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學純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350007)
蘇聯作家拉夫列尼約夫小說《第四十一》自1924年出版以來,我國出現了多個譯本,(1)[蘇聯]拉夫列尼約夫:《第四十一》,曹靖華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此為修訂重譯本,篇末記有“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原作于列寧格勒,一九二八年七月譯于莫斯科,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修訂譯文”。本文寫作的版本依據為1985年外國文學出版社譯本。也譯作《第四十一個》。近一個世紀中,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對這部曾經“用蠟版油印的形式,印在紅綠包裝紙上的除政治理論的小冊子外”的“革命的文學作品”(2)[蘇聯]拉夫列尼約夫:《第四十一》,曹靖華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93頁。闡釋并不充分,有些重要的問題亦未觸及。這便是本文的寫作動機。
在兼有“愛情/革命/戰(zhàn)爭/死亡”元素的文學敘述中,《第四十一》講故事的方式是獨特的。對此,不同時代的中國讀者,有不同的接受反應。
從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接受反應是積極的。1929年,魯迅竭力支持李霽野在《未名叢刊》上推介《第四十一》曹靖華譯本,贊賞原著以洗練的技術制勝,力促譯著盡早出版。1931年,未名社解散后,魯迅又推動該書在良友圖書印刷公司以《蘇聯作家七人集》之名再版,并抱病作序。從曹靖華所說“這部作品在三、四十年代的我國,起過一定的進步作用,也該是歷史事實”(3)[蘇聯]拉夫列尼約夫:《第四十一》,曹靖華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94頁。來看,當時的中國文壇對這部出版后即在蘇聯引發(fā)爭議的小說的接受是肯定的。這是在國內大革命失敗后的形勢下,我國“迫切需要有助于煽起革命斗爭火焰的、洋溢著革命浪漫主義氣息的”蘇聯文學作品的歷史要求。因此,我們不宜將魯迅認為蘇聯文學“寫戰(zhàn)斗的比寫建設的對我們有益”的觀點(4)[蘇聯]拉夫列尼約夫:《第四十一》,曹靖華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95頁。理解為魯迅所持的文學政治觀,而應理解為當時革命對文學的政治訴求。比較《第四十一》和同時期中國普羅文學“革命”的宏大敘述和“愛情”的私人話語合成的文本策略,似可見出普羅小說愛情想象的小資情調和尋找革命方位的努力,以及戰(zhàn)爭動員中革命對文學的政治訴求,只是其中潛隱的文學政治后來被提取出來,推向了另一個接受維度。
20世紀50年代的接受傾向從潛隱的文學政治走向凸顯的政治想象,讀者反應從前期的認同轉向批判,且政治批判覆蓋了藝術批評。1958年的《讀書》比較集中地匯集了當時的聲音,其中有稚嫩的政治激情(5)劉心武:《談〈第四十一〉》,《讀書》1958年第7期。按:此文為劉心武時年16歲的創(chuàng)作。,也有真誠但略帶粗暴地理解文本人物感情的評述(6)張孟恢:《這不是戰(zhàn)士的一槍——談〈第四十一〉》,《讀書》1958年第6期;張鐵鉉:《〈第四十一〉主要在寫什么》,《讀書》1958年第6期。。雖有讀者認為小說“親切有味”(7)趙一鶴:《親切有味的〈第四十一〉》,《讀書》1958年第7期。,但在當時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中,意識形態(tài)敏感的話語空間處于折疊狀態(tài)。
