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錫銓
一
余生也晚但又不算太晚。改革開放之初負笈北大,在中文系求學時,不少大名鼎鼎的學者先生們多已英雄老去,已經(jīng)告別或基本告別課堂,親炙教誨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了。因此,能夠聆聽那些老當益壯的前輩們的高論,接受他們的耳提面命,是我和同學極大的幸事。而“四劍客”大多都還老當益壯。除了李長之先生因不在北大任教,且在我們?nèi)雽W不久即病逝而不曾拜識,緣慳一面外,其他三位則都還有機會在他們的門下奔走。吳組緗、林庚兩位先生是中文系教授,都給我們上過一門完整的專題課(一個學期,周二學時)。由于一個特殊的機緣,讓我們有了更多一些拜謁受教于吳組緗先生的機會。
吳組緗先生為我們開的課是《中國古代小說史論要》,記得是在1979年的秋季學期。當時先生雖已七十有二,但精神矍鑠,腳力甚健。第一次上課,原來排定的教室就已爆棚:爆到先生根本無法接近講臺,追隨他聽課的,不僅是中文系77、78、79 級本科生,78、79 級研究生,本系教師與進修教師,還有聞訊趕來的外校學子,于是只好緊急調(diào)換教室。吳組緗先生跟著我們這些比他年輕30 多歲、40 多歲甚至50 多歲的學生,從俄文樓跑到第一教學樓,又從一教跑到西校門附近一個類似大型會議室的地方,才算安頓了下來。我們氣喘甫定,先生也就理好講稿開講了。
吳組緗先生的講課是漫談式的:從容不迫,游刃有余,但幾乎句句皆為真知灼見,且邏輯嚴密,無懈可擊,發(fā)人深省。印象最深的是他對古典小說命意、結(jié)構(gòu)以及情節(jié)與細節(jié)的精審而犀利的洞見。他說《西游記》作為封建時代的小說,是非常了不起的——其批判鋒芒直指最高統(tǒng)治者。唐僧師徒取經(jīng)途中遭遇的牛鬼蛇神,都來自上天;到了無法收場的時候,又由“上天”出面,將他們“收”了回去。他說《紅樓夢》薛寶釵一家進賈府的前前后后,寫得十分耐人尋味。薛家是“皇商”,在京城有店鋪、房子,娘家兄弟王子騰也是高官,然而薛家進京,既不住自己的房子也不住娘家,卻非要擠進外戚賈家,似乎不合情理;而且面對賈家的冷遇,忍受在梨香院搬進搬出的羞辱仍然賴著不走,只能解釋為“皇商”畢竟是商而不入上流,娘家權(quán)勢又不夠大,唯有借一點親戚的名分住進賈府,以攀附皇親國戚、官勢如日中天的權(quán)門。《紅樓夢》中的很多細節(jié)也都是有深意的,如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寶釵體型微胖,又是大熱天,佩戴手串是很不舒服的;但“紅麝串”乃元妃娘娘所賜,是身份地位的標識,如何既讓人看見又不顯得招搖,于是就出之以“羞籠”,即以衣袖半遮半掩,令紅麝串若隱若現(xiàn)的方式。寥寥數(shù)筆,即勾勒出寶釵這位心計不凡的少女的城府與做作——正所謂“口(筆)無所臧否而心有所褒貶”。
吳組緗先生對于古代小說的解讀并不僅限于小說藝術的品鑒,對于文革后期甚囂塵上的政治化“評《水滸》”運動所導致的對古典文學名著的曲解,他的課真正起到了撥亂反正的作用。他提出,《水滸傳》以及《三國演義》雖然看似由正統(tǒng)歷史觀主導,但我們不能無視兩部名著成書年代及前后民族矛盾突出,少數(shù)民族不斷襲擾、侵略乃至統(tǒng)治漢民族,政治黑暗,統(tǒng)治者專橫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因此,《水滸傳》中的所謂“大宋”“趙官家”,《三國演義》中的“漢室”“漢裔”,其實更多的是漢民族的象征,不能只看到這些作品正統(tǒng)歷史觀的局限,而忽略了其實質(zhì)上所反映的黑暗時代人民大眾普遍的民主要求與愛國思想……這些名著其實以前都讀過多遍,然而聽了先生的課再去讀,卻如同面對一本新書。不光是面對名著,面對整個中國文學以至自己的求學生涯這本大書,也都一下子有了全新的感覺,確如一位學長要言不煩的詩意概括:“此曲只應天上有”。
二
四年的大學本科學習生活轉(zhuǎn)瞬即逝。走出校門,在蘇州勾留半年之后,我又考回北大,師從嚴家炎先生讀研。入學第二年春,系領導派了我一樁差事:陪同一名喚作魏綸(Philip Willims)的美國高級進修生(相當于如今的博士研究生)赴皖南吳組緗家鄉(xiāng)做實地考察,魏綸做的是關于吳組緗小說研究的博士論文。
行前,我曾去吳組緗先生的寓所——朗潤園九公寓稟告與請教。先生對美國學者注重實地考察,注重實證研究的學風多有嘉許,并寫了好幾封致家鄉(xiāng)親友的介紹信代為引見——我還保存著吳組緗先生當時所寫的一封給他的一位宗親的信,后因未見到這位先生,信未送出,陰差陽錯,竟成為珍貴的紀念。言談中,吳組緗先生不時流露出對于故鄉(xiāng)的深深眷念。
不久,我與魏綸出京南下,由北京而南京,由南京而蕪湖,由蕪湖而宣城,而涇縣,而茂林。涇縣茂林鎮(zhèn)(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fā)生地)是吳組緗先生的故鄉(xiāng),在那里依稀可見《菉竹山房》《卐字金銀花》《一千八百擔》《天下太平》中的山水、村落、屋宇、田疇;在那里也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家鄉(xiāng)人民對吳組緗先生的敬愛崇仰之情。隨便找一個褲腿上沾滿泥漿的農(nóng)民聊天,他可能不知道郭沫若、茅盾,都會自豪地告訴你:我們這里出了個大作家,他叫吳組緗。
回京后,即去看望吳組緗先生,想當面稟報此行的收獲與見聞。吳組緗先生家里坐著一位外國學者,似乎已經(jīng)傾談了一些時候??匆娢襾?,這位金發(fā)碧眼而又熟諳中國文化的先生,便遵循著“前客讓后客”的華夏禮儀,謙恭地起身告辭了。
