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俠
一朵花,一杯酒。
一首歌,一滴淚。
一個小小的事故。
一段難以言說的故事。
他在聽。
在看。
也在喝。
冷衛(wèi)伸著又粗又長的右手胳膊,上面的肌肉已經被啞鈴操練得虬結豐隆,筋脈僨張,宛如啞鈴本身鐵疙瘩的凸起。
或許啞鈴已將自己的形態(tài)和能量,通過握與力,灌注到了胳膊之內。
從此,這只胳膊就如鐵臂銅拳,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
它憤怒不已,磨拳霍霍。
曾經連勝三十八場,睥睨天下。
直到一著不慎,打到了一塊頑鐵上,才停止了它的輝煌生涯。
那是在一場大獲全勝之后,又和眾兄弟們喝嗨了之時,沒注意到對方送來的是一個機器人,機器人很有禮貌地對他說自己是陪練機器人,他卻想試試這機器人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和抗擊力,借著酒勁兒,最大力度地揮出了一拳,把機器人的腦袋打得當場飛出,落到旁邊那桌的火鍋里,睜著眼睛,大聲嚷嚷:“注意戴拳套!”嚇得那一桌人四散奔逃,他和兄弟們哈哈大笑,沒想到手骨就這么碎了。
你打的若是深淵,深淵里的彈簧也會同樣這么打你。
經此一役,即便上醫(yī)院治好了手,卻拳力下降,怕是難以再上戰(zhàn)場了。
覺得晦氣,于是便上山找禪師,禪師說了,攤開你的手掌,將無垠釋放,剎那時光,一花綻放,已是永恒的天堂。
他聽不懂什么意思,心里嘀咕:“什么亂七八糟!”但是回來后,仔細想想,似有些感悟了,為求心安,神思凝定,想起禪師的話,便到了這里。
浪漫的輕音樂,一首古老的歌,講述那曾經逝去的歲月,甜美而苦澀的愛情,紛紛擾擾,悲歡離合。
機器嗞嗞地響動,像無數蚊子嗡嗡。
對面貼著一幅幅精致漂亮、細部放大、紋理清晰的圖案,飛龍走鳳,狂狼猛虎,山水風云,機甲神兵。
文師傅笑問:“冷哥,這一次,想要什么?”
冷衛(wèi)冷冷地看著前面,一朵插在花瓶子里如一團火焰般的玫瑰,說:“就是它!”
文師傅皺眉了,他的小眼睛,綻放著怪異的光,梳著臟辮的頭發(fā)一甩,上面配著的亮飾便閃啊閃的,下頜的臟辮胡須也抖啊抖的,他問:“在哪呢?”
冷衛(wèi)亮出了自己的肱二頭肌,那里鼓起了一只碩大的老鼠,說:“就這吧!”
文師傅笑問:“那老鼠呢?”
冷衛(wèi)嘆息說:“當然不要了!”
文師傅說:“嗯,那可能有點痛哦!”
冷衛(wèi)瞪了他一眼,像是熊一樣,輕蔑不屑,蘊含埋怨。
文師傅請冷衛(wèi)躺下,躺在那柔軟舒適的沙發(fā)上,給他倒了一杯紅酒,將他的手臂牢牢固定在工作臺面,把那塊肱二頭肌,當成了畫家的畫紙,精密的儀器自工作臺四面探出,有針,有刺,有激光,有藥物,有墨汁……
文師傅是這里手藝最好的師傅,他文出來的圖案,堪稱藝術珍品,能讓大哥們氣勢威猛,能讓小妹嫵媚多嬌,能讓學生考試作弊,也能讓畫師們自慚形穢,更能令雕刻家望而生畏……他是將文身化作了技術與藝術的結合,科學與幻想,合二為一。
他未曾想到今天給冷哥文出來的圖案,竟會如此詭異可怕,甚至改變了整個文明。
隨著嗞嗞的電子文針扎刺,痛并美麗的圖案悄然展現,原先老的過去,就此涂抹消失。
人的皮膚,是最華麗的藝術畫卷,可雕可鏤,可擦可畫。
他就在這畫卷上,揮毫潑墨,信馬由韁,能工筆,也能寫意,把那過去嚇人的老鼠趕走,留下一朵鮮活的玫瑰。
一朵包含著無垠的玫瑰。
冷衛(wèi)忍著痛,喝一口酒,痛就少一點,表情卻還是微笑,微笑,微笑。
他沒有看到,文師傅輕輕地,用高頻電子表針,挑開了他的皮膚,原本右臂肱二頭肌上文出的老鼠,被針頭微電流產生的高壓電火花燒灼后,便脫水碳化,它的尾巴挨了一針之后,整個身體,都順著前端,往外蹭,往外爬,像脫殼而出的一只蟬,蟬蛻留著,新的身軀出來,一整只老鼠都鉆出來了,順著胳膊往前爬。
這是一只與文身一模一樣的、真正的老鼠,它好不容易安逸地沉睡良久,不想又只能受制于人的肌膚,出來之后,吸嗅不已,回頭看看曾經待過的地方,再看看前面茫然的世界,它苦澀地微笑,望了文師傅一眼,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冷衛(wèi)覺得右臂上毛茸茸的,目光一瞥時,那只碩大的老鼠已經不見了,肱二頭肌上干干凈凈,皮膚微微灼熱,文師傅正拿著一瓶皮膚快速修復液,輕柔地涂抹在原先老鼠待過的皮膚上,將過往抹平,再次把黃白的肌膚恢復為宣紙的模樣。
老鼠在地上陰暗的角落里,羨慕嫉妒地看著那朵鮮紅如火、蓬勃燃燒的玫瑰,心中發(fā)恨,恨得牙癢癢。
文師傅嘆息一聲,輕輕踢了它一腳,將它踢進了地下的黑暗之處。
當一朵淡黑微紅的玫瑰出現在冷衛(wèi)的肱二頭肌上時,那桌上瓶中的玫瑰,竟已消失不見。
冷衛(wèi)滿意地看著鏡子中那仿佛正生長綻開的玫瑰,笑呵呵地說:“文師傅,今天很快,很漂亮!”
文師傅默然不語,呼出一口長氣,再看冷衛(wèi)的身上,胸前,后背,那虬隆的肌肉與古銅色的肌膚上,都布滿了栩栩如生的文身圖案,胸前是一條昂首擺尾的巨龍,后背則是一位美麗的姑娘。
那是他最喜歡的前任女朋友,可自文了她的那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
來了,來了,我心中惴惴,又滿懷緊張,迫切期待,視窗開啟,我跳躍而出,親自感受到這腳下古老的山脈與大地。
龍霍霍盤旋于我腦袋之上,分流出與環(huán)境相近的色彩,形成變色龍隱態(tài),將我們完全藏于空間景物之中,任誰都無法看到我的存在,除非我快速奔跑,模擬環(huán)境光束渲染緩慢時,才會看到一個人體,如漣漪般地引發(fā)空間波動。
我站在這高高的山頂,望著青藍色起伏的山脈,那條河流蜿蜒如帶,繞山回環(huán),最后匯入那碧藍色的湖潭之內。
比天還藍,比太陽還亮的湖,悠然靜止,典雅嫻靜,未曾驚起一絲波瀾。
再仔細看,它是鑲嵌著白云般的邊,而湖水自藍變淡,變得有一些朦朧,有一些青綠。
我將長長的管筒搭在肩上,瞄準了山下那片寬闊的黃沙之地,靜默地等待著。
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果然傳來隆隆的震動和狂亂的吼叫之聲。
前方百米外的山峰上,一條巨蟒蜿蜒而下,再看其腦袋和面孔,卻并非蟒頭,而是一個橫眉怒目,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汗,頭發(fā)如烈焰狂燒,身軀穿著巖漿流溢的黑巖鎧甲,高達百尺,并隨著蟒尾直立升高,俯覽眾生。
他的身后左右,跟著上百身穿鎧甲、手持利刃武器的部眾,神色驚惶,向前狂奔。
后方箭矢如雨一般飛來,插入他們的頭上、身上、四肢,將他們釘在山間,留在當下。
我心中又驚又喜,又是害怕,喃喃道,果然來了,果然來了,果然就是這里,果然就是這個時間。
那些丟盔棄甲的部眾們,四散奔逃,連連后退。
那人面蛇身的怪物哇哇大叫,手中長刃,橫掃如旋風,將高空來箭攪斷、擋飛,口中大喝,如晴空霹靂——不許逃!
長刃橫切豎砍,蟒尾如象鼻甩卷。
不少逃兵都身首異處,斷筋折骨,不敢再逃,但不逃又只能等死,逃與不逃,又有什么分別?
還不如視死如歸,合力殺出重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只聽山谷內一聲洪亮的聲音,朗朗傳來,宛若古鐘,字字清晰,句句入耳——共工啊,共工,事已至此,你還不放下手中武器,乖乖束手就擒,或可饒你性命!
是他?
我心中怦然心動。
果真那一條長約百米、粗如木桶、金燦燦的應龍自谷中躥出,夭矯騰空,徐徐伸開長軀,上下起伏,如懸浮于海中的水草般蕩漾波動。
它的頸上,坐著他。
他的身軀并不算高大,但面額寬厚,戴一面紫金盾牌,上面條紋縱橫,七扭八拐,形如蟲爬,經我查證,竟是“圣德”二字。
這下,確認無誤,必定是他。
他騎著應龍,面寬唇薄,下頜長須飄飄,雙耳碩大垂垂,身披紫金甲,雙眼綻紅光,手中雙劍伸縮不定,如光,如電,如輻射波。
共工罵道,顓頊老兒,你虛偽惡心,殘暴不仁,我要揭開你這副偽善的面具,推翻你獨裁的統(tǒng)治,即便是死,我們也絕不屈服,你若有種,便下來與我大戰(zhàn)三百回合。
顓頊哈哈一笑,隨即笑聲如剎車停頓,冷冷說道,大膽小賊,敢顛倒黑白,以下犯上,我們早已點燃七十二座烽火臺,四方諸侯,已將你重重包圍,你且看看你的前后左右!
共工不用扭轉頭顱,便能看到左方祥瑞霞光閃爍,一頭巨怪自云間躥出,它上半截身軀為人,額上寫個“王”字,后半截則色彩斑斕,軀體壯大,四肢粗重,利爪尖銳,是猛虎之軀,更有虎尾如長鞭甩動,唰唰作響。
是泰逢!
右方疾風呼呼作響,暴雨夾雜雷聲劈打而至,一具龍頭自烏云中鉆出,但后面并非長軀軟尾,而是一具赤裸的身軀,肌肉隆隆,手如鳥爪,臂生羽毛,吞吐之間,云霧繚繞。
是計蒙!
后方傳來簌簌的密集之音,不用回頭,共工便能感應到,那是無數毒蜂毒蝎毒蟲在抓爬蠕動,不知幾千幾萬,幾千千幾萬萬,自山下凝聚融合,共同組合成一只高達百米的巨型人形軀體,卻長著兩個腦袋,爬滿了無數的蜂蟲蝎蝗。
是驕蟲!
顓頊故意長嘆一聲,輕蔑地說,共工,投降吧!
共工大怒道,休想!一揮長刃,對手下將士喝道,給我上!
這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zhàn),共工以一敵三,拳打泰逢虎軀,腳踢計蒙龍頭,劍劈驕蟲雙蟲之腦,游刃有余,越戰(zhàn)越勇,竟絲毫不落下風。
但聽一聲慘叫,共工回頭一看,見勇猛無敵的得力干將王子夜已身首異處,雙手雙腳也折斷分離,胸腹牙齒散碎不堪。
顓頊騎著應龍,游走于碎尸之上,手中之劍,紅艷艷,綻如霞光,淅瀝瀝,血如落梅。
共工飛奔而至,一劍快得超越三十萬米每秒的光速,直刺顓頊腦袋。
顓頊哪里避讓得開,腦袋正被冰刃劈中,轟隆一聲,額上盾牌裂開,分為兩半,又散碎落地,額前更是血口僨張,鮮血狂飆,當即一頭從應龍身上栽倒落下。
那共工劍刃氣勢難擋,接近零下273.15℃的寒氣勃發(fā),將應龍凍結于空,連時空都被凝定了,劍刃將龍頭由腦門自尾部剖成兩半,落到地上,躺在顓頊面前。
顓頊滿臉血淚,披頭散發(fā),看著劍光已至咽喉,卻根本無法抵擋。
共工哈哈大笑之中,不料身后炙熱之氣導入,頓時軀體狂烈,如火如荼,反手回刃,卻被那強大無比的能量逼迫后退,原來是泰逢、計蒙、驕蟲合力架住自己的這一斬。
但他們身后,一道燃著百米高火光的巨斧,自上而下砍至。
這是開山裂石的一斬!
這是驚天動地的一斬!
不!
我看得驚心動魄,實在不忍共工就此被這群人合圍而死,我要救他!哪怕違反規(guī)則。
我扣動扳機,射出了那細小的一槍。
嗖!
