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與弒

摘 要：孔子是一個禮學家，《論語》記載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墩撜Z》中的父子觀主要體現(xiàn)為兒子對父親的“禮”，要求兒子“敬”“隱”“無改”；在父子沖突中希望兒子“無違”，體現(xiàn)為兒子的壓抑、順從。“俄狄浦斯情結”由弗洛伊德提出，源自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其中的父子為競爭關系?！傲Ρ榷唷钡膲阂执偈箖鹤訜o意識地戀母，兒子因懼怕父親閹割而不得不放棄戀母傾向；被壓抑的無意識在道德規(guī)范中外化、升華，而無法順利轉化的無意識引發(fā)“弒父”。二者是解決父子沖突的中西方案，為當下構建和諧的父子關系提供啟示。

關鍵詞：《論語》 “俄狄浦斯情結” 父子關系

父子關系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是家庭關系的核心，也是文學表現(xiàn)的重要內容之一。父子之間如何相處？父子發(fā)生沖突，如何處理？《論語》和“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為我們提供了中西兩種方案。

一、《論語》的父子觀與“俄狄浦斯情結”

《論語》中的父子觀以“禮”為基礎，講述了父子相處的法則；“俄狄浦斯情結”以“力比多”（libido）的壓抑為動機，探索了父子關系的奧秘。

（一）《論語》的父子觀

《論語》記錄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由孔子門人集體編輯，是儒家經典之一。《論語》對“孝”有全面的論述，父子關系是“孝”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家庭關系中最核心的內容?！墩撜Z》中論述父子關系的內容主要集中在《學而篇》《為政篇》《里仁篇》等部分，講究“入則孝”，“繼承前人又有創(chuàng)新”a，對兒子提出了具體的要求。

第一，“以禮”?！岸Y”是《論語》的核心內容之一，在父子關系中也得到充分體現(xiàn)?？鬃釉凇墩撜Z·為政篇》中，面對孟懿子的問題，提出了在父子關系中要“無違”，不違背禮節(jié)；并進一步闡釋了“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即在父母活著的時候要以禮相待，死去之后要依禮埋葬、祭祀。孔子在《論語·為政篇》中將養(yǎng)父母與犬馬比較：“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孔子還認為：“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除了“事”和“酒食”之外，子還要做到“色難”。在《論語·陽貨篇》中，孔子與宰我辯論了“三年之喪”的問題：“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中的“無違”“敬”“色難”“三年之喪”等，都是“禮”的表現(xiàn)。

第二，“無改”?？鬃釉凇墩撜Z·學而篇》中說道：“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笨鬃诱J為父親活著的時候，要看兒子的志向；父親去世，則要考察兒子的行為。如果長期不改變父親所堅持的準則，就是孝，就是良好的父子關系?？鬃釉凇墩撜Z·里仁篇》中再次重申了“無改”的重要性。曾子在《論語·子張篇》也表明：“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痹佑妹锨f子的事例，進一步闡釋了父子關系“無改”的重要性。

第三，“不遠游”?？鬃釉凇墩撜Z·里仁篇》中提出“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并指出“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要求子將父母擺在重要的位置。

第四，“不違”?？鬃釉凇墩撜Z·里仁篇》中表明：“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痹诟缸用軟_突中，兒子可“諫”，但要做到“不違”“不怨”，要順從父母之意?！墩撜Z》中體現(xiàn)出孝即政，忠孝合一的思想，為政治服務?！墩撜Z·為政篇》中，孔子指出“孝慈，則忠”，認為孝“是亦為政”。因此《論語》中的“不違”，既是“不違”于父，也是“不違”于君，“弒父與君”是萬萬不能的。這與俄狄浦斯殺父、弒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第五，“隱”?！墩撜Z·子路篇》中，葉公告訴孔子，有個兒子因父親偷羊而告發(fā)了父親?？鬃犹岢隽恕案笧樽与[，子為父隱”，即父親為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這體現(xiàn)出對等恩惠的關系，有“家丑不外揚”的意思，從而引起爭議，諸多學者對此展開了論戰(zhàn)。

（二）“俄狄浦斯情結”

“俄狄浦斯情結”，又稱“戀母情結”，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核心內容，源自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由弗洛伊德首次在《夢的解析》中提出。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的索?？死账垢鶕ＥD神話傳說創(chuàng)作了戲劇《俄狄浦斯王》，講述忒拜國王拉伊奧斯和王后約卡斯塔的兒子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并娶了自己的母親，最終刺瞎雙目，遠走他鄉(xiāng)?！抖淼移炙雇酢分v述了“弒父娶母”的故事，描寫了宿命的悲劇。

