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露水鎮(zhèn)的路

兒子臨死的時候說，要把骨灰埋在老家露水鎮(zhèn)的山上去。老爹德滿和兒媳婦寒梅答應(yīng)了他最后的要求?？墒?，他們都沒有料到的是，回露水鎮(zhèn)的路沒有想像得那樣容易。

那是一個外表看上去特別高檔的小區(qū)。不過，那僅僅是表象而已。小區(qū)的施工質(zhì)量就像玻璃一樣脆弱。今天樓外高層的墻皮整體脫落，砸壞了樓下違規(guī)停著的幾輛轎車。露出的墻體明晃晃地在陽光下很刺眼，像裸露在外的痔瘡。明天埋在地下的那些管線，經(jīng)常會不聽話調(diào)皮地爆裂開來，在小區(qū)里演繹一段泥濘交加的輕喜劇。還有更為奇葩的事情，F(xiàn)樓一樓的業(yè)主家晚上睡覺的時候，地面突然塌陷，臥室的雙人床掉進(jìn)了大坑里。最棘手的是在大坑里受傷起不來的女人并不是這家的女主人，最最棘手的麻煩在于這個女人身上沒有穿衣服……

這些事情發(fā)生以后，德滿都去了施工現(xiàn)場。

墻皮脫落，那就趕緊把墻體修好，把痔瘡給鏟除修修補(bǔ)補(bǔ)。大坑塌陷，老板會出面談判，干活填坑的活計都是德滿他們干。還有小區(qū)的那些調(diào)皮管線，它們不安分地在地下埋著，爆裂以后德滿他們就會及時出現(xiàn)在一汪泥濘中。

北方的天氣寒冷，風(fēng)在城市里沒有能夠管束的障礙物，可以肆無忌憚地吹來刮去。小區(qū)樓下是背陰處，干巴巴地陰冷。德滿似乎習(xí)慣了這樣惡劣的天氣，德滿習(xí)慣了身上的這身裝束。臟兮兮的三四年沒有洗的大棉襖大棉褲，這身衣服就像一副堅硬的殼，德滿干活的時候鉆進(jìn)去，反倒覺得比穿上別的干凈衣服要得勁很多。

德滿的一雙濁眼中汪著一滴凍出來的眼淚，那眼淚毫無生氣地卡在那，在德滿的視線里掛上一片迷離。德滿冷眼旁觀這都市的憂喜，本來就是過客的身份，七十二歲的德滿認(rèn)了這命，也信了這命。命里一尺，難求一丈，有的人活一輩子，會活成一個倒撅兒。德滿感覺自己就是那個倒撅兒的人。

年輕的時候，德滿進(jìn)城當(dāng)工人，當(dāng)了工人在農(nóng)村那是相當(dāng)優(yōu)越的事情。騎著“飛鴿”牌二八自行車上下班，路途不近，但一路風(fēng)光啊。德滿是露水鎮(zhèn)第一個戴上上海全鋼手表的人，幾乎露水鎮(zhèn)全鎮(zhèn)的人打聽時間都去找他。德滿當(dāng)工人吃紅糧本那可是人見人妒忌的事，都說德滿家的祖墳埋正了冒了青煙。

可眼下最大的問題就是祖墳進(jìn)不去了。德滿這支脈早跟家族產(chǎn)生了隔閡，這隔閡不可調(diào)和就變成了仇。你有錢，人家仇富，你卻偏偏迎著風(fēng)頭論什么短長，不知道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收著點鋒芒，只顧了逞一時的痛快。家族兄弟打臭了，老死不相往來。德滿那年給兒子辦完婚事，全家就搬到縣城去住了?，F(xiàn)在想續(xù)上這根斷了的弦兒，難。

德滿已經(jīng)很多年沒去祖墳上墳了。祖宗當(dāng)初選祖墳的時候也沒有那個前后眼，沒有想到后輩會人丁興旺。墳塋地前后都是山溝，根本容不下更多的子孫埋進(jìn)來。就像眼前干活的這個小區(qū)，能夠住進(jìn)多少業(yè)主是固定的。要想死后再埋葬在露水鎮(zhèn)，那就要另選一塊墳塋地。

