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月 彭在欽
摘 要 《歸園田居·其一》是東晉詩人陶淵明于辭官彭澤縣令、徹底歸隱田園后的第六年,所創(chuàng)作的的一首五言古詩。此詩篇融敘事、寫景與抒情等手法于一爐,綜音韻之美、意境之美與語言之美、哲思之美于一體,以“返自然”為核心宗旨,繪無人之景,抒“有我”之情,營真璞之境,此詩中情景交融之自然、情理融匯之巧妙,在他詩中難以尋得。
關(guān)鍵詞 《歸園田居·其一》;自然之境;有我之境;人生之境
《歸園田居·其一》作為陶淵明所作的田園組詩《歸園田居》中的首篇詩作,是詩人毅然做出“歸隱”抉擇后的標(biāo)志性作品。全詩以“歸”字為詩眼,先后敘寫了詩人從何而歸、為何而歸和歸去如何以及歸向何處四大主要內(nèi)容。詩中有靜謐優(yōu)美的純粹自然之景,有分屬于官場與田園的“金剛怒目”與“靜穆沖淡”之情,也有詩人歷經(jīng)人生波瀾后所得的“復(fù)返自然”、抱樸守拙之理?!稓w園田居·其一》一詩向來以“平淡自然”“清新喜人”的風(fēng)格而著稱于世,但只需慢慢挖掘、細(xì)細(xì)品讀,盡可得“豪華落盡見真淳”與“平中見奇”之感,正如北宋詩詞大家蘇軾在所言,“淵明詩初看若散漫,熟視有奇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陶詩言簡義豐、語淡情深之美由此可見一斑。
一、有景無人的自然之境
《歸園田居·其一》是陶淵明田園詩中的經(jīng)典名篇,全詩共20句,以寧靜清新之景、抒眷戀欣喜之情,可謂是言簡意賅、語輕情重。在這百余字的詩篇中,詩人精心選擇了十余個農(nóng)家尋常景物加以描寫,又兼用白描、遠(yuǎn)近結(jié)合與動靜結(jié)合之法繪景造境,但詩人營造的田園之境中卻少有“人”的蹤跡,“遠(yuǎn)人”的提及也不過是為了增添村莊的煙火之氣,泛化意義上的人自然也就不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人物。因此,在《歸園田居·其一》中,詩人陶淵明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個極度寧靜祥和的田園世界,這是詩人理想中無人打擾的純粹自然之境。
在此詩篇的第二部分中,詩人以“方宅十余畝”為始,以“雞鳴桑樹顛”為終,花了大量筆墨描繪其歸去后所見的田園風(fēng)光,這些描繪田園風(fēng)光的詩句,每一句稍經(jīng)想象便都可以是一幅亮麗的風(fēng)景圖。在書寫鏡頭的遠(yuǎn)近交替與連續(xù)拼接中,一幅清新淡雅的山水畫躍然于紙上。詩人先是投以遠(yuǎn)鏡頭式的目光,抓住田園中最為常見的方宅和草屋這兩個物象,以白描素繪之筆,整體勾勒出其“十余畝”的寬度和“八九間”的數(shù)目,呈現(xiàn)出詩人大致的田園居住環(huán)境,未加任何渲染,只有黑白兩色和淺棕的田家底色而已。
接著詩人開始將視野拉近,對草屋前后的景物進(jìn)行了補(bǔ)充與描繪,詩人先是在草屋后檐畫上了翠綠的榆樹和柳樹,又在草屋的堂前添上了幾棵恰到好處的桃樹與李樹,桃花的粉艷、李花的潔白以及榆柳之葉的翠綠之色與草屋的素樸暗黃之色相映成趣,原本古樸沉寂的田園在榆柳、桃李的映襯下瞬時多了幾分色彩與光亮。
