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曹丕《典論·論文》的“文的自覺”

房瑩

魯迅說，“曹丕的一個時代可以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漢文慢慢壯大是時代使然，非?？坎苁细缸又Φ?，但華麗好看，卻是曹丕提倡的功勞”。魯迅的評價客觀而中肯。論其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先秦兩漢是中國文學的開端，雖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但文、史、哲不分，詩、樂、舞同一，文學的獨立性和審美性尚未呈現(xiàn)。魏晉是一個文的自覺的時代，文學從學術中分離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門類，出現(xiàn)了專門的作家群體，開始從事自覺的、富有個性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而促成了中國詩歌發(fā)展的第一個黃金階段。曹丕功不可沒，他在理論與實踐兩方面對文學的個性與審美性的前所未有的關注，呈現(xiàn)了鮮明的“文的自覺”的傾向，對魏晉文學以及后世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

作為鄴下文人集團的領軍人物，曹丕不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成績斐然，他的《典論·論文》更是在理論上觸及了魏晉時期具有時代性和開拓性的文學問題，對建安文學的精神架構(gòu)起到了重要的引領作用，對后世文學的發(fā)展和文學理論的發(fā)生均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典論》是曹丕一部重要的政治、學術著作，共5卷20篇?！暗洹庇小俺！薄胺ā敝?，“典論”主要是指討論各種事物的法則，在當時被視為規(guī)范文人言行的法典，《論文》是其中唯一完整保存下來的一篇，其他各篇都已散佚。曹丕的《典論·論文》是魏晉南北朝文論的開山之作，而后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都是在《典論·論文》的基礎之上進行了更為細致的理論探究，《典論·論文》在魏晉文論的發(fā)展中可謂功不可沒。筆者發(fā)現(xiàn)，《典論·論文》具有極為明顯的魏晉“文的自覺”的時代特征，曹丕對文體、文氣、文章等多方面的論述都是魏晉“文的自覺”的突出表現(xiàn)。

一、文體之“自覺 —四科八體說

關于文體的分類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西漢劉歆所著《七略》將文體分為七大類：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數(shù)術略和方技略。輯略是六略之前的概括性的總論，所以《七略》對文體的劃分實為六類。這是目前我們所能看到最早的、最權威的文體分類方法。真正興起對文體的研究是在魏晉時期，此時期文章寫作繁榮，各種文體創(chuàng)作在先秦兩漢創(chuàng)作積淀的基礎之上趨于成熟和完善。曹丕第一次較為系統(tǒng)地提出了文體的分類方法—“四科八體”說，在《典論·論文》中，曹丕不僅對文體進行了分類，并且精確地概述了每種文體的特點和寫作方法。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指出：“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p>

曹丕指出，文章可以選用不同的文體去表達。但是不同的文體遵循著各自不同的寫作方法。他把文體分為四科：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即八種不同的文體。曹丕不僅對文體進行了分類，而且概述了每種文體的特點：奏議注重典雅，書論注重說理，銘誄崇尚真實，詩賦講究語言的華麗。評述精準，而“詩賦欲麗”說是曹丕“四科八體”說中值得關注的部分。在曹丕之前，先秦兩漢的詩賦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詩賦的特殊性尚未被提及，人們往往將詩賦看作與其他應用性文體大體相同的文章寫作。曹丕在《典論·論文》中不僅把詩賦同其他應用性文體區(qū)分開來，并且指出詩賦應該注重語言的華美，辭藻的華麗，這是魏晉時期文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也是魏晉“文的自覺”的重要標志。兩漢時期，詩賦創(chuàng)作雖然興盛，但詩賦提倡的是“諷諫之美”，十分重視詩賦的政治教化作用，形式的工巧反而被稱為“雕蟲小技”，遭到批判和質(zhì)疑。曹丕一改前人對詩賦的看法，他看到了詩賦同其他應用文體的差別，并且高度重視詩賦的獨立性和審美性，這是對魏晉文學理論的一大貢獻，為后來陸機在《文賦》中“詩緣情”的提出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為“文的自覺”之后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理論指引作用。

