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
老 鐵
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三,老鐵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之一。
如你所知,樹基溝小學坐落在溝里南山坡上,居高臨下,目力所及,依次是居民房、托兒所、鎮(zhèn)政府、火車站、醫(yī)院、菜地、河套,過河套是北山。老鐵家即住在學校下面的居民房里,應(yīng)該算作小鎮(zhèn)的上片,是我們上下學的必經(jīng)之地。
我經(jīng)常去老鐵家玩,尤其是周三周六,因為下午沒課,中午放學時就隨他去家里打一站,看他收藏的小人書,或他畫的畫。對,老鐵愛畫畫,這一點和我一樣,用他大哥的話說:我們擁有共同的志趣和愛好。老鐵的大哥是我們的美術(shù)老師。
那時,我們除了課堂上用的圖畫本外,往往自己也裝訂一兩個放在家里,用于畫其他的畫。這些畫,也多是臨摹小人書或其它什么書。記憶中,我的畫多是山川日月、梅蘭竹菊。老鐵喜歡畫一些英雄人物,如楊靖宇、楊子榮、保爾·柯察金、瓦西里……其實我也經(jīng)常畫,只是不肖,不肯輕易示人。
可我們終沒有堅持下去。上初中以后,我基本是不畫畫只練毛筆字了,老鐵則幾乎是什么也不練了,畢竟這只是一個愛好,與升學無關(guān)。若干年后,老鐵總結(jié):做什么事情沒長性,浮精。這當然是他的自嘲。其實,老鐵是一個學習比較好的學生,雖然也偏愛文科,但卻不像我那么嚴重。
我們小鎮(zhèn)的居民,除了大多數(shù)是礦山工人戶和農(nóng)民戶外,還有一部分是地質(zhì)勘探101隊的職工、家屬,老鐵屬于后者。初三時,當我們大多數(shù)應(yīng)屆畢業(yè)生準備復(fù)讀一年再考礦山技校時,老鐵因為是101隊子弟,不在此列,他只有到礦上念高中奔大學這一條路。彼時,他家也搬到了礦上:一個比樹基溝更大的礦山,全稱中國有色金屬撫順紅透山銅礦,是建國以來最著名的礦山之一。當然,這是題外話了,打住。
一年后,我到礦上念技校,老鐵聽說他們101勘探隊所屬的冶金系統(tǒng)也準備辦技校了,就放棄了高中學習,只等技校招生。學習好,信心足,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冶金技校招生的消息遲遲不來,每日在家閑得慌,老鐵就向父親借了錢,去礦上冷凍庫批發(fā)冰果賣。那幾日,他時常騎著一輛28型自行車走街串巷,東一嗓子,西一嗓子,等人家推門出來買時,他卻沒了蹤影,最后半箱冰棍化成水滴。
那時我住在職工宿舍,晚上沒事,老鐵就會來找我玩。我們雖然早已不畫畫了,但還是喜歡看書,尤其是一些文學類的書刊,甚至也偷偷動筆,寫些詩歌、散文、小說,進行所謂的創(chuàng)作。除此之外,我們似乎就剩下喝酒了。
記得有一天,本來我已經(jīng)吃過晚飯,一個人在宿舍發(fā)呆。老鐵來,說今天是你的生日,走,請你喝點酒。我說算了,不老不小的過什么生日??!咱們騎車子出去玩吧。
那時,礦山人騎自行車傍晚出來玩的很多,春風蕩漾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出礦區(qū),就是蒼石鄉(xiāng)202國道,我們沿著國道西行,邊騎邊玩,不覺就到了沔陽(毗鄰202國道邊的一個村落),村頭正好有一個飯店。老鐵說,就這了。
