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中的“貍奴”一瞥

潘靜如

中國古典詩歌特別關(guān)注“貓”是從唐宋開始的。唐代還多是涉及而已，宋以后的詩歌則深入了生活的廣闊細(xì)節(jié)之中，因此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順理成章，到了清代，就有《貓?jiān)贰贰敦埑恕穬煞N書籍的編纂。這兩種書，有點(diǎn)像是“類書”，但又不完全是那種匯集知識的冷冰冰的工具書，而是趣味盎然，頗堪賞玩，實(shí)近于古之名花“譜錄”，乃典型的士大夫閑適讀物。這兩種書收錄了不少古人的詩歌，替我們省去了搜集的工夫。以這兩本書為中心，旁征相關(guān)文獻(xiàn)，可以略略窺知“貍奴”在古代詩歌書寫中的位置及形象。

一、 貓的類書：《貓?jiān)贰放c《貓乘》

南宋潘自牧編纂的類書《記纂淵?！芬话倬?，其第九十八卷專辟了“貓”一目。從內(nèi)容看，這多少反映了當(dāng)時士大夫養(yǎng)貓、詠貓之風(fēng)?！柏垺边@一條目下，匯鈔了《詩經(jīng)》《禮記》《尹文子》《唐書》《酉陽雜俎》等相關(guān)內(nèi)容，還抄錄了蘇軾、黃庭堅(jiān)、陸游三家詩。宋人詠貓之詩甚多，未知潘自牧何以只抄錄了寥寥數(shù)家，也許是當(dāng)時限于見聞，也許是隨手拾掇、無意旁搜，也許是覺得這三家最有代表性。不論如何，《記纂淵海》這個條目所抄錄的內(nèi)容是很可注意的。在某種意義上，它是《貓?jiān)贰贰敦埑恕返南闰?qū)。

在《貓?jiān)贰贰敦埑恕烦蓵郧?，有一種《養(yǎng)貓經(jīng)》，是一部相對實(shí)用的書，與此二書重在知識與趣味不同?！敦?jiān)贰分挥袃删恚乔妩S漢所輯，分上、下兩卷，舊有咸豐間甕云草堂刻本，今有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排印本。卷上有“種類”“形相”“毛色”“靈異”四目，卷下有“名物”“故事”“品藻”三目?！懊铩蹦肯碌谝粭l云：

貓名“烏圓”（《格古論》），又名“貍奴”（《韻府》），又美其名曰“玉面貍”（《本草集解》）、曰“銜蟬”（《表異錄》），又優(yōu)其名曰“鼠將”（《清異錄》），嬌其名曰“雪姑”（《清異錄》）、曰“女奴”（《采蘭雜志》），奇其名曰“白老”（《稽神錄》）、曰“昆侖妲己”（《表異錄》）。（黃漢《貓?jiān)贰肪硐隆懊铩?，《貓?jiān)坟埑恕?，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版。引文標(biāo)點(diǎn)有改動）

參照《貓乘》，可知貓的別名還有很多，此不備舉，然即此可見貓?jiān)诠湃松钪械奈恢谩?/p>

從趣味性或娛樂性上講，《貓?jiān)贰肪砩系摹办`異”、卷下的“故事”“品藻”最為可讀。一般士大夫所重者亦在此。卷上之所謂“靈異”，其實(shí)包含了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貓?jiān)诠糯Y制文化中何以獲得祭祀的地位，一是后世筆記中記載、流傳的各類靈異事件。關(guān)于前者，譬如《禮記》“臘日，迎貓以食田鼠，謂迎貓之神而祭之”、《舊唐書》“唐祀典有祭五方之鱗、羽、臝、毛、介，五方之貓、於菟及龍、麟、朱鳥、白虎、元武，方別各用少牢一”之類都是明文，這是指貓具有靈性，當(dāng)禮而尊之。卷下“故事”是歷代典籍中記載的貓的掌故，上自朝廷宮人，下逮普通士大夫，無不備列。看“故事”類摘錄的掌故，唐以前的只有一條，而且沒什么大的相關(guān)性，只是《孔叢子》所載一個譬喻而已;這樣看來，詠貓?jiān)娛紡堄谔扑?，自非偶然?！肮适隆鳖愓浀恼乒剩詷O趣，如：