當(dāng)草屋近處的物象得以順利添置、繪色后,詩人又將自己的草屋與田地置于一整片田園村莊之中,將目光投向了較遠(yuǎn)處的村落與村落中的炊煙。此處詩人出奇地選擇了“曖曖”和“依依”兩個疊詞,分別用以渲染遠(yuǎn)處村莊的朦朧之狀與墟里炊煙的輕柔飄升之貌,遠(yuǎn)處的村莊在昏黃的暮色中漸漸模糊,墟里的煙囪里陸續(xù)冒出一縷縷輕柔灰白的炊煙,昏黃的天色與灰白的煙霧交相輝映,倍增淡雅神秘之感。詩文行至此處,一幅幽遠(yuǎn)淡雅的中國水墨畫已盡收筆底、現(xiàn)于詩表。詩文以泛化之“人”飾遠(yuǎn)處之“村”,詩面雖有“人”之字而詩中全無“人”之影,只以自然的“村落”與人為的“炊煙”增人間煙火之感、表人心歸屬之意,“遠(yuǎn)人”之言,究其旨要,不過是“遠(yuǎn)離人情世俗”之意。至此《歸園田居·其一》中所營造的寧靜祥和、清幽淡遠(yuǎn)之境已深為可感。
在視野由近及遠(yuǎn)、寫法由“白”至“染”的雙重推進(jìn)下,詩人筆下的田園之圖景已兼具構(gòu)圖與色彩之美,其中所營的田園之境亦達(dá)理想之界,但唯獨多了幾分冷清與靜寂之感。因此在這份較為完備的田園圖景與田園境界之中,詩人發(fā)其巧思,將深巷中的狗吠之聲和桑樹之巔的雞鳴之聲自然而然地融入原本靜寂無聲的田園之境中,為詩中的農(nóng)家田園生活中平添無盡生機(jī)與真實野趣,同時以有聲之景襯無聲之境,“雞鳴狗吠”之聲越鼎沸,便越顯出“曖曖村落”之幽靜。詩人選景襯境之匠心,于“深巷狗吠”“桑巔雞鳴”處顯其究竟。
總之,在《歸園田居·其一》此詩中,陶淵明先是以筆下之鏡頭巧妙選取了方宅、草屋、桃李、榆柳、村落、炊煙、雞狗、深巷等十余個普遍的農(nóng)家物象,后又有意識地按照先后順序與遠(yuǎn)近順序?qū)⑦@些物象加以組合拼接、白描渲染,使之成為一幕幕和諧美妙的田園圖景。因此我們在誦讀這些寫景之句、想象其中景象意境時才不至于有混亂龐雜、毫無秩序之感,至此可見淵明寫景造境的筆力之神之妙。同時,詩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有景無人、閑適淡雅的純粹自然之境,正如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所構(gòu)造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理想田園之境一樣,是現(xiàn)實的農(nóng)家田園生活中難以實現(xiàn)的生活景狀。
二、景中含情的“有我之境”
陶淵明向來以“平淡自然”的詩歌風(fēng)格而免泯于一眾詩人之中,但陶淵明并不為“平淡”而平淡,而是側(cè)重于平敘中見奇趣、于淡語中蘊(yùn)深情。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說,“陶淵明詩中所表現(xiàn)的往往是自己心靈的一種境界,而并非世俗的寫景敘事而已”,在《歸園田居·其一》一詩中,陶淵明擇尋常之物象,選語義明白之語詞,移心中喜悅之歸情于眾物象,含蓄以表之。故此詩篇讀來確有“景語似情語”“語淡情深”之感,恰似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所述的物我合一、情景交融的“有我之境”。