我們點了四個菜,兩束白酒——不知為什么,那時管裝白酒的搪瓷壺叫束,也許因其細高的緣故吧。每束裝二兩酒。酒菜上來,我倆也不說什么生日快樂,更沒有蠟燭,哥倆好,就喝唄。這一喝不要緊,最后是每人四束下肚,時間已到夜半。老板娘見我們喝高,還沒有走的意思,先說打烊,再說路遠,最后干脆叫來幾個小子,出來進去的,不時用眼睛睨著我們。
老鐵說算賬,不過身上只有二十塊錢。幾個小子看看桌上的杯盤,居然沒吱聲。老板娘趕緊說,錢不給都行,只是時間太晚了,擔心你倆怎么騎車回去。老鐵起身,穿過廚房,到后院撒了泡尿。
車,我倆肯定是騎不了了,只能推著走??墒牵x開飯店沒多遠,我就連摔幾個跟頭——不僅車把扭歪了,鏈子也掉了,老鐵只好把他的車給我推著(他個子比我高,也比我清醒),他扛著我的車走。最后實在走不動了,我倆索性就坐在路邊。那時已是夜里一兩點鐘了,離礦山還有七八里路呢!除了狗叫,萬籟俱寂。
許久,遠處傳來汽車馬達聲。老鐵趔趄地站在路中間,揮手。車停了。這是一輛從撫順拉啤酒開往梅河口的大貨車,正順路。司機說行,去推自行車吧。我倆高興,誰知剛一轉(zhuǎn)身,司機猛踩油門,汽車呼嘯而去,但沒走多遠,就聽幾聲脆響——原來大貨車甩下兩箱啤酒。也許司機沒發(fā)覺或是發(fā)覺了也不想停下。我和老鐵卻高興起來,酒,似乎也醒了一半。我們揀起沒摔壞的啤酒用牙咬開,然后一人坐一個箱套,邊喝邊罵貨車司機!
這是我與老鐵喝酒最猛的一次,當然也付出了一定代價,比如我的一個手指甲戧掉了,他的褲子劃破了。
1987年前后,老鐵去撫順上了冶金技校,然后參加工作,我們雖不能常見,但還保持著通信往來。當我今天要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翻出老鐵寫給我的信,一共七封。第一封寫于1990年4月14日,最后一封是1993年8月3日,肯定有遺失的。信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工作、愛情、文學、藝術(shù)、前途、命運,即便后來都有了手機電話,也是無法替代那種筆與紙的真摯交流:
近來我的工作如往,自學考試已經(jīng)不學了,原因是我們可能在九十月間外出學習,那樣的話即便我學也不能參加考試。況且現(xiàn)在的精力也不夠了,就此罷了?,F(xiàn)在生活過得平平淡淡,沒有什么色彩,更沒有什么熱戀了,也沒有尋覓。這樣也好,安靜了許多,使我能有機會冷靜地思考一些事情。未來的路還很長,還需要走?。。?991.9.3)
今日收到你的來信,閱罷,為你茫然。那么多的不如意,想你現(xiàn)在必是很苦。是的,心太真,是容不得傷害的??墒抢咸煲参幢鼐陀醒勰兀〔粚W會忍受怎么可以?不學會解脫怎么能行?而出家絕不是解脫的好辦法。(1993.8.3)
1992年我結(jié)婚,和妻子租住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黃泥小屋。妻子在一家集體企業(yè)當工人,干計件,經(jīng)常加班,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職員,收入自是不多。我們每日為柴米油鹽人情禮往所累,還要償還結(jié)婚欠下的債務(wù),所謂的理想早已煙消云散。那段時間,一定是我人生中最灰暗最苦悶的日子,才有了離家出走的想法,盡管只是一閃,卻惹得朋友牽念。
