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遠在異鄉(xiāng)的一個十口之家的頂梁柱,重體力勞動下他飯量很大,但對吃什么從來沒有提出過要求。在那個艱苦的年代,天天玉米面窩頭就著咸菜、稀粥,父親也吃得津津有味。
父親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最愛吃什么,在我參加工作帶他出去吃了幾次后,我發(fā)現(xiàn)父親偏愛面食。
小時候,吃面食是一種奢侈,天天吃白面就是那個時段我最大的人生理想。
人都是因愛變勤,因勤而精。
我自認(rèn)為是家中最饞的一個,尤其饞面食。只要母親一做面食,我就會主動給她打下手,幫著和面、切土豆、揪面片。十三四歲,我就學(xué)會了蒸饅頭、做湯面。再后來,由胃牽引著竟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做面食的一些小竅門,受到了家人的夸贊。
因為特愛吃湯面,尤愛吃面片,天長日久,鍛煉了一手特殊才能:揪面片的速度讓人嘆為觀止,至今未找到過對手。
父親和大多數(shù)那個時代的陜北男人一樣,是一個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在外面受多大的苦、受再大的氣從來沒有一聲抱怨,父親認(rèn)為,那是男人的本分和責(zé)任,但父親從來不屑于做家務(wù)。
二老年過六十五后,弟兄姊妹安排每天輪班去照顧父母。
第一次見我做飯、收拾家,父親有些不適應(yīng),像是對著我,又像自言自語:“那敢是些女人營生哇!”
第一次見我熟練地做湯面,快速地揪面片,父親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副吃驚的神態(tài),不由自主地上前參觀。
我發(fā)現(xiàn),父親像是想給我指點。父親在一旁小聲地絮絮叨叨。起先,我沒太在意,也不理他,手上不停干活。有意無意間聽到的無非是:面要和軟一點,面要搟薄一點,面片揪小一點。我看了他一眼,他馬上止了聲。我嘴上沒說,心中卻暗笑:標(biāo)準(zhǔn)是“公雞談下蛋經(jīng)驗”了!不受他影響地做好后,端給他一大碗。
父親不再說什么,像一個老師面前的小學(xué)生,聽話地端起了碗、埋著頭不緊不慢地吃完。
隨著父母的牙口越來越不好,父親對湯面的偏好更加明顯。每次回去,我都要給二老做一頓湯面。
做湯面時,已顯出老態(tài)的父親還是愛盯著看。有時,很著急的樣子,但又怕我反感,欲言又止。此時,我開始同情脆弱的父親,主動提出讓他給我點兒建議。有了我的同意,父親來了自信,從和面一直說到出鍋,說的還挺細。
這一次指點后我確定:父親真的會做湯面。
我想,父親肯定是出門后,住車馬大店經(jīng)常給自己做湯面,只是回到家里,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指揮著他的行為,讓他從來沒有給我們展示過他的烹飪技巧。
幾次指點我做湯面的細節(jié)、火候、技巧后,我確信:父親不但會做,而且是一位做湯面的民間高手。
父親告訴我,面片是湯面里最好吃的一種,府谷人稱揪面片叫“活捉面”。
冬天,從涼房拿回面要等面“醒過來”。要用溫水和面,和面要軟一點但不能沾手。面和好后放上半個小時,在搟面前要再揉兩次,揉面要緩,搟面要慢,要薄厚均勻,揪面片要快,揪得如指頭那么大。要掌握好火候,做到面搟好、切好,正好水開,要直接揪入開水中。
最好用帶皮的五花肉做湯,用中火逼出油后改大火放入蔥花、姜末,熗出第一波香味,用醬油二次熗鍋給肉上色,在熱鍋里放入調(diào)料第三次熗鍋后再加水,水開后放入姜絲兒和鹽。
土豆切丁,用冷水浸泡,去掉表皮的淀粉。熗鍋后,先倒點醋或放入去皮的西紅柿后再放入土豆。這樣做出來的臊子土豆成型、湯清水利。
豬皮煮爛后起鍋時撒上蔥花,這叫“生蔥熟料”。
做好湯后再準(zhǔn)備開水煮面,讓臊子自然涼一會兒,讓面與臊子有一點溫差,面煮熟后要直接撈入湯中,這樣做的面才入味。
要用大碗盛面,最好一碗正好夠吃,這叫“第一碗面好吃”!
照著父親的指點做好一盆面,我父母正好每人一大碗。
倒點醋,就著酸咸的蔓菁絲,父親吃得很快,發(fā)出“呼嚕呼?!钡穆曧?,一會兒,父親的碗底朝天,沒留下一點湯汁。
從他的吃面的聲音、速度和表情上我看得出,我們的配合相當(dāng)成功,父親非常享受。
在那一段幸福的時光里,我做湯面的水平有了質(zhì)的提高。
有時,我會與愛吃面的朋友談起做湯面的技巧,一向低調(diào)的我會自吹:如果失業(yè)了,我就開一家小面館,肯定會生意興隆。
后來,在家做飯越來越少,我還會偶爾顯露一下我做面食的水平,他們都非常喜歡我做的湯面。但他們都不知道,這湯面里浸潤著父親的教誨,飽含父親的味道。
如今,我特別懷念那時與父親一起做湯面的過程,懷念父親津津有味吃我做的湯面的情景。
假如父親還在,我一定會主動請父親再次對我做的湯面進行點評,當(dāng)然,如果真的有此機會,我會認(rèn)真傾聽父親講述他的人生,虛心請教他對做人做事的看法。
我還要盡全力把做湯面的技巧展現(xiàn)給他,為他老人家做上一大碗他最喜歡的湯面,看著父親津津有味地、用缺了牙的嘴快速吃完,那將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愿天堂里的父親天天能吃到自己最喜歡的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