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展云 朱云杰
意象即“表意之象”,這是中國古典詩文寄托情志的重要手法。意象是千古文士審美體驗的重要途徑,又仿佛是一扇心靈的窗戶,蘊含著豐富飽滿的情感世界。云朵本是自然界的一種美麗物象,又作為供人欣賞的一類景物而存在,因其飄忽不定、姿態(tài)萬千的特點,在中國古典詩文意象中別具一格、意蘊深厚。云之于蒼天,正如漁舟之于碧波,皆為心靈不系之舟、個體自由之化身。特別是在漢魏六朝文人詩作中,一朵朵“浮云”,承載著六朝文士的心靈符碼,寄托著文人墨客的玄遠幽思。
云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各類文學作品中,如《白云謠》中有:“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這是一首古典童謠,凄美而略帶感傷。經(jīng)過漢晉時期文人的不斷抒寫,云意象漸具規(guī)模,呈現(xiàn)出多元發(fā)展態(tài)勢,寄托著中古文士飄搖的人生夢想。姿態(tài)萬千的云朵,成為士人表達心中情感的媒介,被塑造成不同形態(tài),被賦予了鮮活可感的靈魂。《古詩十九首》、曹植、阮籍等皆為代表,浮云、游子、孤云和白日寫得如此動人心魄。陶淵明筆下的田園世界,因為云朵意象的融入,更加顯示出深厚悠遠的美學況味,這些云意象紛繁復雜,正如“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奏響了一曲牧歌,讓人夢回田園,心靈自適。云朵在中國士大夫眼中的地位獨特,他們作品中的云朵有的單純寫景,有的看似輕描淡寫實際卻頗有深意。先秦漢魏六朝詩歌作品中的每一朵云,其背后都有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
一、 飄飄欲仙:神靈的外衣
云高高在上、飄忽不定,充滿了神秘,在中國詩歌發(fā)展的早期,云意象多半和神靈密切相關,神仙總是騰云駕霧,有云處就有神仙的影子?!栋自浦{》中有:“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贝烁柚{最初見于《穆天子傳》中的“乙丑,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天子答之”。(鄭文杰《穆天子傳通釋》,山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漫天的白云隨意飄蕩,被山陵自然所阻擋,以此說明周穆王踏云而來,白云成為遠游的天子化身。周穆王雖是人間之王,但在位時喜煉丹藥,一心希望拜會西王母,此次遠游他如愿以償,瑤池會晤本身就存在神話色彩。人類從遠古時期走出,對蒼茫的穹頂產(chǎn)生無限幻想,天空中云變幻莫測的變化,更具有奇幻浪漫的意味。早期詩歌里的云意象表意簡單,云朵就是神仙的伴侶,充滿了濃厚的宗教色彩,但其本身并無任何附加的意義,它只是包裹在神仙身上的一層外衣,脫去外衣就見到了神仙的尊容。先秦時期的這種云意象有很多,到了戰(zhàn)國時期的屈原,“駕龍辀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與“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用法和《白云謠》類似,這也說明了云意象在萌芽時期用法相對單一。云朵背后存在一個難以言說的神仙世界,意象背后的詩人自我形象遮蔽難見。不過,這種現(xiàn)象在兩漢以后的詩歌則日趨減少。
二、 返璞歸真:自然界的精靈