陶淵明在《歸園田居·其一》中所營的“有我之境”主要集中在此詩的第二部分,即描繪歸去后所見之景的詩段中,尤其體現(xiàn)在詩中的兩句“特寫詩句”與兩句“遠(yuǎn)觀詩句”之中: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榆柳桃李、村落炊煙皆是農(nóng)家尋常之景,此四詩句亦是明白如話之句,尋常之景少有象征意義,故難以充分表情達(dá)意;明白如話之句人人皆可辨識、誦讀與體會,故也不具深藏蘊(yùn)藉之質(zhì),然細(xì)讀時仍覺情至深、意至切,究其原因,實則是尋常物象之前的修飾之詞發(fā)力的緣故。在詩中的這四句寫景之詩中,詩人先以“蔭”與“羅”兩個動詞分別描繪榆樹柳樹遮蔽草屋后檐、桃樹李樹立于草屋堂前的景象,又連用“曖曖”與“依依”兩個形容性疊詞極寫遠(yuǎn)處村莊和墟里炊煙的狀態(tài),此處用詞之巧妙,非以誦讀比較、究其詞義與聯(lián)想想象之法,非以音韻與情感為二方面而無以悟得。
“榆柳蔭后檐”若直譯,則為“榆樹柳樹遮蔽草屋后檐”之意,而此處用“蔭”字而不用更通俗常見的“遮”字作為修飾之詞,不光有音韻平仄上的考量,更有情感表達(dá)、移情于物方面的思慮。首先,從詩句的平仄、音韻上來看,“蔭”字為仄聲而“遮”字為平聲,為與對句的平聲字“羅”字相對,則此處應(yīng)用仄聲,故“蔭”字相比于“遮”字而言在平仄上更恰合、在音韻上也更和諧。其次,從“蔭”“遮”兩字的語義比較中所透露出來的情感取向來看,“遮”字只有遮擋、遮蔽之意,而“蔭”字兼及蔭涼、蔭庇之意,故“蔭”字相對于“遮”字在語義上多了一層“守護(hù)、保護(hù)”之意。最后,若此時以“保護(hù)、守護(hù)”之意對“榆柳蔭后檐”一句所描繪的景象加以想象,便可有“榆樹柳樹盡可能地散開枝葉,張開雙臂保護(hù)著草屋,使其不受其他事物傷害”的生動景況,此時此處的榆樹與柳樹已不單單是一個客觀的無生命無情感的物象,在詩人的“移情”作用下,它們已漸漸地被人格化,帶著詩人的念想執(zhí)著而永恒地守護(hù)著詩人的田園故鄉(xiāng)。所以此處的“蔭”字是擬人化的用法,榆柳被賦予人的思想與情感,開始有了人情味。
“桃李羅堂前”中的“羅”字以聯(lián)想組詞之法可基本確定為“羅列”,即整齊排列之意。在平仄上,“羅”字與前句的“蔭”字互為平仄之對,故讀來有通順和暢、音韻和諧之美感。究其用法,“羅列”一詞多以“某人羅列某物”的固定句式在句中加以使用,“羅”字之前的主語多為人,而在“桃李羅堂前”此詩句中,本為物象的桃李卻代替人做了主語。此時若稍加想象,便可浮現(xiàn)出這樣的一幅景象:桃樹和李樹帶著絢麗的花朵,挺著筆直的腰桿,恭敬而整齊地立在草屋的面前,就像一個個紀(jì)律嚴(yán)明的士兵衷心地守衛(wèi)著自己的祖國,守衛(wèi)著陶淵明的精神故鄉(xiāng)。故此句之中的“羅”字與上句的“蔭”字一樣,皆是擬人化的用法。王國維先生說:“有我之境,萬物皆著我之色彩”,詩人取“蔭”之“守護(hù)”之意,取“羅”之“主動排列”之意,使得本為客觀物象的榆柳與桃李自然而然地有了人的動作行為、生命情感,只“蔭”“羅”二字便凸顯詩人移情于景之法、物我合一之境,“我之色彩”在榆柳桃李等物象身上顯露無疑,詩句中充斥著濃厚的人情味。
接著,詩人巧用“曖曖”“依依”兩個疊詞,展“遠(yuǎn)人村”之朦朧,現(xiàn)“墟里煙”之輕柔,既有音韻和諧之感,也有親切喜愛之情。詩人在描繪昏黃暮色中遠(yuǎn)處村莊的朦朧之貌時,并不直接用“朦朧”或“模糊”這些語義更明晰的詞語,而是選擇了“曖曖”這一疊詞用以增添詩句語言的音樂之美,從輔助情感表達(dá)的角度來看,疊詞本身就暗含著親切喜愛的情感表達(dá)效果,所以“曖曖遠(yuǎn)人村”一句中不光有朦朧之景,也有詩人之于田園村落的喜愛之情。作者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將自己的喜愛之情通過詞語轉(zhuǎn)移到物象的身上,使這些物象成為他表情達(dá)意的載體與憑借。