弗洛伊德指出：“俄狄浦斯的命運之所以感動我們，是因為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自己。我們都如他一樣，由神明決定自己的誕生。也許是宿命安排我們將人生最初的愛獻給母親，將最初的恨留給父親，而我們的夢已證實，事實確實如此。俄狄浦斯弒父娶母，不過是一種愿望的實現(xiàn)——一種來自幼時愿望的實現(xiàn)?！眀弗洛伊德揭示出兒子們的第一個性沖動指向了母親，而第一個仇恨和屠殺的愿望指向父親。兒子們之所以不會像俄狄浦斯那樣弒父娶母，是因為在人格發(fā)展的過程中，他們的愿望被抑制了。弗洛伊德將人格發(fā)展分為五個階段，即口唇期、肛門期、生殖器期、潛伏期和生殖期?！岸淼移炙骨榻Y”出現(xiàn)在生殖器期，兒童的性欲對象由自我轉向他人，第一個對象就是母親?！皟和跐摲谥斑x擇對象的時候，我們若對他們做出直接的觀察，則他們的俄狄浦斯情結究竟有何種表現(xiàn)？我們不難看見小孩要獨占母親而不要父親；見父母擁抱則不安，見父親離開則滿心愉快。他非常坦直地表現(xiàn)自己的情感，而允許娶母親為妻。”c男孩子從小就對自己的母親有特殊的感情，偏愛母親，把父親看作自己的情敵?！皟和c母親在親密無間中存在一個障礙，這就是父親的存在。只有消除這個障礙，幼兒才能實現(xiàn)戀母情結。在這個階段，男童仇視父親?！眃

“俄狄浦斯情結”是通過閹割焦慮的威脅而解決的，“只有通過閹割的威脅，兒童才能放棄俄狄浦斯的野心”e。換言之，男孩出于恐懼而放棄母親，消除了對母親的依賴，淡忘了對父親的嫉恨。弗洛伊德通過“俄狄浦斯情結”分析了《俄狄浦斯王》《哈姆雷特》和《卡拉馬佐夫兄弟》，獲得了巨大的發(fā)現(xiàn)。我國的《孔雀東南飛》《雷雨》《金鎖記》等文學作品，也是“俄狄浦斯情結”的有力說明。

二、父子沖突的中西方案

在父子關系的處理上，《論語》與“俄狄浦斯情結”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方式。兩者都是以“壓抑”為前提，但對“壓抑”之后沖突的化解、問題的解決，則采取了不同的態(tài)度。

（一）父子關系中的壓抑

孔子是一個禮學家，在禮樂陵遲的狀況下，矢志恢復周禮，頗有理想主義色彩?！墩撜Z》中的父子觀強調的是兒子對父親的“禮”，要求兒子對父親“無改”“無違”和“敬”；即使在發(fā)生沖突時，兒子也要做到“又敬不違，勞而不怨”。這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對兒子的嚴格要求和壓抑，來維持父子關系。雖然有“父為子隱”，但也存在“子為父隱”?！墩撜Z》以“禮”為基礎的父子觀，體現(xiàn)了對兒子的壓抑。

在“俄狄浦斯情結”理論中，兒子們最初也是通過對“力比多”的壓抑，從而進入無意識的狀態(tài)。個體年幼時期對性本能的壓抑，形成了“俄狄浦斯情結”。弗洛伊德認為，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戀母情結，只是在成長的過程中被“超我”抑制?！岸淼移炙骨榻Y”中的父子關系處于競爭的狀態(tài)，兒子有被父親“閹割”的恐懼，因而不得不壓抑，并逐漸放棄戀母的傾向，從而將“力比多”轉向別的異性。

可見，《論語》與“俄狄浦斯情結”在處理父子關系時，都存在壓抑的機制，而且都是對兒子的壓抑，前者以“禮”為準則，后者以“力比多”為動機。

（二）“不違”與失敗的升華

在面對父子沖突的情境下，《論語》強調“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強調父親采取“禮”壓抑兒子。至于壓抑之后，兒子如何去化解這些壓抑，并不是父親關心的話題，就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禮”面前，在父子沖突中，兒子處于被動、弱勢的一方。關于這一方面，卡夫卡在《判決》中將其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身體抱恙、年邁的父親在惱羞成怒的狀況下毫不猶豫地判兒子投河，兒子放棄了自己的愛情、事業(yè)而毅然聽從老父親的判決，投河自盡，但死前仍對父親充滿愛意、毫無怨言。父親就是兒子的天、兒子的法。

在“俄狄浦斯情結”理論中，兒子因懼怕父親對自己“閹割”，不得不放棄戀母傾向。于是，被壓抑的“力比多”轉移，得到了升華，“俄狄浦斯情結”順利化解。但也有升華失敗的情況，弗洛伊德指出：“所有時代文學中的三部經典著作——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都會表現(xiàn)同一個題材：弒父。不僅如此，所有三部作品中，弒父的動機都來源于對一個女人的性爭奪?！眆對母親“力比多”無意識升華的失敗，意味著“俄狄浦斯情結”的固著，導致父子沖突激化。兒子對父親進行反叛，甚至弒殺，于是發(fā)生了俄狄浦斯的悲劇。