廠子給分了樓房，兒子入了工廠接了德滿的班。老家的土地和山林就都隨著戶口的注銷不再屬于德滿一家了。沒有了自己家的山林土地，墳頭就沒有地方可埋了。德滿搬家走的那天，關(guān)面包車的時候被車門子夾了一下手。手指頭馬上青紫了一塊，出了一個血包，鉆心地疼。德滿叫老婆子拿燒過的針刺破，那血包里噴濺而出一灘綠血！

直到現(xiàn)在德滿也搞不懂自己的手指頭里為什么會出一灘綠血。

露水鎮(zhèn)遠(yuǎn)去了，德滿原本想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了。兒子和老婆子沒有留什么后路，當(dāng)初風(fēng)光的時候把話說得狠，把事情也做得絕了。既然敗盡了人品，那回露水鎮(zhèn)的路可就難了。

德滿嘆息一聲，艱難地往起拔腳。腳下是泥濘一片，德滿穿著的靴子陷在里面，他感覺到了徹骨的涼意。在冷風(fēng)里挖了一上午，總算找到了漏水的地方。兒子的骨灰盒在家里存了三年，也該有個入土為安的地方了。

這一段時間里，德滿做夢就會夢見死了三年的兒子從骨灰盒里蹦出來跟自己吵嚷。還是那個德性，話說不到兩句就嘰嘰歪歪。兒子說，我這都死了快三周年了，也該有個窩趴了吧？

德滿嘆息，兒子就不耐煩了。說，你們好歹放個屁，你們想想我的感受。那么大的一個骨灰盒，我在里面悶著，都他媽的快悶長毛了。

德滿氣不打一處來，朝著兒子罵，該，誰叫你死在我頭里了?，F(xiàn)在你還有理了？你難，我們在這邊活著也難。倆孩子，都在念書都得錢。你看你媳婦寒梅，本來就瘦，現(xiàn)在更是瘦成了麻桿。你為孩子媳婦和老爹想過沒有？

兒子一聽“哇哇”地哭起來。邊哭邊數(shù)落，說如果三周年再不入土為安，他的魂魄就會灰飛煙滅，以后再也不能托生為人了。

呸呸，不托生為人更好。你本來就是畜生，畜生！

德滿嘴上這么罵，心里頭卻是又氣又疼。唉，子不教父之過，兒子走到今天這一步，有老婆子的責(zé)任，自己當(dāng)?shù)囊裁摬涣烁上怠?/p>

在露水鎮(zhèn)，誰家嬌慣著孩子，打小就在男孩的頭上留一撮長毛。兒子都十幾歲了，腦袋后面還拖著這條長長的一撮毛。那時候，老婆子生龍活虎，在露水鎮(zhèn)是出名的護(hù)犢子。

兒子從小生活在優(yōu)越中，直到遷走了戶口，在城里上了班，兒子一直都是飛揚跋扈的姿態(tài)。憑著這股子飛揚跋扈的勁頭，兒子娶了廠里的寒梅。誰知道工廠很快就紛紛倒閉了，大批的工人都下崗了，兒子和兒媳婦寒梅都成了下崗買斷工人。兒子整天就在家里喝酒，花買斷的那倆錢，很快坐吃山空。然后把城里的樓房賣了做買賣，先是賺錢，后來被合伙人騙了，錢沒了。兒子不甘心，繼續(xù)折騰。那些年，德滿家里雞飛狗跳，沒有個消停時候。

兒子不學(xué)好，嗜酒耍錢找女人。媳婦寒梅不離不棄，忍受著這一切。有一回，兒子喝酒半夜回來，那時候他們的樓房都折騰沒了，在郊區(qū)租房。兒子把媳婦寒梅打醒，叫她半夜去廚房包餃子給他吃。餃子包完，兒子大怒，說餃子的個頭包大了，他要吃小餃子。

