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鋼,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
*本文由作者2021年5月15日于北京德育論壇“新時代加強教師隊伍師德師風建設(shè)”學術(shù)研討會上所作的題為“孔子的自述與自評:解讀孔子之德的原點”的講座內(nèi)容整理而成。
孔子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老師,一向被尊稱為“至圣先師”和“萬世師表”,人們對孔子之德的仰戴之情自是顯而易見的。但事實上,自古以來,對孔子之德的評價意見卻是莫衷一是、紛紜難定的,諸如弟子、論敵、大眾、學界與政府等均給予孔子之德以各自立場和角度上的不同評價意見,這些評價意見或是肯定的,或是否定的;或是主觀的,或是客觀的;雖則令人印象深刻,卻也讓人無所適從。
其實,還有一個更加獨特的視角,對于解讀孔子之德的真實狀況乃是不可或缺的,即孔子的自述與自評的視角。當然,如若完全依據(jù)孔子自述與自評的視角來對其本身之德加以評析和論定,似是難脫自說自話與有失公論之嫌了,但對于孔子這樣一位極其特殊的師者而言,也未嘗不是一條揭示其德原貌的必由之徑。
一、受德于天
孔子在述及己德時,是將其歸之于受天所生的。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
孔子在生平兩次遭遇到桓魋與匡人迫害的重大險境時,均明確表達出自己實質(zhì)上是受命于天的,己德即是天德,己志即是天志,己命也即是天命??鬃訉ψ陨硖熨x使命的信心十足的認定,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他是一個將自我使命的認知放大到足以“替天行道”程度的教育家。
能夠看到,孔子將這種天賦使命更多地定位在傳續(xù)斯文,也即致力于人文化成之上。這一人文化成向度上的天,可以說即是孔子所贊許的“郁郁乎文哉”意涵上的天,其從本質(zhì)上是有別于自然意義上的天,抑或宗教意義上的天的,而這一人文意向上的天真正得以確立成型,則主要歸功于周公制禮作樂的治國方略推動使然。故此,孔子畢生向往西周時代的禮樂文明制度,并將周公視作自己終身追慕的人格榜樣。
此外,孔子眼中的天也帶有某種程度上的自然無為色彩。
子曰:“予欲無言?!弊迂曉唬骸白尤绮谎?,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
在孔子看來,天道運行自有規(guī)律可循,立言、無言皆可合于天道。代天立言與順天無言,其實本無區(qū)別,兩者一顯一隱,均屬人合于天的當為應(yīng)為之舉。據(jù)此可知,行不言之教以使人自化,亦可視作是孔子受天之德的另一必然表現(xiàn)。
再者,孔子所表達的受德于天的實質(zhì)即是成德于人,孔子平生從不語“怪力亂神”之事,其所思所言所行皆不離成人之道。而在與子路探討關(guān)乎人鬼與生死的問題時,孔子亦始終堅持人本位與生本位的立場,強調(diào)“事人”與“知生”才是人之為人所應(yīng)立足和關(guān)注的重點所在,悖此而為,只能是適得其反,難有所獲。事實上,這與孔子所主張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精神理念亦是相合相通的。可以說,唯有立定于人道、人德的根基之上,所謂天道、天德的發(fā)生和生長才會真正成為可能??鬃由钪O此理,且堅執(zhí)此理。因此,孔子所欲表達的真正意義上的受德于天,也即是使人成德于己,并將人之所成之德大而化之,直至堪得參贊天地之化育,成為可與天地同德合流之人。
質(zhì)言之,孔子所談到的受德于天,其實并無任何玄秘性可言,但也絲毫不失其高遠性。同時,更因孔子將天德的展現(xiàn)與完成牢牢扎根于人德的生發(fā)與生長之中,也才使得頗具理想化色彩的天人合一之德的現(xiàn)實化運作和實現(xiàn)真正成為可能。
二、學以成德
在孔子的自述中,其德乃是因?qū)W而成,無學則無其德之成。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保ā墩撜Z·為政》)
從如上一番孔子的自述中可以看到,依靠數(shù)十載堅持不懈的刻苦努力,孔子漸次修業(yè)進學,人格層次不斷提升,學問境界逐步提高,終致成就至圣之德。據(jù)此可知,孔子之德的養(yǎng)成,乃是一個循序漸進、百折不撓和水到渠成的過程。常人于此,則或急于求成,或半途而廢,或徒勞無功……相較之下,則可鮮明地映襯出孔子學以成德的來之不易和難能可貴。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
孔子明確地將己德、己志、己命生成的根基立定于通達天德、天志和天命的人文化成之上,這使得以人為本的天人合一之德在現(xiàn)實情境中的運作和實現(xiàn)真正成為可能。在孔子那里,這一可能的具體實現(xiàn)方式即是所謂的“下學而上達”。“下學”所彰顯的乃是德之養(yǎng)成的不離人倫日用的平實性;“上達”所彰顯的則是德之養(yǎng)成的合于天行有常的超越性。就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來看,“下學”則更具本位性和基礎(chǔ)性,“上達”的高妙玄遠乃是扎根于“下學”的平實無奇之中,并因著“下學”程度的不斷提升而逐步自然貫通的。亦可說,孔子之德的養(yǎng)成,只是專注于在“下學”處篤實用功,“上達”之效便于不知不覺中自然顯現(xiàn)了。
如果說,孔子的受德于天是從以人為本的向度為天人合一之德的現(xiàn)實生成提供了可行途徑的話,那么,孔子的學以成德則為突破囿于諸如階層和出身等的人德養(yǎng)成困境提供了解決方案。在孔子所處的時代,盡管封建世卿世祿制度已然走向瓦解,學在官府和學術(shù)官守的舊有局面已被打破,但直到孔子大興私學教育,大力推動學術(shù)和文化向民間社會下移,方才使得以往嚴重受制于階層和出身的教育活動在最為廣泛的人群中實施開來,這確乎是前所未有的文教創(chuàng)舉。
孔子之學的最終取向在于本體的、完善的人,也即圣人與大人的塑成,這與具體的、專門的人,也即各歸其類之人與術(shù)業(yè)專攻之人的培育,其實并無矛盾,而是辯證統(tǒng)一的。孔子之學的實質(zhì)即在于通過“有教無類”,也即“教的平等”的倡行,促成“有學無類”,也即“學的平等”的實現(xiàn)??鬃訉崉t明示,諸如階層與出身等,即便可以對人的發(fā)展產(chǎn)生重要影響,甚至算得是人的發(fā)展不可或缺的影響條件,但一個人的最終發(fā)展成就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靠自己的學來完成。從這一意義上而言,學的理論與實踐可視作是孔子之為中國歷史上影響最為深遠的教育家的最大貢獻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