隨著理性精神的發(fā)揚,云跌落神壇,不再是神靈身邊的伴侶,它獨立出來,成為一朵真正的云、自然的云,不屬于任何人的云,卻又不斷在人類視域中呈現(xiàn)出美感的云,在其背后是山水,是田園,以及創(chuàng)作者胸中一顆寄情山水的心。真正將云的自然屬性帶入詩歌、融入田園的是陶淵明,他的《四時歌》尤為質(zhì)樸平淡:“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暉,冬嶺秀孤松?!蔽逖运木湫≡娗逍旅鼷?,通俗易懂,詩作極有畫面感:春水蕩漾,夏云變幻莫測,如奇峰驟起,千姿百態(tài),秋月朗照,向人間灑下清暉,冬日高嶺上的青松在嚴寒中生機勃勃。作者用白描手法呈現(xiàn)出田園四季的美景,猶如一幅圖卷,描繪出四季的自然生機。在這首小詩中,作者對于自然世界四季的變化十分敏感,他筆下的山、水、月、木都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云朵瞬息萬變顯得有動態(tài),成為詩歌里唯一具有運動傾向的物體。由此,詩作靜中有動,那夏季的云朵,又何嘗不是預示著生命的美好與流逝呢?歲月靜好之余,陶淵明發(fā)出“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之類的永恒慨嘆!陶淵明捕捉自然界事物的能力極強,其白描筆法簡單自然,顯現(xiàn)出返璞歸真的質(zhì)樸感,簡約之中卻蘊含著哲人般的深思與情感的流動。陶淵明厭倦黑暗的官場,只有自然界的萬物能讓他找到心靈的皈依,“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是其內(nèi)心真實的寫照。那些身處官場經(jīng)綸事務的士大夫與舞文弄墨的御用文人根本無法體會到這一自然的饋贈。因此,陶淵明筆下的云是靜穆的,卻又是流動的;是孤獨的,卻又是充盈的。
再來看這兩句:《己酉歲九月九日》中“哀蟬無留響,叢雁鳴云霄”與《飲酒》其五“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前者描繪了一幅蟬在枝頭悲鳴,大雁在云霄里穿梭的畫卷,后者書寫山中迷蒙的云氣與夕陽落山的佳景,飛鳥在這一美麗背景的映襯下結(jié)隊歸來。兩者都動靜結(jié)合,理論上云朵應該具有動態(tài),但由于叢雁與飛鳥是運動的生物,兩者結(jié)合相得益彰,云朵反而變得穩(wěn)重,成為一種相對凝固的雕像,見證著飛鳥與時間的流逝。這兩句詩色調(diào)明朗,句句白描,語句錘煉得不露痕跡,顯得自然平淡,頗有后世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感。尤其是“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兩句,不僅是景物描寫,還隱隱可知詩人勉勵自己“還”。詩作含蓄表達寄傲山林的情志,更在規(guī)勸他人:“田園將蕪胡不歸?”兩句雖是景語,亦是情語。
云,作為自然界的精靈,一直陪伴在陶淵明的身邊,給予陶淵明精神上的慰藉,更讓作者領略到了大自然的鐘靈毓秀,成了陶淵明的好友。陶詩筆法鮮活靈動,云朵跳躍于陶淵明多類詩歌中,奏出美妙靈動的音符,道出“山水有清音”的生命真諦!這只“精靈”手持畫筆,勾勒出寧靜美好的自然萬象,與動蕩紛亂的人間世界形成鮮明對比。云的背后是不受外界打擾的自然界,更是作者追求心靈休憩的精神家園。唐代王維的“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與“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也都學陶詩而有發(fā)展,用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自然世界的無窮魅力。劉須希對此高度贊揚:“語不必生僻,清奪眾妙?!鳖櫗U更留下了“學陶”的評價(陳鐵民《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正是陶淵明發(fā)現(xiàn)了云朵的自然屬性,更賦予其豐富的自我色彩與情感寄托,每當后代士大夫在政治上不得意時,他們都會與陶淵明看齊,去自然山水中尋找失落的自我,此時云朵會告訴他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p>
三、 悲歡離合:士人心靈的鏡子
