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順凱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書齋陳設主要包括家具、典籍、文房用品、古董文玩、琴棋書畫、花器茶具以及周圍環(huán)境等。明代中后期,以蘇州府、松江府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書齋陳設已然成為一種風尚,不惟文人有此雅好,連普通百姓也受其熏染。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其與當時江南地區(qū)獨特的經(jīng)濟、社會、生活,尤其人文與藝術等環(huán)境緊密相關。它不僅揭示了當時江南文人普遍熱衷于遠離政治、退隱書齋的自由式藝術化生活態(tài)度,而且突顯了江南文化中特色鮮明的中國傳統(tǒng)設計智慧與審美趣味。隨著朝代的更迭與時代的變遷,江南地區(qū)現(xiàn)存明代中后期建筑中的書齋已基本失去其原有的陳設面貌,對于研究當時的書齋陳設藝術存在一定局限性。鑒于此,文章基于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區(qū)獨特的時空環(huán)境,參照相關文獻,結合明代繪畫,對照現(xiàn)存實物,圍繞盛行于明代中后期的江南文人書齋陳設藝術風尚進一步展開深入的學術研究,以期從多個層面進一步發(fā)現(xiàn)其豐富的文化內涵,充分體會其獨特的江南文人氣質,領會其對當代設計與生活的重要啟示意義。
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區(qū)商業(yè)繁榮、經(jīng)濟發(fā)達、文風淳厚、藝術活動頻繁。江南文人之所以能夠引領當時的書齋陳設藝術,并演變?yōu)橐粓鏊囆g風尚,實乃多方面深層根源所決定。通過綜合研究相關史料,認為其根源主要有四個方面。
江南自古靈山秀水,蘇杭被比作“人間天堂”?!按蟮稚綕捎㈧`之所萃,其寓于物也,必有瑰奇雄杰之觀,其毓于人也,必有高明俊秀之才,為時而生者?!盵1](P39)這是乾隆時期《蘇州府志》對江南自古人杰地靈、名家輩出的生動描述。江南優(yōu)越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吸引了歷代文人雅士與藝術大家,并孕育出淳厚的文風與豐厚的藝術底蘊。早在宋代,范仲淹就在蘇州興辦府學,首開東南興學之風。至明代中后期,江南已成為全國的文化中心。首先,社學林立,由松江、蘇州、常州、應天、揚州、徽州等地組成的南直隸,有包括東林書院在內的119所書院。蘇州作為全國的刻書中心,其藏書與印刷出版活動為全國之最;其次,科舉考試中的表現(xiàn)為當時全國之最,據(jù)范金民《明清江南進士數(shù)量、地域分布及其特色分析》統(tǒng)計,明朝歷代總計89名狀元之中,江南八府以21人的數(shù)量占了近四分之一;[2]再次,文人大家輩出,如:心學集大成者王守仁,散文家歸有光,文學家、史學家王世貞,文學家、思想家、戲曲家馮夢龍等。據(jù)譚正璧《中國文學家大辭典》所載,明代有籍可考的1340位文學家中,僅蘇州府就占有195人,比當時整個中國北方的文學家還多。在藝術發(fā)展方面,江南文人畫家及藝術流派奠定了江南的全國藝術中心地位,如以戴進為代表的“浙派”,以吳偉為代表的“江夏派”,以沈周、文徵明、唐寅及仇英為代表的吳門畫派,以徐渭為代表的“青藤畫派”,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松江派等;此外,當時蘇州地區(qū)的古典園林藝術,也是全國其它地區(qū)的典范。
當時江南成為全國最大的文化與藝術活動中心。作為彼時江南文人從事文化與藝術活動的最主要室內環(huán)境空間——“書齋”,于是擁有了全國最旺盛的市場需求,積累了最充分的發(fā)展條件,表現(xiàn)出最強的發(fā)展勢頭。在江南文人的引領之下,圍繞“書齋”而衍生出的“書齋陳設”隨之上升為一門單獨的藝術類型,從而為“書齋陳設藝術”進一步發(fā)展為文化領域的藝術風尚奠定了先決條件。