兒子狠狠地揪著媳婦的頭發(fā)給摔了出來。那時候他們租住的是大雜院，有很多家租戶。兒媳婦寒梅的衣服都叫兒子給扒下來了，只穿著一件小褲衩。寒梅護(hù)著胸前，哆哆嗦嗦地蹲在院子里的棗樹下。德滿氣得不行，抄起木棒沖進(jìn)屋里跟這個孽障拼命。結(jié)果被兒子一腳踹了出來。

德滿把上衣脫下來，給兒媳婦披上。德滿說，寒梅啊，你明天就離婚回家吧。

寒梅哭干了眼淚，第二天早上想收拾東西跟兒子離婚。兒子一臉無賴地說，行，你走吧，你敢走，我就在倆孩子的碗里下藥，大家都別活了。

兒媳婦寒梅一步三回頭，走出了院子，又哭著回來了。她豁不出去倆孩子，她害怕丈夫真給孩子的飯碗里下藥。寒梅問德滿，丈夫會不會真下藥毒死孩子。德滿老淚縱橫，他相信那時候的兒子真能干出來。兒子跟牲畜的區(qū)別是：牲畜的屁股后面長了條尾巴，兒子沒有長尾巴。

后來，兒子得了絕癥，外面的女人也不跟他好了。兒子折騰得要死。他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了，對守護(hù)的媳婦寒梅和老爹德滿說，等我病好了，我一定要為這個家做一件事，哪怕一件也成啊。

寒梅和德滿面面相覷。德滿嘆口氣說，兒子，你的病治不好了。你要是真有這份心，那你就抓緊時間死吧。

兒子驚訝地抬頭看老爹。最后說，那我死后你們把我的骨灰埋到老家露水鎮(zhèn)去吧。

德滿和寒梅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

德滿在兒子死了以后回了趟老家露水鎮(zhèn)。山和土地都是承包到戶的，聽說要把兒子埋到山上去，同族和同村的人沒有答應(yīng)的。

花錢也不成。兒子壞事沒少做，誰家都怕這樣的惡人埋到自己家山上壞了風(fēng)水，帶來晦氣。在露水鎮(zhèn)，人們信風(fēng)水。

德滿一賭氣回到城里，去公墓看看價位。到那一打聽，德滿嚇了一大跳。這里的墓地比樓房還要貴上幾倍，七八萬買一塊巴掌大的地界，而且還有期限。三十年你要是不續(xù)費，沒說怎么樣，但是極有可能被挫骨揚灰。

沒有這么多錢，看來勸兒子早死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死完以后沒有地方落腳啊。德滿和寒梅商量怎么辦，寒梅苦著臉說閨女要上大學(xué)，這三年大學(xué)下來，沒有五六萬肯定不行。孩子學(xué)習(xí)好，知道用功，高中三年，年年寒暑假自己打工。平時在學(xué)校孩子吃飯都吃不飽，舍不得多花一分錢。

德滿聽了馬上斬釘截鐵地說，墓地不買了，他也希望回露水鎮(zhèn)的山上。我去想辦法，你把這錢給孩子留著上學(xué)吧。

孫女孫子上學(xué)都正是用錢的時候，德滿知道誰輕誰重。到了黑天德滿老早就睡覺，他想在夢里趕緊見到兒子。跟他把事情說開了，顧著活的顧不上死的，叫他在骨灰盒里再忍耐兩年。兒子偏偏就不在夢里出現(xiàn)了。德滿知道兒子的德性，這是在跟他較勁賭氣。

風(fēng)“嗖嗖”地刮，德滿和幾個工友卻干活干得全身冒汗。爆裂的水管終于堵上了。需要回填挖出的土，老板把活計承包給了德滿等幾個工人。這一堆一塊的活計，講好多少錢，就不再看著了。德滿老實本分，他干活不藏奸不偷懶。

工友們晌午的時候要到附近的小吃部吃飯。那有熱乎乎的板面，點上一個拌雞架，一小碗不收費的辣椒油，一口杯散白酒。德滿不跟著工友們?nèi)?，出門的時候帶了面包，三塊錢一袋，去附近的超市要碗白開水，湊合吃一口就成?，F(xiàn)在天短，一湊合就是一下午，不花那樣的冤枉錢。