連山張大夫摶，好養(yǎng)貓，眾色備有，皆自制佳名。每視事退至中門，數(shù)十頭曳尾延頸，盤接而入，常以綠紗為帷，聚貓于內(nèi)，以為戲?；蛑^摶是貓精。（《南部新書》）

武后有貓，使習(xí)與鸚鵡并處。出示百官，傳觀未遍，貓饑，搏鸚鵡食之。后大慚。（《唐書》）

武后殺王皇后及蕭良娣。蕭詈曰：“愿武為鼠我為貓，生生世世扼其喉。”后乃詔六宮毋畜貓。（《舊唐書》）

這三個唐人故事，無論哪一個，都很精彩。相似的故事還有很多。卷下“品藻”基本上收錄的主要便是古人的詠貓?jiān)娕c說貓文，這個留待下文去講。

《貓乘》的成書比《貓?jiān)贰愤€要早一些，出自王初桐之手，有嘉慶三年自刻本。此書總計(jì)八卷，看上去很嚇人，其實(shí)每一卷的內(nèi)容并不多。卷一是“字說”“名號”“呼喚”“孕育”“形體”，卷二是“事”，卷三是“蓄養(yǎng)”“調(diào)治”“瘞埋”“迎祭”，卷四是“捕”“不捕”“相哺”“相乳”“相處”“義”“報”等，卷五是“種類”，卷六是“雜綴”“圖畫”，卷七是“文”，卷八是“詩”“詞”。卷七、卷八抄錄的都是前人與貓相關(guān)的文、詩、詞。這些內(nèi)容可以與黃漢《貓?jiān)贰贰捌吩濉币荒炕パa(bǔ)。

這兩種書都編成于清代后期，基本上包羅了此前的各種關(guān)于貓的文獻(xiàn)。按類別編次條目，也極便閱讀。雖然也有一些蓄養(yǎng)方面的內(nèi)容，但并不是指導(dǎo)蓄養(yǎng)的實(shí)用書籍，乃是典型的士大夫讀物，其特色仍在知識與趣味。這背后可能也有它的市場需求。當(dāng)時，朝野蓄貓之風(fēng)極盛，其中“獅貓”尤其受歡迎。震鈞記載道：“昔龔定庵《詠獅貓》詩云：‘京師俊物首推渠。蔣叔起超伯有《悼貓文》，亦京城獅貓也。誠以獅貓為京師尤物，上自宮掖，及士大夫及紅俊賞，無不首及于此。其名舊有金鉤掛玉瓶、雪中送炭、烏云蓋雪、鞭打繡球諸名，實(shí)不止此?！保ㄕ疴x《天咫偶聞》卷十，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即此一斑，風(fēng)尚可見。故而，《貓?jiān)贰贰敦埑恕返某霈F(xiàn)不但匯總了古代的貓文獻(xiàn)，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后期的“佞貓”風(fēng)尚。

二、 宋詩里的“貍奴”：從黃庭堅(jiān)到陸游

《貓?jiān)贰贰敦埑恕肥珍浟舜罅康脑佖堅(jiān)?。并不令人意外的是，兩書都從黃庭堅(jiān)的《乞貓?jiān)姟坊颉吨x周元之送貓?jiān)姟妨衅稹Ｊ聦?shí)上，說得夸張點(diǎn)，宋詩里的“貍奴”形象，有一半要?dú)w功于黃庭堅(jiān)。他這兩首詩是詠貓?jiān)姷慕?jīng)典，宋人或祖構(gòu)，或翻案，或爭奇，心目中往往都有黃詩的影子。故此，說起古典詩歌中的貍奴形象，不妨就從黃庭堅(jiān)開始。