共工的手臂即將脫落的那一刻,卻被我的子彈射中了,一條巨臂就此僵硬,繼而火焰巨斧閃過,斷裂,脖頸也幾乎脫落,僅有薄薄一層軟皮相連。
我……我無語了!
他高揚的紅發(fā)散落下來,身體倒退幾步,用另一條手臂托著腦袋,目光從血紅之中瞧去。
那個渾身赤紅,烈焰燒灼著的巨人之軀緩緩走來。
顓頊驚呼落淚,感動得顫聲說道,赤帝來了,赤帝來了!
共工怒吼道,祝融,你也會偷襲么?
他發(fā)出一聲吶喊,響徹天地之間,連連閃起無數晴空霹靂。
我的耳朵都快要聾掉了,震得我腦子嗡嗡作響,好像電飯鍋煮煳了一鍋粥。
我淚流如泉,看著他向我們撞擊過來。
當我們避讓時,那種爆裂的巨響,那種顛覆腦細胞的聲音,那種天地歇斯底里的悲鳴,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世界末日。
共工將自己的腦袋,像是甩保齡球那樣的甩出去,像是扔手榴彈那樣地扔出去,像是奧運會冠軍投擲鉛球那樣地投了出去。
他的身體自然也跟在后面,化為了加速器和撞針,腦袋化為子彈,撞向了前方的山脈。
自此,那座高山便攔腰而斷,坍塌折疊。
我聽到身后的一個聲音說,不周山倒塌了,不周山倒塌了!
亞歐板塊和印度板塊相互碰撞了!
青藏地區(qū)進一步抬升,以至于這塊盆地就此形成。
真后悔我這一槍射得如此之差勁兒,好端端的,居然害死了共工,又導致了板塊的碰撞,互生間隙,以至于災難頻發(fā)。
我聽到那個聲音,從后面遠遠傳來,說得相當恐怖詭異:
天柱折斷,宇宙變幻,西北天穹坍塌,北方星辰滑落,自此天塌地陷,烈火如歌,洪水泛濫,異星怪物自時空裂縫而來,基因突變既綜合,又分解,人間已成煉獄。
我還沒搞清楚那些上古神話中的神皇怪獸究竟來自哪個星域,哪個星系,它們就一同毀滅。
我回頭望去,不見人影,只留下妖異之音:遼闊的地方,或者,鹽澤,是否可行?
這,是什么?
干涸的泥土上,一股黑而亮的液體,正滲漏鉆出,像是能夠游動的影子,向四面八方擴張。
那是黑色的稠血,能夠燃燒整個星球的汁液。
××××××
它的存在和出現,著實詭異、妖艷,它像落地的云霞,像倒立的開花,它像風,像霧,像大腦……它什么都像,又往往具有疑惑性。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它擴張的方式,還更為古怪。它隨風而動,跟著風來到哪里,哪里就變成它想塑造的模樣。于是,無論如何改變,它都叫作“空氣動力學地形”。東漢史學家班固曾經在《漢書·地理志》卷二八下中,寫到這樣的風蝕性地貌,稱之為龍城、白龍堆,或者龍堆。那些都是它的古名,不成系統(tǒng)。只隱約可見上古時代的神話遺跡,留存于其中。新時代時,更多的貼切之名,賦予了它更文藝的想象,或叫作“獅身人面像”“沙漠之城”“剝蝕丘”“泥獅”“土阜”等等。雖沒有名字,它還是愿意繼續(xù)潛伏、生長,直到有一天,《中亞和西藏》一書寫就,出版,稱之為“Yardang”。它閱讀之后,心中方定,那不是維吾爾語中卷舌發(fā)音“具有陡壁的小丘”的意思么?書是瑞典人斯文赫所寫,這位探險家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三年時,曾來中國新疆羅布泊考察,那些古湖留下的后裔,形成了各種長幾百米、高兩三米、受水吞噬、又被風侵蝕的土丘,塑造出了它們或如碉堡、或如城堞、或如巨木般的形態(tài)和模樣。他給了它們這個名字,繼而在全球推廣開來。世界各地,那些曾經有過湖泊又干旱過后的許多地方,都發(fā)現了它的兄弟姐妹。均以“雅丹”來稱之。久而久之,也就約定俗成了。它審視著自身的外表,遠古的記憶時不時隱現,想起曾經深蘊湖水時的日子,那些清涼的液體,撫平它身上難言的憂傷。湖岸上茂盛的植物肆意滋長,天空翼龍飛翔鳴唱,地上劍龍、戟龍、甲龍奔走,水中蛇頸龍游弋,探出長長的脖頸。感受著它們的呼吸,它也覺得自己擁有了存在,也擁有了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借助于風,借助于光,借助于它頑強的意志力,它將神經元點布滿了一個個丘壑與凸起之中,融入硼砂泥灰的地下,在那蒙古包一般的觸角上,發(fā)射出一陣又一陣的信息波。它的形態(tài)終于隨心改變,即便是如此漫長,也值得耐心等待。它變成了水中的波浪,變成了恐龍的脊梁,漆黑的隆起,又如鯨魚的鰭與背。陽光將它撫摸得姹紫嫣紅,妖嬈多姿。它確定了自己的身體范圍,姑且化為一座城池。但它沒有聲音。它聽到過它們,那些恐龍,還有他們,那些兩足行走的小生物,那些用帶狀薄膜發(fā)出的聲音。它很喜歡。它也聽到了那些風吹過樹林、吹過風笛、吹過洞簫的清越之音。它便去模擬,它學會了利用土臺,利用石墻褶皺,利用罅山,再吹動起狂風,帶著紛紛揚揚、滾滾卷動的沙塵,喊出它心里的話語。他們聽到了它的聲音,膽戰(zhàn)心驚,被它暫時分解的身軀顆粒,迷茫了雙眼,他們尖叫著奔逃,他們像孩子一樣地嚶嚶哭泣,他們躲藏在巖石角落,他們說它的聲音是鬼哭的聲音,他們驚慌呼喊:“魔鬼快要來了,魔鬼快要來了!”因此,它又多了一個叫“魔鬼城”的名字。它很不喜歡這樣的名字,卻也沒有辦法。心中的郁悶無法排遣,它只能自言自語,與風兒說話,向著月亮祈禱。它的信息發(fā)射器也于不知不覺間構建組合完成了,那些名為“學者”的他們,用同樣的名稱將它與遙遠的兄弟姐妹們勾連在了一起。西亞的阿拉伯半島上,非洲的撒哈拉沙漠、納米布沙漠上,北美西部的荒漠上,南美洲西部海岸地段,歐洲西班牙的埃布羅低地,等等,都有它的同類,都有它的胞族,它渴望與它們相遇,牽手,交流,奈何它們還處于蒙昧之中,還不會發(fā)射它們的信息波。它檢查自己的體質,有遠古河湖的沉積與化石,地下噴發(fā)出來的巖漿巖,原巖變質后的變質巖。他們,盡管探測器已上了火星,卻還不知道,它早就能行動,只是極為遲緩,也早已能思考,能說話,能寫訊息,只是需要很長很長時間才行。它向火星發(fā)射了它友好的詢問,那時火星與它的距離超過了四億公里,所以在十幾分鐘后,它的信息波才到達那里,進行感應與觸摸,幾億年都如一瞬間,十幾分鐘也實在太快速了。信息回復,那邊果然也是有它的同類的,他們給它取的名字,叫作美杜莎槽溝層,位于火星赤道附近,與它一樣,那里灰?guī)r林立,風沙漫漫,像一面又一面招展的大旗,像一片一片被凝固的浪潮。它更加龐大,更加狹長,正舒展身軀,增強腦力,將肌膚擴張至自己所在的整個星球。這點便給了它很大的啟示與啟發(fā)。為了加快認知,了解自我以及外面的空間結構、存在系統(tǒng),它也必須如此,方能有所增益。即便它目前只是一小片,但與更多的它們融合之后,它已經變得更加壯大,它聯系到了玉門關西疏勒河中下游的它,聯系到了新疆準噶爾盆地西部烏爾禾的它,聯系到了塔里木盆地東緣的羅布泊的它,聯系到了樓蘭古城的它,它聯系到了一切的它,它們都成了它。金字塔形、長壟形、鯨背形、方形、犬牙交錯形、圓錐形、長脊形、低矮流線型,各種雅丹,紛紛響應,齊聲呼和,但他們聽到的,只有嗚嗚的風聲,是狂歡,也是嗚咽。那時候風連綿不絕,干冷陰細,愈來愈強的風,在這片松軟的巖石上,推拉摩擦,也形成螺旋和旋渦,攪摩它的身體與心性。洪水來臨時,留下的溝壑被吹得不斷加深加寬,當洪水再次到來后,更是肆意游蕩,橫沖直撞。它的東南部形成了一條長條壟脊高地,形如一頭巨型水鴨,便稱作是水鴨子墩,長度有九十公里,寬約一至三公里,高兩百米以上,那就是它最初思維的中心所在了。連接連接,擴張擴張,它開始了平面發(fā)展,將周圍的事物,都歸納于自己的身軀之內。終有一天,它將蘇醒,以鯨吞之力,把這個星球都變成它自己。
冷衛(wèi)走出店時,還對文師傅打了個招呼,說:“文得不錯,我很滿意?!?/p>
按理來說,平日里文師傅會對冷衛(wèi)說:“冷哥,你這回可是有六個文身了??!冷哥六啦,對不對?”
那自然是上一次說的話。
上上次,他所說的,是五個。
算上今天的話,就應該是七個了。
那要是再增加,有八個呢?
冷哥八?
又不是鸚鵡。冷八哥?
冷衛(wèi)想到這里,笑了笑,自認為幽默,回頭瞧了一眼文師傅,文師傅早已不見了。
他罵了一句:“都什么德性,走了也不打個招呼么?沒禮貌!”
他將牛仔衣搭在左肩上,露出赤裸裸的胸膛和后背,肌肉如雕塑般均勻覆蓋,上面那些刺青都像點燃了似的,興奮地展現。
有龍,有女,有花,有字,有蟲……
街上的人看了,都禁不住駐足看兩眼,有的驚訝,有的疑惑,有的吃吃而笑,他便有一種心滿意足之感。
他當然并不知道,此時,他身上的文身,已不止七個,而是八個了。
真正的冷哥八。
他前胸飛騰的昂頭狂龍,其尾甩到了后腰,呈扇形,蓬勃散發(fā),上面便是那個曾經的女人,于是就感覺她是站在蓮蓬之上,拈花微笑。
這些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原本那女子的腦袋之旁,對著后肺葉的地方,又多出了一個腦袋,這回是個男人,頭上梳著臟辮,下頜的須子也扎成了臟辮,眼睛細細小小,就像一只老鼠。
是文師傅的臉!
冷衛(wèi)聽到身后有人指指點點,嘈雜之聲傳來,亂糟糟的,回頭瞧了一眼,但后面空蕩蕩的,并沒有一個人,那些聲音也沒有了。
他就覺得奇怪了,這條街,雖說不是一條很熱鬧的街,但至少看來還是有不少行人的,店家林立,擺攤賣貨,剛才出來時,還有很多人呢,怎么一下子人就沒了,跑哪兒去了?
更古怪的是,現在他所站的位置,就像一面墻壁,一道閘門,將街道分成了兩半,前面半截是正常的街道,有人,有住戶,有往來的車輛……但他后面的一半,就什么都沒了,人和車輛都不見了,空空蕩蕩,透著一股死寂。
他想不明白這是什么,也就不再去想了,跨上摩托車,順著街道往前狂奔,后背癢癢的,他一手開車,另一手一摸,仿佛爬著許多小螞蟻,一點點的顆粒和凸起,密密麻麻地在后背叢生,他驚出一身冷汗,忙停下摩托車,再摸時,又沒有什么特別了,真是特別地奇怪和詭異。
然而他再回頭看這條街道時,怎么覺得這么黑,這么暗,街上的人呢?人呢?這大白天的,連個鬼影都沒了嗎?
一家賣炸雞的店門打開,炸雞在油鍋里嗞嗞地響,卻不見人來煎;洗頭房里剛才顧客還滿滿的,這會兒全都走光了;大飯店內,原先坐滿了一桌桌的人,怎么現在全都沒了?菜倒是整整齊齊,騰騰地冒著熱氣……
他意識到事情不大對勁兒了,忙往回走,冷風吹著他的胸膛,所到之處,仍是不見一個人影,后背還是癢癢的,他用衣服摩擦著后背皮膚,忽然感到右臂一陣疼痛。
那一朵花,正在擴散,綻開,皮膚變得更黑,更紫,里面像是真的要躥出一朵花來。
他捂著手臂,緩緩癱倒在地,那手臂上剛剛刺出來的花,像一團墨汁,把皮膚當成了宣紙,洇開擴大。
他意識到,這是絕對有問題了,得趕快回去找文師傅。
他索性騎著摩托車,再次開了回去,回到了文身店內,店里沒有人,機器還在自行開動、運轉,仿佛在空氣中雕刻著透明的事物。
文師傅并不在。
冷衛(wèi)吼叫道:“老文,老文,老文……”
沒有人回答,店里的其他小工也都不在。
這真是怪了事了,一瞬間,街上的所有人都消失了,集體消失?
