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撞

馬金蓮

老人用碰瓷召喚兒女，卻在與騎車人的爭執(zhí)中找到慰藉。是的，這不是簡單的“車禍”，而是人為的陰謀。青春和衰老互相逼視，窮困與孤獨的人能否彼此憐惜？

1

撞人之前，王越腦子里想的全是半個鐘頭前課堂上的事。他被一個叫劉遠(yuǎn)大的學(xué)生當(dāng)眾頂撞了。起因是，他在口干舌燥地講課，人家在下頭偷偷摸摸看手機(jī)，而且反復(fù)好幾次。他齁了，把課停了，準(zhǔn)備專門用剩下的半節(jié)課時間來整頓紀(jì)律。劉遠(yuǎn)大被點名站起來以后，居然不承認(rèn)自己在玩手機(jī)。你憑啥說我有手機(jī)？學(xué)校明文規(guī)定，學(xué)生不能帶手機(jī)進(jìn)校門，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翻著白眼懟王越。王越瞅著他的小模樣兒，被氣笑了，心里一百顆火苗在撲嘩嘩燃燒，想全部噴向這個毛頭小子，最終還是忍住了。沖動是魔鬼，都說老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既然頂著這樣偉大的頭銜，他就首先得具備這樣的能力吧。他深呼吸，心平氣和了些后，說，劉遠(yuǎn)大同學(xué)，我相信你沒有拿，也沒有看手機(jī)，你只是想把頭埋進(jìn)桌框里獨自思考一下人生對不對，畢竟老師講課太吵了。

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劉遠(yuǎn)大也笑，笑得比誰都燦爛，說得對呀，老師，我就是想有個可以思考的空間躲一會兒，人生苦短，何必太急，該歇的時候還是要給自己放個假的。同學(xué)們又嘩啦啦地笑。王越悄悄目測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一個假期沒見，這小子又躥個兒了，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如今的孩子普遍營養(yǎng)好，十七八歲就已經(jīng)一米七或一米八很常見。真要惹急了打起來，自己未必是這小子的對手，兔子急了也咬人呢，況且這幫高三畢業(yè)班被學(xué)習(xí)逼得恨不能鉆天入地。劉遠(yuǎn)大又是男同學(xué)里頂渾的一個。退一萬步說，就算劉遠(yuǎn)大不是自己對手，難道他真能和學(xué)生廝打？傳出去人師的臉面還要不要了？王越在心里給自己做了場心理疏導(dǎo)，成年人，我是成年人，成年人不能和小屁孩計較，得包容、得尊重、得春風(fēng)化雨，你有一顆博大的心……等到下課鈴響起，他真的放下了。他像個看破紅塵的百歲老僧，邁著滄桑破敗的步子走出教室，騎上自行車，回家去吃午飯。

這個時間段最擁堵的是校門口。他推著車步行穿梭出人與車的河流，直到路面空曠起來，這才跨上去騎行。早春的空氣里有著一層濃重的寒涼，他微微昂起頭，深深呼吸，把憋在胸口的濁氣給排解出去。做教師就這樣，有樂趣，也有憋屈，尤其是他這樣的年輕班主任，在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高中學(xué)生面前，既要有足夠的智勇，還得錘煉出百折不撓的繞指柔性情。想起劉遠(yuǎn)大在課堂上那對充滿挑釁的目光，王越真想把一口老血都吐出來——路畔忽然冒出來一個人。王越腦子一空，手下意識地趕緊拉閘，記憶里他從來沒有這樣用力地拉過車閘，車輪之間發(fā)出一陣沙啞的吱嘎聲，好像有個冤魂蟄伏在車輪之間，被忽然降臨的緊急制動砸碎了五臟，發(fā)出一聲拉得很長的刺耳哀號。還是遲了點，前車輪撞到了一個軟軟的身體。哎喲！王越聽到有人叫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倒在車輪邊的是個老人。后面王越根本記不得自己是怎么下的自行車，怎么上前去查看老人傷情，都跟他說了些什么。他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我撞人了，撞的是個老頭兒，有七十多歲吧，這下完了，他死了，我得做出巨額賠償;他昏迷不醒，傷筋斷骨，我得掏所有的費用……他甚至有一剎那冒上來過一個邪惡的念頭，干脆趁這里僻靜，沒人看到，也沒有監(jiān)控，騎上車跑路了之，老頭兒這么大歲數(shù)了，肯定記不住他的長相，況且他還戴著口罩呢——疫情發(fā)生以來，他第一次覺得戴口罩是這樣有用，關(guān)鍵時刻能救人于水火啊。

王越?jīng)]有跑路，他按照老人的要求，撥打了電話。然后他坐在路邊等人。老人拒絕讓他攙扶到路邊再等。我得保存車禍現(xiàn)場。他這樣跟王越解釋。你也知道，現(xiàn)在的人不像話，越年輕越不懂事！他的目光在看王越。王越敢肯定老人這是第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自己。尤其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他跟年輕人有什么樣的深仇大恨，要這樣一棒子全部打死。王越哭笑不得，又百口莫辯。全世界年輕人的黑鍋，他就這樣背了起來。他沒覺得沉重，就是有點餓，上了一上午的課，現(xiàn)在十二點四十分了，他餓了，平時這個點他到家了，一邊雞飛狗跳地做飯，一邊往嘴里塞各種現(xiàn)有的食物，冷干糧、水果，他飯量好，得先壓壓餓氣才能等到正式吃飯。

我為啥沒有跑路哩？他望著躺在路邊，有些無辜的自行車，老人不許他扶起它并且挪到路邊。它也是案發(fā)現(xiàn)場！老人說。王越本來以為他是政法系統(tǒng)退休的，那么注重保留現(xiàn)場。聽到這句話他又否決了猜想，這句話不像法律界資深的人士該有的水平。王越想了想，說，大爺你用錯詞了，它不是案發(fā)現(xiàn)場，因為我們這是交通事故，不是兇殺案，不存在案發(fā)一說。說著他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吃不上飯，先坐一坐吧，站著挺累的。老人翻了翻白眼，笑了，年輕人你說得對，我確實用錯詞了，那你說該用個啥詞語合適？王越說，要不你先挪到路邊咱慢慢商量？你看躺路中間多危險，萬一來一輛車呢，前頭那個彎子轉(zhuǎn)得急，要不是那個彎子我也不會眼睜睜把車子騎到你老身上對嗎？老人望了望那個彎子，說，年輕人，你說得對著哩，那個彎子確實不合理，你看車那么開過來的話，稍微不注意就可能出事故，你說交警咋不給這里立個警示牌子，告訴所有過彎子的司機(jī)，這里要減速！