“依依墟里煙”因要與前句對仗的緣故,同樣使用了疊詞“依依”,所以在閱讀感受上仍有親切喜愛、音韻和諧的效果,但詩人在此處的用意絕不僅限于此?!耙酪馈币辉~引人聯(lián)想到的是一些諸如“小鳥依依”“依依不舍”“楊柳依依”此般的詞語和詩句,所以普遍意義上的“依依”確有輕柔、不舍之意。此時若循著“依依”的“輕柔、不舍”之意,對“依依墟里煙”之景之境加以想象,便可得如此景況:村莊里勞累了一天的村民們都回到家中開始做飯,村落里的煙囪都陸續(xù)冒出一縷縷接連不斷的炊煙,炊煙隨著氣流和微風(fēng)輕柔緩慢地上升,卻遲遲不愿散去,似乎舍不得離開此處的田園村莊落一樣。在詩人陶淵明的筆下,那一縷縷慢慢飄升、久久不散的炊煙,就如同詩人對田園故居拉扯不斷的思念一樣,詩中的炊煙在這里被有意識地人格化了,變成了一個有意識、有情感的意象。
總之,陶淵明在這首詩的寫景部分中并沒有直接表露自己對田園的熱愛之情,而是是巧妙運用了“蔭”“羅”“曖曖”“依依”這些擬人化的詞語來描寫景物、塑造意象,將自己的情感非常自然地遷移到了榆柳、桃李、村落、炊煙這些物象的身上。這些“擬人化”詞語的運用,使得原本無生命無情感的客觀物象具有了生命狀態(tài)與情感傾向,榆柳與桃李似乎是聽從了詩人的囑咐而忠心耿耿地替作者守護(hù)著他的草屋、他的田園,而那朦朧遠(yuǎn)村中的縷縷輕煙并不快速地隨風(fēng)飄走,而是盡量緩慢地飄揚,在那一瞬間,那一縷縷煙霧似乎變成了詩人的化身,拉扯著與田園故鄉(xiāng)的最后一點情絲,遲遲不肯散去。詩人巧妙運用了這樣的一些具有人情味的動詞和形容詞來描寫景物、塑造意象,將自己的情感非常自然地遷移到了這些意象的身上,以景顯情,造“有我之境”,因此《歸園田居·其一》中的景物雖尋常、語句雖平淡,但細(xì)細(xì)讀來卻仍有深情奇趣。
三、抱樸守拙的人生之境
作為陶淵明田園組詩的開篇之作,《歸園田居·其一》中的每個景物、每個字句都注入了詩人波瀾的人生閱歷與豐富的情思體悟,從詩句縱向的時間序列發(fā)展和從橫向的空間序列延展來看,都不難看出詩人對“自然生活”和“自然心性”的固守與熱愛。詩人從少年時的“愛丘山”到青年時的“適俗韻”,最后到中年的“守拙田園”,在這個以“自然”為始又以“自然”為終的人生軌跡中,體現(xiàn)的是詩人心路歷程的變化與人生境界的超越。詩人在歷經(jīng)“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的痛苦人生之后,再也不愿“心為形役”,于是驀然回首,去找尋那心懷良久的“自然”與“真意”。
在《歸園田居·其一》一詩中,詩人有意識地運用了時間、空間上的換喻與隱喻以及詞語上的隱喻之法,凸顯出自己對“自然”的絕對重視與極致追求之意。首先,在詩篇的第一部分,詩人以“少無適俗韻”“一去三十年”“守拙歸園田”作為時間換喻和空間換喻的標(biāo)志性詩句,表達(dá)其少時的“丘山之愛”、青年時的“塵網(wǎng)之恨”“故淵之思”與中年時的“園田之戀”。詩人少時處于田園自然之中,青年時多遠(yuǎn)離自然而居于官場,中年后復(fù)歸自然,以自然為初始,又以自然為終末,無論時間如何流轉(zhuǎn)、地點如何遷移,詩人最終之歸處仍是最初的“自然”。詩中的第二部分主要是寫景造境之句,故多以空間換喻的敘事結(jié)構(gòu)加以呈現(xiàn)。詩人立于“中年”的時間節(jié)段之中,精心選擇了草屋、方宅、后檐、堂前等十余個地點意象作為空間換喻的重要節(jié)點,這些空間意象在隱喻意義上都指向真實的自然空間。