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小考

摘要：漢字形成年代久遠，部分字詞的原初之意與我們今日所見并不相同?！班嵵亍币辉~的詞義演變與“鄭”“重”二字的字形、字音密切相關(guān)。“鄭”字由與祭祀、安置相關(guān)的“奠”字演化而來，多用于地名、國名、姓氏，另有平坦、重復(fù)的義項。“重”字的主干意義有：與“輕”相對、重復(fù)，以此引申出尊貴、程度深、多次、艱難等意義。“鄭重”最初意為“頻繁、屢次”，后逐漸轉(zhuǎn)向用來形容人的情感態(tài)度，除了“鄭重”二字字形、字音外，可能還受到曾與“鄭重”并列出現(xiàn)且釋義相同的“殷勤”詞義及其變化的影響。

關(guān)鍵詞：奠;鄭重;考釋

漢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漢字產(chǎn)生之后，其字形、字音、字義經(jīng)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部分字詞的釋義在數(shù)千年的變遷中早已“面目全非”，與原初之義大相徑庭，“鄭重”一詞便是其中之一。今日所見的“鄭重”常作為形容詞出現(xiàn)在敘事中，用以形容某人做事態(tài)度嚴肅、認真，但“鄭重”一詞出現(xiàn)之初，并非表示嚴肅、認真之義，今對其詞義的演變發(fā)展歷程做簡要梳理。

一、“鄭”“重”單字簡析

在梳理“鄭重”一詞的詞義演變之前，首先分別對“鄭”、“重”二字的字形、字音、字義作簡要的分析。

《說文解字》言：“鄭。京兆縣。周厲王子友所封。從邑，奠聲。宗周之滅，鄭徙潧洧之上，今新鄭是也?！编?，首先作為地名、邦國而存在。據(jù)《史記·鄭世家》載，鄭桓公友為周厲王少子、宣王庶弟，宣王二十三年，封友于鄭。后幽王以褒姒故，廢朝事，周室衰，桓公以為大難將至，采太史伯之言，東徙其民，定居雒東，虢、鄶獻十邑，鄭國得立。經(jīng)學(xué)者考證，鄭國初封之地為漢代京兆鄭縣，即今陜西省華縣西北，后遷至今河南滎陽一帶。王筠《說文解字句讀》云：“桓公友之子武公，與平王東遷……食溱焉，從其故名日鄭”，武公滅虢、鄶，定都溱洧間，是為新鄭，即今河南省新鄭市。在甲骨文和金文中，“鄭”與“奠”字形相同。各處出土甲骨文中的“奠”字字形和寫法上略有不同（如圖1-1），但結(jié)構(gòu)大體相似，上為“酉”字，下為一橫，或形似高臺上立有一瓶，“甲骨文、金文的酉字，象一個酒壇子的形狀，它的本義當指酒壇或酒壺”，“奠”字則是將酒壇、酒樽置于祭案之上或是將酒灑在地上，以酒食祭祀神靈或祖先。據(jù)裘錫圭先生考證，“奠”為殷墟卜辭中常見的動詞，“奠”字的本義為置祭，后由對祭品或其他東西的放置引申為對人的安置。商王將戰(zhàn)敗的國族或其他臣服國族或其他臣服的異族或從事某種工作的人，奠置在他所控制的區(qū)域內(nèi)。被奠置的族群稱之為“奠”，安置被奠者的地方亦可稱之為“奠”。西周沿用商王朝這一管理方式，西周后期的青銅器師晨鼎將奠人和邑人對舉，奠人或指被奠者或管理被奠者的官吏。《水經(jīng)·洧水注》引古本《竹書紀年》：“晉文侯二年，同惠王子多父伐鄶，克之，乃居鄭父之丘，名之曰鄭，是曰桓公。”《漢書·地理志》注引臣瓚云：“幽王既敗，二年而滅會，四年而滅虢，居于鄭父之丘，是以為鄭桓公?！边@兩處記載所述與《史記·鄭世家》和《國語·鄭語》不同，其具體的年份及人物名字多有訛誤，此處不一一羅列。兩種說法，何種更為可靠，眾說紛紜。李學(xué)勤先生指出“‘鄭父之丘’，‘鄭父’當為古人名，以之作為國名，也罕有其例”，若依裘錫圭先生對“奠”字的考釋，“奠”或“鄭”或許并非姓名，而是安置戰(zhàn)敗者或異族之地，“鄭父”則是指被奠者的管理者，且桓公曾為周室司徒，“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shù)，以佐王安擾邦國”，以“鄭”為國名，或許是想向周王室表達愿為周藩籬、屏蔽周室的忠心。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用“奠”字表示地域、邦國時，就在“奠”旁加上表示城邑的“邑”字，以示區(qū)別。隸書易“邑”為“阝”，即為今日所見“鄭”字?！夺屆吩唬骸班?，町也，其地多平町町然也”，鄭地所在土地多平坦。《廣雅》中則將“鄭”與“增”、“壘”、“襲”、“成”、“仍”等字同訓(xùn)，意為“重”?！稄V韻》在地名、姓氏的釋義之外，釋其為“鄭重，殷勤”。《唐韻》《集韻》《廣韻》《韻會》等書均以其音為“直正切”，其音當無異議。