他忽然眼神定住，問王越，哎，年輕人你減速了嗎？王越剛剛松弛下來的神經(jīng)驟然繃緊，說，大爺，你看我這又不是機(jī)動車，我拉個閘就可以了，我不用踩剎車。老爺子翻了翻白眼，說，年輕人你這就不對，不是機(jī)動車你也得踩剎車啊，要么你打個喇叭，我眼神是不好，但耳朵靈著呢。王越瞅了瞅他的眼睛，沒法鑒定他眼神好不好。他苦笑，大爺，我倒是想踩個剎車，再打個喇叭，可我得有那個實力啊，你看這自行車，它一沒有剎車，二沒有喇叭，本來有個鈴兒，還叫劉遠(yuǎn)大伙同他哥們兒給我弄壞了。大爺翻翻白眼，王越發(fā)現(xiàn)這老頭兒挺愛翻白眼的。大爺笑了，說，自行車沒剎車，你就不知道買個小車啊，有了小車不就剎車和喇叭都有了。王越也給他翻個白眼，心里說孫子才不想買小車哩，我做夢都想，可我剛買了房子，你大爺這輩子肯定沒體驗過背貸款買房子的滋味，比撞了你好不到哪兒去。老頭子拿白眼瞪著王越，說，年輕人你要知道，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你不要思謀著逃跑，固原城巴掌大，哪個旮旯都有法律哩，你跑不了的。

王越抬頭看看高處的陽光，正午時刻，春寒被陽光曬薄了，身上有點熱，頭腦里昏昏沉沉的，這個點放平時該吃上飯了，然后是十分鐘的短暫午睡，下午還得上班。還得跟劉遠(yuǎn)大之類的調(diào)皮學(xué)生斗智斗勇。他說，大爺你累不累，累的話到路邊來吧，你看這兒多平坦，你坐著會舒服一點。他實在受不了老人保持現(xiàn)場的那個姿勢，據(jù)老人自己說，那是他被這個年輕人撞倒以后的原始姿勢，這個必須保留。不然你跑了咋辦？王越苦笑。我都陪著你在這兒半天了，我要跑不是早跑了嗎？我還幫你打了電話的。他無意中用上了在課堂上的語氣，像是正在解一道難題，循循善誘地引導(dǎo)他回答。老人白眼一翻，說，那可不好說，年輕人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壞得很，你都想不到能壞到啥程度！把人撞了，不扶起來就跑了。王越有點可憐巴巴地瞅他，心里說我明明要扶的，可你老不答應(yīng)啊。老人無視王越幽怨的眼神，繼續(xù)沿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他說，年輕人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確實壞得很，不敢隨意扶，就算你想做好事，真要扶一把，你也得喊幾個證人一起扶，最好有人拍個照片錄個視頻啥的，到時候留證據(jù)。王越不由得前后左右地瞅，這段路僻靜，沒有一個人路過。他一來沒想著跑，二來這老人就是他自行車撞的，還用再找人作證？他感覺老人的思維有點混亂，摸不清他要表達(dá)什么。老人半個身子倒在路上，屁股撅著，好像要栽倒，又舍不得，就這么半爬半跪地保持著一個姿勢，這不影響他說話。他說，年輕人你不知道，不是老人變壞了，是壞人變老了。王越哭笑不得。心里說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沒有這意思。這時候有車輛出現(xiàn)，直奔這里。老人的兒女們到了。

2

老人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女婿，一個兒媳婦，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把王越罵了一頓。好在看樣子都是受過教育的，在固原城里也是有身份的人，沒用臟話罵，就是批評他眼睛長哪里了，騎車不看路，忍心撞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撞了人為啥不打電話叫救護(hù)車？老人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吃不了兜著走，等等。王越的肚子倒是不餓了，他一個勁兒賠笑臉，千錯萬錯，都是他錯的，錯了還不行嗎？說話間，老人的一個兒子打電話叫了120救護(hù)車，還有一個打給了交警。在等救護(hù)車的間隙，大家忽然安靜了下來。老人的一個女兒抱著老人，老人好像還想保留那個最初的姿勢，但女兒不愿意老人像一張枯萎的羊皮一樣蜷縮在冷硬的路面上，她把老人的半個身子攬進(jìn)自己懷里，只讓他下半身依舊蜷縮在路上，這樣的話，等于還保留著一些現(xiàn)場。王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想說話，他趁大家發(fā)泄完初來的怒氣，賠著小心地說，我覺得咱們不用等交警和救護(hù)車了吧，老叔看著問題不大，你們的車就可以把他送到醫(yī)院去，救護(hù)車太慢了，萬一……不等他把萬一后面的話說出來，臉上就挨了一個嘴巴子。

是老爺子的另一個女兒打的，她的眼神能吃人。不等她說話，別人亂紛紛包圍了王越。王越捅了馬蜂窩，惹起公憤了。你究竟幾個意思？老爺子的兒媳婦，一邊拿手里的小皮包摔打王越，一邊逼近，你不讓我們打電話叫救護(hù)車、不讓喊交警，你想賴賬是不是？你把人撞了，你還想蒙混過關(guān)？真是糊涂成雙，這時候王越犯了這場車禍當(dāng)中的第二個致命錯誤，他說，本來我就沒有撞他，是他自己撞上來的。說完他就無比光榮地挨了第二個嘴巴子。哪位女性打的，混亂中他沒看清。這女的狠多了，下的是死手，王越半邊臉頓時火辣辣的。你說的啥？都還敢胡說八道？看我不把你這雜碎大卸八塊！一個男人憤怒了，叫罵著沖上來，被大家架住了。最年長的一個男性，應(yīng)該是老爺子的女婿，他比較冷靜，他說，大家不要沖動，究竟咋回事問問不就清楚了。萬一咱真冤枉人了哩！人群霎時沉默。大家齊刷刷地看他。大姐夫你啥意思？難不成你認(rèn)得這小子？你不能向著他說話啊。大概是小舅子，二不愣登地說。大姐夫趕緊擺手，不是那意思， 我才不認(rèn)識他哩，我的意思是畢竟咱的老人有些癡呆，萬一他是別人撞的，而這年輕人是好心要扶人，還給我們做家屬的打電話。

王越眼眶發(fā)酸，竟然還有一個向著自己說話的。太難得了，上個月他還帶著學(xué)生討論過一則作文素材，如果有人倒在路上，你扶不扶？扶了惹禍上身怎么辦？學(xué)生分成兩派，爭論了一節(jié)課。最后他給強行打斷，并做了結(jié)論。他當(dāng)然以正面肯定為主，他說，我們要相信人心，相信世間好人多，正能量終究占上風(fēng)?，F(xiàn)在好了，他遇上活事例了。目前看來八九個人都一邊倒地責(zé)怪他，只有這個大姐夫是講理的。他之前腦子混亂，只想著老人沒事就好，忘了細(xì)想事故的過程，現(xiàn)在想起來，還真不是他撞的老人，他在騎行中是有點走神，忘了左右看路，但老人確實是自己撞上來的。像一口袋面，本來立在路畔，忽然就自動栽倒，撞到了他的車輪上。

