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麗
摘要:張愛玲是我國歷史上一位傳奇的女作家,其文筆細膩,文學造詣頗深。但其優(yōu)秀的雙語寫作能力、深厚的翻譯功底與非凡的譯者成就卻少為人知,她自譯以及翻譯了大量作品,但相關研究仍處于空白的位置。本文將從勒菲弗爾的翻譯改寫理論出發(fā),從意識形態(tài)、詩學和贊助人三方面分析張愛玲的英文作品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及其自譯作品《更衣記》,以期豐富翻譯改寫理論與張愛玲自譯的相關研究,為其獻出綿薄之力。
關鍵詞:翻譯改寫;《更衣記》;張愛玲;自譯
一、引言
勒菲弗爾認為翻譯翻譯即改寫,翻譯并不能完完全全地展示原文的全貌,主要因為它自始至終都受到三種因素的操縱:詩學觀念(poetics)、譯者本人或當代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ideology)和贊助人(patronage)(Lefevere, 2010: 15-16)。張愛玲因其著名作家的身份而廣受關注,但卻很少有人關注到她同樣也是一位翻譯大家,對自己很多作品進行了自譯。自譯現(xiàn)象是翻譯領域的不可回避的特殊現(xiàn)象,涉及多個維度,包括文本、自譯者、翻譯、創(chuàng)作以及譯者身份等(周領順, 2016)。自譯相對于他譯來說,在學術上受到的關注同樣也少得多。同時翻譯改寫與張愛玲的《更衣記》自譯本的結(jié)合研究現(xiàn)階段仍為空白,因此該主題十分具有研究價值及意義。本文將結(jié)合勒菲弗爾的翻譯改寫理論當中的三要素與張愛玲的《更衣記》譯本進行分析,探究張愛玲當時所處的時代背景、個人考慮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下在自譯過程中如何受到這三要素的影響。筆者旨在以此文拋磚引玉,引出更多對相關研究的思考與探究。
二、張愛玲簡介
張愛玲于1920年出生于一個家世顯赫的家庭,祖父是清末名臣張佩綸,祖母是李鴻章的長女李菊耦,而母親也來自一個有錢有權(quán)的家庭,其母受到五四運動的影響,在20世紀20年代便出國學習繪畫,是一位新式女性。張愛玲從小便展露出神童般的才華。1932年,年僅12歲的她發(fā)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說《不幸的她》,之后在上海圣瑪利亞女校就讀期間又陸續(xù)發(fā)表了《遲暮》等許多文章。從上海圣瑪利亞女校畢業(yè)后,于1939年考入英國倫敦大學,但由于戰(zhàn)亂無法前往,后改入香港大學中文系,由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大學停辦使得張愛玲無法完成學業(yè),后報考圣約翰大學,但未被錄取。后投入到寫作當中,1942-1952年間張愛玲在上海,此時的她作品高產(chǎn),主要有《傳奇》《流言》《十八春》《金鎖記》等,于1955年赴美,1953-1982年間主要有作品《秧歌》《怨女》《半生緣》《色,戒》等。1983-1995年張愛玲鮮有作品產(chǎn)出,這個時期主要有《惘然記》《余韻》《續(xù)集》《對照記》等。而作為一個譯者,張愛玲在19世紀50-60年代期間,翻譯了大量美國文學作品,包括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愛默生的《愛默生選集》、瑪喬麗·勞林斯的《小鹿》等,其中自寫自譯的作品有《秧歌》(The Rice-Sprout Song)、《赤地之戀》(Naked Earth)、《等》(Little Finger Up)、《金鎖記》(The Golden Gauge)、《更衣記》(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等。1955年赴美,開始了長達40年的旅美生活。1995年9月1日,張愛玲在洛杉磯西木區(qū)家中寓所與世長辭,享年75歲,一代才女的傳奇故事由此落幕。
三、改寫與自譯
自譯是指“翻譯自己的作品的行為或者采取該行為所造成的結(jié)果”(Grutman, 2004)。從這個意義上說,自譯不像是一種翻譯,而更像是一種創(chuàng)作。巴斯奈特(2004)提出“自譯能否被視為翻譯的一種類型”的質(zhì)疑,并認為自譯是作者自己進行的一種實踐,因此自譯大致可以稱為一種改寫形式。勒菲弗爾(2010)認為,翻譯都是有目的的,而自譯作為一種獨特的翻譯形式,也是帶有目的的,并不是自譯者的任意實踐,認為翻譯即是操縱。與其他翻譯形式一樣,自譯將新穎的概念、風格和手法引入到目標社會當中。此外,自譯有助于文學改革與革命,這將重建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影響。而自譯作為一種文化實踐,是在相互關聯(lián)的環(huán)境中進行的,會受到宏觀和微觀因素的雙重影響。在一定的社會背景下,它會受到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的操控,受到贊助人目的的影響。