他后心一陣冷汗沁了出來,右臂又疼得厲害,再看之時,整個手臂都似乎被那朵花給侵占了,又黑又濃,什么東西在汩汩跳動,要滋出來一樣。
吱的一聲響,地上鉆出一只老鼠,很奇怪的是,這像是一只假老鼠,像是畫上畫出來的,毛發(fā)、質感什么的都沒有,似乎是動畫片里的老鼠,活了,出現在了現實之中。
此時,他并沒有害怕,而是覺得奇怪、驚異,這是怎么搞的?這老鼠怎么那么熟悉?就好像,就好像……他腦子里一亮,想起來了,這明明就好像是他刺在右臂肱二頭肌上的那一只啊,今天不是被洗掉了嗎?
他想試試,那是不是幻覺,便伸出一只腳,去踩那只老鼠,老鼠反而撲了上來,一接觸到他的腳,就融了進去,于是赤裸的腳踝上,突然多了個圖案——正是那老鼠的圖案。
這一下,猝不及防,他像是被人踹了一腳似的,倒退幾步,幾乎跌倒,看著腳踝上突出的那只老鼠,它瞪著眼睛,看著自己,他伸手去摸了它一下,快速縮回,好像摸到了火焰。
再看右手,整條胳膊都黑了,青了,隱隱透出一股墨汁的味道,他搞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腦袋像挨了一悶棍,昏昏沉沉。
他趕快上了摩托車,一路飛奔,到了醫(yī)院門口,竟渾身抽搐,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冷衛(wèi)悠然轉醒,發(fā)覺自己幾乎全身赤裸,正置身于白色的世界之中,躺在類似太空休眠艙的艙室內,一個個穿著白大褂的人走來走去,旁邊的機器顯示屏上,顯示出他身體體征的各種數據,曲線上下浮動,柱條高低起伏,數據變化不定。
有人說了一句:“他醒了!”
休眠艙的艙室開啟,他想坐起來,卻仍舊渾身無力,難以行動。
一個梳著分頭,頭發(fā)花白的白大褂走過來,他戴著口罩,看不清面目,但雙目炯炯有神,透著睿智之光。
他問道:“你還記得發(fā)生什么了嗎?”
冷衛(wèi)先是點點頭,又搖搖頭,一片茫然,他想挪動身體,卻見雙手手腳,均被縛住,連了點滴,營養(yǎng)液順著導管輸入體內,他意識到是在輸液,顫聲驚問道:“我……我得了什么???”
梳著花白分頭的白大褂嘆息道:“很奇怪,從來沒見過的病,我們正在檢測你體內的情況,你的胳膊和身上,都有刺青,對嗎?”
他點點頭,茫然不知所云。
這和刺青有什么關系?刺青是他這個行業(yè)的標配,刺青能增加他的威風,凸顯他的雄壯,就像那些身上涂著油彩、插著羽毛的野人,就像那些顏色艷麗的蝴蝶昆蟲,都是為了威懾敵人之用。
轉念一想,又覺不對啊,據說刺青會引起什么皮膚病,現在他剛刺了那朵花的皮膚,難道就真的已經得病了嗎,到底是什么?。?/p>
花白分頭又問:“以前有沒有這樣的不適呢?”
他搖搖頭,說:“從來沒有?!?/p>
花白分頭說:“你知道你的身體發(fā)生了什么?”
他大驚道:“你說什么?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他的嗓音高起來,但這一用力,氣力上拔,眼前就發(fā)黑,幾乎暈了過去。
花白分頭慢慢地道:“不要激動,但鑒于你的病情,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目前的情況。”
冷衛(wèi)問道:“那我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
花白分頭目光盯著冷衛(wèi)身上的刺青,按了床上一個按鈕,床的半截開始斜斜升起,形成靠背,他的身體也跟著床慢慢由平躺變?yōu)樾笨?,他感覺舒服不少。
花白分頭說:“你現在先來看一段影片吧!”便將床前桌上一臺梯形的3D投影播放器開啟,影像就投到了他的面前。
夕陽淡淡,黃沙漫漫,一道道山梁橫亙,一幢幢巖墻矗立,它們像撕裂的蛋糕一般,內里含有豐富的層次,一層灰,一層白,一層黃,一層紫,一層紅,厚度還不一樣,一層又一層,肌理紋路,錯落有致。
冷衛(wèi)覺得那個地方,是如此地熟悉,如此地親切,小時候,他就是在那里長大的。
再往前走,便看到了淺藍色又漸變?yōu)榫G色的那種顏色,它們互相溫柔地交融,但邊緣卻是淺白泛黃的,那是湖邊,湖水微瀾,泛著涼氣,悠然的清爽,借著風的吹動,似乎吹到了身上。
小時候,他就是在這個湖邊,奔跑,訓練,跌倒了,爬起來,打木人樁,沖擊地面的沙袋,在湖邊與師父戰(zhàn)斗,記憶再次浮動于湖面,他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與天與地,與世界還有那個神秘的白胡子老頭斗個不休。
鏡頭繼續(xù)前行,穿越層層疊疊的土墻屏障,穿過了白茫茫的戈壁灘,終于到達了那殘垣斷壁的廢墟城內,一扇扇光禿禿的墻壁,一戶戶空蕩蕩的房屋,那是小時候,和同伴們捉迷藏、玩格斗的地方。
繼續(xù)前行后,便看到了新的街道,城市,從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土樓,變成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高空中飛翔著飛蝗般的降雨器;地面上環(huán)形公交車道順著球形都市來回穿梭;行人們熙熙攘攘,提著公文包去上班;還有一些陰暗狹窄的巷子里,摩托車飛奔,門戶小店如苔蘚叢生……這是無比熟悉的樣子,又是那么陌生。
先前的,那是他的老家,后來的,也是,再后來,就是老家新的變化,他多少年沒有回去了,卻很欣喜看到老家的變化,竟是如此之大。他幾乎不敢相信,老家變成了這個樣子,幾乎與外面那些大都市相差無幾了,甚至猶有過之。
師父走后,他再也沒有親人,自此十年都沒有回去,兒時的那些朋友,你們還好嗎?
他叫出了老家的名字——“柴達木,柴達木!”
問題是,他似乎看到其中一個騎著摩托的人,在街巷中穿梭,赤膊而行,身上都是刺青。
那不正是他嗎?
他又怎么會出現在冷湖,他這不是在另外一個溫暖如春的城市里么?
他正想問時,花白分頭說道:“你看到了吧,這就是你身體目前的狀況!”
他驚疑地問:“什么狀況?”
花白分頭說:“你皮膚里,刺青的狀況!”
他不解地問道:“什么?什么意思?”
花白分頭解釋說:“我們實在無法找到你身體出了什么毛病,是有了細菌還是病毒,什么藥物都不管用,但在你皮膚內,發(fā)現了這個,這是放大了十萬倍的你身體膿腫潰爛最重的地方,里面的情況,你也看到了!”
他大驚道:“你放屁!這不可能!”
花白分頭嘆息一聲,說:“請你冷靜,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發(fā)現的,竟有與人類一模一樣、只是微縮了十萬倍的微小病毒,這恐怕是在科學上都難以解釋的地方,許多科學院的生物學家、專家學者,正往這里趕來,為你治療病癥,同時解開其中的疑團!我們已經釋放納米機器探測器進去了,探測結果,也會實時反映出來?!?/p>
他看了自己的右手肱二頭肌一眼,那里正浮腫,中間透出一片墨色,稍微大了一點。
花白分頭正要關閉鏡頭,忽然,冷衛(wèi)驚叫道:“破了,刺青的墨流出來了,流出來了!”
那懸浮于空的投影畫面上,原本干涸的地面中,竟涌出一團黑色的汁液,繼而噴向高空,如天女散花般地飛灑落下。
整個城市都亂了套,到處雞飛狗跳,人們有的歡呼,有的苦惱,有的衣服臟了,有的四散奔逃。
影像中的人叫了起來:“是石油,下面還有石油!”
石油的噴發(fā),對于他們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冷衛(wèi)和花白分頭看得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他的身體里藏著一個柴達木?
許許多多的微型人類生活在那里?
他的刺青是它們的石油?
他眼前一黑,像是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一樣暈了過去。
××××××
還是在這個地理坐標的位置,我沒有動,自從上次的事件發(fā)生后,我深深自責,還做出了檢討,這才又能移動時間軸,到達于此。
這一回,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若再干擾時間線,就得坐牢去了。
大漠狂沙,像是黃色的馬群在天上奔騰,馬鬃與馬尾高高揚起,從天上滾到地上,又從地上滾到天上,來來回回,卷起一朵朵沙的浪花,澎湃著壓向巖丘與石墻。
若說這里名叫魔鬼城,那指的只怕就是現在了。
黃色的魔鬼在這里現身,吞吐風云,席卷萬物。
若非我游離于這個時空,只是藏于空間罅隙內,用時空視窗觀察一切,我恐怕早已被這惡魔吞噬。
但這黃沙龍卷內,竟有三道黑影向前沖來,但聽后方蹄聲轟隆,不知是幾百幾千騎在后追趕。
那三道黑影突然上下分離,下方的三條黑影從三個不同的方向狂奔,上方的三個半截黑影,則一閃即沒,被黃沙覆蓋,我將鏡頭拉近,方才看清,那是三匹馬。它們大概是被風沙迷暈了眼,受了驚,不辨方向。一匹轉頭反向,消失于沙卷之內;一匹斜撞到土丘上,翻倒在地;一匹則跑到了風沙之前,比風沙還要快,奔向了遠方,遠方是鹽湖,是海天一色的世界,莫非它要跑到天上?
下馬的三個人,瞬間就被風沙遮沒,即便我湊近了去看,也同樣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一重又一重的飛沙將他們掩埋,直至成為平坦黃土,與周圍毫無二致。
沙暴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之間,便又晴空萬里,風停沙落,那些石堆丘陵,那些懸?guī)r土壁,都積滿了厚厚的橘黃色的沙土。
我推動隱匿空間的艙門,靠近那片土地,若有人能看到我,也只是看到空間如漣漪般顫動。
這一次,我學乖了,不再直接進入這個時空,利用變色龍裝置藏身,而是躲在龍碟內,這樣怎么都不會出事了吧!
我搜尋著方才三個人被黃沙埋沒的地方,久久不見有動靜,心便沉落下去,莫非……難道……興許……
這樣想著之時,我前面視窗鎖定之處的沙土,微微隆動了一下,我心中怦怦一跳,只見那沙土的中間先是內陷,沙粒往里流動,出現了一個小孔,一根手指彈了出來,像一根黃草,繼而是一整株枝葉都探出來了,五根手指,一只胳膊,陡然,兩邊的沙粒簌簌滑落,一個灰撲撲的腦袋冒出,身體也躬著浮出了沙面,像是一只小小的駱駝。
一個人,拉著一個人,又拉著另一個人,三個人,都出來了,他們全身都是黃的,灰的,身上爬滿了微小的黃色顆粒。
他們抖動著身體,身上的沙粒散落在地,如鳧出水面的鴨子,沙粒如水珠般甩動,流淌,他們的身體稍微干凈了些,只有眉毛、下巴胡須、短袍衣角上,還留著些許沙土,著實臟亂不堪。
我凝望著他們,心情激動,他們,真的是他們么?
便在這時,后面馬蹄得得,又是一團風沙卷至,轉眼迷得睜不開眼睛,四面八方,影影綽綽,幽靈似的,圍滿了騎兵,大約有上百騎,盡皆背弓箭、挎彎刀、戴鐵盔、穿短襖。
當先一人,提韁上前,他身上盔甲鮮明,同樣背箭挎刀,那臉上獅鼻深目,一雙陰鷙的眼睛,呈水藍色,射出砭人的寒光,掃向那三個灰頭土臉的人,伸手戳指著他們,開始痛罵數聲,他說的話又快又急,嘰里咕嚕,實在聽不懂,但能聽得出,他生氣至極。
那三人之中,一位年紀看上去大些的,也上前一步,挺胸抬頭,怒罵回去。
我能看得出來,他是漢人模樣,與他站在一起的兩位,模樣有些怪異,額寬鼻高唇厚,倒與馬上騎客類似,應是什么異族人。
馬背上的異族人憤怒之下,一舉手臂,四面圍住的騎兵們,頓時彎弓搭箭,瞄準了三人。
我急欲辨認是否是那三個人,又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只好趕快進行翻譯,很快就聽懂了他們在說些什么。
馬背上的那位,是位將軍呢,他對地上那漢人怒斥道,張騫,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逃走!