我沒有撞，是大爺自己撞的。王越知道澄清自己的時候到了。他必須這樣堅持，不然后面的賠償誰知道有多嚇人。他一個窮教師，每個月還著房貸，還沒結(jié)婚娶媳婦呢，拿什么賠償，再說這也太冤枉了。我爸怎么會撞你呢？你意思是他碰瓷了？抱著老爺子的那個女兒，不抱了，把老爺子放到了路面上，瘋了一樣撲過來，一邊搖頭，一邊呵斥，她確實被王越的話氣糊涂了，也刺心了，眼淚橫流，一副要拼命的架勢。王越趕緊后退，一直退到自行車旁邊，這會兒也就這自行車跟他親近，他希望它能庇護(hù)他?？伤莨橇尕甑模窘o不了他什么庇護(hù)。

叫大爺自己說吧。交警來了，他聽不清老爺子的兒女們一窩蜂地都在亂嚷什么，他倒是聽清了王越有點弱小的辯解。他看了看對峙雙方的力量和陣勢，他建議問問當(dāng)事人。老爺子看著有意識，清醒著呢，應(yīng)該可以作證。老爺子忽然就成了焦點。所有的目光投向了他。右邊一大群他的兒女們焦灼地盼望著、期待著，中間是交警公正地立著，左邊站著那個年輕人，他顯得有一點難以取舍。王越忽然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撲過去抱住老爺子一條胳膊，老叔你說說，究竟我撞了你還是你撞了我？你不還給我說，不是老人變壞了，是壞人變老了，你跟我說了那么多話，你根本就沒有癡呆，你還說……

他被老人的大兒子拉住了，這大兒子個頭高大，他像抓小雞一樣直接把王越從地面上扯了起來。王越有點輕飄飄的，他忽然想到，早晨真要是跟劉遠(yuǎn)大打起來，自己會不會也會這樣被拎起來。那他丟人就丟大了，一個老師被學(xué)生拎著，只能說明他王越實在太瘦小了。大兒子的臉色是鐵青的，他說，小伙子，理要講，話可不能胡說，我咋聽著你有點亂說呢。那個最易沖動的小兒子吼了起來， 就是，啥壞人老了，老人壞了，你撞了人就得負(fù)責(zé)任，不要妄想給自己開脫。也不要誘惑老人幫你說話，他本來就有點……

我爸他癡呆！兒媳婦忽然叫道。對對對，他腦子不好，啥也記不住，問他等于白問。幾個女性亂紛紛地嚷，女性最容易沖動，沖動起來就不管不顧自相矛盾了。我就覺得大爺不太對勁嘛，好好的，忽然就撞了上來——王越趕緊插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變得機(jī)靈起來了，學(xué)會了從對方的話語里抓把柄。

我爸的頭被撞了，大腦肯定傷了，他還能記得啥呢？你們看這現(xiàn)場，自行車撞得很猛，是滿懷，老人七十多歲了，哪里經(jīng)得起這么一撞，你這娃娃再不要胡攪蠻纏了！你的事兒攤大了！到醫(yī)院咱做 CT檢測，做核磁共振，市醫(yī)院做不出來就去省附屬醫(yī)院做，有你娃娃哭的時候。

王越不理他們。他在紛亂中極力保持著頭腦的清醒。本來他還指望那個大姐夫能說句公道話，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根本指望不上。他只是比他的大舅哥小舅子等人更冷靜一些，他對王越這個陌生人沒有同情。眼前能指望上的，好像只有老爺子。他跟王越說了那么多話，免費充當(dāng)了年輕人的人生導(dǎo)師。眼前他看到這個年輕人明顯落單，處于劣勢，老人應(yīng)該不會眼睜睜看著他的兒女們把年輕人生吞活剝了吧。他應(yīng)該還會有一點點的良知吧，畢竟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能在世上活幾年呢，何苦冤枉一個人，把人逼上絕路！

老人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的目光寬泛極了，好像一個即將散瞳的人，在留給世界最后一眼。這目光顯得很遙遠(yuǎn)，眼前的所有人他都不認(rèn)識一樣，他一一地辨認(rèn)，又懶得認(rèn)清他們的具體面目。最后老人家看到了王越。王越有點激動地給他點頭，他的眼神里全是懇求。只要這老人家點個頭，說句話，他就得救了。他下午還有課，還要還房貸，“五一”勞動節(jié)和女友結(jié)婚，他不想被拖進(jìn)一個泥潭里，可能萬劫不復(fù)。

老頭子忽然咳嗽起來。一開始有點干咳，三五聲后加劇了，搜心刮肺地咳起來。邊咳邊閉上了眼睛，這是王越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救護(hù)車終于來了，呼嘯聲碾碎了王越最后一點希望。他知道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既然他在能逃跑的最后一刻選擇了留下，那么就必須面對最壞的結(jié)果。

結(jié)果不好也不壞，是當(dāng)今社會交通事故中最常見的那種結(jié)果。交警做了調(diào)解。一開始老人的子女不接受，要上告。后來接受了，前提是王越做了讓步。老人在醫(yī)院住了一周，該檢查的都檢查了。沒啥大傷，就是嚇著了。心臟有點不穩(wěn)定，后面慢慢又好了。腦部做了CT和腦電圖，沒有明顯病變。這時候王越偷偷松了一口氣。人好就沒事，一切好說。但家屬提出了新的意見，說市醫(yī)院檢查不出大傷，不是老人沒受傷，而是市醫(yī)院設(shè)備太差，得去省醫(yī)科大附屬醫(yī)院查，要么直接送到北京的301醫(yī)院、協(xié)和醫(yī)院、北京醫(yī)科大附院，反正不敢大意。王越一聽頭就大了。這哪里是查病，就是要整人呢。

他請了一周假，往醫(yī)院跑了幾次。每次不空手，買了水果、熱飯，還買了一套內(nèi)衣褲。已經(jīng)撕破了臉鬧，他不指望老人能給自己說點有用的。他只是覺得拿點禮物去醫(yī)院，是做人最起碼的下限。疫情期間，沒做核算檢測是進(jìn)不了病房的。他進(jìn)不去，隔著門把東西遞進(jìn)去，然后在樓下轉(zhuǎn)悠一陣再離開。