從20世紀50年代末到70年代末,經過20多年的接受空窗期,從此前凸顯“政治”的接受反應,轉為面向“人”的文學批評。較早調整認知站位的學術生產,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思想解放的話語生態(tài),但調整中夾雜著論爭和質疑,焦點相對集中為如何詮釋《第四十一》中的人性。從80年代初 “什么是人性”的詰問(8)邢湯風:《什么是人性?——從〈第四十一〉談起》,《西北大學學報》1980年第5期。,到張先瑞、王肇亨、蔡謙、葉繼宗、趙中平先后在不同話語平臺的回應(9)張先瑞:《階級性戰(zhàn)勝抽象人性的嚴峻形象——重評蘇聯小說〈第四十一〉》,《零陵師專學報》1982年第1期;王肇亨:《一部理智與感情相矛盾的作品——重讀蘇聯小說〈第四十一〉》,《零陵師專學報》1982年第1期;蔡謙:《對馬柳特迦形象的思考——也評〈第四十一〉,兼與有關論者商榷》,《韓山師專學報》1984年第3期;葉繼宗:《槍聲與祈禱——〈第四十一〉與〈土牢情話〉之比較》,《江漢大學學報》1985年第4期;趙中平:《蘇聯小說〈第四十一〉中的人性問題》,《成都大學學報(社科版)》1987年第1期。,爭論背后的情感邏輯仍是二元對立的非此即彼選項:階級的人性、抑或抽象的人性。這一階段的短暫接受史,既接續(xù)了50年代末的政治接受,也孕育了80年代中后期的審美接受。
1985年,外國文學出版社推出《第四十一》曹靖華修訂譯本,似可看作具有某種“召喚”意義的文化信號。召喚理論與批評從評判非此即彼的“人”,轉向探索亦此亦彼的“人”。80年代中后期,本土學術語境中理論熱點頻繁更替,但圍繞《第四十一》的話語興奮點卻較少轉移或擴散,總體上似未溢出“性格組合”的解釋框架。(10)劉再復:《性格組合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71-377頁。從分析人物性格發(fā)展機制、人物塑造的突破和回歸,到彌散著宗教關懷的“十字架下的浪漫”,再到詮釋仇敵相愛和階級搏殺,不同程度地涉及馬柳特卡作為紅軍戰(zhàn)士和女人的身份分化,以及人物所處“同質環(huán)境”和“異質環(huán)境”的轉化,包括闡釋馬柳特卡的本我、自我、超我。(11)朱寶榮:《瑪琉特卡的性格發(fā)展機制——讀〈第四十一個〉》,《龍巖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張冰:《自我的突破與回歸——〈第四十一〉中馬柳特卡個性探微》,《外國文學研究》1991年第1期;洪新:《瑪柳特卡——一個雙重角色的矛盾體現者——評蘇聯小說〈第四十一〉》,《杭州教育學院學報》1994年第3期;孫建芳:《十字架下的浪漫——〈第四十一個〉宗教情結初探》,《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張海濤、鄭紹楠:《〈色·戒〉和〈第四十一個〉里的“孤島之愛”》,《電影文學》2012年第2期;曾思藝:《人性與文明視角下的階級搏殺——〈第四十一〉仇敵相愛的戰(zhàn)爭敘事》,《北方工業(yè)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肖沁浪:《〈第四十一〉的心理學分析》,《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所有這些,也似乎可以讀出心理分析版的“性格組合”。
但“性格組合”“異質環(huán)境”無法解釋下面的問題:為什么馬柳特卡與戰(zhàn)友同處時她作為戰(zhàn)士的剛性性格沒有“組合”進女性柔情?為什么馬柳特卡對戰(zhàn)友關閉的愛情之窗卻為自己押解的俘虜打開?怎樣解釋小說懸擱“紅軍/白軍”(互為對象的異質性他者)的身份區(qū)隔,重建“咱們”合目的性的身份認同?怎樣解釋文本結構中的男女主角“敵人→人→戀人→敵人(戀人)”的身份轉換與糾結及其愛情生態(tài)的變化?怎樣解釋與此關聯的事件在敘述推進中的修辭干預?(12)本文所涉“修辭”,是在以下意義上使用的:其一,不限于遣詞造句的修辭技巧,而延伸到指向文本建構的修辭詩學和指向人的精神世界的修辭哲學;其二,不同于耶魯學派視為文本解構元素的“修辭性”,本文著重分析作為文本建構元素的修辭性。對此筆者有過系列探討。這些都存在現有研究相對忽略的認知前提和敘述邏輯,也是本文重釋經典的觀察維度。
細讀《第四十一》,可以觀察到:從“紅軍/白軍”敵對的共同體收縮和失聯,到孤島臨時共同體重建與撕裂,敘述走向注定了紅軍女戰(zhàn)士最終射殺重回敵人身份的戀人的結局。在文本敘述推進的不同階段,馬柳特卡負有三種不同的使命:
一是不讓被俘中尉逃。小說第三章,紅軍政委葉甫秀可夫指令:“你好好留神看著。要是放跑了,就剝你的皮!”
二是不讓被俘中尉死。小說第六章,面對高燒昏迷的中尉,馬柳特卡自語:“他要死了……我怎么去對葉甫秀可夫說呢?”