云朵本身只是一種物色存在,不帶有任何情感,然而,魏晉詩人發(fā)現(xiàn)了新的云彩——將自然與深情融為一體的云意象。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言:“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深情?!保ㄗ诎兹A《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魏晉時期,士人們開始在云朵意象上增添自我主觀情感色彩,這些云朵的意象內(nèi)蘊豐富,仿佛一面折射社會和心靈的多棱鏡,充分反映了魏晉動蕩時期中各類文人的眾生百態(tài)。
云朵可以用來抒發(fā)激昂之情,曹植的《斗雞詩》中有:“長鳴入青云,扇翼獨翱翔。愿蒙貍膏助,長得擅此場?!边@是曹植早年的熱血之作,他借對斗雞場面的生動描寫,表現(xiàn)了自身充滿昂揚向上的斗志與激情。“長鳴入青云,扇翼獨翱翔”,寫勝者仰天長鳴,鳴聲直沖云霄、鼓翅欲飛,以及不可一世的魄力。詩人運用傳統(tǒng)作品的“鋪敘”手法,集中渲染了斗雞的動態(tài)形象。斗雞這一場面雖小,但“青云”一詞使得本詩的場面變得宏大起來,普通的雞似乎化身老鷹直沖云霄,從此“青云”也就開始形容人志存高遠、志得意滿。本詩通過寫雞的鳴聲高亢、直沖云端,表現(xiàn)曹植此時意氣風發(fā),積極向上的生命意識,對未來抱有非凡的自信,希望在政治仕途中一展自己的抱負,透露出曹植志得意滿的精神狀態(tài)。作者還有一篇《應詔詩》,作品中有“仆夫警策,平路是由。玄駟藹藹,揚鑣漂沫。流風翼衡,輕云承蓋”一句,“輕云”給人以輕盈流動之感,表現(xiàn)出詩人在黃初四年(223)被征召時輕快喜悅的心情,魏文帝剛即位后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對兄弟們很是防范,而這一年他破例讓曹植進京朝見,作者接到詔令后心情愉悅,遂寫下這一作品,詩歌里的“輕云”折射出作者內(nèi)心的喜悅。曹植筆下的云,雖是“輕云”,飽含摧殘、風燭殘年,卻又隱含著不改吾志的堅定,有著矢志不渝的生命的大歡喜,這恐怕是因為青年時期的一腔熱血尚未消退,豪情壯志油然而生,這讓多少文士為之唏噓不已!
可惜的是,人的命運并不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人生的起起落落,生活的悲喜無常都是無法逃避的。當作者在人生道路上遇到不順時,云也會照射出他們內(nèi)心的苦悶悲愴。阮籍《詠懷詩》中“抗身青云中,網(wǎng)羅孰能制”將自己的悲苦與“青云”原本的高亢意蘊相結(jié)合,作者化身為鳥,表現(xiàn)自己的孤獨處境,他其實也想一飛沖天,但面對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他只能與心中的理想告別,做一朵孤獨的青云。作者看似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激憤之情,但更多的是言不由衷的無奈。阮籍雖然最終拋棄曹魏政權,在司馬氏手下做官,但內(nèi)心并不是真心仰慕晉朝,他對于新朝披著假道學的行為深表反感,可嵇康的慘案歷歷在目,這迫使阮籍不得不使用一些隱晦的意象表達自己的難言之隱。正如黃侃所言:“杲杲遺世之情,則網(wǎng)羅不復能制。鄉(xiāng)曲之士,窘若囚拘,又安肯與之攜手共談猥賤之事哉?”(陳伯君《阮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此詩表面上是寫鴻鵠,實際上是托物言志,通過對鴻鵠高飛遠舉、遠離塵囂的描繪,表達了自己遁世超逸不為世俗網(wǎng)羅的意愿。阮籍幻化成鴻鵠,“青云”這一面鏡子照射出阮籍內(nèi)心的悲憤,作者帶著悲憤與紛亂的政治世界作斗爭,希望擺脫人世間的束縛。