黃庭堅(jiān)《乞貓?jiān)姟吩疲骸扒飦硎筝吰圬埶?，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貓奴將數(shù)子，買魚穿柳聘銜蟬?！保ㄍ醭跬敦埑恕肪戆耍┻@首詩頗得宋人稱道。陳師道云：“黃魯《乞貓?jiān)姟冯m滑稽而可喜，千載而下，讀者如新?！保悗煹馈逗笊皆娫挕?，何文煥編《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陸游云：“先君讀山谷《乞貓?jiān)姟罚瑖@其妙。”（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那么，這首詩“可喜”在何處，又“妙”在何處呢？

查這首詩，見于《山谷詩外集》卷七。關(guān)于“聞道貓奴將數(shù)子”一句，史容注引《南史》何承天“鳳凰將九子”之語，謂此句是“摘其字”（《山谷詩集注》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然而，晁以道卻有別解。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記載其“先君”與晁以道的對話云：

晁以道侍讀在坐，指“聞道貓奴將數(shù)子”一句，問曰：“此何謂也？”先君曰：“老杜云‘暫止啼烏將數(shù)子，恐是其類?！币缘佬υ唬骸熬`矣?！镀蜇?jiān)姟贰當(dāng)?shù)字當(dāng)音色主反?！?dāng)?shù)子謂貓狗之屬多非一子，故人家初生畜必數(shù)之曰：‘生幾子?！畬?shù)子猶言‘將生子也，與杜詩語同而意異?！币缘辣赜兴鶕?jù)，先君言當(dāng)時偶不叩之以為恨。（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八）

晁以道給的是“新解”，認(rèn)為“將數(shù)子”就是“將生子”的意思。新倒是新，可是《南史》“鳳凰將九子”、杜詩“暫止啼烏將數(shù)子”明明是現(xiàn)成的，陸游的父親陸宰也只能自恨當(dāng)時“偶不叩之”。要解決這個問題還得從第四句“買魚穿柳聘銜蟬”下手。史容注云：“‘銜蟬用俗語也?！逗笊皆娫挕吩疲骸镀蜇?jiān)姟冯m滑稽而可喜，千載而下，讀者如新?！保ā渡焦仍娂ⅰ废聝裕┦啡莶]有細(xì)說“銜蟬”二字作為“俗語”的來由。也許他覺得不重要，也許他覺得只是常識。

按陶榖《清異錄》云：“后唐瓊花公主，自丱角養(yǎng)二貓，雌雄各一，有雪白者曰‘御花朵，而烏者惟白尾而已，公主呼為‘銜蟬奴‘昆侖妲己?！眲t所謂“銜蟬”是貓的別稱或雅稱。這樣，黃庭堅(jiān)全詩的意思便很清晰了。一二句是說自己在夜里被“鼠輩”們打攪得無法安睡。三四句是說，聽說鄰家貓兒產(chǎn)了好幾個雛貓，自己一大早就急急忙忙出了門，買一串魚去“聘”貓。這首詩的“滑稽”就在這里?；剡^頭來看，依一般的解法，則是聽說某老貓已經(jīng)生了好幾個小貓，依晁以道的解法，則是聽說老貓將要生小貓。二者皆可通;若從趣味或“滑稽”程度上講，當(dāng)然晁以道的說法更妙，——主人只是聽說鄰家（史容注據(jù)黃庭堅(jiān)手書，知鄰家即“隨主簿”）的老貓要產(chǎn)子了，便急忙買好一串魚在鄰家候著，先預(yù)訂一只，生怕錯過了機(jī)會。這樣，主人前一夕的窘態(tài)、這一刻的急切，躍然紙上。