因此,自譯應該在宏觀環(huán)境下進行研究。翻譯改寫理論帶來了一種翻譯現(xiàn)象與翻譯實踐相結(jié)合的新的翻譯研究。同樣,翻譯改寫理論的新概念也可以應用于自譯的探究。在翻譯改寫理論視角下,我們應當了解張愛玲的自譯是如何進行的,以及自譯者為何會以某種方式來翻譯原文。《更衣記》主要通過寫清代至民國時期女性服飾的變化來反映社會現(xiàn)實,是張愛玲的一篇典型的自譯散文,因此筆者將在翻譯改寫理論的基礎上對其進行探討。因為勒菲弗爾認為翻譯不是在真空中產(chǎn)生的,那么作為翻譯的特殊類型的自譯也不例外,其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仍受意識形態(tài)、詩學和贊助人的制約。
四、從翻譯改寫理論三要素看原文譯文差異
1. 意識形態(tài)
意識形態(tài)的主要含義有二:一是構(gòu)成經(jīng)濟或政治理論基礎的一系列觀念和理論;二是體現(xiàn)某一團體、社會階級或個人思維特點或方式(劉軍平, 2009: 425)。勒菲弗爾認為翻譯活動必定會涉及到某種意識形態(tài)對原文或譯文的操控。如果譯者所譯作品思想內(nèi)容與目標語國家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相左,那么譯者必須對其譯文進行改動或者刪減。
張愛玲出生于1920年,此時的中國局勢動蕩不安,自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長期遭受列強的侵略和奴役。長期以來,這個國家處于復雜多變的社會背景下:一方面,封建制度已被推翻;另一方面,雖然建立了新的制度,但社會仍像以前一樣存在諸多矛盾。中國覺醒的知識分子不斷主張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政治制度乃至西方的文化,更有甚者,還有人主張全盤拋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全盤接受西方文化。這樣的局勢以及社會風向?qū)е挛鞣饺俗砸暩呷艘坏?,而當時的中國人也逐漸對自己的文化產(chǎn)生懷疑,甚至失掉自信。而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發(fā)表于1943年,當時的中國自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起,許多知識分子在學習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上過于激進,全盤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導致中國傳統(tǒng)文化似乎在西方文化面前“低人一等”。而張愛玲面對西方讀者,卻立場堅定的維護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例如原文中對清末的“元寶領”的描寫:“a long neck of swanlike grace was consequently much admired”,其表層意思為“因此,像天鵝一般的優(yōu)雅長頸在當時備受推崇”,但張愛玲卻在英譯中的過程中譯成了“像緬甸的一層層疊至尺來高的金屬項圈一樣,逼迫女人們伸長了脖子”,將原文的褒義轉(zhuǎn)成了貶義。這是因為英文原文面向的是西方讀者,譯者想傳達她對中國傳統(tǒng)服飾美的欣賞與贊美,同時向西方世界展現(xiàn)更全面、美好、文明的中國形象,改變他們眼中對中國的種種固有印象及偏見。而中文版本的貶義,張愛玲用語諷刺辛辣,透過女性服飾的描寫揭露當時的社會風氣,抨擊當時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種種束縛。同時考慮到西方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服飾文化比較陌生,同時又會存在好奇心理,張愛玲在其英文版中添加了十二幅自畫的服飾插圖,使得西方讀者更加容易理解;而中國人對自己所處年代的服飾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因此在中文版中沒有添上插圖的必要。
2.詩學
勒菲弗爾(2010: 26)認為詩學由兩部分組成:一是文學手段、體裁、主題、原型人物和情境以及象征;二是關于文學在整個社會體系中扮演什么角色或應該扮演什么角色的概念。如果文學作品要引起人們的注意,就必須選擇與社會制度相關的主題。