工友們笑話德滿太節(jié)省，說錢這玩意吃全得，穿二八，賭對半，嫖全搭。工友們說完大家就全都笑。事倒是那么個事，德滿還是舍不得。孫女在大二，孫子在高一，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兒子倆腿一蹬死了，苦了兒媳婦寒梅了。德滿說過幾次，叫寒梅找個合適的人家，寒梅都苦笑搖頭，倆孩子就是倆拖油瓶，誰愿意娶了寒梅。再說，丈夫尸骨未寒，還沒有一個墳頭，寒梅也不愿意這么早就談婚論嫁。

晌午的時候，德滿轉(zhuǎn)了幾圈也沒找到熱水。返回干活的地界，找個向陽的墻根，剛要吃面包的時候，兒媳婦寒梅來了。寒梅在附近的超市賣貨，上兩天班歇息一天。知道德滿在小區(qū)干活，寒梅帶了一飯盒熱乎乎的蛋炒飯和咸菜找來。

德滿看著兒媳婦就像看自己的親閨女一樣溫情。德滿說，拿家給豆兒吃吧。豆兒是小孫子，現(xiàn)在虎頭虎腦個子躥得很快。寒梅說，爹，豆兒去補(bǔ)課了，晚上十點多才能回來。你吃吧。

德滿點頭，拗不過兒媳婦，就蹲在墻根把一飯盒的蛋炒飯吃了下去。寒梅似乎有話要說，欲言又止的樣子。德滿意識到了，猜到了寒梅要說什么。寒梅打工的超市有個店長對寒梅不錯，而且不嫌棄寒梅有倆孩子，愿意供孩子把學(xué)業(yè)完成?？墒呛酚行┆q豫，寒梅不能下決心的原因是因為骨灰盒還沒有個歸宿。德滿把飯盒遞給兒媳婦，就說，往前走一步吧，別太苦了自己。

兒媳婦的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寒梅說，豆兒爸的骨灰盒還沒有地方埋，我尋思等找好了地方再去領(lǐng)證，不然我心里也不安生。

德滿愣了一下。德滿一下子又想起夢里的兒子來。兒子在夢里現(xiàn)在暴跳如雷，他說媳婦寒梅背后偷漢子，就是不肯攢錢買墓地。德滿氣得抓了一宿鬼兒子，高低要扇混蛋兒子幾個嘴巴。這三年時間，寒梅有多苦啊，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多少，德滿心里清楚。德滿鼓勵說，合適的人也不好碰，遇著了就趕緊。眼瞅著三年了，你嫁人誰也說不出啥。

下午干活的時候，德滿的老人機(jī)響了。德滿接聽，是露水鎮(zhèn)敬老院三魁打來的電話，說露水鎮(zhèn)要建公墓了，叫德滿趕緊回去。

德滿一聽，心里“呼啦”一下敞亮了。

德滿算計了一下，現(xiàn)在回家取兒子的骨灰盒，馬上去路邊等線車，晚上是能夠到露水鎮(zhèn)的。爭取晚上把事情談妥，第二天還能夠返回城市來。

德滿跟工友們說了情況。工友們不用詳細(xì)聽德滿講，德滿家這點事大家伙都清楚。德滿就收了工具，騎著電動車回租房的地方了。

進(jìn)了小院，放下工具，先進(jìn)了自己的小屋。換了衣服，把兒子的骨灰盒裝進(jìn)一個綢緞袋子里，跟兒子說咱們回家了。

兒媳婦寒梅中午給德滿送了飯，德滿算計著也該睡醒了中午覺。畢竟是大事，還是要告訴兒媳婦一聲。德滿也沒多想，開門進(jìn)了寒梅住的房子。房子有里間外間，德滿因為心里有事，還是冒失了。一腳邁進(jìn)了外間，不想聽到了里間的動靜，德滿就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寒梅的屋子里有男人。寒梅說，你別這樣，等領(lǐng)完證再這樣。男人說，我都看了，這大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寒梅說，我害怕，打我男人死了以后，我一回都沒有呢。

