦痛。
獨行者從時間的魔咒和憂傷的馬車里取出歡樂。
我亦然。
從花香中出來,邁步走向寺院。
一個人的詩經(jīng)遠去,佛的慈光落在頭頂。
熱鬧與寧靜在身體里轉(zhuǎn)化。天上是朵朵白云,地上是五谷豐登。
小僧誦經(jīng)、撞鐘。菩薩高大,金剛威武。飛檐、黃墻莊嚴肅穆。大柱上一副對聯(lián)這樣寫道:翠竹黃花皆佛性,白云流水是禪心。
轉(zhuǎn)到后院,竟也有雞鴨叫喚。更遠處是一座水庫,水色似墨綠的大理石。岸邊一條彎曲的小路,通向山巔。
一切像一幅蒙蒂塞利的畫一樣安詳。
我將腳步輕放,在淡淡的秋陽里,仿佛在俗世之內(nèi),又在俗世之外。
我愿如山寺般靜默,看云卷云舒。
像一幅褪色的油畫,天色陰沉。
忽然想起地下長眠的祖父,眼前閃過他拄著拐杖的身影。地下的天色是否也是陰沉的。重陽節(jié),我將采一把菊敬獻給他。
流水東流,欒樹舉高燈盞。秋色盛大,卻是虛無。
現(xiàn)在是十月。遠處寺院泊在山腳,一蓬蓬蘆花迎風飄動。近處孩子們列隊,在操場里認真地做操。
我快速路過灌木叢,厚厚的一層落葉,墊高了大地。
我想寫兩封信:一封寄給蒼翠往事,寄給老家的炊煙、柳樹、燕子。
另一封還沒想好,但??啃℃?zhèn)的高鐵,會把它帶往遠方。
六月,一個人的庭臺。
開始迷戀詩歌以外的真實。比如滿園的菊、辣椒、百日草、天竺葵……
記得每一種植物發(fā)芽長葉的時間,記得它們花開的模樣。一些自由蓬勃也慢慢懂得。甘愿把一顆心安放在草木里,不再介意暮色蒼茫,與深秋的一株葦站成一道風景。
風又吹庭臺,撥動古老的歌謠。
我憶起遠方,那些長天云水,那些鳥雀呢喃,那些流水倒影。
喜歡不經(jīng)意的遇見。
喜歡你走在我的身邊。
山崖陡峭,磨礪風聲的劍鞘。
與昨日告別,不斷行走。一個西域男子俊朗的目光,如富足的藥引,在我的疆域播種下最為清澈的張望。
不凝重,不凌亂。松枝,火焰。
漫天雨水化作黑色籽粒,在清風里生根發(fā)芽。月光下,弄花人一邊歌吟,一邊扶起那最炫目的一朵。
剔除腐葉,疏通葉絡(luò)。流水忘記嶙峋的過往,所有風聲都朝向葳蕤之夏。
萬物蓬勃,肩頭披掛五彩霞光。
文字通靈,在浩瀚的星空,找到明亮的自己。
趕往未來的路上,
牦牛們一定想到了夢里那片茂盛的草甸,它們舉著金黃的光,把影子壓得很低。
只有那只戀家的狗不愿相信,這一去不復(fù)返的遷徙,有多么不舍。
牽著我的馬,將高原趕在路上。不羈的心,在胸膛里遙望黎明的海。
長調(diào)里的風,吹得我的腳步有些凌亂。
一些明亮的詞語,在漆黑的躁動和金黃的吉祥之間緩緩長出。
大地上的萬物,和牦牛們一樣漸漸壯實,要不了多久,就可抵達另一片蔚藍。
野花,蟬鳴和枝頭上的麻雀。
在這里,麻雀是一道風景。清晨喚醒你的就是窗外嘰嘰喳喳的麻雀。只有狂風大雨時,它們才消失一會兒,不知去了哪里。
晴天,麻雀們歇腳在電線上,像極了一個個五線譜上的音符。那些膽大的會飛來天井覓食,轉(zhuǎn)動著它們?yōu)鹾诘难壑樽?。輕巧的身體一邊靠攏,一邊又警覺地隨時準備撤離。
麻雀,是屬于鄉(xiāng)村的。
如果沒有它們,鄉(xiāng)村會感覺缺了些什么?!奥槿鸽m小,五臟俱全?!币苍袠尮軐蔬^它們。但它們始終不曾逃離鄉(xiāng)村。