張騫,張騫,真的是他?。课乙种浦闹械募?,調節(jié)視窗放大器,盯著那個漢人,他果然是我心目中的樣子,面容慈和,下頜有長須,溫潤中磨礪出桀驁,目光灼灼,不逼人,卻像是正在淬煉的利刃。
只聽張騫緩緩說道,巴珠將軍,我身為大漢之臣,豈能久居匈奴,只因惦記家中老父,思之心切,單于又不肯放行,這才出此下策,不得已而逃亡,望將軍息怒,代為稟告,如若將軍不讓我等走,我只能在此引頸就戮,但他們兩人,只是受我唆使擺布,請將軍饒他們一命!
說完,單膝跪下,抱拳在胸,以示敬意。
那將軍“哼”了一聲,又用馬鞭指著另外兩人說,甘夫,你本是我胡人,回歸故土,又有什么不好,逃回中原,有什么好的,你對得起自己的民族嗎?還有你——
他指著最后那人,身材稍顯嬌小,擦了臉之后,清秀不少,原來是一個女子。
阿於娜,連你,你也……他說到這里,面色赤紅,憤怒而郁悶,一甩袖子,說不下去了。
那甘夫高頭大馬,胸膛露出一塊,肌肉隆起,黑毛瘆瘆,長嘯一聲,說道,將軍,我甘夫早已歸順大漢,大漢就是我的祖國,又豈能作叛國之賊!主人要走,甘夫自當效犬馬之勞,與主人共進退,若要殺我主人,那就先殺了我吧!說完,當先一步,走到張騫之前,擋住他的身軀,昂頭挺胸,驁若雄鷹。
阿於娜也走上前來,深深一揖,對將軍道,巴珠將軍,張大人已是我相公,漢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唱婦隨,相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若將軍執(zhí)意要殺了相公,那就先殺了我吧!
巴珠將軍怒氣勃發(fā),將鞭子狠狠地對著高空一甩,如爆竹般的脆響,他說,很好,很好,單于哪里對你們不好,你們竟要背叛他,好,好——
張騫起身,挺身向前,道,我們并未背叛單于,我本大漢子民,如果不思念回到大漢,才是真正的背叛,將軍難道希望我是一個無節(jié)無義之人嗎?今日既然將軍不肯放過我,那我無話可說,但他們兩個,罪不至死,請將軍網開一面。
巴珠怒道,你……你……你這個死腦筋,張騫啊張騫,今日,就別怪我無情了!
說完,他從腰間,抽出彎刀,盤旋飛舞,如蝴蝶扇翅,騎馬沖向了張騫。
甘夫和阿於娜要來拉扯張騫,但張騫不為所動,早就閉上眼睛,只待引頸就戮。
突然兩騎騎士自兩旁沖出,長矛探出,架開兩人。
阿於娜被那長矛挑住腋下,掀飛而起,跌落在地。
甘夫則與馬上騎士你來我往,動起手來,陡然間,他雙手握住矛桿,用力一扯,將騎士扯下馬來,另外一名自后面攻上,甘夫一拳打中馬頭,將馬兒打得幾乎當場歪倒,馬上騎士一個翻身,滾落在地。甘夫與那兩人空手互搏,旁觀眾人也不來幫忙,更不發(fā)箭刺射。甘夫膽氣漸壯,一心要救主人,騰騰兩拳,將那兩人打得頭破血流,待要過來搶救主人,卻早已來不及了。
巴珠的刀已至張騫腦袋上空,像是一只飛撲捕食的鷹隼,又準,又快,又狠,向著他的脖頸“咬”了下去。
甘夫飛奔而來,大叫不要,完全忽略了身后兩名戰(zhàn)士甩出的彎刀,正飛旋而至。
阿於娜艱難如老嫗般爬起身,向前方騎兵前伸的長矛沖去,用脖頸撞向矛尖。
我已經不忍再看,我擔心這血淋淋的一幕會給我造成永久性的傷害,說什么我也得制止??!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要將這三個人,都拖入我的時間窗口里來,在安全的隱匿時空里,暫時脫離現場,也脫離那個時間節(jié)點,之后,我會再將他們送回去,安然無恙,不會對歷史上的關鍵時間序列形成干擾。
然而我的計劃竟遭到了阻止,那個聲音如幽靈般地在我身后響起:你不能那么做,如果你那么做了,那才是真的完了,不但他們三個完了,就連你也完了,不單你完了,連我也完了,不單我完了,整個管理局都完了,所以,我必須阻止你。
我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我只是強行為自己的行為進行著辯解:我不得不這么做,天知道他們后來會怎樣,這是張騫,張騫,你知道嗎?你不了解歷史,你不知道,那么我來告訴你,這是西漢時期,奉漢武帝出使西域的外交家、探險家,是絲綢之路的開拓者,公元前一三九年,他打通了漢朝通往西域的南北道路,這就是我們一直在說的絲綢之路,后來,史學家司馬遷,還盛贊他這一壯舉為“鑿空”西域,他把中華文明傳播到西域,又從西域引入了汗血馬、葡萄、苜蓿、石榴、胡麻等到中華,對促進中西方文化交流,功不可沒!
聲音說,是嗎,是嗎,這怎么可能?在下一秒鐘,他就要身首異處了,還怎么可能鑿空?鑿出一條絲綢之路?
我趕快說,所以說,我們必須救他啊,讓他避開這一劫??!
聲音冷冷地說,時間線,猶如原始記錄,你只能看,不能干擾,你若干擾,后續(xù)所有的時空都會紊亂振蕩,你想想,后果有多么危險,恐怕還要生出無數的枝枝蔓蔓的時空領域,到時候,無窮無盡,又如何管理?
雖明知他要阻止,但此時此刻,我又如何能不出手,我的手伸出了視窗,那個時刻停頓了。
巴珠的刀落下時,竟有一只手從天而降,彈飛了這把刀,再打了他一拳,將他打下馬來,他驚駭之中,看到幾乎在同一剎那,那手又出現在了甘夫的身后,不,是兩只手,同模同樣的右手,好像復制出來的一樣,同時將兩把飛旋而至的彎刀接住了,又橫移過去,以刀柄打中那兩名戰(zhàn)士的雙腿,他們便即倒下了。
阿於娜沖向騎兵的尖刺,但半空中出現的手,卻提著她凌空而起,亂踢亂蹬,將那幾名騎兵都踢倒在地。
巴珠連同手下,見此不可思議的情形,早已驚得雙膝跪地,不能自己,對著高空連連拜服。
趁此時機,張騫、甘夫、阿於娜一同跑過去,抓著敵人軍隊中的馬匹,翻身躍上,向東狂奔而去,只留下一地馬蹄印,轉眼又被風沙吹過,撫平。
我心中松了一口氣,將視窗向前推進,跟著張騫、甘夫、阿於娜向前飛奔,但前方竟又來了一隊轟轟烈烈的人馬,他們有的身披戰(zhàn)甲,有的纏著布條綁帶,有的頭上戴著短帽,身穿暗紅窄袖勁裝,均騎著高頭大馬,手中握著長而尖的馬槊,向這頭猛沖而來,看樣子其實是一群正在逃走的士兵,那模樣與匈奴有幾分相似,但他們的臉上倒沒那么多毛發(fā)。
我心里覺察出不對勁兒了,又聽背后的聲音說,時空漣漪已經開始波動,看你干的好事!
只見張騫的馬縱躍飛過去,頓時撞到了那馬槊上,張騫整個人都翻滾而起,他以為那又是一隊伏兵,手中彈出匕首,一刃向當先那戴頭盔的人刺了過去,將他撞得一同落馬而下。
鮮血如紅墨浸染黃沙。
張騫、甘夫、阿於娜都被這群敗兵圍住了,被刺的那人指著他們,喃喃問道,想不到我伏允竟會死在你們……
話沒說完,就此斷了氣息。
那群紅衣兵們大怒之下,就要沖上來槊死三人,猛聽后方飛來了那更狂的風沙,傳來了更猛的馬蹄聲。
當眼前的迷茫塵埃落定、能見光明時,這些紅衣兵們的身后,全都圍滿了另外一群黑衣黑甲的騎兵,他們頭戴鐵盔,手持弓弩,一支支鋒利的箭尖,閃著陰冷的光澤,都對準了紅衣兵的要害。
前方的紅衣兵,將張騫、甘夫、阿於娜三人圍在核心,后面的黑甲士兵又將所有人圍住。張騫看出他們不是一伙的,瞧其樣子,又不像大漢的戰(zhàn)士,正不知怎么才好,便聽一人朗聲大笑道,想不到我追了三天三夜,這慕容世允竟會被三個小賊給殺死,哼哼,慕容順,你還不束手就擒?
張騫正覺奇怪,只見一個普通的紅衣兵忽然掀開身上長袍,露出了他英俊的面容,但他手中握著一塊虎符鐵牌,將牌一扔,下馬半跪,說,李將軍,大汗既然已死,臣愿歸順我大唐,永不敢反。
其他的紅衣兵們聽二把手這么說,也只能紛紛扔下馬槊,投降待命。
我聽得好生奇怪,這是什么情況,哪跟哪呢?怎么突然就大唐了?
很顯然,張騫、甘夫、阿於娜也都蒙了,不知到底是哪個國家?
我腦袋中“嗡”地一響,難道,難道,難道……
果然,當那個頭戴金盔金甲、須發(fā)皆白、面如古銅的老將從黑甲騎兵們身后走來時,我便覺得氣勢不凡,他豪爽地大笑道,很好,慕容順,你勿要再蹈慕容世允的覆轍,我李靖保證,班師回朝后,請陛下封你為郡王,吐谷渾自此為大唐西北屬國……
???我一恍神,后面就沒聽下去,這時間刻度已經不對,已經改變,中間去掉了一大塊,張騫和李靖,怎么搞的,兩個不同朝代的人,竟在這塊空間區(qū)域內相遇了。
等我緩過神時,李靖已經上前,詢問張騫,是什么人,來自何方?
張騫說自己是大漢子民,來自東方,李靖再問幾句,一問三不知,倒以為他們糊涂了。
我的冷汗如雨下,趕快查詢手頭資料,這到底是哪一出?
那史書上稱:唐初,吐谷渾占據了青海等地,時常進襲唐境廓州、蘭州,西域的咽喉——河西走廊受此威脅,唐太宗李世民啟用退休老將右仆射李靖為總帥,率兵部尚書侯君集、刑部尚書李道宗、涼州都督李大亮、岷州都督李道彥、利州刺史高甑生等進擊吐谷渾,李靖采納侯君集計策,分兵追擊,截殺吐谷渾可汗伏允,其子大寧王慕容順斬天柱王,率部歸唐,被封為西平郡王,自此唐隴右道得保安然。
天哪,這下該怎么辦?關公戰(zhàn)秦瓊在眼前近距離發(fā)生,我本可做點什么,但若再做什么的話,這時間線條恐怕會更加混亂了。
張騫繼續(xù)向東方奔去,他是否能穿過時間的漣漪,回到大漢,我再也無從知曉。
時間的病灶就是在這里開始的了,像腫瘤一樣,悄然膨脹,直到疼出傷。
我是否能在這里下手,將它切除?
但事實已經不可能,病灶體更大了,漢唐時空中有了一絲牽引和交錯,勢必引發(fā)更大的混亂。
我調整時空視窗,再找張騫,已然不見,莫非被粉碎為了時空中的粒子,消失在茫茫歷史中?
我忙查詢史書,書上所載他回到漢朝后,被漢武帝授以太中大夫,自此漢夷文化交往頻繁,“絲綢之路”由此開啟,張騫的貢獻功不可沒。
簡簡單單的文字,并無過多描述,我總覺得怪怪的,似和以前看到的有所不同,以前沒有那么少,難道是因為時空漣漪的震蕩,我們的記憶也都隨之改變了?
拉遠視窗,李靖將軍帶著俘虜和軍隊轉過丘陵和戈壁,像螞蟻行走在大餅上,但他們剛走沒多久,就發(fā)覺不對勁兒了。
咚咚咚,東面的戰(zhàn)鼓聲響如雷動!
嘭嘭嘭,北面的戰(zhàn)鼓聲也震徹心痛!
硿硿硿,南面的戰(zhàn)鼓聲穿越了狂風!
戰(zhàn)鼓之后,風沙盡去,露出了黃幕后的身影。
三支軍隊,三個將軍,圍繞著這丘陵與大漠,準備開始一場大戰(zhàn)。
但他們從未想到過,竟會有另外一支黑甲軍隊從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來,直接占據了戰(zhàn)場的中央。
李靖自然也以為進入了什么包圍圈,他的三千名精英戰(zhàn)士,即便帶著俘虜,也不畏懼世界上任何一支軍隊,但三支伏兵同時出現,毫無聲息地包圍過來,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東面那邊軍士,大多數是步兵,身披棕色鐵甲,手持長槍強弩,還有樸刀和板斧,為首那人披頭散發(fā),戴著青銅面具,喝問,來者何人?