接著，屋子里就傳來了床上的聲響。聽得出是一個在猛烈地進(jìn)攻，一個在猶豫地閃躲。最后寒梅沒勁了，她喘息著說，都給我脫了，一點別?！?/p>

德滿很是尷尬。他悄悄脫了鞋子，小心拎著出來，把外間的門輕輕地摁死。

德滿抱著兒子的骨灰盒走出了院子。

露水鎮(zhèn)現(xiàn)在有小旅館，生意還不錯。德滿原來沒打算住宿，兒子骨灰安葬的事情不是一個小事。天晚了，總不能在外面凍著，德滿就住了進(jìn)來。雖然是打算給兒子找個落腳的地方，但是德滿沒說隨身帶著兒子骨灰盒的事情。這些開店的，哪個不嫌棄骨灰的晦氣。

德滿拎著麻絲袋子，麻絲袋子里面才是紅綢緞包著的骨灰盒。德滿安頓好，去找三魁打聽具體的情況。

露水鎮(zhèn)的三魁挺有本事，建設(shè)墓地可不是一件小事。據(jù)說那得需要民政部門的審批，手續(xù)復(fù)雜不說，個體也沒資質(zhì)干起來。三魁是借了姐夫的光，瞞天過海承包了一塊露水鎮(zhèn)的荒山，說是承包沒誰見到合同和手續(xù)?？傊?，三魁有一大塊地可以支配，他先是在山腳下和發(fā)小周爬山聯(lián)合投資蓋了二層小樓，說是敬老院。三魁成了敬老院的院長，然后在身后的山上就開辟了墓園。墓園的規(guī)模不小，很快就吸引了大批城市的人和鬼來鄉(xiāng)下安居。

德滿以前找過三魁，說了給兒子埋墳的事情。三魁那時候正在掛羊頭建設(shè)敬老院，還沒有敢賣狗肉造墓園。三魁說，叔，咱們幾輩子都是老表親了，你要把我哥埋回來，我肯定支持。

這個三魁果然仗義，墓園要開業(yè)了，第一批想到的客戶就是德滿。三魁喝得寬臉紅撲撲，他朝著德滿伸出三個手指頭，說，三萬五，最低價。叔，你先去墓園選地方，選完回來告訴我。

德滿很是感激，說，三魁，地兒我不選，給個墳頭就成。等花兒和豆兒長大了，給他爹上墳?zāi)苡袀€地。

三魁笑了，說，叔，你是現(xiàn)金還是刷卡？

德滿說，沒那么多現(xiàn)金，我手機(jī)是老年機(jī)。你給我個銀行賬號，我回城發(fā)錢。

三魁點頭，把一張墓園的卡片遞給德滿。德滿接過來，看了一會兒，終于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字。德滿站起來說，你叔拿臉蛋子摔在這，也是真死不起了。小子沒了三年多，我干了三年活。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正式的建筑隊不要我。就攢了兩萬塊，兩萬塊給我個墳頭行嗎？

三魁的臉色慢慢變得不好看了。

德滿說，明年開春，你墓園肯定缺人干活，我來給你干仨月的活，你就管吃管住就成，我拿工錢頂那一萬五的欠條。

三魁的臉色慢慢緩和了過來。叔，你這話說得見外了，這么的，墳頭你選好，回城給侄子打兩萬塊錢來。開春你來這打更，工錢先扣著，然后一直在我這干怎么樣？管吃管住，一天八十。帶出張嘴，你還天天能見著兒子。

兩全其美的結(jié)局，德滿萬萬沒有想到。德滿說，把你哥的墳頭安排到邊上去，我不占你賣錢的好地方。

晚上兒媳婦寒梅打來了電話。

彼此看不著表情，但是德滿還是感覺到了電話那頭寒梅的尷尬。

很顯然，寒梅后來知道了德滿進(jìn)屋的事。寒梅聽說德滿在露水鎮(zhèn)安排豆兒爹的骨灰盒，就說明天請假也來露水鎮(zhèn)。德滿趕緊說，不用，不用，三魁都給安排好了，明天我看好地方就回去了。等清明的時候，帶著花兒和豆兒再來給他爹上墳就中。