送走了洋學者,吳組緗先生告訴我,這位先生想研究明代小說家熊大木——熊大木?熊達睦?熊笪穆?……一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名字!我頓時緊張起來,擬好的匯報提綱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凈。
好在吳組緗先生并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變化,還沉浸在他的話題中:我倒是勸他換個題目。熊大木其實是個書商,大概刻書刻得多了,有些技癢,也寫了幾本小說。關于他的資料太少,連生卒年都搞不清楚。
我恭而敬之地點頭如儀,衷心敬佩吳組緗先生的賅博。頓了頓,先生又深有感觸地說:也難為這個外國人。現(xiàn)在國內(nèi)不說研究,就是知道熊大木其人的,怕也沒有幾個人吧。當時忽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而心安理得的感覺:我是成不了那“幾個人”的;更何況,我的專業(yè)方向是現(xiàn)代文學……
之后當然是我關于皖南之行的專題匯報。說了些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說著說著覺得先生有些倦意,我也就告辭了。
從那以后,我沒有再去拜訪過先生,直到一年多后離開北大。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自己一向疏懶;但更多的,大約還是自慚形穢——似乎連吳門立雪的資格都不具備。如今,吳組緗先生已去世多年。對吳先生有限的幾次拜望請益,就成了我在北大學習生活中最珍貴的記憶之一。
三
從那以后,我悄悄留意起熊大木。漸漸知道他自號鐘谷子,福建建陽人氏。明嘉靖年間曾編印歷史小說多種,喜歡在其中插入自己所撰之詠史詩,也算是一種“二度創(chuàng)作”吧。所編有《全漢志傳》《唐書志傳》《宋傳續(xù)集》《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等。不過,在離開北大的時日里,還是會遇到很多類似熊大木那樣聞所未聞的人物,或是不解其意的掌故、詞語之類,遍查工具書仍不得要領。仰天長嘆之際,往往會憶起在吳組緗先生府上令我汗顏也因而令我難忘的教誨。
于是悵然若失。
好在吳組緗先生留下來很多著作,冥冥中似仍可見他的神情音容。退休后讀得較多的是他的小說。先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于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初,數(shù)量不算太多,但優(yōu)質(zhì)低產(chǎn),篇篇俱佳,被后來的評論家許為“精雕細刻派”“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1934年,魯迅與茅盾應美國人伊羅生之約為其編選了一部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集,所收錄的26篇作品中就包括先生的成名作《一千八百擔》。而我個人讀過多遍且每次都為之動容的,是他的《天下太平》。小說講述的是20世紀20年代皖南山村一個普通農(nóng)戶家破人亡的慘痛故事。其中,尤讓我流連又不忍卒讀的是描寫主人公王小福的兒子“小辮子”的文字:“至于那個12歲的大孩子,雖是一頭瘌痢,瘦得不像個人樣,卻有個要臉逞能的小脾氣。每逢賣油條生意不好的日子,一早晨所得的錢,不夠買一斤米(一斤米是十個或十一個銅圓),他就不肯回家。忍著餓,任肚子咕嚕咕嚕地嘮叨著,任餓汗?jié)M臉滿身冒;依舊提著籃子,拖著雙從垃圾堆里撿起的又破又大的男人鞋,走遍鎮(zhèn)頭鎮(zhèn)尾,撕開兩角干裂白臟的嘴巴,盡自己的力氣叫賣著。直到過了中午,看情形實在再沒生意了,才像個有病的小牲口似的,一步一步顛動著小小冒油的瘌痢頭,緊握著銅圓或是一紙包米,鼻里響著濃鼻涕回家來。”緊接著就是一連串變亂:祖母病死,妹妹餓死,父親走投無路行竊被人吊打,住屋的磚墻拆了抵債——不是“家徒四壁”而是“家無四壁”了。于是這個懂事的,有個性的,丑陋可愛的小男孩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這篇小說寫于1934年初,國立清華大學附近的西柳村——吳組緗先生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西柳集》即因此村而得名。其時先生學業(yè)、事業(yè)初成,生活安定,衣食無憂。然而,他卻無法忘懷他所看到、所聽到的,他的鄉(xiāng)鄰、他的故土,乃至于他的祖國那無邊的苦難。如今已無法還原80 余年前的寫作情境,但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26歲的青年作家吳組緗在寫下這些樸實冷峻的文字的時候,一定是淚流滿面的。
四
按照辭書的解釋,劍客系“舊時指精于劍術的人;劍俠”,“清華四劍客”當然只是形象的稱謂,但似乎也包含了對于四位嶄露頭角的青年才俊的稱譽與期許。吳組緗先生的文學“劍術”,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無疑是精湛、精致、精彩的;而他對于祖國,特別是祖國的文化,對于人民,特別是其中的弱勢群體的摯愛、大愛,更使得他的著作中潛行著熱腸冷眼大慈悲的“劍俠”精神。
只是這“劍客”怕是中國文學最后的“劍客”了……思之不覺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