書齋陳設藝術之所以在明代中后期的江南地區(qū)演變?yōu)橐粓鏊囆g風尚,與書齋文化主體——“文人”的人生價值取向轉變有著密切關系。一方面,明代中后期的江南地區(qū)教育發(fā)達,但科舉考試競爭異常激烈,仕途異常艱難,所以文徵明寫道:“迤邐至于今日,開國百有五十年,承平日久,人材日多,生徒日盛。學校廩增,正額之外,所謂附學者不啻數(shù)倍……雖有一二幸進,然亦鮮矣?!盵3](P26-27)另一方面,受心學影響,江南文人逐漸擺脫宋、元以來程、朱理學的思想束縛,繼而為自己追求精神上的愉悅與物質上的滿足找到了理論依據(jù)。此外,當時江南地區(qū)書齋文化的迅速發(fā)展,為文人們構建了一種理想化的生活空間——即藝術化的室內文化生活空間。書齋不斷獲得功能上的拓展,較之前讀書、寫字、畫畫等純粹功能,進一步拓展為兼具修心、交友、會客、收藏,甚至日常生活起居等功能為一體的綜合空間。
基于上述背景,江南文人人生價值取向發(fā)生重要轉變,他們逐漸偏離曾經(jīng)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宏大理想,進而選擇退隱齋室,積極享受其中的閑雅文化生活賦予的精神自由與心靈愉悅。江南文人不僅從書齋文化中找到了精神歸屬,同時,也正是他們的傾心推動,書齋陳設藝術才逐漸上升為影響全國的藝術風尚,上至文人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皆樂在其中。
明代至清代前期,尤其明代嘉靖、萬歷至清代康熙、雍正期間(即1522-1735年),可謂中國傳統(tǒng)家具發(fā)展的黃金時代。[4](P17)據(jù)記載,蘇州、松江、徽州等地均是當時“明式家具”(狹義)的重要產(chǎn)地,各類手工藝人匯聚于商業(yè)繁榮的江南,尤以蘇州為主。明代王世性《廣志繹》:“姑蘇人聰慧好古,亦善仿古法為之……又如齋頭清玩,幾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為尚……海內僻遠,皆效尤之,此亦嘉、隆、萬三朝為始盛?!盵5](P20)“隆、萬以來雖奴隸快甲之家,都用細木家具。豪奢之家,皆用花梨、烏木、相思木、黃楊等材料制造的家具。[6](P19)由此易見,明代中后期江南細木家具市場的繁榮盛況。
在繁榮的家具市場刺激下,聰慧好古的江南文人不僅崇尚細木家具,并競相購置以陳設于書齋,甚至還親自參與家具的設計制作過程。文人參與是蘇作明式家具的重要特點,也是其走向新高度的關鍵因素。家具作為書齋陳設的最主要內容,其樣式和風格決定著空間陳設的主要基調。受當時江南文人讀書生活、禮儀生活以及閑賞生活的滋養(yǎng),以及文人“規(guī)制”“心物觀”和“日用即道”等價值觀的直接影響,[7](P118—P124)明式家具不斷獲得新的發(fā)展與突破,如功能的改良與形制的創(chuàng)新等。在家具市場的刺激與江南文人的推動下,以蘇作明式家具為核心的書齋陳設藝術不斷獲得新的發(fā)展,并逐漸形成具有鮮明江南特色的獨特陳設藝術風格。因這種風格廣受各個群體推崇與效仿,遂逐漸發(fā)展為一種藝術風尚。
明代中后期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環(huán)境,促進了商品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產(chǎn)生了資本主義萌芽。江南地區(qū)以蘇州府和松江府為中心的南直隸,以杭州府、嘉興府和湖州府等為中心的浙江,皆為財賦重地,五府千百鎮(zhèn),也都是聚寶盆。[8](P137)南潯的上等湖絲,盛澤和王江涇的綢業(yè),松江府和蘇州府的棉花、棉布、“蘇作家具”以及造船業(yè)等,使江南成為享譽海內外的經(jīng)濟發(fā)達之地。受益于商業(yè)與經(jīng)濟發(fā)達,身居江南社會上層的文人群體獲得了豐厚的經(jīng)濟贊助,生活品質不斷提升。如葉盛《水東日記》所載:“三五年前,翰林名人送行文一首,潤筆銀二三錢可求,事變后文價頓高,非五錢一兩不敢請?!盵9](P3)文人收入的提高為其進一步追求文化生活的高品質,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經(jīng)濟條件。
作為當時江南文人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書齋陳設越來越講究,越來越高雅,甚至有人不惜耗盡一生所聚之財。在江南文人的引領與發(fā)達經(jīng)濟的推動下,書齋陳設之風逐漸拓展至尋常百姓之家。正是基于江南地區(qū)的發(fā)達經(jīng)濟、文人的時尚引領以及市井百姓的競相效仿,書齋陳設藝術獲得了一種積極的良性發(fā)展路徑,繼而演變?yōu)橛绊懭珖乃囆g風尚。