黃庭堅(jiān)另有一首《謝周元之送貓?jiān)姟芬鄬懙脴O為風(fēng)趣：“養(yǎng)得貓奴立戰(zhàn)功，將軍細(xì)柳有家風(fēng)。一簞未厭魚餐薄，四壁當(dāng)令鼠穴空?！边@首詩妙在“將軍細(xì)柳有家風(fēng)”一句，牽合了《史記》《漢書》所載周亞夫?qū)④娂?xì)柳營的事，而為自己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這只“貓奴”的舊主人正好也姓周，豈非“有家風(fēng)”歟？黃庭堅(jiān)之后，宋人詠貓?jiān)娫丛床唤^，蔡天啟《乞貓?jiān)姟?、王良臣《題畫貓?jiān)姟?、曾幾《乞貓?jiān)姟范加凶鏄?gòu)黃庭堅(jiān)《乞貓》詩的影子。黃詩的影響還在于，后人詠貓便大抵都帶一點(diǎn)滑稽的色彩。貓性有二，一曰捕鼠，二曰愛魚，宋人詩的“滑稽”大抵從這兩處生發(fā)出來?！敦?jiān)贰匪d、林希逸《戲號麒麟貓?jiān)姟范际秋@例：

陋室偏遭黠鼠欺，貍奴雖小策勛奇。扼喉莫謂無遺力，應(yīng)記當(dāng)年骨醉時。（羅大經(jīng)《貓?jiān)姟罚?/p>

道汝含蟬實(shí)負(fù)名，甘眠晝夜寂無聲。不曾捕鼠只看鼠，莫是麒麟誤托生。（林希逸《戲號麒麟貓?jiān)姟罚?/p>

羅大經(jīng)的詩還不免泛泛，后兩句尤其敷衍，只將前人書籍里的掌故拿來充數(shù)，缺少真切的描繪與場面感。林希逸的詩就“不曾捕鼠只看鼠”下功夫，給自家這只懶惰、嬌貴的小貓起名“麒麟貓”，妙趣盎然。貓性還愛魚，陸游、劉克莊兩詩則是從這里下功夫：

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hù)山房萬卷書。慚愧家貧策勛薄，寒無氈坐食無魚。（陸游《贈貓》）

古人養(yǎng)客乏車魚，今爾何功客不如。食有溪魚眠有毯，忍教鼠嚙案頭書。（劉克莊《詰貓》）

正像黃庭堅(jiān)《乞貓?jiān)姟肥褂谩笆筝叀币辉~、《謝周元之送貓?jiān)姟窢亢现軄喎蚣?xì)柳營事一樣，陸游《贈貓?jiān)姟贰昂疅o氈坐食無魚”也牽合了孟嘗君門客馮“食無魚”的典故。這是一種“滑稽”，詩人優(yōu)為之。劉克莊這首詩，明代姜南認(rèn)為其實(shí)就是對陸游詩的翻案，“蓋有諷乎在位者”（姜南《蓉堂詩話》卷十）。這種可能性是有的，劉克莊《詰貓》起句“古人養(yǎng)客乏車魚”就隱隱透露了“偷師”陸游的消息。

要說宋人中詠貓?jiān)娮疃嗟拇蟾啪蛿?shù)陸游了。王初桐《貓乘》卷八抄錄了陸游六首詠貓?jiān)姟ｒ?yàn)之《劍南詩稿》，這還不全。陸游自己是養(yǎng)過好多小貓的，有名可考的便有“粉鼻”“雪兒”兩只?！顿浄郾恰吩娫疲骸斑B夕貍奴磔鼠頻，怒髯噀血護(hù)殘囷。問渠何似朱門里，日飽魚餐睡錦茵?！弊宰ⅲ骸胺郾?，畜貓名也?！标懹瘟碛小兜秘堄诮?，以雪兒名之，戲?yàn)榇嗽姟芬皇祝瑒t他別有一只名叫“雪兒”的寵物貓。這樣看來，陸游寫了很多詠貓?jiān)姴⒉黄婀?，因?yàn)閷櫸镓垬?gòu)成了他生活的重要的一部分。

