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蔭涼，寬容而縱深

葛水平

一

古樹是嶗山的守護神。歷經千年，樹根不光深深地扎進了地心，還在土里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蛟S書中描寫的古樹，大部分是蒼老的，承載著濃厚的歷史風塵的，古樹總是被人看成受過歷史磨難的、深沉的模樣，其實在我的印象里，嶗山的古樹不是像人們說得那般沉重，充滿了風塵，古樹總是睿智的，充滿生機的，堅毅的。

與時間有著類似的質地常用來相互喻意的物質是流水。海，浩浩蕩蕩地裹挾著時光一往無前，而往事總是像沙礫般在竭力掙脫和沉淀下來。

嶗山的古樹名木是編了號的，由1株到231株，主要分布在太清宮、上清宮、太平宮、華樓宮、明霞洞、華嚴寺、蔚竹庵等廟宇周圍。

生長在太清宮三皇殿的漢柏凌霄、耐冬絳雪、三官殿的千年銀杏、仰口白云洞的白玉蘭等許多珍奇古樹名卉都是珍稀的植物資源。這些古樹名卉不僅是悠久的歷史和文化的見證，也是研究地區(qū)氣候、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重要依據(jù)。

嶗山的古樹名花大都與宮觀寺庵相依共存。嶗山是中國道教發(fā)祥地之一，佛教歷史也很久遠。道教與佛教在建設、修復廟宇的同時都喜歡栽植樹木和花卉，接下來的時光中，相當多短齡樹種相繼死亡，部分長壽樹木得以保留，與宮觀廟宇相伴至今。

尤其是佛教傳入中國，改變了早期佛教持缽行乞的苦行僧的生活方式，僧人們建寺而居，置地自種。

寺院常建在山勢奇特、林深木茂之處。魏晉以來，佛教興盛。寺院建在幽靜的山林之中，有利于僧人修行。又由于文人與僧人交游往來，過一種閑云野鶴般的、適意的生活，又可以超脫“紅塵”，有利于文人“澄懷觀道”，甚至還包括希冀延年益壽的生理需求在內。

道教，更講究人與自然的融合關系。道士們常常沉浸在青山白云、流水清泉之中，領悟生命的真諦。修道人，以天地為廬、四海為家，到處都可以住。這棵樹下，既可以避雨，又很涼爽，所以在樹下?。豢墒窃诿恳豢脴涞紫伦?，不能超過三天，只可以住兩宿。為什么不可以超過三天呢？因為真正修道的、清凈的修性人，不希望有緣法，不希望有人認識他，而來供養(yǎng)他，所以在每一個地方，住兩宿就走了，不求任何人的好供養(yǎng)。

二

太清宮有兩株樹齡2100余年的圓柏，是西漢建元年張廉夫在初創(chuàng)太清宮時親手所植；三官殿西側樹齡達1100余年的糙葉樹“龍頭榆”是三官殿初建時栽植；三官殿二進院的兩株樹齡有1000余年的銀杏是宋代太清宮修建時栽植。位于上清宮、華樓宮等地的銀杏樹均為初建宮院時所植。

還有的廟宇建置時間較晚，但因早期就有道人在此修煉并栽植一些樹木，所以樹齡遠遠高于建廟的時間。白云洞、明道觀的銀杏樹齡就比建廟的時間長。

在不少廟宇中，某些古樹與該廟宇歷史上出現(xiàn)不定期的著名宗教人物有關，后人出于對這些名人的崇敬和仰慕，對他們親手栽植的樹木倍加愛護，這類古樹名木未受人為傷害，壽命得以延長。嶗山古樹就屬于這一種。

以樹接引眾生，“一為山門添景致，二為子孫樹榜樣”。

無論道士還是僧人，都有云游習慣，這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各地樹木花卉的交流，對珍貴、稀有樹種的傳播和奇異花卉的引種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如嶗山太清宮和明霞洞樹齡700到800年的小葉黃楊、上清宮樹齡200余年的桂花等多屬此類。嶗山的古樹有一部分非人工栽植，屬于自然野生植物，起初并不被人注意，長到一定規(guī)模后才引起人們的重視。

在青島近海諸島上分布著中國山茶自然分布最北端的原生性古山茶群。山茶原生地為亞熱帶，因攜帶山茶種子的鳥常在青島周邊無人居住或人煙稀少的海島上進食、排便、棲息，加之對山茶生存有利的海島自然條件，所以山茶得以存活與生長。