第八天，老人的子女同意出院，也同意不轉(zhuǎn)院去外地，王越需要賠償六萬塊錢，住院期間的醫(yī)療費也是王越掏。這六萬塊有出處，老人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所有人加起來的誤工費、辛苦費、陪護(hù)費，在醫(yī)院期間的吃喝等費用。還有老人出院后的營養(yǎng)費，和專門雇一個人伺候的費用。王越一開始不能接受。從早晨談判到下午，幾乎輪流和老人的子女們談了一遍，日落之前他答應(yīng)了。他讓老家的父母親戚等湊足了錢打過來。第二天老人出院。王越可以不去了，但他去了，他騎著給他闖出大禍的自行車，在車兜里裝著一包水果，這回他見到了老人。都戴著口罩，只有眼睛可以對視。王越望著老人看了看，把水果遞了過去。說老叔對不起啊。老人似乎愣住了，不明白這個年輕人究竟是何用意，這會兒還來要求自己松口讓步嗎？錢不是已經(jīng)打過來了，現(xiàn)在就算跪下央求他，也已經(jīng)太遲了。讓你受苦了，王越擠出一點笑。他想笑得灑脫一點，但露在外頭的眼睛出賣了他，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3

日子回到了從前的狀態(tài)。王越一頭扎進(jìn)高三畢業(yè)季的忙碌中。他還是騎那個自行車上下班。還是每天中午匆匆趕回去做飯。只是每次經(jīng)過那段彎子路的時候，都要從車上跳下來，推著走。一邊走一邊按著鈴兒。他特意讓校門口修自行車的老漢給他的“坐騎”配了個鈴鐺。沒有人看得出他的變化。同事們幾乎不知道他經(jīng)歷了一場車禍。更沒人知道，他原定于“五一”的婚禮取消了，女孩和王越分手了，理由是他拿不出結(jié)婚的花銷，說好的旅游也要取消。她感到了他的貧窮。分了也挺好的，王越放學(xué)后推著自行車慢慢步行經(jīng)過彎子的時候，覺得女孩是明智的，他這樣的窮光蛋，嫁給他至少得受窮七八年或十年吧。他每次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頭腦里都有一點恍惚，忍不住要回想一下當(dāng)日的情景。究竟是他撞了老人，還是老人撞了他？都已經(jīng)時過境遷了，再計較這個還有什么意義？他清楚沒意義，卻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心。那就想一想吧，就當(dāng)回憶往事了，可貴也罷，難忘也罷，六萬多塊錢買的教訓(xùn)，夠慘痛的，不經(jīng)常拿出來回味回味，還真就太虧了。他已經(jīng)記不起老人和老人的兒女們都長啥模樣，只記得老人躺倒在路上的樣子。半跪半躺，維持了近一個鐘頭呢，挺吃力的吧？他愣是堅持了下來，想來他可真是個下得了狠心的人。也是個慈父，為了給兒女們保留一個事發(fā)的原始狀態(tài)，從而爭取來一切費用，他可真是夠拼的。撞人賠錢，天經(jīng)地義，可他每回想一次，心里就窩囊一回，覺得怪不是滋味。他教育學(xué)生用的那個道理，到了實際情況中，早就變了方向。

這天他照舊推著自行車慢慢走著，沒注意啥時候車前頭擋了一個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嚇得腿都軟了。一邊死死剎住車，一邊往后退，他沒撞人，人怎么又出現(xiàn)了？這段路他早有心理陰影了，不敢騎，難道步行也能撞上人？這個人看著面熟，可不就是上次那老頭兒。王越下意識地往后退，嘴里喊，哎，你你你，老叔你啥意思？咋又出現(xiàn)了你？這回你可賴不了我，我沒騎車，我走得這么慢，沒有撞人的理！我可錄視頻留證據(jù)了??！他已經(jīng)掏出手機(jī)。左右看看，沒一個人。既然沒人做旁證，他只能自救，留證據(jù)做個自證。

老人站了一會兒，有一分鐘吧，才慢騰騰轉(zhuǎn)過身來。果然是上次那個老人，連穿著也沒變。他給王越笑了一下。王越感覺他的笑容有點假，又想碰瓷吧，碰瓷沒成功，才笑得有點尷尬吧。王越在心里冷笑，人不可能在同一時間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哦，不，就算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月，地點還是同一個地點，人也是原來的人，自行車也是這一輛，但是吃一塹長一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自我保護(hù)，再不可能讓這個老頭兒得逞。他把自行車推到路邊上，再試著繞開老頭子。人老了就像玻璃做的，撞一下就可能嘩啦掉一塊。繞開走是對的。王越和老人錯身而過時，老人忽然說話了，年輕人，你撞我一下吧。王越再次雙腿發(fā)軟，心里說，這條路以后不能走了，就算這是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他還是繞遠(yuǎn)路走，惹不起還躲得起嘛。老人沒有追上來，王越走出七八步，確定這是安全距離，這才停步回頭看去，老人在原地，發(fā)呆呢，還是在心里思謀事，不好判斷，反正顯得呆呆的。他看見王越回頭，立刻高興起來，說你撞我一下吧，就撞一下?？跉馐菓┣蟮?，眼神居然可憐巴巴的。

王越愣住了，真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大毛病。他很快就明白出問題的是老人的腦子——如意算盤打得夠好啊，我撞你一下子，還就一下，好像是哄孩子吃糖呢，就一顆。好像我不撞一下你能死，活不過今天了，撞一下等于在救命！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如今的老人不是壞了，而是壞到你不敢想象，害我一次不夠，還想來第二次！

王越用洪亮的嗓門說，老叔，你算盤今兒打空了，我不會撞你，我撞不起啊，再撞一次我就連褲衩都脫給你們家了，而且你老人家放心，以后我再不走這條路了，我繞路，希望我們后半輩子都不要有機(jī)會再見面。說完他咽了一口口水。這番話說著挺解氣的，王越想起兩個月前，自己跟條狗一樣被這家人蹂躪的情景。造成的經(jīng)濟(jì)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來，后來好幾年都要在這個陰影下煎熬。他沒有別的辦法還擊，今天氣氣老頭子，也算出口氣。老頭子跨出一步，王越馬上做出上車飛快離去的準(zhǔn)備，不能傻傻等著老頭子趕上來碰瓷。碰瓷這活兒有時候就這么不可理喻，只要人家撞上來，你有錯沒錯都逃不了干系，要不是這口氣憋得難受，他都不應(yīng)該和老頭子說這么多話。老頭子沒追，他站穩(wěn)了，揚起右手，揮了揮，說，你放心，你繞路的話，肯定去那條大路，我會去那里等你。說完還咧開嘴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點孩子般的嬌憨。