可是，黃庭堅(jiān)也好，陸游也罷，他們的這些詠貓?jiān)娍傁袷歉袅艘粚蛹?，并不怎么見到生活的?xì)節(jié)、生活的氣息。因?yàn)檫@些詩整體上偏于“寫意”，詩中的“貓”是一個渾淪的意象，雖然也寄托些微生活的“小確幸”，但“貓兒”更像是道具或所謂“詩料”，詩人往往只是急于賣弄自己的學(xué)問，展現(xiàn)自己的幽默、風(fēng)趣或諷世之意，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抖機(jī)靈”。在這些詩中，主角貓兒雖然也展現(xiàn)了自己的某一個或幾個特點(diǎn)，可是還不夠，我們似乎還是不太感受到它的脈搏、它的脾性、它的真切的活動。也許，黃庭堅(jiān)雖然開了一個精彩的好頭，但在宋人那兒也造成了“套板反應(yīng)”。

三、 生活中的“貍奴”：梅堯臣、王冕、李慈銘三家詩

在黃庭堅(jiān)之前，梅堯臣有一首描寫上不失細(xì)膩的詠貓?jiān)?，《貓?jiān)贰贰敦埑恕范悸┦樟?。這兩本書收詩從黃庭堅(jiān)開始，也許是限于見聞。梅堯臣這首《祭貓》詩略云：

自有五白貓，鼠不侵我書。今朝五白死，祭與飯與魚。送之于中河，況爾非爾疏。昔爾嚙一鼠，銜鳴繞庭除。欲使眾鼠驚，意將清我廬。一從登舟來，舟中同屋居。糗糧雖甚薄，免食漏竊余。此實(shí)爾有勤，有勤勝雞豬。世人重驅(qū)駕，謂不如馬驢。已矣莫復(fù)論，為爾聊欷歔。（朱東潤編校《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梅堯臣詩的題材極廣泛，蒼蠅、噴嚏都在諷詠之列，為此曾受到錢鍾書先生的揶揄?？墒?，這首《祭貓》詩有它的好處，敘事細(xì)膩，不似黃庭堅(jiān)以后的詩人一味作聰明語。其中，“昔爾嚙一鼠，銜鳴繞庭除。欲使眾鼠驚，意將清我廬”四句的描寫極為成功，畫面感很強(qiáng)，貓兒捉得一鼠后洋洋得意、顧盼自雄的表情如在目前。這個情形讓人想起“鼠張貓勢”這一很少人知道的成語。黃漢《貓?jiān)贰肪砩稀办`異”類引《西湖游覽志余》所謂：“杭俗言人舉止倉皇為‘鼠張貓勢，以鼠見貓即竄逸，貓勢于是益張耳。此語可對‘狐假虎威?！?/p>

梅堯臣之后，元代畫家王冕有一首《畫貓圖詩》，收在《貓乘》里，在描寫上也有值得稱道的地方：

吾家老烏圓，斑斑異今古。抱負(fù)頗自奇，不尚威與武。坐臥青氈旁，優(yōu)游度寒暑。豈無尺寸功，衛(wèi)我書籍圃。去年我移家，流離不寧處。孤懷聚幽郁，睹爾心亦苦。時序忽代謝，世事無足語。花林蜂如梟，禾田鼠如虎。腥風(fēng)正搖撼，利器安可舉。形影自相吊，卷舒忘爾汝。尸素慎勿慚，策勛或齊怒。（《貓乘》卷八）

這首詩寫家貓的懶惰，很適合與上引林希逸的《戲號麒麟貓?jiān)姟穮⒖础Ａ衷娭涣攘人木?，所謂“道汝含蟬實(shí)負(fù)名，甘眠晝夜寂無聲。不曾捕鼠只看鼠，莫是麒麟誤托生”，雖然極有趣味，可是卻不夠細(xì)膩。王詩“抱負(fù)頗自奇，不尚威與武。坐臥青氈旁，優(yōu)游度寒暑”中的“抱負(fù)頗自奇”與“優(yōu)游度寒暑”相映成趣：照例，這只貓不會認(rèn)為自己一無是處，而是“頗自奇”，可是卻從未展示過自己的威武，只是懶洋洋地坐臥在青氈上度日而已?！盎址淙鐥n，禾田鼠如虎”則寫出了這只貓見到蜜蜂如見到惡鳥一樣，見到老鼠如見到老虎一般，其膽怯可知。詩人還為它開玩笑地辯解道：“腥風(fēng)正搖撼，利器安可舉?！笔前?，“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家貓又乞會輕易動武？還告訴這只貓“尸素慎勿慚”。則詩人對此貓，乃是寵愛至極、溺愛至極了。