三是不讓被俘中尉活。小說第四章,葉甫秀可夫曾交代負責從海上押送俘虜的馬柳特卡:“萬一遇上白黨,不能交活的給他們?!?/p>
實際上,白軍中尉之死在小說第二章紅軍女狙擊手子彈射偏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中尉之死是故事的閉環(huán),死亡延遲只是為了故事換一種方式講下去。第三章開頭,作家就“劇透”白軍俘虜是活人中的多余數字。第五章,作家借馬柳特卡的心理活動向讀者傳遞的信息是,俘虜押解到目的地,審訊之后必死無疑。第十章結尾,即文本敘述終端,馬柳特卡執(zhí)行上級指令(不能把俘虜活的交給白軍)。從接受指令到執(zhí)行指令的敘述長度,是死亡推遲出場的過程。死亡在愛情敘述中修辭化地包裝并延期,卻不會改變結局。正是死亡推遲出場的敘述空間,演繹了從愛情發(fā)生,到愛情速凍、解凍,再到愛情之殤的凄美故事。文本反預期的敘述滿足了從愛情發(fā)生到愛情之殤的關鍵條件:男女主角各自所屬共同體收縮、失聯和荒島重建臨時共同體,以及與之相伴隨的人物角色關系變化;愛情海葬的結局,也是因為被動重建的臨時共同體撕裂,以及紅軍白軍力量對比發(fā)生逆轉。以下分析,將逐層展開《第四十一》反預期敘述幾個關鍵拐點的修辭干預,每一次修辭干預,都是在原有敘述能量漸弱的情勢中,為故事推進注入了新的活力。
作品人物的身份在一定的人際關系中被定義,文本主角馬柳特卡和俘虜戈沃魯哈-奧特羅克的第一身份,分屬“紅軍/白軍”共同體。這是文本敘述人(作家)為文本角色設定的共同體。
馬柳特卡接受紅軍的紀律規(guī)約,入伍時將愛情交給對革命的承諾,簽字保證戰(zhàn)爭勝利之前不談情說愛。她與革命組織之間的契約,不能將其簡單理解為紅軍對一個漁家少女的愛情禁令,而是表達作家希望革命高于一切的價值信仰。這種信仰暫時封存了馬柳特卡的愛情期待,關閉了女戰(zhàn)士接收戰(zhàn)友愛情信息的通道,也使戰(zhàn)友收起了對她的非分之念。不了解情況的新戰(zhàn)友甚至因為癡情的凝視和魯莽的動作,付出了被打落三顆牙齒的代價。
馬柳特卡的幻想世界和激情釋放的方式是寫詩,她的革命美學和詩歌美學是疊合的,雖然精準的槍法和稚拙的詩語代表的是槍桿子和筆桿子不對稱的表達,但絲毫沒有影響她在押解俘虜途中與之談詩的興致。這個看似有點生硬的敘述片段,是引出后續(xù)故事的修辭設計。因為談詩,松綁俘虜,也松綁了敵對的緊張關系。按照??碌睦碚摚瑢θ说目刂疲紫仁菍ι眢w的控制。松綁意味著解除對身體控制、解除對人的控制,并重新分配了由押送者絕對掌控的話語空間,從敵我之間對立的局面轉為“人和人之間”的交流。馬柳特卡為詩而狂、也為詩所虐。從戰(zhàn)友到編輯部的編輯,對她的詩幾乎全是差評,唯一沒有給出負分的竟是她押解的俘虜,這或許為馬柳特卡寫詩的自我認知注入了些許自信的能量。
分屬“紅軍/白軍”的敵對雙方、超越身份政治的“圍爐詩話”,也許存在身份定位的模糊地帶。談詩的話語權,關聯著交談者的身份和文化資本。在談詩問題上,俘虜比俘虜押送者更有話語權,這樣的修辭設計有利于淡化談詩現場雙方的當前身份。此時由于沒有凸顯雙方擁有的其他身份,又都沒有建構新的臨時身份(這要等到二人共同面對荒島生存才有可能),似乎屬于二人身份轉換的空檔期。
比身份轉換的短時空白更具有敘述轉向意義的修辭干預,是作家設計了“紅軍/白軍”的共同體收縮和失聯,以及力量對比格局的變化。紅軍從突圍時的100多人減至25人(男兵23人、女兵1人、加上帶隊政委1人);白軍中尉被俘虜時,同屬一個共同體的6人中5人被擊斃。在紅軍帶著白軍俘虜穿越沙漠的艱苦跋涉中,人員單方面遞減;當海浪吞噬了馬柳特卡身邊兩名戰(zhàn)友的生命時,“紅軍/白軍”的現場力量對比發(fā)生結構性變化。在上述過程中,遞減的量化關系比依次呈現為: 25:1→11:1→10:1→3:1→1:1。