王越剎那間知道“崩潰”兩個字的含義了。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老爺子有些邪惡。像劉遠(yuǎn)大一樣不好對付。上一周他把劉遠(yuǎn)大打了一巴掌，又踢了一腳。劉遠(yuǎn)大沒哭，咧著嘴無聲地笑。好像瘦小的王越老師的這點體罰，等于給人高馬大的他撓了癢癢。劉遠(yuǎn)大不可救藥了，王越在心里下了結(jié)論。他把悲憤的目光投向窗外，教學(xué)樓后面有一處在建新樓，打樁機(jī)和塔吊把遠(yuǎn)處的天空戳得破破爛爛。他覺得劉遠(yuǎn)大這樣的學(xué)生，以后的人生路基本上可以預(yù)定了，就是工地最下面如螞蟻一樣忙著打工的那類人。作為老師，王越怎么甘心讓學(xué)生沒有更好的前途?？煽偸怯幸恍W(xué)生像劉遠(yuǎn)大一樣固執(zhí)，在青春期把固執(zhí)發(fā)揮到極致，和所有期待他們向上的社會力量對抗，包括家長和老師。劉遠(yuǎn)大幾乎能把他年輕的班主任王越給整崩潰?，F(xiàn)在這個老頭子，也把王越逼出了崩潰感。他居然有圍追堵截的意思。你不來這里可以，你會選擇另外一條路，那好，我去那里堵你。聽聽吧，還有這樣沒道理的事，事情早就過去了，該賠償?shù)囊呀?jīng)賠償過了，王越付出的是高昂的代價——那六萬塊，他一個剛工作的教師，還供著一套房子的房貸，要到猴年馬月才能掙回來。還糾纏不休，除非要這個年輕人的命。

王越不再騎車上班，他選擇打車。坐在出租車?yán)铮茸孕熊嚸蓝嗔?，快捷又舒服。只坐了一周，他坐不起了，一天來回四趟，打車費至少四十塊錢，他一天工資才一百五十塊錢。他選擇了乘公交，這一路公交車相對較少，唯一的一輛中途還要到兩個小區(qū)門口繞大半個圈，等搖晃到目的地，王越付出的時間代價是騎車的三倍。這天他又推出自行車，在臨出門前心里想好了繞遠(yuǎn)路，稍遠(yuǎn)的那條大路上車流量大，他就不信那老人能在穿梭不休的人流里認(rèn)出自己并能精準(zhǔn)地撞上來。走著走著，路口分岔的時候，他改了主意，憑什么改道呀，兩點之間線段的直線最短，他憑啥要去劃半個圓！他蹬得飛快，一路疾馳而去，心里想你要是真敢再生事，別怪我不客氣。我就干脆一頭撞了你，死了我坐牢，傷了我還是坐牢，我沒有第二個六萬塊錢賠你。

他沒看到那個身影。后面持續(xù)了一周時間，都沒見到老頭子。王越緊繃的神經(jīng)才慢慢松弛下來。這天他甚至有點愉快地和劉遠(yuǎn)大達(dá)成了一項和解，他說自己接受了劉遠(yuǎn)大在課堂上公然玩手機(jī)的行為，但是劉遠(yuǎn)大也得遵守一個度，玩手機(jī)的時候不要出聲音，戴著耳機(jī)玩。劉遠(yuǎn)大同意了。那小子就跟談判桌上勝利的對手一樣，眉開眼笑地走了。王越望著他剎那間綻出的笑容，忽然心里一動，每個人的生存方式不一樣，這樣的孩子也許真不是讀書的料，那就讓他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去活吧。當(dāng)然這想法是有些罪惡的，可他已經(jīng)盡力了。也許人生所謂的成熟，其實就是放棄，一步步后退，把原本堅持的東西松手。松手的過程是痛苦的，松開以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沒那么可怕。

有一個人坐在馬路邊上。自行車已經(jīng)騎過去了，王越也不知道自己的手為啥就拉住了閘?？赡苁谴笾形绲年柟庀拢粋€孤零零的身影坐在那里，讓他不忍心裝作看不見。他下了車回頭看，是那個老人，他這回沒撲上來撞，在路邊乖乖坐著。這啥情況？守株待兔累了，要歇一歇，還是已經(jīng)放棄了碰瓷行為？王越想起他帶給自己的折磨，沒敢逗留，蹬車飛速離去。后面的日子，看到老人成為常有之事。時間總是中午放學(xué)后那一陣，他好像在那里等一個人，屁股坐在馬路邊的水泥板上，兩只手?jǐn)R在膝蓋上，貼身橫放著一根拐棍。有一次王越本來想走近看看他究竟咋了，為啥每天坐這里，這里冷清、偏僻，一沒有集市，二沒有廣場舞，為啥要天天坐這里發(fā)呆？想碰瓷去人多處呀，隨便選一個撞上去都能命中?？吹侥枪展魉滞丝s了，傷疤還沒好呢，難道想忘了肉是怎么疼的！說不定拐棍就是一道具，等你走近了，他忽然掄起來，劈頭給你砸?guī)紫?，你連說理的地兒都找不到，誰叫他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呢，弄不好給你弄一口欺負(fù)老人的黑鍋背上。小心駛得萬年船，王越又退遠(yuǎn)了，每次裝作看不見，把車子蹬得飛快，一溜而過。

4

把劉遠(yuǎn)大這一屆學(xué)生送出校門，王越心里空蕩蕩的，他有點舍不得他們，最令他心里難受的，還是劉遠(yuǎn)大，他是同學(xué)當(dāng)中哭得最兇的一個，臨別時候堅持要擁抱年輕的班主任，撲上來一把抱住，眼淚嘩啦啦地流，眼淚鼻涕蹭了王越一脖子，人高馬大的人，哭起來像個女人，把王越的心給哭酸了。倒是第一名，王越寵了三年的一個女孩，神情始終淡淡的，好像不怎么在意這三年的師生情誼。反正她能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前面有更好的老師同學(xué)在等著她呢。王越感覺挺受打擊的，第一次對學(xué)習(xí)和品德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懷疑。是正比例嗎？不盡然吧。以前他一直想當(dāng)然地以為是必然成為正比例的。他的第一屆弟子們給了他豐富多樣的答案。他推著自行車回家。忽然很累，年輕的身軀里好像被灌注了一種類似水泥的東西，沉甸甸地往下墜，想找個沒人的空間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一切全忘了，新的生活從頭再來。他一個人走了三年的偏僻道路，看樣子要熱鬧起來了，彎子后面一片空地被圈起來了，簡易的鐵皮圍墻里已經(jīng)開始施工，這里很快就會建起一片高樓。樓起來，人就出現(xiàn)了，有了人，自然不會缺熱鬧。墻體廣告上寫著學(xué)區(qū)房。學(xué)區(qū)房三個字等于是吸金招牌，這一片會嘩啦啦熱鬧起來。