同時,這些意象與前一部分的“丘山”“塵網(wǎng)”一樣,它們在自然移位之中漸漸形成了一個封閉式的空間換喻結(jié)構(gòu),自“草屋”而始,歸“虛室”而終,即此處的空間換喻始終以自然作為運轉(zhuǎn)的中心,所有的空間意象都隱喻詩人心中的“自然”。最后,在詩篇的最后一部分“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之中,詩人更是直指前文的隱喻之宗——自然,此處的自然既是實處的田園自然,也是抽象意義上的自然心性。詩人在全篇中都暗自表達(dá)“復(fù)返自然”之樂,“開荒南野際”之于他人而言或為拙笨之舉,田園自然亦是不可久居之地,但于淵明而言,歸于自然意味著“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意味著不需再為煩瑣的“俗韻”之事而惺惺作態(tài)、虛偽世故,能得清凈閑適之生活,“守拙”于淵明而言是人生之幸事。
陶淵明在此詩中呈現(xiàn)出來的少年時、青年時與中年時不同層級的情感體悟,恰似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提及的人生三境界,也恰如宋代禪宗青原行思大師所悟得的三重“山水”之境界,《歸園田居·其一》此詩所具有的哲思之美由此體現(xiàn)。首先,詩人少無適俗之韻,卻又迫于家族之厚望、儒學(xué)“兼濟(jì)天下”之倡導(dǎo),違心踏入官場之塵網(wǎng),“誤落”期間更是矛盾糾結(jié)不已,時仕時隱,此間之糾結(jié)迷茫之狀,恰似“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一句所描述的不知所措之態(tài);詩人為官十余年中,一直以“兼濟(jì)天下”的宏偉志向激勵自己,不斷為官場清明、百姓安居而努力,屢戰(zhàn)屢敗卻又屢敗屢戰(zhàn),此等“鞠躬盡瘁”“宵衣旰食”之心亦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中所描摹的刻苦堅毅之態(tài);當(dāng)詩人為心中的“大濟(jì)蒼生”之愿奮斗多年,已至“衣帶漸寬”“人憔悴”之境況時,卻發(fā)現(xiàn)社會的病況、官場的惡度之深,確是他一人之力無法改變的。他自“獨善其身”而來,力求“兼濟(jì)天下”而不得,于是“驀然回首”,頓然悟得自己的“心之所向”仍是那“燈火闌珊處”的自然田園與自然質(zhì)性。因此,《歸園田居·其一》一詩展現(xiàn)出來的,詩人由起初“追尋外物與堅守本心的糾結(jié)迷茫”到后來“追尋外物的刻苦堅毅”乃至最后“回歸本心的堅定不悔”,詩人的情感、心理在人生三大重要階段出現(xiàn)的這些頗具意味的轉(zhuǎn)變,發(fā)其深意,其中體現(xiàn)的實則是王國維先生所敘的“人生三境界”和青原行思大師所悟得的“人生山水之境”的具體超越過程。
梁啟超先生在《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這一篇章中說 “淵明本是儒家出身, 律己甚嚴(yán), 從不肯有一絲茍且卑鄙放蕩的舉動, 一面又受了玄學(xué)和慧遠(yuǎn)一班佛教徒的影響, 形成他自己獨特的人生見解”,可見陶淵明的一生備受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影響。