原先的多對一轉化為一對一,敵對的兩個共同體同時失聯,原先的社會關系網絡在陌生化空間處于屏蔽狀態(tài)。不過即便在一對一的博弈格局中,馬柳特卡仍然把控節(jié)奏,貓鼠游戲的幾率并不存在。從身體條件、荒野生存能力以及對海島生存環(huán)境的熟悉程度來說,馬柳特卡比奧特羅克更有優(yōu)勢。但強者生存與馬柳特卡的階段性任務不匹配,革命賦予了當時情境中的強勢方和弱勢方都活著的某種“合理性”,在白軍俘虜對紅軍所需的情報價值沒有兌現之前,押送者要確保自己活著、并且將活著的俘虜押解到目的地。此時馬柳特卡押送俘虜所承擔的風險已經從不讓對方逃,轉為不讓對方死。
與“紅軍/白軍”共同體分離后的女戰(zhàn)士和男性俘虜必須都活著的孤島現實,以及增加共同存活概率的內生性需求,作為前在事件之果和后續(xù)事件之因,共同導致押送俘虜的事件鏈條由于不可預測的自然力暫時中斷,既定敘述規(guī)則隨之擱置。由此壓縮了原初的敘述空間,敘述慣性難以延續(xù),敘述拐點轉向押送俘虜的次生事件。演繹這個次生事件的新的共同體,是事件主角在被困海島臨時重建的。
流浪孤島的個體是脆弱的, 避免孤獨的個體成為“孤島中的孤島”的可能性,是一個人釋放利他的善意,另一個人相向而行;一個人的優(yōu)化選擇和另一個人的優(yōu)化選擇達成默契,這是1+12的關系理性。新的關系理性,是新的臨時共同體的無言契約。與此相應,一個懸置“紅軍/白軍”身份區(qū)隔的人際修辭代碼“咱們”在文本中活躍起來,它意味著原屬“紅軍/白軍”的個體向被動重建的臨時共同體位移。構成“咱們”的俘虜和其押送者以新的角色身份的相互表達,按新的意義秩序,組織文本事件主角的對話。文本中“咱們”的部分對話如下:
第六章奧特羅克別在這里坐著了!會把咱們凍壞的! 馬柳特卡到哪兒去呢?咱們在島上呢。四面都是海。馬柳特卡我要睡的時候就叫你。咱們就這樣倒班吧。馬柳特卡真倒霉!海浪把船沖走了!咱們現在可完蛋了。第八章馬柳特卡最好咱們馬上就搬。奧特羅克暖和倒很暖和……可是咱們將來怎么辦呢? 馬柳特卡大概再過兩個來星期,漁民就會來運魚,那時候咱們就有救了。第九章奧特羅克咱們一從這兒出去,就到高加索去。 第十章奧特羅克救星來了!咱們得救了。①
“咱們”是對文本敘述人稱“她/他”、文本對話人稱“我/你”在擱置他者異質性狀態(tài)下的重新編碼,或者說重新組織了“她/他”“我/你”的意識中無法獲得一致性的意義?!霸蹅儭奔仁亲钚〉墓餐w,也是荒島生態(tài)中最大的共同體。這個被動重建的共同體,以“咱們”的方式,而非“她/他”“我/你”的方式,從戰(zhàn)爭倫理個體轉向生命倫理個體的臨時合作。
社會學意義上的“合作”,用語言學的義素分析,可以提取“+彼此配合 +共享彼此配合的成果+為他人著想”的語義成分?!霸蹅儭钡摹昂献鳌?,明顯具有上述語義特征:兩人在魚倉里用干魚燒火烘烤濕衣服的場景,使這個靜態(tài)的自然空間具有了動態(tài)的“人化”秩序,奧特羅克表現出對女性裸體的尊重和馬柳特卡放棄女人的身體保護(不讓中尉長時間受凍),可以理解為海島上的孤男寡女身體性地參與“為他人”的合作。兩性近距離接觸的審美,可欣賞而不可褻玩的自覺,修辭化地暗示了“政治的/階級的人”以“身體的人”重新出場、“敵人”作為“人”重新出場。此時“敵人→人”的轉換還沒有演繹出“戀人”的劇情,“兩個人的篝火”還沒有“照亮整個夜晚”。這種身體性呈現,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后來的感情發(fā)展的“前敘述”。只不過這個敘述推進是緩慢的,這是延緩死亡所需的修辭策略。