嶗山的古樹名木除少數(shù)原生性形成以外，幾乎都與不同歷史時期人類社會活動息息相關，因此又具備了特定的文化內涵，構成了與其他遺產類物種相近而又不相同的文化積淀。

嶗山的山茶，是隆冬季節(jié)青島地區(qū)唯一能在野外露地開花的常綠樹種，又稱耐冬。據(jù)傳明朝以前，青島市區(qū)和嶗山山中沒有山茶，它們都是明代著名道士張三豐從海島上移栽后慢慢繁衍而成的，現(xiàn)已成為嶗山各廟宇冬季觀花的主要樹種。太清宮的古山茶因為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香玉》中的紅衣花仙而有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絳雪，隨著《聊齋志異》被列入世界文學寶庫，紅衣花仙——絳雪的名字已走向世界。

嶗山的許多山峰上都有高齡野生古樹，因地處高山難以攀登，只能遠望而不能近觀，山里流傳著許多關于它們的美麗故事。

嶗山棋盤石景區(qū)有一座海拔981米的山峰，山高勢險，當?shù)厝朔Q“天茶頂”。山峰東側懸崖石縫中生有一株數(shù)百年樹齡的山茶。遙看此樹，葳蕤如初，似得天助，人們稱它為“天茶”，也有人稱其為“神茶”。嶗山的部分古樹名木在生長過程中，有的得益于特殊地理條件，形成獨特的形狀，有的則與周圍環(huán)境相互配合，形成了奇妙的自然奇觀。如太清宮的“逢仙橋”旁，有一株榆科植物——糙葉樹，樹高約19米，樹冠極大，主干虬曲，結節(jié)突出，形狀極似龍頭，故又被稱為“龍頭榆”，此樹是五代時期嶗山著名道士李哲玄在建造太清宮“三皇殿”時親手栽植，已有1100余年的歷史。

三

七八月份的嶗山，老樹上寄居的蟬鳴聲此起彼伏，那真是一場宏大的敘事。

正午的驕陽被擋在外面，趴在古樹角落蟬兒發(fā)出的鳴聲，給漫長夏日增加了無窮詩意。蟬被人們視為高潔象征，它餐風飲露，成為盛夏不可多得的寶物。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春秋”“有聲聽音，無聲聽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同船不同路，度人亦渡己”，蟬鳴能給人帶來野趣、寧靜和涼意。那抑揚頓挫的蟬鳴聲，還往往會使人追憶兒時的情景。

夏季，當一陣雷雨過后，在樹根周圍的地面即可發(fā)現(xiàn)一些圓圓的洞穴，這就是蟬兒出土的地方，碰上好運氣，還能抓到沒有蛻殼的蟬兒。蟬又叫知了、鳴蟬，有些地方叫大媽媽、媽唧妞。

伏了蟬到夏至時才登臺歌唱，“伏了、伏了”地連聲不停，伏天剛到，它便迫不及待地告訴人們“伏了”。也許它是好意，提前告訴人們伏天就要結束了，請做好氣候變涼的準備。

寒蟬，體長約2.5厘米，頭胸淡綠色，因它在深秋時節(jié)叫得歡，故又稱秋蟬。寒蟬入秋才開始鳴叫，它們的歌唱才是這場“蟬聲系列音樂會”的壓軸曲。不過它們只是“吱吱吱”的一個音符，唱得太單調，其藝術水平實在不堪擔負壓軸的重任。

蟬之所以能鳴叫，是因為它的腹部有一對鳴器，由蓋板和鼓膜組成，當膜內發(fā)音膜收縮時，便產生聲波，發(fā)出嘹亮的聲音。不過別忘了鳴器只雄蟬才有，雌蟬是“啞巴”。

“居高聲自遠，非是借秋風?！毕s聲遠傳，一般人往往以為是借助于秋風的傳送，由于“居高”而自能致遠。這種獨特的感受蘊含一個真理：立身品格高潔的人，并不需要某種外在的憑借（例如權勢地位、有力者的幫助），自能聲名遠播，正像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所說的那樣，“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這里所突出強調的是人格的美，人格的力量。兩句中的“自”字、“非”字，一正一反，相互呼應，表達出對人的內在品格的熱情贊美和高度自信，表現(xiàn)出一種從容不迫的風度氣韻。