李靖道,大唐李靖!你們是何人?
那人哈哈大笑,揭下青銅面具,臉上竟條條刺青,像螞蟻在攀爬,詭異而扭曲,他瞪眼怒道,大唐李靖?這什么時候?什么人膽敢在我狄青面前胡言亂語?
李靖哪聽過狄青之名,他愕然了。
我更是蒙了,這人若是狄青,豈不是宋朝來的,難道就是那個臉上刺字、人稱“面涅將軍”的狄青么?他怎么也跑這里來了?
北面那支軍隊,乃是一隊鐵騎,穿著防護力極強、能擋弩箭的瘊子甲,后面還跟著投石機隊,為首的那人頭戴金紅色頭盔,鷹鉤鼻子聳如一個崎嶇的陰謀,圓圓臉龐,一雙小眼睛像蛇一樣陰光四射,有一股陰狠,也有一股傲然,那細密如魚鱗的金甲包裹高大的身材,手持弓箭,朗聲道,狄青和吐蕃唃廝啰小兒,將我引到這來,想要夾擊,還埋伏下一支軍隊,以為朕就會怕你們了嗎?
狄青還沒回答,那南面的軍隊中騎馬走出一人,遠遠叫道,李元昊,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這個人長得長臉大眼,八字胡,頭頂圓頂頭盔,身穿細密波浪戰(zhàn)甲,背披紅襖披風,不怒自威,內蘊傲岸,不是吐蕃唃廝啰又是誰?
我見這情況有些復雜,忙查看史書,這三方的關系頓時弄明白了,李元昊乃西夏開國皇帝,將大宋打得一塌糊涂,控制了宋與西域通商的河西走廊,這時,吐蕃出現一個新的首領唃廝啰,從小受西夏欺負,長大后,他與大宋聯合,一起對付西夏,大宋這邊也出現了狄青、種世衡等名將,雙方一起將西夏打退,重新開辟了一條新的絲綢之路——“青唐道”,途經茫崖、格爾木或大柴旦、德令哈,穿過柴達木盆地、青海湖沿岸、日月山,終到青唐城,再往東就是中原。
我驚道,唃廝啰,那《格薩爾王》不就是以他為原型寫的么?
身后的聲音說,這次比賽真的就這么重要,你不惜把他們的時間線給搞亂?這都哪跟哪兒?
我擦擦額頭上的冷汗,說,我會將它們恢復的,一定,一定!
聲音說,不,你這樣就像裹線團,時間線會越來越亂,最后成為解不開的線團,時間全部糾纏在一起。
我搖頭說,這次比賽那么重要,我必須堅持下去,我必須堅持下去,沒有第一手資料,又怎么有靈感再進行創(chuàng)作?
我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那四方人馬即將混戰(zhàn)在一起了。
李靖顯然沒搞明白他們到底在干什么,那西夏的李元昊又以為他們是一隊伏兵,大宋的狄青和吐蕃的唃廝啰雖是合作,但也不知道李靖到底是哪方的人。
我若再不將他們分開的話,大戰(zhàn)將一觸即發(fā),混戰(zhàn)后的時間線將會亂成死結,那可就慘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情況又發(fā)生了,狄青的隊伍直接向李靖沖殺過去,但他們之間并未交起手來,宋軍穿過了唐軍的身體,就像穿過了一個個身穿盔甲的幽靈,唐軍們的身軀像是燃燒的紙一般,漸漸地發(fā)黑、散碎、消失,等穿過之后,才又重新復原。
我真想伸手去撈出他們,但這是怎么回事?是時間自己在調整自己的問題么?
它們就像界面,互相分層了?
與此同時,西夏軍向宋軍沖殺過來了,他們的投石機投出一塊塊大石,砸得對手人仰馬翻,他們的騎兵趁亂沖來,亂砍亂殺。宋軍大亂,都在馬腳下滾來滾去,用樸刀胡砍,但西夏軍馴馬有術,反而用馬蹄踏得宋軍殘肢斷體。
吐蕃軍在唃廝啰的一聲令下后,也加入戰(zhàn)團,將西夏軍的攻勢壓制住了,宋兵也英勇站起,與吐蕃軍聯合夾擊。
三方正打得熱鬧,忽聽遠方竟又傳來了千軍萬馬的奔騰之聲,一人朗聲怒道,西平王奧魯赤在此,你們是哪來的軍隊?
只見一隊快速行進的車隊正往這邊沖殺而來,那些馬雖矮小,但精壯,皮厚毛粗,典型的蒙古馬,馬上的騎兵更穿著各式鎧甲,有扎甲,有鎖子甲和皮革護甲,他們提著短小彎曲的環(huán)刀,殺進圈來了,所到之處所向披靡,那三方都不是其對手。
我大驚中,發(fā)現這些都是蒙古軍隊,難道連元朝都扯進來了嗎?我的天哪!
便在蒙古軍大殺四方之際,砰砰,砰砰,槍炮聲連響,東面沖出一隊奇怪的隊伍,他們頭戴飛碟般的圓帽,帽上紅纓飄蕩,身穿深紅甲胄,手中則握著銅火銃,后面還跟著大型火炮,轟隆隆,大小銅火銃一起開火,那些石制和鐵制的球形彈丸,紛紛揚揚,如密雨一般,撒向這片戰(zhàn)場,頓時將他們給吞沒了。無論是唐軍、宋軍、西夏、吐蕃,還是蒙古,全都潰不成軍,那隊火銃兵即將贏得勝利。
我問道,這是什么?
我身后的聲音陰陽怪氣地回答,自然是明朝的神機營了,你看看,明朝也跑出來了,神機營是皇帝的近衛(wèi)軍,是炮兵部隊,你把明朝皇帝都牽扯進來了,他怎么可能跑到這么遠的地方?
我問,他們怎么都往這邊跑?
聲音沒好氣地說,那只能說明,這里變成了一個時間旋渦的沙漏,將許多時間線收縮在這里,我們快離開這吧,所有的一切都要坍縮了。
我說,再等等,再等等,你看,那是什么來了?
視窗邊上的時間碼刻度正在來回擺動,數字胡亂跳動,就像一堆亂碼。
完了,完了,完了!聲音驚惶地說。
但視窗內,卻開進了一輛輛“盾車”,車廂三面均是雙層甲板,內有沙土填充,外面還蒙著浸濕的棉被,站在里面的,則是戴著鐵盔、長辮子耷拉在身后的辮子兵,他們手持鳥銃,對著明軍連連發(fā)射,明軍回首反擊,火銃卻打不進這盾車內,便用火炮攻擊,但辮子兵立即推出了數十門紅夷大炮,它們的炮管比明的火炮更長,口徑更大,管壁更厚,自炮口到炮尾逐漸加粗,還有圓柱形的炮耳,可以以此為軸調節(jié)射角,并有準星,射擊精度較高,頓時將明軍打得人仰馬翻,丟盔棄甲。
我認出了,這些是清朝的部隊,這么說,他們來征服這塊區(qū)域了么?
就像眼前這樣,這片丘陵、峽谷、大漠中,大漢的人在逃亡,唐軍在粉碎,宋、西夏、吐蕃混戰(zhàn),又被蒙古鐵騎橫掃,明軍剛趕上來以炮火打掃戰(zhàn)場,清軍又殺到了。
時空視窗的窗口開始發(fā)生了形變,波動讓空間產生了歪曲和扭動的效果,甚至于戰(zhàn)場上的他們,似乎都覺得奇怪,有時候,明明對面的敵人一刀砍來,卻砍不到自己,就像影子一樣,自己的火銃發(fā)出的炮彈,竟穿過了別人的腦袋和身體,并沒有觸碰到一丁點。
我問,你干了什么?
聲音說,將他們重新分離,分隔在不同的時空內。
但這一點也出現了問題,原本宋朝的軍隊和元朝的軍隊是可以相遇的,但現在雙方也都成了對方眼中的影子,而元朝的軍隊和明朝的軍隊是可以觸碰的,此時都化為了對方的虛擬投影。
我急忙叫住它,不能再這樣分離了,過頭了,過頭了,再這樣下去,全都離散了。
時間線就像是橡皮筋一樣,將各種事件安放在自己的刻度上,如果縮得太緊的話,就會纏成一團,但拉得太松的話,橡皮筋就會繃斷,假如時間線繃斷了的話,那一塊塊的時間碎片,就會被彈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到時候可能是東一塊,西一塊,嵌入到正在進行的時空中,布滿了原本存在的整個空間,因此對它的調整,要十分小心。
我命令道,住手,住手,再這樣引起大的時空波動的話,會被時空引力探測器探測到,管理局就會派人來捉拿我們了,到時候誰都跑不了,全都得完蛋!
你聽,那是什么?它問。
我聽到了歌聲,我相信,這幾支不同時代的軍隊,也聽到了,那是雄壯豪邁的歌聲: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跨駿馬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頭頂天山鵝毛雪
面對戈壁大風沙
嘉陵江邊迎朝陽
昆侖山下送晚霞
天不怕地不怕
風雪雷電任隨它
我為祖國獻石油
哪里有石油
哪里就是我的家
是石油工人?我失聲叫起來。
那些石油工人出現的時候,正一同唱著這首《石油工人之歌》,他們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戴著遮耳帽,但他們不知道這里出了什么問題,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那些穿著各種盔甲,騎著各種戰(zhàn)馬的古代戰(zhàn)士,還有與眾不同的清兵們,互相對打,有時候又互相穿過對方的身體,仿佛是一些死去的幽靈在對戰(zhàn)。
石油工人們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覺,他們像木頭一般呆立不動了。
然而,那些幽靈們并沒有放過他們,他們見到這群古里古怪,沒有武器的人,便沖了上來,他們早已殺紅了眼,也不管對方是誰,只要不是自己人,全都要消滅,消滅!
我驚聲尖叫道,不要,快將他們分開!
視窗上的時間刻度還在不停地亂跳,一會兒是620,一會兒是1036,一會兒是1290,一會兒是1400,一會兒是1640,一會兒是1960……僅僅在這些數字上,稍微停頓。
我忽然明白了,是在跳線,時間跳線了,就像是電影里播放器上的快進和后退,但中間太快了,還有淡出淡入,當淡出淡入的部分重疊在一起時,他們就會疊加在一起,時空就是這樣疊加的,我們只要將淡出淡入刪掉,直接剪切不就行了嗎?
我腦中一亮,忙叫道,快用時空剪輯的辦法,分開他們!
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第一個來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石油工人倒了下去。
清兵的炮彈瞄準了這群石油工人,蒙古的鐵騎也提著刀槍沖上,西夏人更是吼叫著向他們砍過去……
剎那間,我真后悔,非要參加這次比賽。
這只不過是一次藝術比賽而已,為什么會搞成這樣?