懸擱了敵對情緒的關系理性和荒島互助共存的生命倫理,不一定直接導向愛情。所以,文本敘述急轉彎之后的反預期推進沒有選擇沖動型的愛情速遞,而是為非常態(tài)的愛情打開方式繼續(xù)積蓄修辭能量?!霸蹅儭睕]有思想準備的愛情生長因素,需要更重要的轉換:從理性的生存訴求轉向感性的心理重建,這個心理過程伴隨著彼此的重新認識和發(fā)現。
從行軍路上寫詩并想象將來書上印有自己名字的女兵,到持槍命令自己往海岸拖船的押送者,再到用子彈中的火藥燒魚干烤火取暖的漁家姑娘和“去身體避諱”的豐滿異性,在奧特羅克看來,馬柳特卡從可接近變得可接受,甚至有某種可依賴的成分,如同魯濱遜對“星期五”的依賴?!靶瞧谖濉庇米鲓W特羅克對馬柳特卡的修辭化面稱,意味著身份符號背后身份主體在場方式的改變。
在馬柳特卡眼中,俘虜從“像套著鏈子的狗”,到作為“人”的形象,在她的感性世界映現出模糊影像:良好的教育背景,有知識、懂藝術,在女人面前不失紳士風度,身為俘虜在被押解途中卻不曾放低身段,不知道自己死之將至而微笑著等待未知的下一站。所有這些,連同俘虜(中尉)講述的陌生世界,對人生只有捕魚和打槍、但憧憬“詩和遠方”的馬柳特卡來說,也許具有激發(fā)她嘗試了解、讀懂的某種神秘意味。她的情感邊界是逐步開放的,面對中尉那雙“對女人危險”的“藍眼睛”,馬柳特卡保持克制;面對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的中尉,馬柳特卡押解俘虜的強勢姿態(tài)轉換成了幾天幾夜的人道守護。戰(zhàn)士的使命使她擔心如果俘虜死了,自己不好向上級交代;同時戰(zhàn)士身份中也顯現了女人的柔性刻度,她輕撫中尉蓬亂的卷發(fā)、溫存低語,這似乎是魔鬼槍手的另一個形象。文本中透露馬柳特卡內心世界微妙變化的一處細節(jié)是:她將戰(zhàn)友吸剩的煙末烘干,將自己寫著詩的紙拿來給中尉卷煙抽。細讀文本不應該忽視:寫詩是馬柳特卡的精神需求,抽煙是中尉的物質需求,女人寫著詩的紙用來給男人卷煙,這是作家運用的一種特別的隱秘轉喻。文本敘述的這一切,只是修辭化的愛情鋪墊,表現出作家對這段不該發(fā)生的愛情的足夠耐心。接下來的修辭干預是更有關鍵意義的話語行為——蘇醒過來的白軍中尉問馬柳特卡為什么照顧“敵人”,得到的回答是:“哪里還是敵人?連手都抬不起來了,算什么敵人?我和你是命該如此。沒有一槍把你打死,我生來第一次打空了,哦,那我就照顧你到死”。(13)[蘇聯]拉夫列尼約夫:《第四十一》,曹靖華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65頁。如果說此前兩人裸身烘烤濕衣服的細節(jié)表現出“敵人”以身體的方式回到了“人”,那么此處的對話則表現出“敵人”以認知的方式回到了“人”。
《現代漢語詞典》釋義的“敵人”是指敵對的人、敵對的方面,也就是具有“+利益沖突+不能相容”的語義特征,這是“敵我”對立的身份體系的構成項之一。隨著“咱們”的臨時共同體重建,白軍中尉原為“敵人”的語義特征被懸擱。沒有攻擊能力、也沒有防御能力的弱勢對手,不是強悍敵人的面相,不屬于馬柳特卡定義的“敵人”。女戰(zhàn)士對“敵人”的認知,改寫了原先的“敵我”關系。“敵人”概念從話語中退出的同時,也從馬柳特卡緊繃的神經中退出,由此帶來的是消除愛情權屬中的身份區(qū)隔,這是作家制造文學敘述可能性的修辭干預,而且是非常關鍵的因素。沒有被神槍手一槍致死的“敵人”,由槍手原先的承諾“那我就照顧你到死”,轉換成“我和你是命該如此”的表達,這也是“敵人→人→戀人”轉換的修辭信號?!皵橙恕蓖顺鲴R柳特卡心靈敏感區(qū),“人→戀人”的轉換在荒島異性的“講述”與“傾聽”中推進:中尉講故事、馬柳特卡聽故事,思想在不同層面碰撞,“愛”的距離漸次拉近,直到有一天,他們觸碰了愛情按鈕。