歷史上，唐太宗曾經屢次稱賞虞世南的“五絕”（德行、忠直、博學、文詞、書翰），詩人筆下的人格化的“蟬”，可能帶有自況的意味吧。沈德潛說：“詠蟬者每詠其聲，此獨尊其品格?！保ā短圃妱e裁》）這確是一語破的之論。

張潮《幽夢影》中云：“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方不虛此生，言下之意，“夏聽蟬聲”，乃人生快事之一也。

嶗山聽蟬，從一早開始，樹木密集蔥蘢，夏蟬云集之地，天光發(fā)白，一蟬鳴響，眾蟬呼應，此起彼伏，陣陣如雨，假如用“蟬雨”二字來形容，不僅不給人聒噪感，而且還送人一份清涼透爽、溫潤熨帖的快意。

太清宮的老樹蒼蒼，古意盎然；夏日里，枝葉紛披，濃蔭匝地，落滿了蟬。如若是你站在某個制高點上，蟬聲響起，小巷幽深，那蟬聲蜿蜒而出，如溪水潺潺，一路行走，一路蟬聲，蟬聲，就有了一種婉約、杳渺之美。蟬聲并不密集，疏疏落落的，那份疏落，自生一份悠然的閑適；有時候，一蟬獨鳴，如古箏獨奏，嘶嘶悠悠，那份吟唱，便不免生發(fā)出一份地老天荒的蒼涼感。蟬盛時節(jié)，粗粗細細的干枝上，都踞滿了蟬——滿樹熙攘。看樹上的蟬，蠕蠕而動，蟬的鳴叫，是極有規(guī)律的，總是一蟬鳴響，眾蟬呼應，叫一陣后，就緩緩地停下來，進入一種近乎死寂的狀態(tài)，如此循環(huán)往復著。有時候，也會出現(xiàn)眾蟬鳴響的情況，那聲音，就特別的嘹亮而悠遠。

嶗山南北沒有高山阻隔，東西又與海洋相連，降雨量大，空氣濕度高，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加上人工引種栽培結果，使嶗山植物種類繁多。這里是植物的南北過渡地帶，因此也是一個南北引種試驗場所，是植物南移北遷的馴化地帶、種子繁育基地。在過去的一段時期內，青島引進了大量的物種，嶗山在青島外來物種引進過程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根據(jù)野外調查研究和對大量文獻資料的整理分析，嶗山有意和無意引種植物約有232種，分屬于72科。

夜晚時分，232種林木，枝柯疏朗，月光透過樹枝間的縫隙，落在地面上，斑駁細碎，迷離醉人。皎潔的月光照在樹上，時常驚得蟬嘩然鳴響。真是想象不出嶗山有多少蟬兒，蟬聲嘩然而起，驚人、擁擠，仿佛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都是蟬聲，蟬聲彌漫嶗山，無處不在。

四

歷史上引進嶗山林木的人是嶗山的功臣。

耐冬，在嶗山贏得更長的時間。早在距今600年前的明朝永樂年間，道人張三豐從沿海島嶼采回耐冬，在山中居民庭院中種植，后繁衍開來，成為歷史上最早引進嶗山的花木。據(jù)《即墨縣志》記載，早在清朝康熙年間，即墨知縣康霖生派專人來嶗山教種花椒，從1670年至1672年，用了三年時間，足見其決心之大，從此嶗山有了花椒樹。

19世紀末德國占領青島后，為了綠化青島的山，引進了刺槐。至今山里人還叫它德文名“卡齊”。這種樹易活，繁殖快，耐貧瘠。

20世紀60年代，歷史上曾聲名遠播的嶗山窩梨因沙大酸重質量差而斷了銷路，樹也快被砍光了。為了利用閑置的大量山坡地，并讓嶗山人秋冬兩季有水果，政府幫助農民引進了蘋果樹。

20世紀50年代初期，由于日本松干蚧危害嚴重，嶗山赤松純林幾乎被毀。為此，嶗山林場提出了引進優(yōu)良樹種，改造赤松次生純林的方針，通過營林措施除治松干蚧的危害。但是由于缺乏科學指導，盲目引進，結果全部失敗。