麻雀的叫聲就像好聽的鄉(xiāng)音,麻雀又像是鄉(xiāng)村的樸素的漢字?,F(xiàn)在它們在一張紙上,供離鄉(xiāng)之人回味。
麻雀也是那些失去了老伴的孤寂老人的孩子。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的到來,使老人眉頭舒展,吃飯和睡眠都變得踏實。
麻雀是鄉(xiāng)村的福音書。
瓶里的茶梅,炒熟的堅果,案頭的墨水。
寂寥之美陪伴了我一段時日。白天,看能夠浸泡一座老屋的大雨紛紛落下。夜晚,煙花在半空綻放,又瞬間消失。山腳下,路的左邊是村莊、溪流。右邊是麥田和一座低矮的寺院。寺院黃色的外墻,莊重沉靜。
像每一個返鄉(xiāng)之人一樣。我跟隨炊煙,在臘月,一腳踏入了故鄉(xiāng)的家園。
灶間魚肉飄香,除了一日三餐,偶爾會在紙上勞作。以筆為犁,提前迎來一個繁花似錦的春天。有湖泊、薔薇,也有幻影、旅行箱。
活著的人,心總是在路上,返鄉(xiāng)只是一次小小的停頓。
與墨水書卷相伴,詞語就像一群養(yǎng)在紙上的蝌蚪,寂靜無聲。而枝頭鳥雀,它們的叫聲,時時旋轉(zhuǎn)出婉麗的夢境。
茶梅一瓣一瓣凋謝了,不憂傷,把它們輕輕埋進泥里。轉(zhuǎn)世輪回,或許它們將途經(jīng)另一座村莊,那里有我一樣喜歡安靜的女子。
最值得信賴的是前輩們,他們正在山間巡邏,在樹下休憩。
他們深信葉落歸根。
讀策蘭的杏仁,一雙悲憤憂傷的眼睛,出現(xiàn)在黎明前。
杏仁,一個個地數(shù)過去,有苦澀在舌尖翻滾。這衰草的時代,這人間的磨難,這生不逢時的艱辛,這納粹集中營尖銳的槍聲。時間冰涼,對岸的鐘樓鐵面無私。
唯有一個姓氏屬于自己,但無人理睬。唯有死亡張大嘴巴,像兇惡的餓狼。唯有裝灰的罐子在等著,等著最后的體面。
把一切都打碎,“讓我變苦,把我數(shù)進杏仁。”讀策蘭的杏仁,詩是證據(jù),是活著的苦厄。
茫茫長夜,詩也是后來者唯一可見的燈塔。
可和它比肩而立,彼此照耀。
光線透過窗欞,引領(lǐng)你進入到房間。
目光落在桌面、墨水和詩的肌理之上。
光陰漫長,香靜靜燃著。淡墨里,夜空的半只月亮,向著蒼郁的枝丫靠近。
記憶緩緩溢出,后如潮水般涌來。青春的腳印浮現(xiàn)在草木深處。
一個面色枯黃的人,繞過野花迷亂的灌木叢,向著前方趕路。
活著是使命。暮色起,一個午后向黃昏快速滑去。
夜晚,漆黑的風在等它。
而黎明不是幻覺,總會破土而出,觸手可及。
像一件醒來的樂器。
被深深吸引,一日不讀便覺無味。
文字里記載著什么?是一個人的原罪、救贖。是一個人的成長史、疼痛史。一個個靈魂或匍匐,或如山峰般聳立,歷經(jīng)苦難后的芳香,使人念念不忘。
像被光明打開的花朵。
心思越來越縝密,更多的筆畫在紙上生成一條河、一座山、一個朝代、一個祖國。萬物被瞬間照亮。
鳥在飛,植物散發(fā)香氣,神在頭頂自由歌唱。
像雨水順著屋檐跑來,像一瓣花柔薄如絲綢。
像光潔的瓷瓶挺起脖頸,倒映在湖里。
我,多愿是其中一個句子,等你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