在《歸園田居·其一》中,詩人既寫其“誤落塵網(wǎng)”之抉擇,發(fā)其“金剛怒目”之恨意;又多以“丘山”“舊林”“故淵”等空間意象隱喻自然,更施以“戶庭”“虛室”“守拙”等道家常用之語,以庭室喻心,極寫“自然之戀”“自然之思”與“自然之樂”,字句間滿是淡雅的禪意與深透的哲理。“守拙”一詞在道家學(xué)派中是回歸自然本性、回歸本真自我之意,即一個人想要保全自己、找到人生的意義,那么就應(yīng)回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宋代的禪宗大師青原行思提出了參禪的“看山看水”三階段說:第一階段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階段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階段為“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陶淵明年少時純粹地?zé)釔凵酱ㄌ飯@,那時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詩人青年時不斷搖擺于田園與官場之間,仿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心中是無盡的迷茫與痛楚;而行至中年之時,因“官場之形役”“塵網(wǎng)之羈絆”而身心俱疲的詩人終于體悟到,追名逐利的官場生活與他而言毫無意義,于是詩人毅然歸隱,重尋那最初的山水之樂。第三階段和第一階段看似相同,實則不同,因為第三個階段是經(jīng)歷了第二個階段后回到原始本真狀態(tài)后的階段,是蘊(yùn)藏著人生經(jīng)歷與人生思考的階段。詩人在經(jīng)歷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此等另類生活后,才看清自己的“心之所向”,才真正體悟到“自然田園是吾鄉(xiāng)”的人生哲理。
總而言之,詩人在《歸園田居·其一》中所提及的“守拙歸園田”不是文人的沽名釣譽(yù),不是對官場一時失望而倉促回歸的軟弱無能,而是詩人在歷經(jīng)宦海沉浮、人情世故后的大徹大悟,是擁有過后的放下與釋懷,是嘗過人生酸甜苦辣之后的有所為有所不為。陶淵明先生如松如蘭、如蓮如菊,出淤泥之亂世而不染塵埃,舍富貴之安逸,擇饑餓之自由。淵明先生所寫的《歸園田居·其一》不只是平中見奇、淡中有情的田園詩文,也是其抱樸守真、高潔凜立的歸隱情懷與人生旨趣。陶淵明終于以一個“守拙者”的姿態(tài)回到了那片優(yōu)美靜謐的田園自然,找到了最本真、最安穩(wěn)的自我。
結(jié)語:陶淵明是歷代田園詩人中寫景造境、遣詞造句的高手。在《歸園田居·其一》中,陶淵明先是抓住田園鄉(xiāng)村中最為尋常的景物,營造出了一個無人打擾、靜謐優(yōu)美的純粹自然之境;又巧妙運用多個擬人化的詞語,將自身情感自然地移于一眾物象之中,于是,在主客觀相融、物我合一的美學(xué)效應(yīng)下,象中有意、景中含情的“有我之境”油然而生;最后,詩人巧借“守拙”一類道家用語和“丘山”一類空間意象的換喻與隱喻之意,發(fā)“自然之喜樂”與“山水之禪意”,精心構(gòu)筑出返璞歸真的人生之境。詩中“三境”的巧妙構(gòu)建與自然書寫,使得《歸園田居·其一》一詩盡顯靜謐閑適的意境之美、淡而有情的語言之美和深厚通透的哲思之美,如此自然和諧之美篇,大約只淵明先生可作而已。
[作者通聯(lián):湖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