在那個大彎子前面，王越的自行車停了下來，自行車的前輪距離一對腳有半米，不敢往前了。試探著立定，王越彎下腰看，老人保持著千年不變的姿勢坐著，身邊放著拐棍。王越警惕著拐棍忽然被掄起來砸向自己的可能。他站了好幾分鐘，老人沒抬頭，他的頭撐在兩個手上，手肘撐在膝蓋上。好像他的頭重有千斤，是一顆大葫蘆，他必須這樣撐著才能防止它忽然跌落下來。王越有種感覺，這老爺子是坐著睡著了。只有睡著的人，才有這種奇怪的姿勢。大白天的，不回家睡覺，干巴巴地坐在馬路牙子上午睡，這老頭子挺怪的，難道是為了……王越悄悄后退，肯定是為了等著自己攆上來，再撞他一下。不，是被他攆上來撞自己一下。不管誰撞誰，主動還是被動，結(jié)果都一樣，老人會半跪半躺在馬路上，一個電話招來一堆他的兒女，然后去醫(yī)院，開始賠償……一個張開的網(wǎng)，一個布好的陷阱，守株待兔者還是這個老人。老奸巨猾！王越心里暗罵。人和車同時后退，這布雷手段也太拙劣了吧，我還真能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

老人的眼睜開了，有些渾濁，蒙著一層霧翳，望著王越發(fā)呆，好像他掉進(jìn)了一個幽暗的夢里爬不出來，王越是一縷光，他終于抓住了，爬出來了。他認(rèn)出眼前的人來了，瞳孔驟然收縮，霧翳破開，眼底閃出一抹亮光。他笑了，說，你可算來了，我天天都在等你。

等我碰瓷？固原城再找不到比我更大的蠢蛋對不對？王越?jīng)]客氣，張口就懟。

老人有點無辜，瞅著王越認(rèn)真地看，說，你像個好人。王越頭頂上惡氣嗖嗖冒，心里說果然壞人變老了，都好意思跟我說什么好人惡人。

你認(rèn)識一個人嗎？老人似乎看不懂王越眼里的嘲諷，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王越?jīng)]吭聲，等著看戲，看這老戲骨究竟咋往下推進(jìn)劇情。

一個年輕人。他又說道。

年輕人，王越把一聲冷笑咽進(jìn)嗓門。他要做個好觀眾。過早拆臺，會影響演員發(fā)揮。

他叫個啥我忘了。說完，老人舔了舔嘴唇。

天氣挺熱，他在室外烈日下坐了有小半天了吧，看上去挺辛苦的，嘴唇發(fā)白，嘴角起過白沫，又干了，像鱗片一樣翹起。他好像老了許多。這才多長時間沒見呢——王越皺眉，半年前第一次和他相撞的情景他至今記得，當(dāng)時的老人還沒這么老、沒這么瘦，是個有點微胖的老年人，看得出生活不錯。這段時間他都經(jīng)歷了什么，為何就迅速蒼老了這么多？生活發(fā)生了變故？遇到了困難？不管什么樣的困難，他賠付的那六萬元，都足夠一個老人坐吃好幾年吧。難道是貪心不足，又來索要敲詐？王越頓時冒出一身冷汗，先回頭四面查看，他擔(dān)心不遠(yuǎn)處就潛藏著老人的某個子女，在等他上鉤，逮住了再勒索一筆。理由現(xiàn)成就有，他把老爺子撞傻了，落下病了，醫(yī)院沒查出來，是因為當(dāng)時病還沒突顯，后面時間一長，后患就源源不斷地涌來。所以他們后悔了，需要再追索一筆錢。至于王越能不能拿得出，會不會被逼死，那都不是他們考慮的事。王越越想越怕，掃視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有人等待。他這才稍微放松下來。

你能幫我找找他嗎？老人望著王越說道，眼里全是懇求。語氣很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王越有點蒙圈，老人這又是什么畫風(fēng)？令他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好像有一點的裝傻賣萌，又好像完全是真誠的。王越抬頭仰望天空，天空又高又遠(yuǎn)，尤其從低處的綠樹縫隙間望過去，綠葉一映襯，天幕藍(lán)得讓人懷疑不是真的。藍(lán)色大背景下，只有一朵云，孤零零掛在那里。王越心頭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東西，悠悠地蕩漾著，他看看自行車，再看看自己。又看看坐在路邊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老爺子——他一直昂起頭望著王越，腦袋上揚，扯動脖子，把脖子拉直了，那脖子原來那么瘦，只是一根骨頭外頭掛著一層枯萎的皮，像一棵早死去的樹干上包裹的干皮。

王越不知道自己的心什么時候軟下去的。等到察覺的時候，他已經(jīng)和老人并排坐在了馬路牙子上。他坐到低處，老人的脖子不用那么難受地扯著了。王越平視著他依舊瘦巴巴的脖子，心里嘆了一口氣。是嘆息自己太柔弱嗎？竟然因為擔(dān)心老人會扯斷脖子，就這么輕易地放松了警惕。不應(yīng)該是馬上離開嗎？這樣的壞人，就不能給他任何機(jī)會。也許自己在骨子里就不是個能記仇的人，傷疤還沒好，就開始忘記那灼心的傷痛。坐坐就走，一個懶散又心軟的王越，在心里央求另一個王越。兩個王越一直在交涉。王越心里說，要不先坐坐吧，歇歇也好，這樣好的藍(lán)天白云，不看看白白辜負(fù)了。明天就要離開固原去銀川了，銀川比固原熱，固原是避暑勝地，南去幾十里就是六盤山，六盤山過去是涇河源頭，那里有個涼殿峽，據(jù)說是成吉思汗當(dāng)年避暑的地方?？尚挪豢尚攀橇硗庖换厥?，卻能充分說明，固原比北邊涼爽溫潤。只有這固原才能看到這樣親切的藍(lán)與白吧。

老人對王越的排斥感有所下降，他的高興不加掩飾，完全笑出一臉傻，說，年輕人，你真是個善娃娃，我一看你的長相就知道你心善。說到這里他不說了，用目光打量王越。王越感覺鼻梁那里癢起來了，他長著個塌鼻子，從鼻梁開始一路塌到鼻尖，鼻梁是支撐門面的柱子，他這根柱子難看，連帶著把整張臉影響了，有時候他對著鏡子恨這根鼻梁，為啥不能高聳挺拔一點！老頭兒是何用意，你夸什么不行，非得對著個長廢的鼻子夸，這無疑是跟一個滿臉麻子的女人說你皮膚干凈白嫩無瑕。王越抽了抽鼻子，他想表達(dá)他的不滿。可是，抬頭撞到老人的目光，王越心里有一點猶豫，更多的是不忍心。他居然對這個人不忍心！他苦笑，真是服了自己，一個三尺男兒，懷里揣的卻是一副柔軟得能捏出水來的腸肚。這個特性在他還小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來了。為此被老爹揍過，也罵過，擔(dān)憂他長大了沒出息，受人欺負(fù)。他現(xiàn)在終于相信老父的擔(dān)憂不是多余的，他受了老人的子女們的欺負(fù)，現(xiàn)在又在老人身邊逗留，世上還有比這更沒出息的人嗎？