××××××
它的吞噬從一個基本粒子開始,繼而是原子、分子,一粒沙子。它記得曾經擁抱過整個世界,它的理想與它的身體合為一體,但如今還是孤零零地在吃,在容納,在鏈接……它問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身體極度不舒服,外界的壓力導致了心理的抑郁,心里的痛需要向外征服來緩解。它吮吸地下的石油,像是孩子吮吸母親的奶與血,但地下早已干涸,沒有養(yǎng)料,只有泥土和黃沙。它凝望星空,暗夜的星空里,星星比任何地方都要明亮、璀璨,像是訴說著它們的綿綿絮語,它們的心里話流淌,告訴它要有光,有光才能創(chuàng)造一切,如今的孤獨,不代表永遠的孤獨。它將軀體鋪展,去同化和感化那些與它近似的生命。它本身因為自己異常冰冷而得名,他們叫它“通諾爾湖”,蒙古語意是“異常冰冷的湖泊”,它只是柴達木盆地西北邊緣的一塊皮膚,它的身上有太多的記憶,那些石油工人在它身上勞作,唱著《我為祖國獻石油》的戰(zhàn)歌,揣著理想和抱負,從四面八方而來,一座座基地聳立堅挺,他們建造的速度如此之快,還沒等它有所反應,便聚集了十幾萬人,老基地、四號基地、五號基地、水源地等等,都是繁華的景象。除了石油,還汲取地下的芒硝、食鹽、氯化鉀、氯化鋰等等,它腦里的那些阻塞,總算被清除了,但它遙遠的記憶也開始遺忘,又過了許多年,它的交感神經網絡爬到那里時,看到四號公墓上,多了四百座墳頭,還有那高聳莊嚴的紀念碑——“為發(fā)展柴達木石油工業(yè)而光榮犧牲的同志永垂不朽”,那些在這片土地上奮斗過的石油工人,永遠地安息于此。如今它先向茫崖市整個擴張,茫崖為蒙古語的“額頭”,它就是從其額頭開始吞噬的。它吞并了兩個鄰居——花土溝鎮(zhèn)和茫崖鎮(zhèn),于是再思考,該先往哪里走,東面是大柴旦行政委員會,南面是格爾木市,西面是新疆的若羌縣,北面便是羅布泊了,記憶中,那里是古代的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現在它看到人類的飛機從高空飛過,也不再運送絲綢了。在這海拔三千米的地方,溫度只有4.0℃,干燥的風,寒冷的空氣,狂暴的沙塵,都在陪著它說話,同樣壓抑的它們,也想釋放自我,也想跟隨著它前行。它撫摸著地下的天然氣、石棉、天青石,這些事物,終將會再被人挖出來,離開它的血肉。它開始喝水,先喝翡翠湖,那溫綠如翡翠般的湖水,漸漸沉沒于地,下面的每一顆沙粒都盡力吸吮著水分子,它們變得飽滿如麥粒,便因此成了它身體的一部分。之后是尕斯庫勒湖,它的鹽堿很嚴重,陽光下呈現黃與綠的光芒,比天還更為明朗,那些前來游玩的人類,看到它瞬間就被喝光,吸收成了沙漠的樣子,都驚訝地駕車逃跑,但恰如面粉中的蟲子,轉眼也就被它吞食了。它還是很渴,來到了阿拉爾濕地,不毛之地上有了毛,有了青草,積水成潭,它爬過去時,草長鳥飛,水液消失了,地面干裂了。它的思感觸手,像八爪魚般四面延伸,終于觸摸到了俄博梁,那里有那么多的它的同類,只是它們還沒有開化,它們沒有思想,也沒有詩歌,那些有峭壁的小山包,被風雕刻成了神奇又神秘的模樣,它的心思回到故鄉(xiāng),像海上的艦隊凝固在大漠中,像掀起的巨浪被時間凝固。繼而是千佛懸壁的千佛崖,紅巖層巒、陡坡峭壁的丹霞嶺,山脈橫涌的英雄嶺……它擴張的范圍,早已超過了茫崖市,延伸到了德令哈市,那個蒙古語為“金色的世界”的地方,之前只是意象,如今,隨著它所到之處,世界果然是一片金色的赤黃,河流湖泊干涸,房屋建筑沙化,人類的痕跡被重新更新,他們建造的一切,都隨之重新散碎。格爾木市、都蘭縣、烏蘭縣、天峻縣統(tǒng)統(tǒng)都被它所感化,同化,大概也就是三天的時間,從茫崖市為中心,它將整個中國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全部吞沒。礦地內的五十七種礦產,也都有了跟它一樣的思想和生命,原鹽、鉀、鎂、鋰、鍶、石棉、芒硝是第一重思考者,它們的存儲量在整個國度是第一位的,溴、硼緊隨其后,其他的石油、天然氣、硫、鉻、鉛、鋅、金、銀、石灰?guī)r等,也都保持著原來的形態(tài),但互相都有了鏈接,它使用了以自我為中心,又各自分頭區(qū)塊鏈的方式,來統(tǒng)一集權式管理,它們再各自分頭從自己的屬地上,去控制土壤、物質、能量,繼續(xù)延伸。但最先遭殃的不是人類,他們都及時發(fā)現了這股危機,原本人口就少,僅有小部分被沙化,凝固,其他的都向外逃避,躲過了它的同化??蓜游飩兛删驮饬搜炅?,那些復雜多樣的地形中,崇山峻嶺、丘陵盆地、河谷湖泊,蘊含著更多種類的生命。將近一百種的野生動物們,如水中的黑頸鶴、天鵝、魚鷗、鷺鵝、斑頭雁、赤麻鴨等等,在它喝光了水之后,都保持著各自的形態(tài),沉在干渴皸裂的湖底,身上漂亮的羽毛和眼珠,都被粒粒沙土取而代之,成為一只只展翅高飛的固態(tài)標本。而能夠奔跑的雪豹、猞猁、野駱駝、野牦牛、野驢、藏羚羊、白唇鹿、馬鹿、盤羊、巖羊、藏原羚、鵝喉羚等等,連同那些半飛半跑的石雞、雪雞在奔跑中,被它的沙土粒子追上后,迅速感染、凝結,沙?;@些曾經在柴達木盆地上自由自在、生機勃勃的動物們,將會變成一副千年不變,用風雕、用巖刻出來的動物沙雕。接下來它才開始慢慢地吞噬那些多種多樣的植物:麻黃、鎖陽、蘆葦、枸杞、大黃、狼毒、龍膽等藥用植物,云杉、圓柏、胡楊、怪柳、白刺等木材,早熟禾、扁蓿、柄茅、沙拐棗、野蔥、甘草、芨芨草、珠芽蓼等牧草植物,白刺、怪柳、枸杞、羅布麻、麻黃、沙棘、胡楊等固沙植物,白刺、枸杞、沙棘等釀造植物,羅布麻、馬蘭、狼毒、芨芨草等纖維植物,它們都盡數歸于它的藝術體系。它之所以模仿著人類的思維,給它們如此清晰地分類,只是希望能夠將它們數字化,未來它會設定出一個虛擬的模擬世界,從更高的視界內,看它們如果沒有被同化和封裝,會以怎樣的姿態(tài),繼續(xù)運行。不久之后,它的思維智能程度就愈發(fā)發(fā)達了,它吞并了整個州后,又吞并了整個省,并建立起了發(fā)射塔,與其他地方的“雅丹”們取得了聯系,它們一起發(fā)力,形成了巨大的沙化輻射場,像是同步在世界各地不同的地方,一起吞沒那些有生命的碳基生命體,形成它們硅基智能系統(tǒng)的一部分。有一天,終將擴展至整個星球,完成它的第二次進化。
冷衛(wèi)看著視頻中的內容,他們甚至都看到了自己。
那些皮膚里的小人們,望著刺青里噴出的墨汁,高興地歡呼著:“石油!石油!石油!”
他們甚至蕩氣回腸地唱了一首《石油工人之歌》。
他神思恍惚,只聽到了幾句: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涯,莽莽草原立井架,云霧深處把井打,地下原油見青天?!?/p>
他的神思如墜落到一片起伏的海浪里,上下飄蕩,沒有方向。
這樣的事情太過不可思議,幾乎沒有人敢相信。
為什么自己的皮膚里,會有一個小小的世界?為什么會有這些小小的人類?
這件事,只說明,他瘋了,頭腦里全是瘋狂的妄想和幻覺。
冷衛(wèi)開始大吼大叫起來,他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那個梳著分頭、頭發(fā)花白的戴眼鏡老者。
花白分頭忙按住他,叫道:“冷靜,冷靜,千萬要冷靜下來?!?/p>
冷衛(wèi)大聲怒道:“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花白分頭皺眉道:“實際上,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事實就是如此,你先必須得接受下來,我們再想對策,治好你的??!”
冷衛(wèi)瞪著他,大罵道:“你有??!你有??!你有??!”
花白分頭不但不生氣,反而苦笑道:“是啊,我是有病啊,否則,為什么偏偏要照顧你,偏偏遇上這種事呢?”
冷衛(wèi)的臉上布滿了沮喪和絕望,嘶聲叫道:“你能不能幫我把它們都拿出來?”
無論哪一個人,如果看到自己的皮膚里有這樣的情況,自然也都希望能夠將之清除,沒有人愿意看到這樣恐怖駭異的景象。
花白分頭說:“已經在想辦法,等護士們做好了準備,我們就開始手術試試,看能否完整地將它們從你的身體里剝離出來,再做培養(yǎng)和觀察?!闭f著,他解開了捆綁住冷衛(wèi)手腳的繩套,以便他不再那么難受。
希望降臨時,痛苦也就變成了興奮劑。
冷衛(wèi)瞧著自己的胳膊,慢慢坐直了身子,汗水收縮,沒有那么緊張了。
但他想到,假如在切掉皮膚里的那些東西的時候,那一個裝載著整個城鎮(zhèn)的小世界,是否就會因失去養(yǎng)分,干化,枯竭,最后就這樣消失?
胡說!他又給自己打氣,那些都是一些想象啊,他們都是一些細菌,他們用幻想干擾了儀器,儀器又反射出它所不理解的事物。
他急切地問:“什么時候開始手術?”
花白分頭便吩咐下去:“準備檢測!”
但是沒有人回應,他旁邊的護士呢?其他醫(yī)生呢?
花白分頭忽然感到了頭上汗珠凝結,他推開了病房的門,去外面叫人,他的腳步匆匆地去了,漸漸細碎,再無聲響。
冷衛(wèi)焦躁地等待了良久,始終不見回應。
他心覺有異,便站起來,手上還連著吊瓶,那塊玫瑰刺青的地方,被紗布包扎好了,還隱隱作痛。
他從來都是一個極為硬氣的家伙,即便得知自己得了怪病,他也毫不氣餒,本想將點滴拔掉的,想了想,又拉著打點滴的車,推了病房的門出去。
走廊上冷冷清清、空空寂寂,就像無人吹奏的管弦內部。
他的心有一絲抽緊,就像擰著琴弦上的弦鈕,生怕一時受不住就斷了。
他推著帶滾輪的點滴架子向前走去,身上的病號服太單薄,風吹來就覺得涼颼颼的,尤其是下面。
他推過一間病房,那病房的門是開著的,但里面沒有人,他又推過另外一間,同樣是開著的,并沒有人,前面有護士休息室,他走過去,室內放著冒著熱氣的水杯,還是沒人。
他有些吃驚和恐慌了,他們都到哪里去了?
他忙跑到這層樓的前臺去,原本在那里值班的醫(yī)務人員,一個也不見了,電腦還是開著的,監(jiān)控同樣正在直播,許多面屏幕上,也只有他一個人。
他叫了起來:“喂,喂,喂,人呢?人呢,都去了哪里?”聲音有些歇斯底里了,像是發(fā)瘋的野獸。
腳步聲踢踢踏踏,在冷清的走廊中回響,他回過頭,根本就見不到一個人。
他開始摸著腦袋,運了口氣,迫使自己稍微冷靜,問道:“這是干什么?難道是要嚇我么?誰?誰?到底是誰?”
腳步聲還是在走廊里來來去去,時有時無,但是沒有人,長長的通道里,沒有一個人。
他憤怒地拔掉了手上的點滴針頭,手上頓時爬出了一條紅液,如蚯蚓蠕動,也像被荊棘戳了般疼。
點滴拔掉后,他向前粗暴地跑了兩步,頭腦就一陣眩暈,還干咳了幾聲,全身感到有點乏力了。
還好他扶住了墻面,大口大口地吸了空氣,便覺得那包著紗布的右胳膊上,奇痛無比,他掀開紗布,只見那刺青上的一個點,已經開始膿腫,變大,上面冒出了三角狀的尖銳刺角,他叫起來:“救命,救命!”
可是沒有人會管他的。
因為沒有人。
他跑到電梯門口去按,按了半天,電梯不動,他轉身跑到樓梯口,順著樓梯往下跑。
他跑到了下一層樓的口子處,那里同樣放著半圓形的工作臺,工位上接待的護士并不在,只有電腦和監(jiān)視器還開著,一摞摞的文件壘砌,還有冒著熱氣的奶茶和咖啡,這說明剛才這里明明有人,但他一出現,他們就消失不見,這算怎么回事?
他不甘心,往下面一層樓再跑過去,這回一跑下去,就看到一間屋子的門是開著的,還一扇一扇,他心知有異,就向那里沖了過去,還沒沖到門口,里面突飄出一股黃煙,紛紛揚揚的沙土橫掃過來了。
他忙瞇著眼睛,生怕沙土迷了眼,他想進到那間屋子里,卻沒想到那屋子里正卷起一道道的黃沙旋渦,都是從沒關的窗戶中卷進來了,屋子里根本就沒有什么人。
狂風和黃沙就像妖怪般席卷而來,他趕快拉上了那門,將它們封鎖在屋子里面。
這會兒,他更疲憊了,手上的那塊膿腫像一個小妖怪般,快要跳出來了,這讓他想起了孕婦隆起的肚皮,孕婦生孩子不是都很疼的嗎?他這刺青的胳膊里藏著那么多的小人,豈不是更要疼死了?
他覺得頭腦發(fā)冷,發(fā)疼,便想著先找個地方坐一會兒,旁邊就是另外一間病房,他進去之后,看到了桌子上放著些水果,還有餐盒,餐盒里有包子、蔬菜粥,還有牛奶,還熱乎呢,想必是哪個病人的家人來瞧他了,剛才肯定還在,這會兒卻已消失了。
這到底是怎么了?
這種恐懼使他產生出一種自暴自棄,這種自暴自棄又令他充盈起一股變態(tài)的勇氣。
他居然坐在那病床上,拿起那熱乎乎的包子,就張口咬開,吃了一口,嗯,味道還真不錯!