云朵除了能寄托悲喜之情之外,還能產(chǎn)生一種生命離合之感?!短諟Y明集》首篇《停云》一經(jīng)寫出,“停云”就成了中國文學里的一個新意象,以云來表達思念親友之情?!锻T啤肥亲髡邚幕感桓o官后所作,“停云”指凝聚不散的云,詩人借此表現(xiàn)出陰云密布的內(nèi)心,以及對社會的憂慮、對友人的思念之情。詩前小序云:“停云,思親友也。樽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全詩運用比興的手法和復沓的章法,描寫“停云”的陰沉狀態(tài),通過對其他自然環(huán)境的烘托描寫,表達了自己不能與好友飲酒暢談的感慨,充分抒發(fā)了詩人對好友的深切思念之情。作品表面看來是寫天氣,而用夏天雷雨前或冬天雪前的景象來形容春季的天色,似乎形容過量,有一種對朝政的擔憂之情。辛棄疾頗喜淵明此詩,今存辛棄疾詞中出現(xiàn)“停云”有九次之多,其中最有名的一首就是《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辛棄疾把自己的隱居地稱為“停云壁”,可見其對陶淵明“停云”意象的繼承和發(fā)揚。
此外,陶詩《和郭主簿》其一結(jié)尾的“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作者無限懷念民風淳樸的古代社會,這也正體現(xiàn)出詩人的避世精神,他渴望歸隱,回到自己心中的世外桃源,還原生命本身的純真?!鞍自啤币庀蠹耐兄娙伺c世俗隔絕的避世精神與樂天知命的處世態(tài)度。悠悠的白云是一面明鏡,不僅顯示出作者對友人的思念,似乎還折射出詩人純真的品格、坦蕩的襟懷、高潔的節(jié)操,這正是自然工巧的藝術化境之奧妙所在,因此劉履在《選詩補注》卷五給出了“末言遙望白云,深懷古人之高跡,其意遠矣”的高度評價。
四、 有意為之:政治的晴雨表
以云來隱喻政治是中國古代詩歌里一個常用的手法。由于社會的黑暗,詩人為了既能保全自我又能抒發(fā)己志,就通過隱喻來抒發(fā)不能直言的思想。隱喻藝術在詩中的運用,其特色就是曲折隱晦,依靠詩人精心構思和高超手法,其中意象的選取及妙用頗為重要。云朵在很多詩歌中就充當了政治晴雨表這一角色,這在《古詩十九首》里就已初具規(guī)模。如《行行重行行》“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中的“浮云”,歷來有不同看法,以李善為代表的“君臣派”認為:“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顧返也。”六臣里的劉良對此也有相同的看法(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中華書局2018年版)。孤獨的妻子在家思念游子,生怕丈夫被外面世界的女子所惑,女主人公陷入深深的苦痛和彷徨之中,而深層意蘊是說忠臣被逐,小人得志,君主被蒙蔽?!案≡啤弊鳛橐粋€意象被賦予了政治角色的意義,顯得深婉含蓄,意味不盡。《西北有高樓》里的“上與浮云齊”也是相同的例子,李善曰:“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宦未達,知人者稀也。西北,乾位,君之居也?!崩钪芎惨嘣唬骸按嗽娪骶刀t臣之言不用也。西北,乾地,君位也。高樓言居高位也。浮云齊,言高也?!保ㄍ希┐嗽娛銓懥俗陨碚紊系氖б庵?,反映了一種帶有廣泛社會性的被壓抑的苦悶、悲傷與期待,表現(xiàn)了東漢末年大動亂時期一部分在政治上找不到出路、生活中彷徨的知識分子的悲涼和迷茫。全詩融情于景,語言形象生動,風格樸素渾厚,運用典故以及比喻、寄托等手法,從高樓寫起,以高飛作結(jié),當中交錯描畫弦歌之聲及聽者感受,寫得縹緲空靈。
陶淵明也喜用云來隱喻政治,典型例子有《和胡西曹示顧賊曹》中的“重云蔽白日,閑雨紛微微”一句,“重云”寫出云層之厚重,容易讓人想到《古詩十九首》,有隱喻朝政風雨飄搖之意,為下文抒發(fā)自己年老易逝、高遠胸襟做鋪墊。這首詩在陶詩中是寫得較平凡,顯得樸質(zhì)無華,其轉(zhuǎn)接突然之處,也表現(xiàn)在“放”和“直”,即放手抒寫,不拘泥、不繁蕪,這與《古詩十九首》一脈相承,但此詩也有它的含蓄,似拙而實高、奇特過人,不露痕跡地表現(xiàn)作者襟懷的開闊和高遠。邱佳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二云:“此詩賦而比也,蓋晉既亡于宋,如重云蔽日而陰雨紛紛,獨公一片赤心如紫葵向日,甚為可愛,而又老至,不能及時收獲,漸當復衰,此公之所以感物而獨長悲也?!?/p>
