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怡
落了漆的暗朱色宅門開開閉閉,每一下推合都有細沙般的灰塵“簌簌”飄落,灑在礫巖臺階上,在那很快聚起了一片薄薄的土層,每當一只黑褲腿從門檻里跨出時,就會被踩碾出淺淺的印子。宅內長明燈的點點燭光通過門開啟時露出的些微縫隙透至宅外,一點點黑豆似的燭影映在暗赤色的沙土地上,像不知名兇獸的雙瞳,在即將籠罩世界的夜色里凝視著這座宅院。
他忙得團團轉,從一只繡著金線的黑褲腿旁奔到另一只被扎得緊緊的黑袖口邊,“節(jié)哀,節(jié)哀啊……你母親…哎…”,來自本家的一位老者伸出包覆在黑稠衣里雞爪般干枯的右手,輕輕地扣著他的腕子,嘴里不住念叨著撫慰的話語。
“伯,家母過世,侄兒心里難過,卻也曉得‘福逝這道理的。家母嫁了咱家高門大戶,享了一輩子清福,又活到這個歲,福氣享盡了,是攔不住她走的了?!彼┯驳佤鈩又p唇回應后,感到自己活像初登臺的丑角,唱著莫名其妙的滑稽戲文。說罷之后他無視老者臉上耐人尋味的微笑,就又回身向一眾來吊唁他母親的賓客們招呼道:“天已黑沉,請用晚膳?!币恢恢缓谘澩群芸焯こ鲩T去,在一片空寂中,他的兩只黑褲腿在子時又跨了進來。
快走到靈堂中央,他放松支撐身體的力道,支撐了太久的酸軟雙膝一下子跪在靈位前的蒲團上,沒有實體的陰冷氣息霎時之間在他周身升騰繚繞。他攥緊雙手,任憑指甲深陷入皮肉,帶來抵御恐懼的刺痛。供桌前的靈像上母親那灰白木然的雙眼始終凝視著他,因為這里已經沒有別人,她總算可以開口了,眼睛里透出刻毒的幽怨:“你是我的錯誤。”
他別開了眼,有些透不過氣,抬頭間靈堂里厚厚的帷幔遮住了他的視線。它們的顏色讓他不止一次想起腐爛的深色花朵,又令他仿佛回到了父親娶妾的新婚之夜,置身于母親的房間。那個時候,母親的房間里掛著的也是這般暗紅的紗幕,它們質地上乘,卻滿是褶皺,隨意地掛在這沒有多余飾品的房間里,被拋棄了似的,是主事仆人聽了男主人“把屋子上下都打扮喜慶”的吩咐后,不得已收掇至母親房間的產物。大宅西邊的廂房里斜逸出一對新人的鶯啼燕語,而此時這個滿是紅紗幔的房間里,母親和年幼的他坐在空闊的床上,背倚著疊在一起的龍鳳枕,對忽遠忽近的歡聲笑語充耳不聞,臉上無悲無喜,像一截干枯的樹枝。
他知道這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母親是鎮(zhèn)上一戶極富糧商家的二女兒,頂上有位大哥,她一直在父母和大哥的蔭庇下長大,從小就沒有對未來有過什么憂慮。她的宗族是極為傳統(tǒng)的,不似30年前什么“洋務人”還有勇氣淺嘗洋水,她家的思想簡直就是代代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用的刻刀不外乎只有“十三經”“女德”“四書”這么幾種,母親在日日的刀鑿斧削下,不出意外地長成了最為標準的窈窕淑女,大家閨秀。
母親的宗族雖有銀兩,在那時卻仍因“賤商”的稱謂而苦惱不已;父親的宗族倒是個名聲遠揚鄉(xiāng)里的書香門第,門下弟子以念書為第一要務,那幾年“洋務”漸興,家學轉型不及時,只出了幾個做官的才子,幾乎斷了謀私的機會,用度愈發(fā)捉襟見肘。兩家本是同鄉(xiāng),彼此需求又互補,眾親族一拍即合,把當時只有五六歲的母親配給了父親做正妻。父親那時十五六歲了,是個理解父母用心的省心聰明孩子;母親小了父親10歲,但聽說郎君是個知書達理的才子,也沒有什么不答應的了。
父親家,也就是他的本家,實在是個精明讀書人的聚集地。他們用傳統(tǒng)嚴苛的教條來約束族人,卻不缺洋人的行事作風,以為只要凡事不觸犯族規(guī),不敗了家族的名聲和利益,便沒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父親更是這一理念的堅決奉行者:他把母親這個“窈窕淑女”放在了正妻的位置上,拿著陪嫁來的金銀去名利場上闖蕩,發(fā)達之后對待母親棄若敝屣,轉而流連于鶯鶯燕燕間,口口聲聲說是在追求西方的“真愛”,留給母親的則是一輩子的孤寂。