馬柳特卡在經歷了愛情高冷之后姍姍來遲的溫度,是對愛情的妥協?還是愛情長時蓄勢之后的短時泄漏?馬柳特卡在革命隊伍中的戰(zhàn)士身份有著革命先于愛情的承諾,當紅軍女戰(zhàn)士和白軍男青年固定的軍人身份在“咱們”的臨時共同體被懸擱時,馬柳特卡和奧特羅克暫時走出了原初的身份規(guī)定,海難幸存者從對生命倫理的堅守轉向對愛情倫理的找尋,是非常態(tài)的愛情打開方式。就此而言,孤島愛情的發(fā)生不是奇跡。這是一個反紀律、但合乎特定情境中情感邏輯的生命插曲。暫時疏離戰(zhàn)爭倫理的身份主體,游離于各自的軍事集團,在臨時構建的共同體中,以個人的名義行使個人的權利,包括愛的權利。但在小說第八章結尾才呈現“形式化”特征的“愛情進行時”,延伸到第九章前半部就跌宕起伏,在作家反預期敘述不斷翻盤的同時,文本建構的修辭動能不斷強大。
作為荒島重建的臨時共同體,“咱們”的身體雖時或相擁,靈魂卻無法共情。不同的人生坐標,由于種種因素經常被重新找回。當二人隔著信仰鴻溝相互輸入各自的價值觀時,交談變成了夾雜著詈語的爭吵。在奧特羅克的價值判斷中,自己忠誠的共同體“白軍”小于臨時共同體“咱們”。在海島被困和被救期間,馬柳特卡填充了奧特羅克的生活,他希望遠離戰(zhàn)火和血腥,隱身“咱們”的江湖,他的“去政治化/去戰(zhàn)爭化”理想,得到的回應是一記耳光。因為在馬柳特卡的價值判斷中,自己忠誠的共同體“紅軍”大于臨時共同體“咱們”,她相信紅軍為真理而戰(zhàn)、為窮人而戰(zhàn)、自己是正義之戰(zhàn)的一部分。伴隨著爭執(zhí)、語言暴力和行為暴力,“咱們”的臨時共同體松動,文本對話中成為“咱們”的“我/你”,回歸到各自最初的樣子。愛情快速凍結,也為此后愛情淪陷作了鋪墊。
但是,愛情從發(fā)生到終結的直線距離往往不是文本敘述的修辭距離,因此接續(xù)此前的愛情發(fā)生和速凍,又快速解凍,僅僅三天之后,愛情冰點消融,“咱們”的對話從相互的鄙稱重回昵稱:奧特羅克對馬柳特卡的面稱從“爛貨”變?yōu)椤榜R申卡/皇后”; 馬柳特卡面稱奧特羅克從“軟體動物/小蛆蟲/無賴/狗崽子”回到“藍眼睛的鬼東西”。身份符號頻繁轉換,濃縮了愛情速凍到解凍的過程。不過,打破讀者預期的敘述并沒有就此完結,而且愛情解凍之后的文本敘述沒有按照情緒平復的軌道推進。此時,作家再次選擇反預期敘述路線。
臨時共同體“咱們”的重建和撕裂,是《第四十一》的事件序列“打開”和“收攏”的彈性敘述空間,其間有一個重要的敘述道具:船。
小說第六章,馬柳特卡和奧特羅克漂流至荒島,船被海浪沖走,產生連鎖反應:俘虜及其押送者共同面對荒島生存,以及由此帶來的角色關系改變,提供了暫時消除敵對緊張感的海島生態(tài),也打開了引入次生事件的敘述空間。小說結尾,出現在海平線上的船,打破荒島二人世界的臨時共同體,次生事件的敘述空間閉合。消失的船和出現的船,是荒島上“咱們”的愛情短暫維持和最終崩裂的敘述道具。起初“咱們”激動地以為遠處隱現的船帆將帶來福音, 奧特羅克甚至情不自禁地吟誦起萊蒙托夫《帆》的詩句。但進入視線的船,很快引起了馬柳特卡的警覺。奧特羅克也隨即發(fā)現船上是自己人,歸屬意識驅動他奔向海邊,他跌倒又爬起的肢體語言,撕裂了臨時的共同體,撕裂了“咱們”不可持續(xù)的愛情關系。更嚴重的是,馬柳特卡始終處于強勢的力量對比格局將發(fā)生逆轉:從中尉被俘時“多對一”的紅軍強勢,到滯留海島時“一對一”的馬柳特卡強勢,再到中尉跑向海邊時“一對多”的白軍占優(yōu)勢的格局,馬柳特卡將由強勢方轉為弱勢方。
馬柳特卡搶在雙方力量強弱轉化之前,越過愛情倫理,將荒島上共存性的生命倫理拉回到對抗性的戰(zhàn)爭倫理,荒島重建的共同體,重新向已經中斷的各自的共同體位移。馬柳特卡的槍聲,不是意識到形勢逆轉的自救(已經不可能),而是向所屬戰(zhàn)爭集團的忠誠表達,在最后的時刻完成使命:不能交給白軍活的俘虜。