二、文氣之“自覺”—文以氣為主

“氣”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理論范疇，最初是作為哲學范疇而出現(xiàn)的。中國樸素的唯物觀認為，在天地未分之前，物質(zhì)世界是由宇宙的元氣構(gòu)成，后來陽氣上升形成天，陰氣下沉形成地，這是中國早期唯物主義的“宇宙元氣”觀。后來“氣”被儒家引用到“道德修養(yǎng)”的層面，孟子提倡“浩然之氣”，指的是人通過一定的道德修養(yǎng)所達到的一種正義凜然的精神狀態(tài)。

在中國古代，與“氣”相關的審美范疇頗為常見，如氣韻、氣象、神氣、風氣、陽光之氣、陰柔之氣等等。魏晉時期，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第一次將“氣”的概念引入到了文學理論領域?！拔囊詺鉃橹?，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p>

何為曹丕筆下的“文氣”？所謂“文氣”大體指的是由作家的個性氣質(zhì)所決定的，作家的稟賦、氣度、感情等方面的特點所構(gòu)成的一種特殊的精神狀態(tài)在文學作品中的整體呈現(xiàn)。而且曹丕認為，這種個性氣質(zhì)就作家先天的稟賦，和后天的學習培養(yǎng)沒有太大的關系。雖然此說法偏頗之處顯而易見，但卻充分重視作家的個性氣質(zhì)，這也是曹丕文論中值得關注的一個方面。在先秦兩漢文學發(fā)展的初始階段，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尚未被提及，文章的寫作要么與史學、哲學融匯，要么承載“詩言志”的政治教化作用，雖然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各有其特征，但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始終未被提及，文論中也鮮有對作家個性氣質(zhì)的強調(diào)。強調(diào)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反映了漢魏之交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實際和文學思想的重要轉(zhuǎn)變，也是這一時期文學新思潮的理論概括。魏晉時期是一個“文的自覺”的時代，對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的強調(diào)更是“文的自覺”的重要表現(xiàn)。魏晉時期確實也出現(xiàn)了創(chuàng)作個性鮮明的作家，正如曹丕評價建安七子，“王粲長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兹隗w氣高妙……”對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的強調(diào)必然帶來詩歌風格的多姿多彩，呈現(xiàn)絢爛多姿的整體風貌，這對文學的發(fā)展和繁榮，無疑起到了強大的推動作用。

三、文章不朽之“自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

文章寫作由來已久，然而在曹丕之前，人們對文章、文學似乎不是十分重視。儒家有“三不朽”的學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绷⒀噪m為不朽之事，但是在立德與立功之后。

曹丕重視文章的寫作，高度評價了文章的地位和作用。他在《典論·論文》中指出：“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樂榮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末若文章之無窮?！逼鋵ξ恼碌牡匚缓妥饔媒o予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將文章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追其原因，無依據(jù)的大體有兩種：第一，曹丕成名成家思想嚴重，他想借助文學成就一家之言。第二，大力鼓吹文章的重要作用，就是想讓才華出眾的弟弟曹植專心從事于寫詩作賦，不要和他爭奪王位。此兩種說法無依據(jù)而言。筆者認為，曹丕之所以給予了文章很高的評價，一個重要的原因還在于魏晉時期文學自身的繁榮和其對文學的喜愛。魏晉時期作為中國詩歌發(fā)展的第一個黃金階段，三曹的文學貢獻顯而易見，而曹丕作為魏文帝大力鼓吹文章的作品和價值，這之于魏晉時期文學的發(fā)展和繁榮無疑是大有裨益的。曹丕突破傳統(tǒng)觀念，鼓勵文人創(chuàng)作，文章地位空前被提高，必然會帶動人們對文章寫作進行專門且深入的研究，文學理論的重心也從探討文學的政治教化作用轉(zhuǎn)向?qū)ξ膶W自身的研究和關注，這不僅是文人文學意識的覺醒，也是魏晉時期“文的自覺”的時代標志。

綜上所述，曹丕的《典論·論文》具有鮮明的魏晉時期“文的自覺”的時代特征，是一篇具有重大轉(zhuǎn)折意義的文學理論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