甲骨文中的“重”有兩種形式（如圖1-2）：一種為左右結(jié)構(gòu)，左邊為人，右邊像一個兩頭束扎的大口袋，近于甲骨文的“東”字，“東”的本義指口袋中所裝之物，“重”的甲骨文中包袱與人等高，人若要背包袱，自然會覺得沉重吃力;另一種則類似于上下結(jié)構(gòu)，人在上，包袱橫過來放在地上，所要表達的意思與前一種相似，包裹沉重，提舉費力。早期金文中的“重”字延續(xù)了甲骨文的書寫形式，后期的金文“重”將“人”與“東”合為一體（如圖1-3），“東”下多了“土”字，人背重物或人提舉重物的意思不及先時明顯。小篆的“重”字亦由后期金文演變而來，至此，“重”字基本定型?！墩f文解字》言“重”：“厚也。從壬，東聲?！毙戾|注曰：“壬者，人在土上，故為厚也。柱用切?！薄墩f文解字注》云：“厚斯重矣。引申之為鄭重、重疊。古只平聲，無去聲?！焙癖玖x為厚薄之“厚”，同一時空內(nèi)多者為厚;多從二肉，為會意字，本意為重復(fù)、眾多?！爸亍奔茨骋惶囟臻g內(nèi)多個同類的疊加。《說文解字》后歷代訓(xùn)詁學(xué)專著都有收錄“重”字，如《廣雅》中有多處提到了“重”：“仍、重，再也”;“權(quán)”、“鎮(zhèn)”、“珍”、“瑋”等字同訓(xùn)為“重”;“重皮，厚樸也”;上文提到“鄭”、“成”、“仍”等字亦訓(xùn)為“重”?！稄V韻》：“重。復(fù)也。疊也。直容切。又直勇、直用二切”，“重。多也。厚也。善也。慎也。直隴切。又直龍、直用二切”，“重。柱用切。更為也。又直容切”。由此可知，在語音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除了“重”字產(chǎn)生之初便有的平聲，還演化出了去聲?！爸亍钡闹饕x項有重復(fù);與“輕”相對，質(zhì)量大、比重大。在具體文本中，“重”字的釋義根據(jù)文本內(nèi)容稍有變動。如《禮記·祭統(tǒng)》：“所以明周公之德，而又重其國也”，以“重”為“尊”;《禮記·檀弓》：“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釋“重”為“甚”;《左傳》：“吾子舍其大，而重拜其細，敢問何禮也？”，“重”解為“再”;《戰(zhàn)國策》：“臣之所重處重卯也”，以“難”解“重”。上述的隨文釋義皆由“重”字的主干義項衍化而來。