后來，通過普查嶗山樹種資源，分析自然條件，查閱引種歷史，發(fā)現(xiàn)嶗山曾有人種過落葉松，現(xiàn)長勢較好，經過采種育苗觀察、育苗試驗和十幾年的反復實踐，引種獲得了成功，掌握了一整套從播種、育苗到幼成林撫育技術，從1964年到1974年間，進行了大面積生產性造林，十年間共植落葉松3.2萬畝，基本上完成了對松干蚧危害致殘的赤松純林的改造。

在冬無嚴寒、夏無酷暑，被稱為“小江南”的下宮林區(qū)，作為南方樹種引馴區(qū)，自1974年開始，先后從國外、國內其他省份引進140多個樹種，經過育苗和擴大栽培試驗，日本花柏、檫木、鵝掌楸等已獲成功。另外在冬季氣溫較低、積雪多、冰期長，被稱為“小關東”的北九水林區(qū)，作為北方樹種引馴區(qū)，先后從東北引進紅松、樟子松、冷杉等耐寒樹種，均獲成功。

嶗山地處暖溫帶與亞熱帶北緣交匯點上，西接華北，南瀕黃海，處于溫帶大陸季風區(qū)，受海洋氣候影響較大，因而嶗山植物組成既有華北植物區(qū)系的植物，又有東北地區(qū)及亞熱帶的植物，同時還有與日本、美國相近的植物成分。且由于地形復雜形成不同的小氣候區(qū)，直接影響著樹種的分布類型。

溫暖類型區(qū)，主要在嶗山南麓的下清宮至嶗山頭一帶，為亞熱帶樹種。這一分布區(qū)間，常綠闊葉樹種山茶（耐冬）、錦熟黃楊、棕櫚、洋玉蘭、竹葉椒、大葉胡頹子、紅楠、絡石、金絲桃、南天竺等，與多樣落葉闊葉樹種相伴生，構成多姿多彩的林木空間。同時這里還是國內外引育樹種的引馴基地，引進樹種的母本來自日本、歐洲、北美及國內的安徽黃山、福建等地。

陰濕類型區(qū)，主要在嶗山后坡北宅街道的臥龍以東至北九水，王哥莊街道的石人河以東至青山一帶。

原有樹種赤松曾有大面積的純林，還有多種伴生樹種及大面積的人工林，引進樹種有日本黑松、日本落葉松、刺槐，構成獨特的植物群落。

干旱類型區(qū)，在流河、登瀛、沙子口、漢河一帶山地陽坡及王哥莊街道的大標山、二標山東坡。山麓平原區(qū)，常見有楊柳、榆、刺槐、國槐、楸樹及歐美楊等用材林樹種和蘋果、葡萄、杏、桃、梨等經濟樹種。

濱海島嶼區(qū)，常見喬木有刺槐、絨毛白蠟、旱柳、白榆，灌木有綿槐、檉柳，偶見單葉蔓荊。

我在海島長門巖看到大面積的野生樹木耐冬、大葉胡頹子、扶芳藤、刺榆、野花椒等，形成特有的群落樹種。也許，事物總是陰陽相補的，因為孤獨，長門巖的耐冬開得燦爛，并且，向上生長的樹和向下蜿蜒伸展的根，兩極生長，互相支持（根還有支撐作用），在四季繁茂生命的激烈競爭中獲得生存空間。發(fā)達的根須，則保持著易于流失的水土，也讓生活其間的人，靈魂和肢體得到雙重的安頓。

長門巖島上的樹木靠天水生存，天水成就了姹紫嫣紅的小島。行走于古樹名木之間，深感樹木不愧是貯水器和空氣凈化器，枝葉間緩緩釋放的水分，凈化并滋潤了生命的空間，好山好水，花草蟲鳥，也和樹木相映成趣，構成一條有序完整的生命鏈。樹木與我們一樣，都是大地上的生命伙伴，只不過生命的形態(tài)不同而已。所以宋人張載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比伺c物的差別只在同胞與朋輩間，而與我們最親近之物，無疑就有樹木。它為我們調節(jié)氣候、提供生活所需，也提供慰藉心靈的情感思緒。

長門巖島上的年輕戰(zhàn)士們，守著燦爛的盛開，守著四圍的浩茫，我為生活在長門巖島上的所有生命鼓掌。這個世界是生機無限，豐富而有趣味的，面對長門巖島上的年輕生命和盛開的花朵，有些熱鬧真是應該隱退。孤島上生活的守海人，他們的使命永遠是凝固的歷史與活著的生命相擁的奇跡。

——選自《草原》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