古詩中以云喻政治的例子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云必須和另一個隱喻的事物成對,例如“浮云”對白日,“浮云”對高樓,“重云”對白日,正因為云有影射小人的意味,所以必須出現(xiàn)一個君主與之對應。中國古代思想一般認為君主多是圣明,只是因為小人的出現(xiàn)才會犯錯,君主的過錯多由身邊小人引起,想要恢復清明的統(tǒng)治則必須清除小人。君主都是高高在上的,太陽、高樓等意象會被用來隱喻君主,因此天空中的云成為政治的晴雨表也就理所當然了。
五、 以云代己:作者自我的化身
最后一種云意象就是作者自我的化身,這種意象不僅能表達作者的喜怒哀樂,更將云人格化,作品里的云就是作者自己,這類作品尤以陶淵明的詩歌為代表。如《詠貧士》其一中有“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一句,《文選》李善注:“孤云,喻貧士也。”袁行霈先生認為“孤云”不僅僅是貧士,更是作者自喻。溫汝能《陶詩匯評》卷四曰:“以孤云自比,身分絕高,惟其為孤云,隨時散見,所以不事依托,此淵明之真色相也。”陶淵明的本色是什么?就是身雖孤獨,但心與貧士賢者同在的高尚節(jié)氣。詩歌里的云朵當是黃昏所見,作者發(fā)現(xiàn)萬物均有所依托,唯有空中那一抹孤云,無依無傍,在昏昏冥色中漸漸飄向不可知的遠方,他不禁感慨:何時才能見到它的殘光余暉呢?恐怕是永遠不能再見到了。涵泳此句,令人心中不禁生起一片悲涼。這首《詠貧士》作于晉宋易代之交,是陶淵明晚年的詠懷之作,作者就是那一片孤獨的云朵,在人生的天空中飄零,歲月即將走到盡頭,夕陽西下,死亡的黑夜即將籠罩,在人生的暮年能做些什么?恐怕也就是不忘初心,將安貧守志、不慕名利的情懷堅持到底吧!陶淵明另一首作品《歲暮和張常侍》與前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這首詩歌里作者將市朝的變化、風云的凌厲與人生暮年的悲愴相結(jié)合?!跋蛳﹂L風起,寒云沒夕山”一句中的云意象也很豐富,“寒云”作為一種景物,已經(jīng)打上了作者的情感烙印,它就是詩人晚年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抒發(fā)了作者窮困愁苦、憔悴悲慨的情懷。傍晚時分大風忽至,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云又加速遁入西面的山峰,人生苦短,只要信仰不動搖,人生又有什么可以留戀的呢?或許,寫云的最高境界就是寫云不是云,正如看山不是山。陶淵明寫的是孤云,是寒云,有我或無我,皆非重要。正如陶淵明筆下的南山,見或不見,都有陶淵明的影子。
余論:心靈之窗、夢里青山
意象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及理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隨著歷史的變遷以及境遇的轉(zhuǎn)變,它在文學本體流變的過程中通過創(chuàng)作主體的不斷抒寫創(chuàng)造出來,并得到擴展與豐富;另一方面,意象與作者主觀情感相互區(qū)別而又緊密聯(lián)系,共同造就了中國古典文學含蓄雋永、意味無窮的藝術風貌及審美趣味。云意象背后的故事太多,我們能從中發(fā)掘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與寫作的時代風云,翩翩浮云能告訴我們作者一些鮮為人知的獨特心路歷程。云意象深婉而隱秀,它是詩人心靈的窗戶,通過這扇窗戶,我們能窺見其背后平凡而又偉大的生命過往,這值得后人涵泳不輟、感懷深思。先秦漢魏六朝的云朵意象櫥窗中,我們看到的,有游子,有友人;有失落的自我,有逝去的青春;有一顆顆特立獨行、不肯媚俗的心,還有一片片寧靜祥和的山水田園、一座座放飛心靈的夢里青山。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