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焱
一個人意識到父母之恩,就是這個人成年之時。一個人意識到父母之恩,就是這個人能肩負責任之時。第一次為人子女,我們都很青澀。
血緣親情,沒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此生為家人,就是所有人都拋棄你,我也不會離開你。即使相顧無言,青春叛逆,仍是一生一世的父母子女。
生命最大的殘酷——我只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你們的子女。當我懂得你們時,你們已經(jīng)老了呀!第一次為人子女,讓我們彼此關照,用愛相處,用情相助。
老爹一直沒給那只和尚鸚鵡起名兒,看它在鳥籠里呆頭呆腦的樣子,時不時罵上一句“傻鳥!”我皺著眉頭說,這鳥兒能活二十年呢,沒事就陪你解悶吧。
我跟朋友在市南郊合辦了個小機械加工廠,廠子的倉庫隔著一道巷子,平時需要留人看管,我就給老家的老爹打電話,說你來幫我看倉庫,我每月給你開三千塊工資。
老爹坐長途車過來,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老子不要你的錢。
他的理由是,如果拿了我的錢,就是在給我打工,成了兒子的手下人。而不要工資,性質(zhì)依舊是老子在替兒子解決問題。
老爹年輕時在部隊工作,轉(zhuǎn)業(yè)后分配到機關,一直干到退休。這種在小縣城四平八穩(wěn)、根基深厚的人生,給了他指點一切的自信,尤其對我這個兒子,打小就想把我壓住。
小時候還行,大學畢業(yè)后,我在西安的工作他越來越給不出建設性意見,就在電話里發(fā)脾氣,說我連個國營單位都進不去,說我職位多年都不見提升,說我攢不住錢……拿這些證明我當年沒聽他安排是錯誤的。
尤其是2018年我辭職創(chuàng)業(yè),老爹更是氣急敗壞地罵我,身上才幾根毛,就想當資本家?反了天了,還敢給老子開工資!那陣兒他已經(jīng)退休賦閑兩年,正是能從地縫里摳出事情的光景。
來西安后,他把我的廠子里里外外巡視了幾遍,提出很多整改要求,走進我辦公室,又不可思議地問我,桌子上的文件能這么擺嗎?打印機離那么遠你是咋想的?還有,這鳥籠里綠不溜秋的是什么玩意兒?辦公室是工作還是遛鳥的地方?
我說那原本是客戶的鸚鵡,人家沒工夫養(yǎng),我正愁沒處獻殷勤呢,就把這東西接了回來,客戶倒大方,直接送給我了。
“噢——”老爹仰頭冷笑,“說白了,就是給人辦事的小嘍啰嘛,我以為你多大本事呢?!?h3> 2
無論這只鸚鵡的原主人還是我,對它都疏于照顧,導致兩歲了還不會學舌。鸚鵡需要人逗,我在辦公室常常對著電腦做合同,或者畫圖紙,不出一點聲響,時間久了,這只鳥就看起來毫無生氣。
老爹雖不喜歡,但執(zhí)意把它放在倉庫,因為他對在辦公室養(yǎng)寵物實在看不過眼。我反問老爹,你怎么不明白呢?我為啥要養(yǎng)這只鸚鵡?還不是為了討好客戶,有時候客戶過來談事情,見我把它養(yǎng)在身邊,說明我在認真替他辦事。你倒好,把鳥扔進倉庫,客戶會想,連這點事都靠不住,怎么放心給下大訂單?
老爹敲著我的鼻子訓斥,我咋養(yǎng)了你這么個沒出息的娃。
不過他還是照我的意思,把鳥留在了辦公室,到晚上再拎去倉庫陪他解悶。倉庫里有一排空房,老爹收拾出一間當臥室。
有老爹飼養(yǎng),鸚鵡的精神開始好轉(zhuǎn),會吱吱叫幾聲,高興時還撲棱撲棱翅膀。白天老爹按時來我辦公室,給它添點水和小米。順便對著訓斥幾句話,說腦子笨了不招人喜歡,說養(yǎng)了這么久也不見長點本事。
我在電腦前畫圖紙,知道老爹是說給我聽的。
鸚鵡有一天開始自殘,用喙不停拔身上的羽毛,接著有絕食行為,水米不進。
老爹給老家熟人打電話,口吻像部署工作:查一下,鸚鵡拔自己羽毛、絕食,是個什么情況。對方立即給出答案,說這鳥跟人一樣,也有情緒,你對它不好,它就跟你鬧脾氣。
放下電話,老爹嘆了一句,這小畜生,跟人一樣難伺候。我知道他又在指桑罵槐了。
老爹還是對鸚鵡收起了教訓的架勢,每次喂食時故意委曲求全地說,來,小祖宗,咱們吃點米,再喝兩口水。像在哄小孫子。
很快鸚鵡就不鬧脾氣了,老爹還是皺著眉頭,說,這真是只傻鳥,天天晚上教它說話,連“你好”都學不會。
看得出,老爹對鸚鵡越來越上心了,也好,他能給退休生活找個寄托,本來就是我盼望的。
有一天早上,我頭昏腦漲地走進辦公室,老爹已經(jīng)把鳥籠提來,坐在椅子上捧著茶缸蹺著二郎腿對鸚鵡吹口哨。
直到我打開電腦,老爹依舊在逗弄鸚鵡,我點開文件夾,找出頭天的一份合同,鼠標在報價欄上滑來滑去,思索應該做多少改動。
“你的生意怎么樣了?”冷不防老爹開口問,我這才注意到今天有點反常,以往我一進辦公室準備工作,老爹就像見不得我似的出去了。
我關掉文檔,回答他,還行,然后等著訓話。
還行,就是不行咯,你這年齡,早該穩(wěn)定下來,可現(xiàn)在還什么都看不到邊。你要愿意聽我的,我馬上給你找個穩(wěn)定的事干,比你這勞神的生意強。
我聽得出,老爹這次不是教訓,他的聲音柔和很多,帶著我遙遠記憶里的慈愛。
我鼻頭有些酸,腦中思索從昨天我離開到現(xiàn)在發(fā)生過什么,讓老爹突然跟我說這個,但沒有頭緒。
我說不用,把這兩筆訂單做完,路子就打開了。說完繼續(xù)對著電腦工作,老爹就出去了。
這天的情況,兩年后我們加工廠倒閉時老爹再次提起。那陣兒疫情在國內(nèi)已經(jīng)很好地控制住,但客戶的回款久久收不回來,拖垮了我們的運營線。跟合伙人清算完畢,我就帶著老爹去夜市喝酒。
即便酒過三巡開始上頭,老爹也并未對我生意失敗進行指責,卻說起了那只和尚鸚鵡。
“我聽到它說‘這勢地就清楚你的難處了。”老爹咂著酒說。
“這勢地”是句連我都沒意識到的口頭禪,老爹說,我在學生時代最難的關口喜歡說這三個字,犯錯誤要請家長時他聽我說過,高考成績出來我打算復讀時他聽我說過,大學暑假在電話里跟女朋友分手后他也聽我說過。
那只鸚鵡白天跟我待在辦公室里,什么時候偷偷學會了這三個字,我絲毫沒察覺,老爹第一次聽到后也驚了一跳,他好多年都沒聽過我這句口頭禪了。
“我晚上沒事就教它說‘你好,它都學不會,卻把你這個詞兒學會了,我就知道你有多難了?!崩系€沒說完,我的淚就借著酒勁直往下淌。
鸚鵡隨后被老爹帶回了老家,沒過多久,他打電話跟我喊:那只傻鳥會說“你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