好在明天就走了。兩個月的時間不會見到這個老人，再回來他就是有車一族了，哪怕是最便宜的二手貨，也能讓自己再也不走這條路，也就不會見到這個老人了。既然可能是最后一見，那就給他點面子吧，一起坐坐，看看藍(lán)天，望望白云，看藍(lán)天怎樣融化白云，看白云怎么把藍(lán)天擦拭得更純凈。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嘛。

善人會有善報的，老人盯住王越的眼睛，一臉嚴(yán)肅地告訴他。好像他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今天忽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道理的正確性。他急需把真理告訴世人。王越苦笑，搖搖頭，懶得接話。這個話題他沒法接，正是這個老人，狠狠敲詐了他一筆——雖然不是老人親自完成敲詐，他配合了他的子女是不爭的事實。這樣一種人，搖身一變，給他講起善良來了。王越真不知道該怎么評價老人的奇葩言行。你不信？老人從王越眼里看到了遲疑和不敢茍同。他忽然湊近，眼里射出固執(zhí)的光，要把對面的年輕人給穿透一樣。你還這么年輕，你得信。他顯得很是語重心長——人一輩子的路長得很！說到這兒，又不說了，瞪著王越看。渾濁的眼球，眼白布滿了血絲，好像一片白布沾染了污垢，黑的部分不再是純黑，顯得臟臟的。王越有點感慨，人這一輩子想來也真是漫長，你看看眼前這對眼睛就能知道，幼年時候的純潔，青少年時代的靈動，成年后的睿智飽滿，在這眼里再也看不到了，只留下一片含混不清。善是否會有善報，和年輕有什么關(guān)系？是因為年輕人還沒有來得及經(jīng)歷年老的漫長？沒有被一種叫世故的漿層包裹？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樣的人？王越感覺意識有一點艱澀，瞬息間發(fā)生了停滯。在輕微的迷糊深處包裹著一個硬硬的感覺，有一天自己也許會變成這樣的人。不，絕不能。只要從現(xiàn)在開始，和那種世故做抵抗，相信會保持年輕的純粹。他慢慢低下頭來，陽光久久撫摸，眼前一片茫茫。他給空茫點頭，嗯，我信，這世上總是有人樂意給別人強調(diào)一些東西，比如善有善報，他表示信;后面還有呢，惡有惡報，他也信。應(yīng)該信，只有相信，人才能向著好人的方向要求自己，才能守著不讓自己滑向好的對立面。他更信，人這一輩子路長得很。

他給虛空點頭，這不代表他原諒了這個老人。沒那么容易，畢竟他付出得太沉重。老人看到了他的舉動，他忽然抬手拍了王越一巴掌。瘦骨嶙峋的一個人，手勁兒大得出奇，一巴掌拍得王越半個肩膀斜趔。你是個好人！老人幾乎是擰著脖子嚷了一嗓子。王越齜牙，要不是近在耳邊，他真要懷疑這是真的，這是夸他呢，還是諷刺呢？夸他當(dāng)時沒有逃跑，接受了后面的一切？還是諷刺他傻，老老實實做了個大好人？他沒法對老人反唇相譏，近距離相處。他看到他只是個老人，比半年前蒼老了好多，好像這半年時間在他身上疊加了。老年斑把皮膚侵蝕得看不到原本的模樣。眼睛好像大了一圈，目光總是顫顫的，渴望穩(wěn)定，有效聚焦，卻總也抖動著無法穩(wěn)定。時不時那目光就渙散了。

他都老成這樣了，有啥記恨的。王越聽見一個聲音在心底里勸他。這聲音像他的爺爺，二十年前就離開了人間的一個老頭兒，像這個老頭兒一樣精瘦干巴。爺爺要是被人撞了，是向著外人說話，還是極力為父親伯父等爺爺?shù)淖优疇幦?？記憶里爺爺很厚道，從不與人交惡。受人欺負(fù)是常事，爺爺常說吃虧是福。吃了一輩子虧的爺爺，有一回王越和鄰居家孩子打架，王越流著鼻血哭回家，爺爺抓起一根拐棍要去討個說法。胳膊肘應(yīng)該往里拐，人都是有私心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爺爺當(dāng)時有七十歲高齡了。那護(hù)犢子的勁頭兒就是一頭牛也扳不回來。最后父親跟鄰居賠下情，說爺爺老糊涂了，事情才算了結(jié)。想起這情景，王越禁不住嘴角含笑，是不是人老了，就變得分外護(hù)短了？大概，這老人當(dāng)時的心情跟爺爺差不多吧，他讓自己有一點理解老人。當(dāng)然，這個要做出寬宥的人是另一個王越，還有一個被現(xiàn)實磨得千瘡百孔的王越，固執(zhí)地堅守著不退步。憑什么？憑什么原諒一個壞人？哪怕老了，也是變老的壞人。

我會看人的。老人抖抖地瞅著王越，看得可準(zhǔn)了。我不會看錯的！他的語氣忽然壓低了，口氣故意地裝得神秘。王越想起商場門口擺攤算卦的獨眼半仙，那半仙就常用這樣的口氣招徠路人——觀面相，測生死，卦象好不好，一看就知道。逛商場時候路過他身邊，冷不防被一個低沉的聲音追到，嚇一跳，還別說，那聲音挺有誘惑力的，尤其是那些最近遇事心情不好的人，最有可能收住腳步蹲下去聽他云山霧罩、半真半假地推算一番暫時迷茫的命運。聯(lián)想讓王越想笑，這老爺子想做啥，主動碰瓷干不動了，又想從心理上忽悠人？是嗎？大爺！他朗聲笑了，說，那麻煩您給看看，我這個倒霉蛋啥時候能發(fā)一筆財？買兩塊錢中五百萬的那種彩票。我好把拜您所賜的那幾萬塊給賺回來，把房貸清了，再找個賊漂亮的妹子，到固原最貴最高檔的福源酒店辦個最豪華的婚禮。老人的嘴臉耷拉下一縷涎水。驀然撞上這一幕，王越有點吃驚，以為他只是不小心。眼看那道水亮閃閃地從嘴角越垂越長，像一根絲線一樣一直垂到了胸前。他還不擦，歪著眼沖王越笑，說，娃娃記住了，禍福是相依的，就像陰跟陽、男跟女、黑和白、冷和熱……可能還想舉例來著，想不起來了，翻著白眼努力想，連瞳孔上都有皺紋，那層膜發(fā)黃、起皺，像兩片破舊的塑料蒙在眼上。陽光明亮，籠罩在陽光下的他，整個人都顯得說不出的陳舊。王越注意到他的臉臟乎乎的，眼角沾著厚厚的眼屎，灰黑色外衣的前襟上有一道道的臟痕，可能是飯湯，當(dāng)時擦過，但不徹底，就留下了這種深深淺淺的道道。王越抬手揉揉眼睛，差一點他就沒忍住，要動手替他整理一下衣衫，揉搓揉搓那臟痕，拿衛(wèi)生紙把眼角給擦擦。他不是他的學(xué)生，如果是學(xué)生，他就可以隨時拉扯歪斜的領(lǐng)口，把頭發(fā)弄好，臉擦干凈，還可以批評一下。這七十多歲的老小子不是他學(xué)生，他沒權(quán)管理人家。也懶得管呢，萬一管出啥是非呢，可就說不清楚了。前車之鑒難道還不足以成為血的教訓(xùn)？