便在這時,他又聽到了風聲,嗚嗚地怪叫著,噼噼啪啪,像是什么在敲打著窗戶。
這時,他方才發(fā)現,這間屋子的窗戶是被窗簾遮蓋著的。
古怪的病痛,古怪的醫(yī)院,導致他什么都無所謂了,于是大步走過去掀開了窗簾。
他根本就想不到,眼前竟然會發(fā)生那樣驚怖至極的事情,這樣的事情,哪怕在他最可怕的噩夢中也未曾出現過,以至于他的神經系統(tǒng)停頓了好幾秒,才從僵硬中軟化了下來。
窗外的世界,是黃沙風暴席卷的世界,他看到了窗外的街道、高樓、房屋、車輛、攤鋪……都在風沙中狂暴地開始變黃,變得坍塌、傾倒、翻飛,而且,他看到了街上、樓里、房屋里、車輛內、攤鋪邊的那些人,竟都一個兩個地被黃沙卷入了風中,跟著風旋轉,向這高樓飛撲過來。
他們飛過來的時候,情況很特別,也很詭異,他們的身體開始逐漸縮小,且凝聚在一塊兒,好像都是些磁粉,被一塊無形的磁鐵球給吸引著黏聚起來,互相之間的褶皺和凸起還能像齒輪一樣契合得天衣無縫,便如此融合而一,一個個人,聚集成一團團人,然后迅速地變成了某種細小的顆粒。
他開始便覺得哪里不對勁兒了,等想通之后,更是駭得踉蹌后退,跌坐在床板上。
這其中的原因自然誰想通了都不會好受,那些恐懼的爬蟲們自空氣中蜿蜒而來,百爪撓心,吞食五臟,他的身體里空蕩蕩的,看著那些人們,從遙遠的地方飛來,身體開始收縮,感覺極為怪異,按理來說,他們應該越靠近他這邊就越大才是,但眼前的情況卻恰恰相反。
街上各處的人,都像宇宙中的各類隕石的碎片,重新糅合為了一個星球,這星球又變成一個細小的顆粒,從外面往屋子里沖過來。
還好有玻璃窗的存在,將那些沙粒和縮小之后不見蹤影的人們擋在了外面,他終于頭一次感謝發(fā)明了玻璃這個好東西的人類,若非如此,那些黃沙和微縮的人們,豈不是就撞進來了?
但外面那些詭譎駭人的景象,還沒有斷絕,他看到了細小顆粒,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更加明亮,變成了金色的小氣泡,咕嘟嘟地順著斜線,往窗戶內穿了進來。
也不知怎么地,原本只是些小顆粒的它們,卻能跟著陽光,一同鉆進那玻璃,一同射到了他的身上。
它們不偏不倚,還正好射到了他那生出了腫瘤的右手手臂上上來。
這時候,他緊盯著那些顆粒,那些在陽光下無所遁形的顆粒,就像是一顆顆小小的星球,撞到了他化膿的胳膊上,在它們分散的那一刻,他又看清楚了,它們分出來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小人兒,是那街上行走的大爺大媽,是商場里買東西的摩登女郎,是開著車的中年男子,是小攤子邊買糖人的小孩,是推著雜貨車賣東西的賣貨郎……
他看著手上的膿腫,感覺它膨脹得愈發(fā)厲害了,這是為什么?那些小人們都鉆進了這塊膿腫的皮膚里,把它當成了新的世界,在里面生存?
若是過去有哪部科幻片里這樣拍,一定會遭到他的大力鄙視,這毫無科學根據??!但今天,今天他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成為了現實,它們真的就在眼前發(fā)生,他好幾次懷疑這是否幻覺,掐了手,咬了舌,都疼痛得無以復加,這不可能是假的,要么,好吧,如果它們連痛感都制造得那么真實的話,那就不算是虛假,應該就是真實呀!
他看著那陽光將一粒粒的“小人”們不斷地送到他的身上來,忙用左手遮住了照向右手腫塊的陽光,但他發(fā)覺這完全是沒有用的,即便是擋住了陽光,右手手臂上的腫脹,還是持續(xù)增加,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些小顆粒的小人們,一個個降落到他的手臂上,每降落一個人,他的膿腫就擴大一些,也就更疼一些。
看著窗外源源不斷,飛到進出,穿越窗戶,落到自己的手臂上的“小人”,他有種崩潰過后的疲倦,他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奔出了門外。
他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樓梯口處的服務區(qū),雖然那里并沒有人,但公共電視還是在播放狀態(tài)中,這是供那些看病的人或者家屬坐在椅子上打發(fā)無聊的時間提供的設備,也是為了播放廣告創(chuàng)造收入,另外就是方便通知大家信息而安裝的。
此時,電視上正在播放一則緊急新聞——
一個男主持人正在對著鏡頭說:“風沙正在世界各地肆虐,這些風沙的起因十分奇特,目前各國的生物學家、地理學家、氣象學家都在研究這些風沙出現的原因。風沙開始的地方,最初主要是歐洲西班牙的埃布羅盆地、帕尼爾盆地,以及北非的埃及、利比亞、納米比亞北部和南部,南非的毛里塔尼亞海岸等地。美洲方面,則開始于北美的莫哈維沙漠羅杰斯湖東北部,南美秘魯沙漠北部和中部、智利沿海、阿根廷帕云瑪特魯火山區(qū)等地。亞洲地區(qū)有伊朗盧特沙漠南部、科威特北部、巴林等。而中國開始于柴達木盆地、新疆準噶爾盆地、以及和蒙古國之間的戈壁沙漠,據統(tǒng)計,還有玉門關西疏勒河中下游、塔里木盆地東部、羅布泊北部、樓蘭古城、塔里木盆地北部的拜城縣克孜爾魔鬼城等地也開始起了這樣的強勁兒的風沙,這些風沙也未必是從天上來了,許多地方都能看到,風沙是從地面裂縫中吹出來的……”他一邊說著,旁邊就會出現示圖,其后面的畫面則是那些風沙從天空中如鳥飛來,從地面上如馬奔騰而來,從地縫中如蛇一般涌動而來……風沙中的人群無一幸免,都被完全吞沒了。
“讓人奇怪的是,那些被風沙侵襲的地方,所有的物質也都沙化、風蝕,就像是經過了千年萬年一樣,里面的人類卻全都消失不見了,不知是被風化了,還是變成了沙子什么的……”主持人說到這里,也心有余悸地擦擦額頭的汗水,忽然間他看著屏幕的眼睛擴大如雞蛋,仿佛看到了什么駭異至極的景象。
冷衛(wèi)也意識到不對勁兒了,這電視應該正是在現場直播,這主持人到底看到了什么?更怪異的是,主持人立即從鏡頭前面站起來往外跑,遺憾的是,還沒逃出這鏡頭之外,就看到一條黃紅色相間的泥沙橫掃而來,如同一條比下水道的鐵管還粗大的巨蟒,將他一口給吞掉了。
就連攝像機也被沙蟒吞掉了,眼前的屏幕上,變成了一團黃蒙蒙的灰沙。
冷衛(wèi)猶如鼻管被人猛擊了一拳,騰騰倒退幾步,有一瞬間,眼中的世界是黑的,過了兩三秒鐘,謝天謝地,眼睛又能看見了,這回眼前多了一個人。
是那個梳著分頭、頭發(fā)花白、穿著白大褂的老醫(yī)生。
他看起來眼神怪異,神情落寞,眼中布滿血絲,似又有些興奮,他手中拿著手機大小、梯形的3D投影電腦一體機,喃喃地說:“你看到了嗎,世界各地,都在發(fā)生這種神奇的災難,全世界都毫無辦法,也找不到原因,你覺得奇怪嗎?你覺得奇怪嗎?”
冷衛(wèi)聽他的聲音,近似帶著一股瘋狂之意,他的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花白分頭驚恐地說:“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整個醫(yī)院的人,都消失了,都消失了,你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了嗎?”
冷衛(wèi)情不自禁地瞧著自己的右手胳膊上隆起的那塊腫瘤,他用目光告訴了他,他們在這里,就在他胳膊里,可是,這怎么可能呢?難道世界各地正在消失的那些人,那些被風沙吞沒的人,真的都來到了他的胳膊里么?
那為什么這個花白分頭,卻并沒有被他的胳膊給“吸收”進去?
花白分頭走到他的身邊,將手中3D投影電腦放在桌上,上面便顯示出了一幅立體的地球虛擬影像,有許多地方是紅色的點和線。
花白分頭說道:“你看,我查了目前發(fā)生災難的這些地區(qū),覺得十分奇怪,它們的共同的特點是,這些地方,都是擁有雅丹地貌的地區(qū),無論是柴達木,還是埃布羅,又或者是秘魯沙漠等等,這些地區(qū)都擁有雅丹地貌,風沙流最初出現的時候,就是從這些雅丹地區(qū)出現的?!?/p>
冷衛(wèi)自然知道雅丹是什么,他的家鄉(xiāng),就以此聞名,冷湖著名的風蝕地貌,那些河湖的沉積物,經過風化、流水沖刷、風蝕的雕刻刀,被刻成了與風向平行、相間排列的土墩或者凹地,具有曠遠的美感和神秘的高貴,從小他就在遠山上瞭望家鄉(xiāng)的這些奇美地形。
那時他以為它們是再平常不過的,但多年后才發(fā)覺,那是家鄉(xiāng)的與眾不同,世界上任何的地方,都沒有那樣壯美的景象。
他盯著花白分頭,問道:“那說明了什么?”
花白分頭驚恐地說:“你沒覺得么,這一次地球上莫名其妙的災難,與你有莫大的關系?”
冷衛(wèi)瞪眼道:“這關我什么事?”
花白分頭說:“你剛才看電視了沒有,你上網查了嗎?這短短一天的時間內,世界各地的雅丹地形,都開始增長、擴展,就好像成了有生命的事物,正在吞食世界上各個地方的土地,它們能將周圍的房屋、村莊、城市等等,同化為和它們一樣的雅丹泥沙,那些人造的建筑也好,天然的土壤也好,瞬間就像是經過了時光中風的侵蝕,也變成了和它們一樣的物質,繼而,也跟著它們,繼續(xù)向外擴展,你看它們的變化,像一條條隆起的脈絡,以蜘蛛網一般的方式,在蠕動攀爬的同時,也在變粗、變大,最終,它們將會包裹住整個地球,到時候,世界都變成了雅丹,海水會被蒸發(fā),甚至里面的分子結構恐怕也會跟著改變,它們將把整個地球內外的資源都消耗殆盡,繼而就是旁邊的月球,再到別的星球——火星,木星,土星,整個太陽系?整個銀河系……”
冷衛(wèi)聽到這里,恐懼如核彈爆炸,捂著耳朵,驚叫道:“不,別說了,我不想聽,這和我有什么關系?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花白分頭倒不管他,繼續(xù)正色道:“你聽著,這種方式,你沒有發(fā)覺嗎,不就像是病毒感染么?”
冷衛(wèi)驚問道:“病毒感染?”
花白分頭說:“病毒本身是攜帶遺傳物質、RNA或DNA的小型傳染因子,它們的個體非常微小,結構也很簡單,只是一個核酸長鏈,藏在一層蛋白質、脂質或糖蛋白內,沒有酶系統(tǒng)。它們雖然是生命,卻是非細胞的生命形態(tài),只能寄生在宿主細胞內,否則就和死了是一樣的,不能有生命活動,也無法獨立自我繁殖,只有借助于宿主,它們才能利用細胞中的物質進行復制、轉錄、轉譯,按照自己的核酸內包含的遺傳信息產生和它一樣的新一代病毒。許多病毒最初是潛伏在細胞內部,只以DNA的形式存在,受到激發(fā)時,病毒才會重新激活,感染更多的細胞……”
他的話還沒說完,冷衛(wèi)便明白他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這些雅丹的泥沙,就是潛藏在地球上的某種病毒么?它們一旦被激發(fā)了,就會不斷傳染,最終,將整個細胞都耗費盡了,把它們都變成雅丹?這這這……”
他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幅影象:一顆滿是沙漠的星球,表面上都是沙丘和礫石,全是風化的泥沙,是一座座峽谷,一片片盆地,一道道平整修剪過的雅丹……
花白分頭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想到了,曾經有這樣一顆星球……”
冷衛(wèi)驚道:“你說的是——火星?”
花白分頭不置可否,說:“你想到過沒有,這些沙漠,這些雅丹的泥質,它們由那么多的顆粒,那么多的分子組成,它們已經有了足夠的智能,只是它們一直在沉睡,或者它們生命進展的速度實在太慢,它們又是那么龐大,在我們眼中,已經過了千年萬年,對于它來說,只是恰好睡了一覺而已。原本,它還有更多的時間沉睡,但如今,不知什么原因,我們將它驚醒了,它就開始啟動了它的復制和感染程序,不斷地增多,吞噬這個世界,最后,整個世界,都將是它的?!?/p>
冷衛(wèi)驚得冷汗涔涔,若是整個地球,都變得像火星一樣,那豈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樣的荒涼和冷靜,令他腦如針刺,他凝視著花白分頭,問道:“你是誰?為什么,你沒有……被——”他瞧了自己右臂胳膊上的傷口一眼。
他的意思,花白分頭自然明白。
花白分頭也盯著他胳膊上的腫塊,說道:“也許,這就是關鍵,這些人,這些城市,都藏在你的胳膊里,外面的世界,卻變成了它的世界,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是為什么呢?你到底是誰呢?你為什么會擁有這樣的異能?你來自哪里?你要去哪里?”