由于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面向的是西方國家的讀者,因此張愛玲必須按照西方國家的主流詩學遣詞造句。英語與漢語存在諸多差別,二者分屬不同的語系,漢語屬于漢藏語系,“模糊見長,朦朧見美”;而英語則屬于印歐語系,更偏向“精確之美”(李娜, 2021)。例如原文中的“…whereas the maiden of low degree, however enchanting, went tramp, tramp, tramp, causing a boisterous commotion in the delicate folds”,此處張愛玲講到清代女性因等級、身份等的不同,出門時褲子上罩的裙子的樣式、顏色都不是不同的,從對女性服飾的約束當中也能看出那個時代對女性的束縛。此處是將“家教好的姑娘”與那些并不是長期受制于服飾管束觀念下的那些出身貧窮的姑娘相比較。英語強調(diào)客觀、邏輯與理性,而漢語強調(diào)領悟與意會,相比之下會顯得更加的感性(李娜, 2017)。張愛玲將這段原文譯為“不慣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來便予人以驚風駭浪的形象”,“the maiden of low degree”本意為“地位卑賤的姑娘”,含有貶義,但張愛玲卻將其譯為“小家碧玉”,大大弱化了那種鮮明的等級對比,處理得十分委婉含蓄。這樣一來,西方讀者看到這樣的原文表述能夠一目了然,而譯文對于中文讀者來說,符合中國含蓄內(nèi)斂的文化習慣,也更能接受這樣的譯法。張愛玲具有獨特的色彩心理(曾煒、周君穎, 2018),英文當中表達顏色的詞語不如中文來得多,因此張愛玲在中文譯文中大膽運用色彩詞語,如服飾顏色采用“桃紅”“水紅”“粉紅”“湖色”“雪青”“銀色”等詞語,這樣處理譯文也和張愛玲對多運用顏色詞語的偏好有極大關系。
3.贊助人
一部翻譯作品的問世不僅和作者、譯者有關系,其背后還有出版社和大眾傳播機構(gòu)等的助力。勒菲弗爾(2010: 16)認為贊助人的力量可通過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濟利益和社會地位三個方面發(fā)揮作用。贊助人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團體、組織、機構(gòu)等。贊助人這個因素在勒菲弗爾的翻譯改寫理論中被視為最重要的要素,它能夠推動文學、翻譯的發(fā)展,同樣也有可能阻礙甚至摧毀文學發(fā)展的力量。
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發(fā)表于The XXth Century期刊,得到德國外交部的資助出版,并由1937年至1941年任夏威夷大學俄國歷史研究教授的德國人Klaus Mehnert擔任主編。Klaus Mehnert在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的正文前加入兩段編者按,稱贊張愛玲是一位年輕、前途光明的人才,并說明這篇文章的“amusing”的性質(zhì)。因此在介紹這段歷史時期的服裝進化史時,不可太過深奧,在涉及文化、歷史等因素時應多停留加入注解,方便西方讀者理解。在其譯文《更衣記》于1943年發(fā)表在《古今》期刊,該期刊于1942年在上海淪陷后由汪偽政府中一些擔任要職的文人創(chuàng)辦,其刊物內(nèi)容包羅萬象,具有非常高的文學、學術以及史料價值,偏向消遣性質(zhì),沒有特別清晰的政治傾向,是一本“清一色男性作家”的雜志,當時廣受讀者的認可和歡迎(杜玉珠, 2004)。張愛玲的《更衣記》主要探討清代至民國時期女性服飾變化,并不涉及政治話題,在上海淪陷這個特別時期也不會觸犯相關禁忌,因此《更衣記》發(fā)表在《古今》雜志上有其合理性。同時《更衣記》相比原文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的辭藻更為華麗,用詞更加精巧,這也是為了迎合雜志的消遣傾向,符合其創(chuàng)辦宗旨。因《古今》是一本充滿男性的雜志,張愛玲作為女性作家及譯者,為了在這本“男性”雜志中謀求一席之地,在原文當中刪去了一些關于那個時期女性頭飾的描寫,反而添加了一部分男性服飾的介紹,使得文章內(nèi)容男女服飾兼?zhèn)?,更加貼合當時此雜志讀者的閱讀慣性。
五、結(jié)語
本文以勒菲弗爾的翻譯改寫理論為理論依據(jù),從其三要素意識形態(tài)、詩學以及贊助人分析這三者如何影響張愛玲改寫《更衣記》的過程。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面對西方讀者,張愛玲堅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立場,不卑不亢,并未屈服于當時看似“高人一等”的西方文化,向西方世界展示一個更全面、美好的中國形象;在詩學方面,張愛玲考慮到英語和漢語兩種語言的差別,在語言運用上符合原文和譯文讀者的語言習慣,同時在譯文當中也加入了譯者個人對色彩詞語使用的偏好;在贊助人方面,張愛玲考慮到The XXth Century和《古今》雜志的錄稿習慣與傾向、創(chuàng)辦宗旨、歷史背景等因素,在原文譯文當中都作了相應的調(diào)整或改動。
人們對張愛玲的關注主要在其作家的身份,其翻譯大家的身份卻甚少為人關注。本文借助翻譯改寫理論,探究張愛玲自譯時刪節(jié)、調(diào)整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原文內(nèi)容所受影響因素,豐富翻譯改寫理論與張愛玲自譯研究,同時希望自譯這一特殊的翻譯現(xiàn)象能夠得到更多學者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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