寒梅在電話里想了想，說，爹，那中。

太陽出來了，照耀著一山坡的積雪。白晃晃地晃動人眼，向陽的地方還能夠看到一股蒸騰的水汽。三九天一過，冷就沒有那樣邪乎了。

德滿扔掉了麻絲袋子，解開紅綢緞，捧著兒子的骨灰盒，滿山去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德滿長舒了一口氣，回露水鎮(zhèn)的路真的太難走了。今天，總算有個歸宿。

德滿腳下被一截樹樁絆了一下，人猛地朝前摔倒。捧著的骨灰盒“嗖”一下飛了出去。然后順著山坡骨碌了下去……

這一跤跌得實在是不輕，本來就活動的一顆門牙摔掉了。德滿滿嘴是血，摸到了門牙，撿起來。踉蹌著去山坡下面找骨灰盒。骨灰盒完好無損，可是只剩下了骨灰盒，不見了骨灰！

德滿順著骨灰盒滾動下來的軌跡往山坡上找兒子的骨灰。灰白色的骨灰落在泥土里，落在雪地上，已經(jīng)看不清楚痕跡了。有風(fēng)一刮，地上什么都找不到了。德滿腦子“嗡”的一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兒子別害怕，爹扶你起來。德滿好像又回到了兒子小時候，兒子趔趄著學(xué)走路，搖搖晃晃地摔倒。

可是，兒子的骨灰真的一點碎面都找不到了。德滿想扶也無從扶起了。德滿呆呆地坐在山坡上出神。

德滿把空空如也的骨灰盒丟到了一棵老柳樹的樹洞里，他一步一瘸地往回走。三魁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德滿回來，熱情地跟手下介紹說，這是咱們的新員工。

三魁他們一起很友好地鼓掌，弄得德滿很不好意思。德滿說，三魁啊，明年我不能來你的墳圈子打更上班了。骨灰盒從山坡上骨碌下來，小子的骨灰都灑你墓園里了。麻煩你清明節(jié)給燒點紙吧。

三魁的臉迅速地變得不好看起來。三魁的大眼珠子在德滿的臉上涮了好幾涮，說，我們這不是慈善機(jī)構(gòu)，不收死皮賴臉蹭吃蹭喝蹭紙燒的孤魂野鬼，沒錢都給我整出去！你說灑哪了？

德滿苦笑著回答，風(fēng)一刮灑滿了山坡。

德滿去村口等車。開始打算等線車，后來看到一輛車停下了。車窗搖開，是露水鎮(zhèn)的周爬山。

周爬山問，這不是德滿舅爺嗎？你去哪??？

德滿也認(rèn)出了周爬山，說，爬山，我想回城去。

周爬山很熱情，說，上車吧，我正好也上城，正好捎你一段。

德滿心里高興，今天不但節(jié)省了買墳頭的錢，還節(jié)省了回城的路費錢。德滿心里盤算著，爬山的車只要能夠捎自己到市里就成，自己坐公交車去那個小區(qū)跟工友匯合。等晚上回家的時候，把銀行卡交給兒媳婦寒梅，寒梅要是出嫁，自己當(dāng)?shù)木瓦@點心意。車啟動了，德滿看一眼遠(yuǎn)去的露水鎮(zhèn)。德滿想，就算完成了兒子的要求吧，以后這露水鎮(zhèn)的路恐怕不能再回來走了。

周爬山的副駕駛上坐著他胖乎乎的兒子周靠山。周爬山喋喋不休說了什么德滿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德滿的眼睛里汪著兩滴流不出來的淚，使勁了幾次往外擠，那兩滴眼淚像凝固的蠟燭油子，死死地鑲嵌在眼窩里。

【責(zé)任編輯】大 風(fēng)

李銘，原名李民。遼寧省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部劇作家，一級作家。遼寧省作協(xié)第五屆——第八屆簽約作家。小說曾獲得遼寧文學(xué)獎、《鴨綠江》年度小說獎、《星火》優(yōu)秀作品獎等。另獲得遼寧省第七屆青年作家獎、第五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新人獎。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出版《村官李八億》《民辦教師》《每天幸福一點點》《塵世到處是風(fēng)景》《桃花吐》等十余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