作為一種修辭設計,作家沒有放棄最后的反預期敘述機會,讓射殺中尉的女戰(zhàn)士隔著生死兩界呼叫海葬的愛情。如果說開槍是軍人馬柳特卡管控女人馬柳特卡,那么目標中槍之后的抱尸痛哭,則是軍人的子彈擊碎的愛情倫理在女人心中復燃,她想抱起的那個被打碎的頭顱還留著她的體溫。她向那個困惑憐惜地望著自己的眼睛的男人發(fā)出的最后的愛情呼喊是:“我心愛的藍……藍……眼……睛……的……人……哪!”這是一個女人對一場傷不起的愛情的悲慟釋放,愛情悄悄來臨時的溫度,化作瞬間離場的凄美,融入阿拉爾海浪的悲愴訴說。這種設計填充了小說的開放式結尾。
本文第一部分已經提及白軍中尉的死亡結局早已注定,只是被愛情敘述修辭化地包裝并延緩了。文本敘述的死亡被愛情包裝并推遲出場的結構安排很明顯:從敘述長度看,在小說前五章中,馬柳特卡處于愛情空白期,為第六章的愛情蓄勢留足了修辭空間。從敘述節(jié)奏看,在從第六章愛情發(fā)生到第十章愛情海葬,都是敘述急轉彎,敘述拐點的流暢轉換對應于共同體位移,不斷顯示愛情啟幕到落幕的情感變化。小說第九章起始敘述,以最簡約的方式概括了愛情包裝的死亡:
近衛(wèi)軍中尉戈沃魯哈-奧特羅克,本來應該是馬柳特卡生死簿上的第四十一名。
可是卻成了她處女的愛情簿上的第一名了。(14)[蘇聯]拉夫列尼約夫:《第四十一》,曹靖華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75頁。
“第四十一/第一”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和一個有故事的男人的數字修辭:“第四十一”是奧特羅克的黑色數字,“第一”是馬柳特卡和奧特羅克的粉色數字。奧特羅克是馬柳特卡瞄準的第四十一個射殺目標,但鬼使神差地打偏了。暫時沒有加入第四十一個死亡數字的目標成了俘虜,并由馬柳特卡看管,最終仍是她的第四十一個擊斃對象。馬柳特卡擊斃的第四十一個敵人是她的第一個戀人。她的第一次愛情,包裝了第四十一個死亡。第四十一個死亡造型,因荒島上第一次親密接觸而令人唏噓。
從“第四十一”到“第一”,伴隨著“敵人→人→戀人”的慢節(jié)奏轉換;從“第一”到“第四十一”,是“戀人→敵人(戀人)”的快速“化學反應”。敵人倒在戰(zhàn)士馬柳特卡槍下,戀人被女人馬柳特卡的哭喊象征性地“召回”?!皵橙?戀人”的影像快速切換的同時,馬柳特卡不僅要復制作為神槍手的自己,更需要戰(zhàn)勝自己。那個一度從她的心理警戒區(qū)分離的“敵人”歸位、“戀人”重回“敵人”身份,她必須朝他開槍,并必須致死。但“敵人”一分鐘前還是“戀人”,她的槍口需要同時對準自己的感情。在這樣的修辭情境下,開槍忠于革命,不開槍忠于愛情,兩難抉擇指向同一個男人。馬柳特卡扣動扳機的秒殺,是軍事速度,也是政治速度。同時被射殺的,其實還有馬柳特卡多重身份中的另一個自己。奧特羅克在這個世界上聽見的最震撼的聲音,是馬柳特卡第四十一次死亡表達;這個男人沒有聽到的,是馬柳特卡射殺第一個戀人之后的撫尸痛哭。至此,愛情傳奇中延遲出場的死亡終結。海天之間回蕩的生者對死者的呼喚,是死亡終結之時的愛情回聲。
人的社會活動,是社會角色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共同體及其位移過程中呈現的不同在場姿態(tài)。作為文本反預期敘述的修辭干預,作家不斷以文本角色的身份變化沖擊其身份固化。身份主體對“我是誰”的叩問,在“你認為我是誰”的預設中打開。而“你認為我是誰”無法脫離身份認知的一個重要條件是,當下此時的身份主體處于什么樣的共同體。評判《第四十一》男女主角的行為,需要聯系身份主體與所屬共同體,忽視或重視這個條件,會對小說男女主角身份認知和行為選擇產生不同預設。