作為明代中后期文化生活領域的一種新風尚,書齋陳設藝術廣泛影響著當時江南地區(qū)甚至全國范圍不同領域、階層以及個體的思想觀念和文化生活行為。書齋此時已然成為江南人文化生活與日常生活相統(tǒng)一的綜合空間,書齋陳設也逐漸上升為一種超越“學習”本身的重要藝術內容。在江南文人的引領下,這場書齋陳設藝術風尚顯現(xiàn)出多元化的表現(xiàn)樣態(tài)。
書齋陳設風尚風靡江南之際,名門望族和巨商大賈,皆于宅中幽靜之處營建書齋。有些達官貴人不僅有書齋,還根據(jù)其規(guī)模進行內外分隔,內書齋留為私人空間,外書齋則兼以會客之用,如有私交好友或門生到訪,可相約于此,相比于廳堂而言更顯親近、私密、隨意。此時的書齋不僅是文人士大夫們學習和舞文弄墨之地,也是他們清修和交友的重要場所,甚至日常起居生活也可盡在其中,這就使得書齋內部陳設布置擁有了新的意義。對于江南文人而言,書齋陳設是個人高級趣味的反映,是個人淵博學識的體現(xiàn),也是個人財富的象征,更是個人文化生活的詩意表達。如圖1與圖2所示,依據(jù)明代文震亨《長物志》“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的理念,蘇州博物館復原了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書齋內部陳設,所陳家具和其它陳設內容皆體現(xiàn)出典型的江南特色,如蘇作明式家具、太湖石、徽硯等,為今人領略當時的江南文人書齋陳設藝術提供了直觀的參照。優(yōu)雅借助書齋走向日常生活,書齋里大到家具,小到文具、清玩,皆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和審美趣味,令文人的生活更加優(yōu)雅多彩。對后世影響較大的明代中后期所建書齋主要有唐伯虎的魁星閣、歸有光的項脊軒、徐渭的青藤書屋、董其昌的畫禪室等,時至今日,它們依然被廣為稱頌。
圖1 蘇州博物館“書齋長物”展廳明代書齋陳設之一
圖2 蘇州博物館“書齋長物”展廳明代書齋陳設之二
隨著書齋陳設藝術風尚的彌漫,江南文人不僅傾心于書齋實際陳設,同時還著述相關文學作品,從學術角度進一步深入探索書齋陳設藝術之道。這一方面是由文人自身研究需要所決定,另一方面也是書齋陳設藝術風尚影響下社會大眾對相關知識的迫切需求所推動。作品從書齋選址、周圍環(huán)境、空間結構、內部陳設等方面對書齋營建法度和陳設藝術進行了比較專業(yè)的探討。其中對后世影響較大的有李日華的《紫桃軒雜綴》、高濂的《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以及文震亨的《長物志》等。著名戲曲家、散曲家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卷一:“在溪山紆曲處擇書屋,結構只三間……東屋置道、釋二家之書,西房置儒家典籍。中橫幾榻之外,雜置法書名繪?!盵10](P51)李日華道出了當時江南文人心中的理想書齋形態(tài),即:書齋周圍依山傍水,內外空間通透幽靜,內部陳設簡潔古雅,藏書豐富講究。生活于萬歷年前后的高濂通過《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對理想書齋的內部陳設進行了詳細闡述:“齋中長桌一,古硯一……左置榻床一,榻下滾腳凳一,床頭小幾一,上置古銅花尊,或哥窯定瓶一……”[11](P62)不難看出,高濂從理想化的高度,為當時文人書齋陳設提供了近乎完美的參照。雖然種類豐富,且貴賤不一,但有一點格外明顯,即無論何種陳設內容,均不貪求數(shù)量之多,而在于樣式齊全,風格古雅,設計考究,以將書齋構建成理想化的文化生活空間。