晚清的李慈銘也有一首《悼貓》詩，情辭真切，敘述婉轉(zhuǎn)，頗有可觀。略云：

玉猧唐所貴，雪獅宋見稱。爾身全白質(zhì)，尾黃如栗蒸。于種實(shí)為美，皮相庶可憑。三歲豢我家，馴擾不取憎。常愛傍書睡，我讀如為聽。亦飲硯池水，兼嗅瓶花馨。茵伏均坐起，簾幕無留停。我性喜花樹，紅紫彌中庭。爾也任嬉戲，趁蝶還驅(qū)蠅。倦或藉花臥，怒亦緣木升。薄荷偶一醉，涼風(fēng)吹爾醒。頗知主人性，良由爾質(zhì)靈。圖史從未觸，卉草避不陵。捕鼠獨(dú)俊健，狙覗逞厥能。我日具三韭，為爾治魚鯹。時時撫爾戲，呼之輒我應(yīng)。何期被毒噬，一旦委爾形。似悲別其主，睛爍死不瞑。銅山有大賊，惟恐不速殑。此類豈爾比，痛惜何能勝。襚爾系里，槥爾蒲蒻縢。差勝吳太傅，葦衣篾鉤膺。南洼叢冢地，風(fēng)雨聞佩鈴。玉環(huán)及崇國，相遇當(dāng)爾矜。時逢墦間祭，或得沾余腥。我無次山筆，作詩為爾銘。（李慈銘《李慈銘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這首詩之所以成功，是因?yàn)橛洈⒘撕芏嗫筛锌捎|的生活細(xì)節(jié)。比如“常愛傍書睡，我讀如為聽。亦飲硯池水，兼嗅瓶花馨。茵伏均坐起，簾幕無留停”幾句把生活中的小情趣、“小確幸”都展現(xiàn)了出來;再比如“我性喜花樹，紅紫彌中庭。爾也任嬉戲，趁蝶還驅(qū)蠅。倦或藉花臥，怒亦緣木升”也具有同樣的感染力。詩人還著重寫了貓的“質(zhì)靈”：“圖史從未觸，卉草避不陵。捕鼠獨(dú)俊健，狙覗逞厥能?！睂懙没铎`活現(xiàn)，特別是“狙覗逞厥能”把貓兒捕鼠的專注給勾勒了出來，我們?nèi)阅芟胂筘垉荷袂槟?、伏藏一角，耐心地等待時機(jī)給予致命一擊的神態(tài)。

與黃庭堅(jiān)開創(chuàng)的那種寫法相比，這些詩擺脫了“套板反應(yīng)”，寫出了生活中的活生生的貍奴情態(tài)。也許最后還值得補(bǔ)充一筆，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三十二則寫道：“夏日貍奴睡時，肢體舒懈，柔若無骨，幾欲效冰之化水，錦之鋪地，其態(tài)甚美，擬喻為難。偶見《雜阿含經(jīng)》卷二十二（五九四）云：‘彼時天子天身委地，不能自立，猶若酥油委地。為之狂喜，此真貼切矣?！靡宦?lián)云：‘醇酒醉人春氣味，酥油委地懶形模，可詠春困。”不消說，錢鍾書這一聯(lián)詠春困的詩在字面上雖然來自《雜阿含經(jīng)》，靈感卻是來自他家蓄養(yǎng)的那只“肢體舒懈，柔若無骨，幾欲效冰之化水，錦之鋪地”的懶貓。這才是生活的樣子啊。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