與《論語》中的父子觀通過“不違”的方式解決父子沖突不同，在“俄狄浦斯情結”理論中，隨著升華的失敗，作為兒子的一方為了自身需求，對父親進行了違抗、弒殺、取代。

三、父子沖突的升華

《論語》與“俄狄浦斯情結”理論在處理父子關系中，體現(xiàn)出不同的方式?！墩撜Z》中的父子觀尊“禮”，但“禮”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弗洛伊德從生物學的角度闡釋“俄狄浦斯情結”，也為后人詬病。

（一）“禮”的出口

孔子生于春秋末年，欲恢復西周禮制，重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論語》就是孔子追求“禮”的產物。春秋時期，君臣、父子倫理崩壞，為爭權奪利，臣弒君、子弒父，孔子認為“禮”是理順君臣、父子關系的唯一藥方。因此，《論語》中的父子觀講究“禮”，在父子沖突中仍要求兒子對父親“禮”和“不違”，至于“不違”背后產生的問題如何化解，“禮”是否能夠解決，并沒有明確的方案，由此打上了理想主義的色彩。在當下追求民主、平等的背景下，時代對“禮”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果兒子遵“禮”，做到“不違”，那么“禮”就解決了父子沖突。一旦兒子做不到“不違”，或表面“不違”、問題內化，父子沖突就無法得到解決。而且隨著沖突的累積、長期的壓抑，矛盾只會更加激化。因此，“禮”是父子關系重要的準則，但不能解決所有的父子沖突。要完全解決父子矛盾、處理好父子關系，作為“堵”的“禮”，就需要宣泄的出口，讓父子關系在摩擦的過程中升溫、成長，如在“俄狄浦斯情結”理論中被壓抑的無意識逐漸被升華。

（二）“俄狄浦斯情結”的動機

“俄狄浦斯情結”由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首次提出，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重要內容之一。隨著弗洛伊德學說影響越來越大，爭議也越來越多?！岸淼移炙骨榻Y”從“力比多”出發(fā)，強調生物學的重要性，受到詬病。榮格從“集體無意識”的角度進行了修正，認為“俄狄浦斯情結”具有“神性”，僅僅是象征?；裟輳纳鐣幕慕嵌刃拚烁ヂ逡恋录兩锏牧?，認為弗洛伊德突出了因“力比多”能量釋放導致異性愛的亂倫?；裟莸水愋詯鄣囊蛩?，認為是子女的依賴傾向于父母中更強大的一方，從而克服焦慮，獲得一種安全感。拉康從語言學角度構建了“俄狄浦斯情結”，認為父親只是想象中的父親、象征的父親，代表權威、社會規(guī)則。盡管眾說紛紜，但人們仍未否定“俄狄浦斯情結”的存在。盡管動機不同，但父子沖突仍要解決。

（三）與時俱進，構建和諧父子關系

父子之間如何相處？父子產生矛盾沖突之后應如何處理？這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經常遇到的問題?！墩撜Z》中的父子觀和“俄狄浦斯情結”理論有兩種不同的方案，雖然各有利弊，但引人深思。

父子在相處中，既需要《論語》強調的兒子對父親的“禮”，也需要“俄狄浦斯情結”理論中兒子敢于反叛的勇氣。兒子既要對父親“禮”，也要通過自身的努力，爭取到父親對自己的“禮”。父子之間應互相以禮相待，做到“父為子禮，子為父禮”，而不是一味強調兒子對父親的“孝”“順”“不違”。

父子關系也要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時代的改變，做到與時俱進。在科技成為日常生活重要組成部分的情況下，越來越多的子女教長輩如何使用智能手機、網購等新興事物，出現(xiàn)了晚輩對長輩“文化反哺”的現(xiàn)象，讓長輩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里能體驗科技進步帶來的便捷。因此，我們需要融合《論語》中的父子觀與“俄狄浦斯情結”理論，構建新時代的父子關系。父子間以禮相待、平等溝通、共同成長，便可共享美好人生。

《論語》中的父子觀重“禮”，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理論以“力比多”為出發(fā)點，二者對父子關系的處理都有壓抑兒子的傾向，二者化解父子沖突的方式也截然不同。在全球化的當下，《論語》中的父子觀和“俄狄浦斯情結”對如何構建和諧父子關系提供了啟示，也為家庭關系的重塑指明了方向。

a 陳桐生：《〈論語〉十論》，暨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3頁。

b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李莉譯，臺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256頁。

c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64頁。

d 張叢良：《20世紀精神分析批評話語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39頁。

e 〔美〕斯蒂芬·A·米切爾、瑪格麗特·J·布萊克：《弗洛伊德及其后繼者》，陳祉妍等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30頁。

f 陸揚：《精神分析文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4—45頁。

基金項目：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外文中心青年創(chuàng)新人才培植課題（19QNCX04）、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研究生院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20GWCXXM-09）階段性成果

作 者： 陳三峰，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文學文化比較研究。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