對于能寫善畫的江南畫家,在書齋陳設藝術風尚盛行之際,亦好將書齋及其陳設內容設為繪畫創(chuàng)作題材。圖3為文徵明所繪《真賞齋圖》,描繪內容為文徵明好友華夏(字中甫)于無錫太湖邊所筑書齋——真賞齋。從主要創(chuàng)作元素的組織和書齋內部陳設的布局設計可看出,真賞齋主人華夏對書齋選址、周圍環(huán)境、書齋規(guī)格樣式以及內部陳設等極為考究,而且受到當時江南古典園林建筑設計思想的重要影響。書齋不求規(guī)模和奢華,而在于古雅、質樸與含蓄,重視意境的營造,重視與周圍環(huán)境的相生相融。具體而言,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創(chuàng)作書齋主題繪畫,主要有四方面意義:第一,用于日常交流,以展示其書齋陳設或收藏的高雅趣味;第二,用以表達對書齋及內部陳設之物或特定人物的情感寄托,所謂睹物思人,以繪畫描繪書齋或者其中的特定陳設之物就有了特殊的深意;第三,用于記錄文人日常生活;第四,作為響應當時書齋陳設藝術風尚的文化傳播材料,兼具宣傳與教化之功。
圖3 文徵明《真賞齋圖》,手卷,紙本設色,明代,公元1549年,上海博物館藏
有別于其它時代或其它地區(qū)書齋陳設的一般內容,盛行于明代中后期的江南文人書齋陳設藝術風尚,催生出許多新的典型內容,使這場文人書齋陳設藝術風尚充分顯現(xiàn)出鮮明個性的江南文化特色。
明代中后期的江南,名人匯聚,文風鼎盛,出版業(yè)發(fā)達,藏書風氣旺盛,名人字畫交易活動空前繁榮。隨著文人書齋陳設藝術風尚的不斷深入,許多反映江南地域人文特色的詩集、文集、專著之類的藏書和名人字畫逐漸成為江南文人書齋陳設的重要內容之一。
由于南宋定都臨安,文人大舉南遷,至明代,江南已成為全國最主要的文學世家聚集區(qū),如文徵明家族、馮夢龍家族、吳承恩家族等。文學世家的大量匯聚使江南地區(qū)的藏書、刻書與印書活動異?;钴S,至明代中后期,江南已成為全國藏書、刻書與印書之最。據(jù)《中國私家藏書史》記載,明代藏書萬卷以上的232位私人藏書家之中,就有83位來自江南地區(qū),而其中一半以上出自文學世家。[12](P166)由此可見,明代江南文人的藏書規(guī)模與影響之大。
藏書方面,江南文人不僅積累起龐大的規(guī)模,而且構建有豐富的類型。出自名家的各類詩集、文集、劇本、小說、專著、繪本、畫冊、碑帖范本等皆成為收藏對象。明代中后期,受書齋陳設藝術風尚、地域文學以及江南文人個人名望影響,一批反映江南地域人文特色的藏書深受藏家青睞,也正是這類藏書突顯了江南文人書齋陳設的地域特色。如明代萬歷年間焦竑著《養(yǎng)正圖解》、文震亨著《長物志》、明末造園家計成園藝理論專著《園冶》、文學家馮夢龍的“三言”、文徵明孫子文肇祉編刻的《文氏家藏詩集》等。
字畫方面,受江南古典園林與江南文人畫影響,同時結合江南秀美田園風光,以及江南文人日常雅集活動等,反映江南特色的名人字畫在當時異常受歡迎,因此也成為江南文人書齋收藏的典型內容。如吳門畫派園林題材主要描繪“文人居處游息的庭園生活”,有沈周的《東莊圖冊》、唐寅的《溪山漁隱》《江南農(nóng)事圖》、文徵明的《滸溪草堂圖》、陸治的《花溪漁隱圖》、文伯仁的《南溪草堂圖卷》等。[13](P95)此外,以江南文人形象入畫的繪畫作品也常成為文人書齋收藏的內容,如嘉興望族項元汴擁有藏書閣——天籟閣,“吳門四家”之一的仇英與其交往密切,甚至成其駐府畫家,仇英曾以項元汴之兄項元淇入畫之作《桃村草堂圖》就收藏于天籟閣。
家具是書齋陳設的核心內容,其形制與風格決定著整個書齋陳設的主要基調,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書齋陳設藝術風尚的主要特色之一正是通過家具進一步獲得充分體現(xiàn)。明代江南盛產(chǎn)細木類家具,即現(xiàn)代通稱的傳統(tǒng)“蘇作”明式家具,按生產(chǎn)地域分類與當時的京作、廣作、仙作共同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明式家具的四種代表類型。其中以蘇州府為中心的蘇作明式家具最具代表性,影響最大,因此被公認為傳統(tǒng)明式家具的正宗。結合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及其它各類相關史料,可以看出傳統(tǒng)蘇作明式家具是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書齋陳設的典型內容之一。我們可通過三個方面進一步解釋為何當時蘇州文人書齋中的陳設家具主要為蘇作風格。首先,從工藝、質量、知名度與影響力方面看,蘇作明式家具最有代表性,所以,最有可能成為當時江南文人書齋陳設的首選;其次,從采購、運輸?shù)缺憬莘矫婵紤],傾心細木家具的蘇州文人更傾向于就近取材;再次,明代中后期,受中國道家“任自然”思想影響,江南文人崇尚古雅與簡樸之美,反對繁文縟飾,追求自然天成。