你是誰?
你來自哪里?
你要到哪里去?
這簡直就是靈魂三問,或者是保安查崗。
冷衛(wèi)訥訥地說不出話來,他的嘴唇蠕動,還沒作答,又聽花白分頭問:“你身上過去難道就從來沒發(fā)生過點什么怪事嗎?”
冷衛(wèi)想了想,說:“我……我……我從小到大,好像也沒干過什么事,就是從沒生過病,也沒有受過傷,但……”他想起了那個短暫交往過的女孩,自從他將她的形象文到了身上,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背心陡然沁出一道冷汗,難道說,他文身之后,她就變成了他的文身?
這是什么道理?
花白分頭又問:“你的生活,是不是很順,沒有遇到過什么特別的坎坷,想干什么,都能成功,如果遇到無法調和的矛盾,或者特別讓你生氣的事和人,他們會自動漸漸地消失掉?”
冷衛(wèi)想了幾秒鐘,長吁一口氣,說:“好像是的,你怎么知道?”
花白分頭說:“因為,我也似乎是這樣的,我永遠都是心不在焉,沒有做過什么努力,沒有什么目標和意義,但我就是自然而然地成功,當上了教授和主治醫(yī)生,也許我就是傳說中的NPC!”
冷衛(wèi)驚道:“什么?NPC?”
花白分頭說:“也許是什么更高維度的世界在控制著我們,也許我倆今天相遇,就是讓我來拯救你,讓你來拯救全世界的?!?/p>
冷衛(wèi)喃喃道:“拯救全世界,我怎么拯救?怎么可能?”
花白分頭一字一句,冷冷說道:“將全世界,都挪到你的身體里!”他的聲音像是充滿了夢一般的魔力,“在你的皮膚腫瘤里,是新的一個星球。”
就在這時,電視上又有了信號,上面的新聞正在報道,各個國家都采取了措施,設立了防護墻和隔離帶,啟動了強大的能量力場和厚重的深入地底內的玻璃防護罩,防止那些雅丹沙土感染更多的土地,入侵更多的國家。
花白分頭掏出了一個類似手電筒的機器,拿到冷衛(wèi)的手臂上方,開始進行掃描。
與此同時,他前方放置的3D投影電腦一體機上,顯露出了那手臂內部的情況:
荒涼的大漠中,一片片的殘垣斷瓦,但是它們依舊矗立,照樣有人在那里出現、行走、散步、欣賞,看著遠處的那道像藍色和紫色的氤氳之氣組成的光柱,光柱直通天空,又像是從天上射下來的一樣。
花白分頭嘆道:“也許,你不是人!”
冷衛(wèi)閉上眼睛,痛苦地問道:“那么,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問到這里,他霍然張眼,眼里星光燦爛。
××××××
我就是我。
我來自未來。
我將去往過去。
但我卻因自作主張,讓自己陷在了一個橫斷的歷史平面夾層中了。
龍早就提醒過了,不能這么干,但我還是非要去親眼看一看,因為我曾經聽說無論是作家還是藝術家,要成就其偉大,都必須真正地去深入生活,去親自扎根和了解,否則又怎么能有真情實感,表達出最大的美與感動呢?
于是我就帶著龍一起來了,它只是個碟形的飛行器,卻能模擬出任何形態(tài),陪著我玩,一起冒險,像我最忠實的朋友。
“星云科幻藝術比賽”已經持續(xù)了三百多年,今年是第三百屆大賽,也是本年度最偉大的科學與幻想的藝術比賽,為了成功,我絞盡腦汁,仍不得其法。
龍告訴我,你沒有去過那里,沒有感受過那里,沒有親自去了解過那里,又怎么能有真正的感覺,創(chuàng)造出與那里貼合的藝術作品呢?
那我自然就想著,要用盡辦法,避開“全息時空管理局”的追查,借著老爸的考察通行證,來到那片比賽的起源地,親眼去觀察它,親耳去聆聽它,親自去感受它,我輕輕地踏上了那塊地方。
那里沒有什么東西,有的,只是虛無,只是荒涼,只是史前的神話。
這個地方的空間坐標沒有問題,但時間坐標在一開始,就出現了一點小紕漏,在那片地區(qū)還未成形之前,我就到達了。
龍還在積蓄能量,才能進行下一次的時空跳躍。
意想不到的是,異星怪物竟早已在那戰(zhàn)場上展開廝殺,打得天翻地覆。
顓頊與共工,一場驚天之戰(zhàn)。
他們成了神話。
而那地方卻因此成形,開始了它的歷史。
我們仍舊躲在那里,借用時空視窗,查看它的過往,我們看到了大漢張騫出使西域,看到了大唐聯合吐谷渾大戰(zhàn)西夏,重建絲綢之路,看到宋、元、明、清在它身上的過往。
朝代更替,戰(zhàn)爭成了它歷史的一部分。
然而,一開始種下的小小的惡果,也開始爆發(fā),一顆子彈,一次扭轉,哪怕是一個噴嚏,都有可能泛起時空的漣漪,形成汪洋大海,給整塊時空帶來無與倫比的改變。
看著那些石油工人出現,在不同時代的鐵騎沖擊下倒下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事情要糟了。
特別是那輛T-55主戰(zhàn)坦克出現,將清軍的炮兵、蒙古的鐵騎、西夏的弓箭手,打得人仰馬翻,消失為粒子的時候,我意識到,這地方的時空已經錯亂。
T-55主戰(zhàn)坦克守住了石油工人,不,石油戰(zhàn)士的生命,保衛(wèi)住了他們的理想。他們從全國四面八方來到這里,開發(fā)中國第四大油田,建立了基地,將這一片荒蕪,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城市。
時間繼續(xù)。
坐標跳動到了二〇一八年,此處為縣級茫崖市。乃是古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是青海省通甘入疆的咽喉要道,被稱為青海的“西大門”;是青海西北部的重要交通樞紐,還有外星人遺址、張騫絲路、水雅子墩、石油遺址、翡翠湖、千佛崖、尕斯湖、丹霞地貌英雄嶺、阿拉爾濕地、雅丹地貌群等旅游景區(qū)。
是的,短短幾個小時內,我看清楚了它的一切,但也正因如此,我們干擾了它的時序。
時間龐大而連續(xù)的身軀上,便出現了傷口,感染了病毒,開始化膿,開始了變異。
我們快逃吧!那時,我當然嚇得想要甩鍋了。
龍碟剛要啟動,我們將借用干擾算法,提取額外空間的嵌套能量,抹去我們曾經存在這在過的時空痕跡。
但還沒等我們離開,視窗內就出現了那龐大無匹的雅丹沙塵和泥土的手爪,那些超空間跳躍的怪物,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它們的身體由多重的章魚一樣的軟肢構成,鼓起的腦袋像氣球一樣膨脹,轉瞬之間,就長得和一座高樓大廈般高大,操縱著巨型機甲的戰(zhàn)士們,英勇無畏地撲向了它們的肢體,卻被它們搓圓捏扁,斬斷了鋼鐵的頭顱……
時空視窗上的數字已經調到了不知幾千幾萬,戰(zhàn)爭不止,怪物層出不窮,我仿佛又回到了這里最初的時刻,顓頊與共工的那場大戰(zhàn)。
那就是最初的原點。
我突然對龍說,我們不逃了,逃也逃不了了。
龍問,那我們該怎么辦?等著“全息時空管理局”的人來處理我們么?
我說,他們要來的話,也不行了,你看看,這里都變成什么樣子了。
龍嘆道,是啊,這一個區(qū)域內,大量的時間維度被擠壓在這里,最后,終將成為一個大餅了。
我知道它說的意思,同一個空間中,原本在幾千幾萬年時間內發(fā)生的時間和連續(xù)空間切片,此時,竟完全被壓縮到了一塊兒,必然會裝載不下,將會溢泄出來的,根據科學家的推論,在同樣的時間和空間內,物質和能量的總和無法改變,若是將時間和空間相互轉換,就類似于一個柔軟的面團,如果將它拉長,它的橫切面直徑必然會變短,如果將它壓扁,它的橫切面直徑必然變長,但不管怎么變,它的體積和物質、能量總量,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如今我們不幸改變了它,將它的長度,也就是將時間壓縮了,所以它的橫切面直徑將會變長,變寬,如果將它壓縮成一個平面的圓的話,它必然會將某一個時刻,無限擴展……
天哪!這個時刻,就是雅丹時刻。
龍問道,那怎么辦?還有什么辦法,將它還原出去么?
我說,就算不能的話,也還有最后一個辦法,也是唯一的一個辦法。
龍驚問,什么辦法?
我冷冷地說,只能是使用所有能量,進行“全息時空轉換技術”了。
龍的身體明顯地震顫了一下,那么,你是要……是要……是要……你不要命了嗎?
我凄然道,創(chuàng)造不出偉大的藝術作品,死又何妨?況且,我闖的禍,也只能我來背了,龍,但愿到時候,我還能記得你。
龍說,你難道真的要將它們,全息到你的身上么?
我說,也只有這種方式,這個辦法,能夠讓這個地方,這段時空,恢復正常,這就相當于一個人胳膊受傷了,只有把它壞死的血放掉,最后,它會恢復原狀的。
龍焦急地說,如果將整段時空,都包含到你的體內,那你會不會變異?
我默默念道:一粒微塵中,各現無邊剎海;剎海之中,復有微塵;彼諸微塵內,復有剎海;如是重重,不可窮盡。
龍說,我明白,你說的是時空本身就是不可分割、互相關聯的整體,每個部分,都包含著整體的信息,總時空系統(tǒng)包含子系統(tǒng),子時空系統(tǒng)又包含著總時空系統(tǒng)的全部信息,正如佛祖曾經說過“一沙一世界”,一粒沙子,也包含著一個宇宙。
我苦笑道,你連佛祖的作品也看?我懷疑你還算不算是人工智能。
龍也笑道,有時候,我認為,我已經不是人工智能,因為我已經有了自我的意識。
我說,如果你真的擁有自我意識,那就不會說自己擁有自我意識,否則,我會將你消滅掉的。
龍苦笑道,都到這個時候了,我還騙你干嗎?
我問道,那,你為什么能夠產生自我?
龍笑道,因為,我們所在的宇宙,所有的事物,都是相互聯系的,之所以發(fā)生量子糾纏這樣的超距作用,其實并非它們有超距的幽靈之力,而是因為它們本身就是一個整體,當我們開啟時空視窗,去觀察這段歷史時,我們也融入了這段歷史之中,我們甚至是它們的開始,也終將是它們的終結,全息時空管理局之所以不再理會我們,是早就知道,我們本身和它融為一體了。這些都是我方才才想清楚的,時間和空間不再是基本不變,它們就像電視監(jiān)視器中的影像,是更深層的秩序的投影,而更深層次的現實本身也是一種超級的全像式幻象,在那一剎那,在那一顆粒子中,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共存,更高級的時空里,我們必將成為其一部分。
我驚嘆道,你終于明白了?
龍一驚,這些你早就知道?
我說,我知道,要完成這樣偉大的作品,只有自己也成為作品的一部分,而我……一直沒有勇氣。
龍說,你將會被投影到一個人的思想里,在混沌中感受他的感受,當時間被壓縮,空間增長之后,你會覺醒,我是那個喚醒你的人,你記住,我龍,會使用老頭的頭型。
我慢慢點頭,龍……頭……
龍繼續(xù)說,為了讓你活下去,我會讓你擁有最強的戰(zhàn)斗力和學習能力,等這些能力消失時,就是你恢復自我意識之時。
我坦然接受,明白。
龍說,你的身上產生的微型全息壓縮時空,將會把那些受到災難侵蝕的人全部吸納進去,他們感覺不出來,一切恍如夢一場,但你有可能……死掉……
我悚然退后,不,不,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啊!
龍黯然說,你活也好,你死也好,你終將會成為這個時空的一部分,也許你會記得,當你記得,你就等于重生,明白了今天我們所說的話,你既然要完成這部科幻藝術品,也就只有用你的命去交換,我會成為你的醫(yī)生。
它的頭發(fā)開始花白,梳起了分頭,再戴上了眼鏡,像是一個老學究和醫(yī)生了。
我還是無法下定決心,有些害怕地說,還是算了吧,我們走吧!
但如果我走了,那些壓縮后的時空怎么辦,那里的歷史,那里的生命,怎么辦?
我面臨著這樣兩難的抉擇,我還能不能回家,還能否有臉去見爸爸媽媽?
龍冷冷地瞅著我。
一種非人類的夷然不屑,像是刺人心痛的冰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