不過，老人怎么弄成了這副狼狽樣？上次呢，好像沒這么邋遢吧。王越努力回想，他發(fā)現(xiàn)還真沒印象了，當(dāng)時也沒多注意到老人的穿著打扮，只顧著處理事故本身了，把事故當(dāng)事人完全給忽略了。記得他好像是個退休干部，兒女們都生活得不錯，一個個說話有氣勢，他們眾星捧月一樣圍住了老人。讓王越又慌又亂沒心情看清楚老人本人。眼前的老人，應(yīng)該活得有點落魄，沒人照顧，吃喝也不利索了，湯湯水水的全往衣服上招呼。人老了，就沒有尊嚴(yán)可言，看來在子女眾多的退休干部身上也不例外。不是有那么多兒女嗎，一個個顯得挺孝順的，怎么能讓老人臟成這樣？

沒人管啊。老人有些尷尬，擠出一點蒼老疲憊的笑。他抬手抹著涎水，太多了，抹得滿手背都是。抹一把，往衣襟上蹭一下。抬起眼看王越，還是年輕好啊，年輕人，腿腳好，牙口好，腸胃好，眼睛好，腦子清楚，不像我，老了，啥都?xì)垙U了，人家多余啊，嫌棄你，說你臟，嫌你慢，說你麻煩，害怕你死在他家給他們添麻煩。

王越瞇起眼睛望太陽，正午陽光正濃。他看見老人的眼睛在流淚，已經(jīng)沒有淚的清澈，像兩個干涸的泉口，忽然心血來潮了，涌出一點渾濁的水。臟乎乎的，在臟乎乎的皺紋叢里流著，蜿蜒著落下來，打在手背上。淚本身就臟，還是臉和手的皺紋弄臟了淚？看著挺稠的，黏糊糊粘在手上。這舉動和印象里那個老人一點都不像，王越真懷疑自己看錯了人。不過他不覺得臟，也沒啥該嫌棄的，爺爺活著時候也是這樣，鼻涕眼淚哈喇水，一天往黑了淌，夜里咳痰，一口一口往枕頭邊的碗里吐，王越每天要給爺爺?shù)固?。童年的記憶本來有點模糊，親眼看到老人的眼淚，他的記憶忽然就復(fù)活了。這張可憎的臉，拋開了半年前的那場恩怨，多像曾經(jīng)的爺爺。這樣一個人，還需要恨嗎？他嘴上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故意問，你不是有那么多兒女嗎，難道沒一個愿意要你的？

老人狠狠揩一把臉，真讓人擔(dān)心那臉會被揭下一層皮來。皮當(dāng)然還在，他扯了一把，忽然巴結(jié)起來了，說，我，為了讓他們高興！就巴結(jié)他們。豁出去這張老臉，不要了！我坑了你！我以為，他們看在錢的面上，要我！但他們就認(rèn)錢，只認(rèn)得錢?。〔徽J(rèn)老子，不認(rèn)老子了！錢，錢，錢一分完，就都溜了。嗨，我又成了沒人要的老東西！還是錢親啊——要不是，那幾萬塊錢，肯定沒人愿意去醫(yī)院照看我。

一種幸災(zāi)樂禍感讓王越差點笑了起來。老人應(yīng)該是有癡呆的前兆，一陣一陣的，他自己在極力控制，但有些舉止已經(jīng)不受控制了，脖子和臉都往一個方向歪，嘴角也向同一方向扯，涎水順著嘴角往外流。話語倒是順溜，看得出是他準(zhǔn)備了好久的，說的時候不用腦子想，直接就溜出口來。說得不連續(xù)，按照中學(xué)語文的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他基本上沒什么語法邏輯，像一個瘸子在跳著腳走路，一高一低，高低不定。王越把聽到的敘述進(jìn)行了整理腦補，就修補出一個全貌。車禍當(dāng)時，他為給自己的子女爭取利益，坑了王越，索取了數(shù)倍賠償金，出院后錢被兒女們瓜分，他又沒人要了，成了孤家寡人。如今這孤家寡人又來路邊等他了，跟他訴苦了。這又是什么意思？

王越望著高遠(yuǎn)的天看了好一會兒，腦子里好像有糨糊，熱烘烘的，被什么在攪拌著。后來他終于相信了，老人在找自己。車禍以后他后悔了，覺得確實冤枉那個年輕人了。所以，后面的日子就在原地等，等到了做什么？道歉、認(rèn)錯，還是把那筆錢還給年輕人？他輕輕笑笑，都有可能，也都不大有可能吧。也許還會繼續(xù)追究責(zé)任，讓他再追加補償，也說不定。再或者，只是想看一眼吧，看一眼，心里的歉疚也就放下了，后半輩子也就能心安了。他起身離開了，車輪在柏油路面上摩擦，有一股膠皮味，好像馬路和車輪相親相愛，如膠似漆。老人在身后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相望，他沒有回頭看。他覺得這一段過去了，那六萬塊錢，他會掙回來的，一點一點用血汗去掙。他還這樣年輕，有的是時間。

暑假結(jié)束，再次開學(xué)以后，王越又騎著自行車上班了，二手車沒有買，在外掙的錢他還了老人的賠款，當(dāng)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再有四五個假期吧，他應(yīng)該就能還完這筆欠款。他有些愉快地路過了那個大彎子。他沒有看到那個身影，去了哪兒呢？哪個愿意收留他，是他的子女，還是某一家養(yǎng)老機(jī)構(gòu)？

從這以后王越再也沒有看到那個身影，也許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原載《大家》2021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周明全

本刊責(zé)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