沈春津在《長物志》序中指出書齋陳設應該是“幾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貴其精而便,簡而裁,巧而自然也”,“位置之法,繁簡不同,寒暑各異……各有所宜”。[14](P8)蘇作明式家具造型優(yōu)美,選材考究,設計精巧,制作精良,風格簡約,由于文人的親自參與設計,充分體現(xiàn)出古、雅、精、簡的藝術特色,浸潤了明代江南文人的設計智慧與審美趣味。所以,蘇作明式家具蘊含的傳統(tǒng)藝術精神與當時江南文人的審美趣味完美契合,因而成為江南文人書齋陳設的典型內容。不在乎數(shù)量多少與價格高低,但一定要是材美工良、造型優(yōu)美,充滿古雅、簡樸意境的蘇作明式家具。
圖4為明代仇英所繪《梧竹書堂圖》局部,書齋之中家具陳設極少,僅有一桌一椅,一屏風,以及桌上兩本書籍與筆墨紙硯,桌椅皆為兼具古雅與簡樸特色的蘇作明式家具。圖5為上海博物館藏明代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其形制與風格充分體現(xiàn)了晚明江南文人對明式家具“線型美”的偏愛與講究,也反映了當時江南文人對家具古雅與素簡氣質的注重。
圖4 仇英《梧竹書堂圖》局部,立軸,紙本設色,上海博物館藏
圖5 明代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上海博物館藏
書齋里不僅陳設書籍、字畫和家具,江南文人對于齋頭清玩也格外傾心。雖說書法、繪畫可以令雅室生輝,然則古琴與文房用具皆為文人書齋常備之器,如“文房四寶”之筆、墨、紙、硯,以及筆架、臂擱、硯滴、臺屏、香爐等,皆是點綴書案、賞玩怡情的實用陳設藝術品,正所謂“筆硯精良,人生一樂”。江南文人素來講究藝術化的生活意趣,追求高潔雅逸,書齋內所置雅玩豐富多樣,所謂雅人深致,由此可見一斑。
圖6所示為上海朱守城(明代萬歷年間)墓出土的文房用具,為研究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的書齋陳設提供了重要的實物參照。所出土的文房用具多為紫檀木和黃花梨木所制,整體古雅、素簡,偶有少許仿古紋飾,造型優(yōu)美,制作精良,品類豐富,有硯、筆筒、筆屏、鎮(zhèn)紙、印盒、壓尺、文具盒、香筒等。[15](P29-30)這些曾經(jīng)雅陳于墓主生前書齋之中的文房用具,與相關文獻《廣志繹》中所述當時蘇州人崇尚細木家具之風一致,所以,它們間接反映了當時江南地區(qū)文人書齋陳設所用文房用具的類型與特點。
圖6 上海朱守城墓出土文房用具,明代萬歷年間(圖片來源:劉剛《心存雅致:明代書房陳設散論》)
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區(qū)特殊的社會背景下,江南文人以書齋為空間載體,以陳設為藝術語言建構起一種藝術化的文化生活空間,并以此促使江南文人書齋陳設逐漸發(fā)展為一場引領全國的藝術風尚,其影響自江南文人群體逐漸拓展至其他類人群,以致在中國傳統(tǒng)設計藝術史上繪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場書齋陳設藝術風尚之所以發(fā)生在江南,并由江南文人引領而起,亦是多重根源下的必然。江南的文化與藝術中心地位、江南文人人生價值取向的轉變、家具市場的繁榮以及市鎮(zhèn)經(jīng)濟的發(fā)達構成了四個關鍵的主要根源。在引領書齋陳設藝術風尚方面,江南文人窮極心思耗費重金營建書齋,精心布局陳設內容,專著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繪畫或插圖,從多元化視角探究書齋陳設之道,使書齋陳設藝術風尚展現(xiàn)出多元樣態(tài),不僅展示了當時江南文人面對仕途失意而樂觀面對現(xiàn)實的“積極”人生態(tài)度,也充分反映出他們對理想書齋陳設樣態(tài)的積極向往。這場興于明代中后期的江南文人書齋陳設藝術風尚充分顯現(xiàn)出鮮明的江南文人氣質與江南文化特色。
江南文人對書齋文化生活的積極向往態(tài)度、對書齋內部陳設內容的積極參與設計,以及在引領書齋陳設藝術風尚中展現(xiàn)出的東方式傳統(tǒng)設計智慧與審美趣味,皆可為當代設計實踐與文化生活提供參考借鑒與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