由以上論述可知，“鄭”字由與祭祀、安置相關(guān)的“奠”字演化而來，多用于地名、國名、姓氏，據(jù)《釋名》《廣雅》《廣韻》等訓(xùn)詁專著，“鄭”字另有平坦、重復(fù)、“鄭重、殷勤”之意;“重”字的主干意義為：與“輕”相對，重復(fù)，以此引申出尊貴、程度深、多次、艱難等意義。

二、“鄭重”詞義簡析

在分別對“鄭”、“重”單字字形、字音、字義的梳理完成之后，再分析“鄭重”一詞的詞義。

“鄭重”一詞較早見于《漢書·王莽傳中》“然非皇天所以鄭重降符命之意”，顏師古注曰：“鄭重，猶言頻煩也。重，音直用反。”《漢書》的作者為東漢時人，《釋名》出自東漢末年，成書年代相近，故《釋名》中有關(guān)“鄭”“重”的釋義會成為《漢書》訓(xùn)釋的重要參考依據(jù)?！夺屆分杏?xùn)“鄭”為“町”，意為鄭地多平坦土地，用以形容鄭地的地理條件，與《漢書》中的“鄭重”義無關(guān)?！夺屆分胁⑽闯霈F(xiàn)直接對“重”的訓(xùn)釋，但在對其他字進行訓(xùn)釋時，會用“重”字進行闡釋，如：釋“錦”時，言“作之用功重”;釋“瑱”時，言“自鎮(zhèn)重也”;釋“勺”時，言“其有月事者止而不御，重以口說”;釋“???”，“復(fù)也，重復(fù)非一言之也”等?？梢娫跂|漢時期，“重”亦兼有與“輕”相對、重復(fù)二種主干釋義。成書于三國魏明帝太和年間的《廣雅》，與《漢書》成書年代亦較為接近，將“鄭”釋為“重”，“鄭”與“重”意義相同。單從字形而言，“鄭”字的字形看似與顏師古所言“頻煩”之意相距甚遠。但若以“奠”的祭祀之意進行生發(fā)，祭祀之事從籌備開始，各類事項、程序、禮儀繁瑣復(fù)雜，且每逢重要的節(jié)日、祭日、特定的場合皆有祭祀，一年中會有多次祭祀，祭祀并非此年設(shè)祭，來年不祭，而是每年在固定的時間點都會設(shè)祭。如自夏商周始，每年春分天子祭日;每年清明，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要祭奠祖先，以表哀思，亦求祖先護佑，家宅安寧，無病無災(zāi);古代的軍事戰(zhàn)爭，在出征前會祭天，祈求上天庇佑，凱旋而歸?！抖Y記·禮運》言：“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抱飲，蕢桴而土鼓，猶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在遠古時期，人們將谷物、豬肉等作為祭品進獻給神靈，并敲鼓做樂，向鬼神求?；騻鬟_追思之情。隨著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祭品的種類變得豐富，有馬、牛、羊、雞、犬、豕六畜作為犧牲，有糧食五谷等“粢盛”，還有果品蔬菜。除此之外，還有各種玉璧、錢幣、青銅器等皆可用于祭祀，甚至以人祭神。古人根據(jù)不同的祭祀對象，調(diào)整祭品的種類和祭品的進獻方式，如祭祀水中的神靈，則多用沉祭，甲骨卜辭中有“求年于河，尞三牢，沉三牛，俎牢”，“丁已卜，其尞于河，牢，沉嬖”等記載，《周禮》中亦云“以貍沉祭山林川澤”，鄭玄注曰：“祭山林曰埋，川澤曰沉”。除此之外，《周禮》《禮記》《山海經(jīng)》等書還記有燔燒、灌祭、瘞埋等方式?！皣笫拢陟肱c戎”，祭祀與兵事同為國家最重要的政事，且祭祀位于兵事之前，可見祭祀在國君心中分量，關(guān)乎國家的生死存亡。由上述可知，祭祀之事繁重瑣碎，且具有重復(fù)性，這就與“重”字的意義聯(lián)系在了一起，也可理解《廣雅》為何釋“鄭”為“重”、顏師古注《漢書》為何以“鄭重”為“頻煩”。若以“奠”為安置人員之意，則被奠者眾多，管理被奠者亦紛繁復(fù)雜，延伸開來，亦可得此結(jié)論，只是稍顯牽強。除《漢書》外，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鄭重”一詞還見于《三國志·魏書》“此乃皇天子愛陛下，是以發(fā)教戒之象，始卒皆于尊位，殷勤鄭重，欲必覺寤陛下”，“故鄭重賜汝好物也”;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勉學(xué)》“自古明王圣帝，猶須勤學(xué)，況凡庶乎！此事遍于經(jīng)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等文段中的“鄭重”皆作“頻繁、屢次”講。