他是對不起母親的,到后來甚至有些畏懼她,但他覺得自己怕得有理:他長到能記事時,母親的心靈已經在過去美好幻想與如今悲傷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中扭曲,能擁有的正面情感也在日復一日的精神壓抑中淡去了,乃至于最后徹底封閉了自己,極少與外界交流,逃避一切,包括她一度視為精神寄托的兒子。每一次從父親宗族為他安排好的新式學校里回到家,他都有強烈的渴望和娘說說話,可當他站在母親房間緊閉的門扉前時,他還是畏懼地退縮了——他害怕看見那雙痛苦的眼睛。
他每周從學校回來一次,次次呼吸著從母親房間里散發(fā)出的籠罩全宅的壓抑氣息。為了從那樣的重壓中解脫出來,他便把不可能在父母關愛中得到撫慰的青春激情宣泄到校園里。在那座白墻紅瓦,有著浪漫鐘樓和綠茵地的學校里,他喜歡上了個愛穿西式襯裙的女孩。女孩開朗活潑,神采飛揚,談吐不凡,眼界高瞻,像冬日暖陽,他望著她,就像死囚牢里的犯人看著窗外的光芒。他們之間毫無可能,因為他曉得自己和母親一般,從小就被一樁不幸的婚姻桎梏住了,這門親事是父親家提出的,對象是隔壁鎮(zhèn)錢莊老板的獨生女,他們從未放棄過進一步斂財?shù)挠?/p>
或許自己與母親沒有分別?或許自己與父親沒有分別?他跪在靈堂里又一次陷入了混亂,若說他是前者吧,他分明是個男子;若說他是后者,他又不似父親在這段不幸的錯誤親事里那么灑脫。他雖然對母親的悲劇無能為力,但并不只是冷眼旁觀,因為他很小就對自己發(fā)誓了:不要讓像母親那樣的女子們更痛苦。
但是,他想,到頭來為了不讓對方更加痛苦,代價竟是自己必然陷入更苦悶的境地嗎?蒲團在一點點失去溫度,冷氣的勢力變得更加強大了,他在陰森森的靈堂里顫顫巍巍地跪拜,躬身俯向地面,想把那種走投無路的滋味一次性嘔出。
靈堂的門忽然開了,“嘎吱嘎吱”的。錢莊老板的獨生女,他的妻子探出身來,一只手里捧著盞油燈,另一只手里端了碗冒著熱氣的蓮子羹。
一進門她就冷得縮了縮脖子,繼而壓低聲音招呼:“大爺,卯時了,天冷,您喝了暖暖身子吧?!彼吐曄職獾卣f道,裹在黑棉大衣里的身體笨拙地挪動。
他跪在地上沒有說話,走開,走開!我不愿意的,我根本就不想要這樣,但憑什么卻只有我要深深地約束自己,而你卻可以溫溫吞吞,好像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就這么過這可笑的夫妻一生?在他心里常年蟄伏的暴虐野獸即將蘇醒,發(fā)出低低的憤怒吼聲。
“大——大爺?”妻子看出他不對勁,有些害怕地退后了幾步,很快就又反應過來,擱下東西就向他跑來,激烈動作間,寬大的衣袍掀動了深紅的帷幕,手肘一撇,靈臺上半數(shù)的東西盡數(shù)被這一下掃落,狠狠地摔碎在地上,“蹌踉!——”那破裂聲有如鋼絲在摩挲般刺耳。
他忍無可忍,猛地起身,一個箭步直沖到這女人面前,把所有的遺憾、恨意、痛苦化作的力量傳至右手,仿佛是在與一個極其強大卻看不見的怪物搏斗,用盡力氣朝這個是他“妻子”的女人臉上來了一掌,狂叫道:
“蠢貨!生在富貴鄉(xiāng),就連這點事也做不好啦?”
女人捂著紅了的左頰,怔怔地看著面前猙獰怪狀的男人,大顆淚珠滾落下來。
他被這眼淚刺痛,猛然清醒,一扭頭,靈像上母親怨毒的視線瞬間穿透了他,從前發(fā)過的誓言電光火石般在他腦海里閃現(xiàn)。此時他只覺得人間所有后悔之海里的潮水都向他席卷而來,淹沒了他的五感乃至周圍的一切,自己只是一個空殼罷了。
(福建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