老鐵在信尾要求我去撫順一趟,讓我給他帶些書。我知道這是借口,去,就是聊天喝酒唄。
那時,市場上流行一種叫作小紅梅的二兩裝白酒,度數(shù)不高,辣而不嗆。在老鐵家附近的一個小飯館,老鐵喝了四個,我喝了六個。然后我們來到渾河岸邊,那里有一片金黃的向日葵,開得正烈。一位頭戴涼帽的畫家坐在地上寫生。借著酒勁,老鐵也要畫一幅。畫家無奈,只好換上一張紙。刷,刷,刷,老鐵將艷麗的黃色堆積到畫紙中央,將綠色環(huán)襯周圍,將藍色渲染天空,將赭色涂滿大地,最后,將灰色畫成兩個長長的身影,沿著渾河逆流而行……
畫家說,小伙子練過??!敢情。
老鐵讓我也添上幾筆,算是合作。他說:說不定這幅畫被誰收藏呢!到時候,咱哥倆可就發(fā)大財了。這當然是笑話。不過我還是在畫紙一角寫下了一句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看見煙。
老 邱
老邱是老鐵同學,也住在101溝。山東人,面黑,身材瘦而高,背略駝,方言重。
遠子,老邱是我最為惦記的朋友,你多關(guān)照。
老鐵在離開紅透山去市里上班前,交代給我。
放心,喝酒時一定會叫他。
如前所述,我和老鐵不僅是同學、朋友,也是文友和酒友,包括老邱。后者雖然是通過老鐵介識,但彼此很快進入狀態(tài),說是相交甚篤也不為過。那時,我們都沒有對象,更沒有成家,即便長我和老鐵三歲的老邱,也沒有,不僅如此,他還沒有工作。為此,邱嬸很是著急,因為老邱是長子,身下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且父親早逝。
但,待業(yè)青年找對象談何容易。
記得一個星期天上午,我和老鐵去找老邱出來玩,他說不行,一會兒要相個對象,我們就閃了。晚上,問老邱情況怎樣,老邱搖頭,說,女方在他家吃了午飯,然后兩人呆在小屋里,老邱滿以為女方會翻翻桌上的文學雜志,或是日記本什么的——那些都是他事先特意擺放上去的。可女方根本沒看。沒辦法,老邱就叼支煙,望著窗外做沉思狀。女方問老邱在想什么?老邱深吸一口煙,說:想那天上的白云為什么總是飄啊飄,多么像人的命運。然后問女方在想什么?女方答:在想晚上吃啥。
老邱對我們說:操!剛吃完午飯,就想著晚上吃啥,一點也不懂得浪漫!
邱嬸說,啥叫浪漫?我看那姑娘挺實在的。
老邱說你不懂。
后來,礦勞動服務(wù)公司服裝廠招工,老邱被錄用。服裝廠就在我們獨身宿舍后身,每天上下班,都能看見老邱從我窗前走過,有時打聲招呼,有時他徑直來到寢室,也不敲門,一下就閃了進來。老邱曾被廠里派往大連皮口一著名服裝公司學習,回廠后成為業(yè)務(wù)骨干,不久,贏得一青年女工芳心,對方雖然戴著眼鏡,但也不愛好文學——想想文學算什么東西,又不能當飯吃。
而他們結(jié)婚的前一天晚上,我卻喝高了。
那時,老鐵家已經(jīng)搬到撫順市內(nèi)去住了,為了趕上老邱的婚禮,他提前一天回到礦上,在老邱家,我們和一些朋友就喝開了,最后在回家的路上,我終于一頭栽倒,把左眼眉骨磕出一道口子。朋友們趕緊送去醫(yī)院,外科值班大夫劉姐說,醉酒真好,縫針不用打麻藥。劉姐還說,阿遠,我愿意在報紙上看到你的文章,而不愿意在醫(yī)院里看到你這個樣子!