靜態(tài)的單一認知以身份固化遮蔽角色身份的復雜性,據此解讀《第四十一》,馬柳特卡作為紅軍戰(zhàn)士和奧特羅克作為白軍中尉,在分屬“紅軍/白軍”共同體中的身份固化,角色行為被固化的身份所規(guī)約,甚至不排除身份固化攜帶的身份暴力。背后的預設是:固化的身份主體只能作為“這一個”(唯一)而存在,當且僅當主體身份固化為“紅軍/白軍”的“是如何”,定格為永遠“是如何”,不考慮“應如何”和“能如何”的沖突。這種身份認知及其預設的本質,規(guī)避了人的完整性和主體自由,引導對身份主體心理的豐富性及行為可選擇性的平面處理。
動態(tài)的復合認知正視身份變化及角色身份的復雜性,據此解讀《第四十一》,承認馬柳特卡和奧特羅克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與“紅軍/白軍”的共同體失聯,及重建“咱們”臨時共同體的合邏輯性。小說男女主角的行為方式偏離固有身份的變化,是死亡被愛情短時包裝的關鍵。小說結尾的愛情之殤,是“咱們”臨時共同體撕裂、身份主體向“紅軍/白軍”共同體回歸的必然結果。“咱們”沒有可能真正建立二人世界,不管是馬柳特卡曾經承諾的照顧對方到死,抑或奧特羅克希望二人逃離戰(zhàn)爭的想象,背后的預設是:變化的角色身份可能作為“這一個”(之一)而存在,當且僅當主體身份固化為“紅軍/白軍”的“是如何”,并非永遠“是如何”,身份主體“應如何”無法從“是如何”推導,也無法預測“能如何”。身份主體接受“是如何”的規(guī)約,有“能如何”的選項,卻未必符合“應如何”的劇本?!澳苋绾巍笔抢碚撋祥_放的一種可能性,面對可能性的主動或被動選擇,是開放的可能性在當下此時的現實在場。這種身份認知及其預設的本質,直面人的完整性和主體自由,引導對身份主體心理的豐富性及行為可選擇性的立體處理。
在20世紀20年代蘇聯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中,能夠為小說爭取到的敘述空間有多大,《第四十一》作了大膽的嘗試。當文本敘述不該發(fā)生的愛情與被動位移的共同體產生沖突時,身份主體“是如何/應如何/能如何”的自我意識被重塑,但又不穩(wěn)定。作家的修辭處理,力求不穩(wěn)定中的穩(wěn)定:荒島生存的紅軍戰(zhàn)士和白軍俘虜暫時脫離原先的共同體,但是馬柳特卡內心沒有撤出紅色底線,革命猶如程序編碼,植入了馬柳特卡的肌體。隨著革命程序休眠和激活的循環(huán)往復,讀者看到了愛情發(fā)酵、愛情速凍、愛情解凍、愛情海葬和海葬之后的愛情呼喊。馬柳特卡和奧特羅克短暫愛情關系中的互相傷害,是因為各自對世界的理解;愛情關系最終撕裂,也是因為對各自世界的選擇。重釋經典,不宜從道德層面“應如何”定義現實層面的“是如何”,將《第四十一》解讀為愛情出位,或愛情毒藥;也不宜從行為層面“能如何”,想象《第四十一》“是如何”,禮贊“伊甸園的復歸”(15)吳靜、鄭棟鵬:《〈第四十一〉:“伊甸園”的復歸》,《濰坊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或臆測性別象征秩序中的女性主體話語建構(16)參見張培勇:《〈第四十一〉:走向女性中心主義的范例》,《社會科學家》1995年第5期;《俄羅斯有女性文學嗎?——談談〈第四十一〉女性主體話語的建構》,《俄羅斯文藝》1996年第2期。。而應該忠于文本,尊重文本所呈現的變化中的關系在運動中的轉換。關系的改變,必然改變關系中的個體;關系的改變,必定有著改變關系的條件。需要正視的是,人作為關系中的個體,不是“恒在”,而是“變在”,這是“存在”的真相,也是思考和定義作為精神自主和身體自主的“人”及其命運的認知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