劉宋時鮑照的《謝解禁止》一文中亦提到了“鄭重”：“天光鄭重，不可勝逢”，根據(jù)上下文及全文大意，此處的“鄭重”顯然不能解作“頻繁、屢次”，而應(yīng)解作“情感深摯懇切”，或可將其釋作“殷勤”?！耙笄凇迸c“鄭重”曾以并列的形式出現(xiàn)在《三國志·魏書》中，可參考前文所引內(nèi)容，其與“鄭重”同義，都可釋作“頻繁、屢次”，《后漢書》有“天之于漢，恨之無已，故殷勤示變，以悟陛下”之句，其中的“殷勤”亦與“鄭重”同。除“頻繁、屢次”的義項外，“殷勤”還有“情感深切或情意懇切”之意，此義項用于鮑照《謝解禁止》較為合適?！班嵵亍钡尼屃x由屢次、反復(fù)向表達情感態(tài)度方向轉(zhuǎn)變，除其本身的字形即帶有表程度“厚重”的釋義以外，還可能受到曾經(jīng)與其并列出現(xiàn)的“殷勤”詞義的影響。至唐宋，文學(xué)作品中的“鄭重”釋義更為豐富，白居易《庾順之以紫霞綺遠贈以詩答之》“千里故人心鄭重，一端香綺紫氛氳”，李商隱《無題》“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等，“鄭重”即作“情意懇切”講;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征還何鄭重，斥去亦須臾”釋“鄭重”為“慎重”;白居易“交情鄭重金相似，詩韻清鏘玉不如”，釋“鄭重”為“貴重”;《朱子語類》：“大抵前輩禮數(shù)，極周詳鄭重”，“王以明王道之行不容?熄，故特鄭重而書”等“鄭重”解作“嚴肅認真”。這些義項不難理解，由“鄭”“重”二字的字形字義衍生而來，尤其是“鄭”字的左邊“奠”，與祭祀相關(guān)，須得認真嚴肅、謹言慎行?！班嵵亍痹谇迦嗽娢闹?，有時意同“珍重”，如宣鼎《夜雨秋燈錄·迦陵配》“好自為之，前途鄭重”;和邦額《夜譚隨錄》“乃命燭導(dǎo)別駕登樓，鄭重而去”等，或因“珍”與“鄭”字音相近而有此意。時至今日，人們?nèi)栽谑褂谩班嵵亍币辉~，現(xiàn)今的“鄭重”多用于形容嚴肅、認真、莊重的態(tài)度。

由以上論述可知，“鄭重”一詞首見于《漢書》，意為“頻煩”，由于其“鄭”“重”二字本身的釋義中即帶有表程度厚重的意思，又受到與“鄭重”一詞常并列出現(xiàn)的“殷勤”一詞釋義的影響，隨著詞義的演變，逐漸轉(zhuǎn)向表達情感深摯、懇切，而后用于形容態(tài)度的嚴肅認真。觀其詞義演變的歷程，始終與“鄭”“重”二字的字音、字形和字義聯(lián)系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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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宇慧（1997-），女，民族：漢族，籍貫：浙江湖州，學(xué)歷：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古典文獻學(xué)，單位：杭州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