劉姐曾是我家鄰居,礦山名醫(yī)。
其實,在我、老鐵和老邱的聚喝中,這次醉酒還不算最嚴重的一次。比如那次,我和老邱去撫順看老鐵,在老鐵家,我和老鐵喝了一瓶榆樹大曲,老邱喝了八瓶啤酒。一瓶榆樹大曲喝完,未盡興,又懶得下樓敲賣店,就索性將我?guī)Ыo老鐵爸爸的兩瓶黃鶴樓打開了。老鐵說:反正我爸也不喝酒。最后,兩瓶黃鶴樓落肚,我也扎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次日得知,那晚老鐵下樓,不僅將小區(qū)新栽的樹苗連拔數(shù)棵,還把一對正在樓門洞里談情說愛的情侶哄散,且美其名曰深更半夜,保護婦女。
老邱說多虧他在旁邊罩著,不然對方肯定沒完。
好景不長,幾年后服裝廠破產(chǎn),工人下崗回家。
也許天性使然,或多少傳承了作為礦山工人父親的基因,更或生活所迫,老邱對地質(zhì)勘探發(fā)生了興趣,和朋友四處找礦,每天騎著一輛28型自行車,早出晚歸,包里永遠裝著錘子、測量儀和卷邊的圖紙。不用說,臉,愈發(fā)黑瘦,背,也愈加彎曲了。
1998年,我離開紅透山到沈陽工作,有時回到礦上偶爾也能碰到老邱,有時間,也會喝上幾杯酒。老邱說,你看見門砍哨渾河邊那座山?jīng)]?那兒的風水很好,你不是一直想弄個民宿么,那山腳下最合適。
我說,我當然想啦!就等著你開礦挖到一個金疙瘩呢。你投點資,咱們辦個作家創(chuàng)作基地,召集全國的文朋詩友到這里,邊寫作,邊游玩,說不定還能拉動一方經(jīng)濟,為振興東北做點貢獻。
老邱說,你就數(shù)嘴行,總也落不到實處。
現(xiàn)在想來,老邱只到沈陽找過我一次。
那時,我借住在東塔機場民航大院的一間平房里。傍晚,老邱背著一個蛇皮口袋進屋。我說挖到金疙瘩了?他說嗯,這些都送給你。打開蛇皮口袋,我一看里面裝的都是木條木框。老邱說,他不與人合伙開礦了,要去新賓縣南雜木鎮(zhèn)一木器加工廠打工,這些木條木框本來是作為樣品給沈陽五愛市場客戶的,但跑了一天沒有幾家要。你在報社,是不是能給免費打個廣告,這可都是實木的,你們城里人裝訂字畫用,高雅得很。
我說你真能折騰,喝酒吧。
這一晚,我倆都喝多了。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痛快地喝上一頓酒了。
次日,老邱背著他那個蛇皮口袋回家。之后我們雖然保持著聯(lián)系,但不多,也很少見面。有一年春節(jié),我回鄉(xiāng),三十那天閑著沒事去他家玩,他立刻讓妻子溫酒炒菜。我說,大過年的我怎么也得和家人在一起??!老邱說,在哪兒不是一樣過。結(jié)果,我們又是喝聊半宿。始知,他早已不在加工廠打工了,又和朋友去外省承包了一個金礦點,但最終將本金都賠了進去,才不得不回來,由于常年在山里作業(yè),患了一身病,尤其靜脈曲張讓他常常生不如死。說著,老邱提起褲管,讓我看他那兩條黑黑細細的腿……
我說:你這不是在拼命嗎?
老邱:孩子大了,哪兒都用錢。
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是哪一年了,老邱打一輛摩的(摩托出租車)在礦區(qū)公路上行駛,突然與一個拉著帶車子的人相撞,車仰人翻是一定的了,最為凄慘的是帶車子長長的木桿扶手竟直接戳到了老邱前胸,致使內(nèi)臟破裂流血。幾日后,我去醫(yī)院看他,老鐵說同學們正在募集捐款,因為摩托車主是下崗工人,帶車車主是附近農(nóng)民,哪一個都拿不出錢來承擔高額醫(yī)療費,寧可坐牢。握著老邱的手,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起一個從未用過的詞:命運多舛。
不久,老邱在故鄉(xiāng)紅透山病逝,享年四十七歲。
因為什么事耽擱,我沒有回去與老邱告別。
轉(zhuǎn)眼夏天來臨,我和老鐵一起開車去新賓,在縣城接上老邱的妹妹,由她帶路,去往鄉(xiāng)下的一個深山溝里。我不知道,老邱的墳地為什么要選這么一個偏遠的地方,難不成是風水寶地?其實,那里僅僅是一片普通的山地,有一些果樹和莊稼,還有一間土坯房。老邱的墳就在房前。
老邱的妹妹說,土坯房是哥哥生前親手蓋的,沒事的時候,他總愿意一個人來這里住上一陣。邊看果園,邊伺弄莊稼。
哦,好兄弟,老邱你終于可以安息了。
【責任編輯】王雪茜
程遠,自由寫作者,鞍與筆文旅工作室創(chuàng)辦人,現(xiàn)居沈陽。文字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福建文學》《北方文學》《鴨綠江》《小說林》《草原》《西湖》《散文百家》等數(shù)十種報刊,部分作品被收入年選。著有非虛構(gòu)文本《底層的珍珠》。執(zhí)編散文隨筆集《活著,走著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