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恩保
在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之外,唐朝更加凸顯的其實是“帝國”這一概念。在帝國的歷史背景下,這兩者之間存在不能忽視的互動關系——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從唐朝建立開始便相互影響、塑造,其互動關系明確彰顯了唐帝國的擴張與衰退的歷史脈絡,是理解唐朝世界性帝國必不可少的元素。
中華傳統(tǒng)文明的形成,從一開始就與北方及西部地區(qū)的草原游牧文明、西南廣大地區(qū)山林農牧文明的生成和發(fā)展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爸袊币庾R實際上是在與外部世界的國家交往中建構的,《禹貢》把中國劃分為九州,在世界體系內中國是世界文明的中心,而天子又位居中國文明的中心,在這個同心圓內與首都距離越近就越文明,反之則越為野蠻?!爸袊币庾R在不斷區(qū)分中國本土與外部世界中產生,“通過內部的同質化,通過外部的‘他者塑造‘我者意識,形成國族的自我認同,于是有了明晰的‘中國?!?/p>
但秦漢時代的對外擴張對這種“內諸夏而外夷狄”的二分法世界觀提出了挑戰(zhàn),而唐代的中華帝國想象則在與高句麗、日本、新羅、突厥、吐蕃、回鶻、南詔等國的外交中不斷建構、校驗、修正。唐代中國以“晚古時期一個新興的世界組織”著稱。從國家行為體之間的關系交往看,唐代中國的對外傳播,從某種意義上看,是一種向外部世界推廣中國的外交規(guī)范并同時根據(jù)外部世界的反饋以認識和適應外部世界秩序的雙向過程。亞歷山大·溫特指出,“內化的觀念構建了身份和利益”,和外部世界的往來急速地擴大了中原居民的文化和地理視野,通過與作為參照物的“他者”在觀念和行為層面的比較和互動,“我者”的自我意識和身份認同將更趨明晰。
關于唐帝國在與外部世界交往過程中建構起來的“中國”意識,與其內部世界的軍事、行政、文化,以往的文獻通常將兩者分開論述,并且,唐朝的“中國”意識有時被認為是基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傳播。然而若認為“中國”意識完全由唐帝國和外部世界的往來塑造,未免稍顯片面,因為至少在唐帝國前期,“帝國”這個概念同時包含了內部世界和外部世界。
公元642年朝廷在討論如何處理被征服的高昌時,有這樣一段話:“臣聞古者哲后臨朝,明王創(chuàng)制,必先事華夏,而后夷狄?!菹抡D滅高昌,威加西域,收其鯨鯢,以為州縣?!?/p>
在這段敘述中,唐代朝廷明確表達了關于真正的華夏領土與唐王朝征服領土之間的區(qū)別,高昌、西域作為夷狄而不屬于華夏,但它們仍是中華帝國的一部分,是整個中國的州縣。而唐太宗及其后繼者的包容性觀點則認為,突厥人和其他民族最終都將融入中華帝國。中亞和北亞都可以屬于華夏世界,屬于中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這是一個二元帝國:“中國”超越了傳統(tǒng)的中華帝國本土界限,將異族人納入統(tǒng)治范圍,并對其施行不同于漢族的統(tǒng)治。
這意味著唐朝對“中國”在地理和文化的意義上都進行了再定義,與異族人的關系既屬于外交政策,也是內部世界的一部分。外部世界與內部世界的界限并未模糊,但在《禹貢》時期的九州本土即為華夏的概念之外,出現(xiàn)了全新的世界觀:帝國,內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及其互動關系全都被囊括到帝國這一全新的世界觀之下。
唐朝對于“中國”的認識之形成原因,在于唐帝國政權建立的特殊性——由李唐皇室及其核心支持者組成的關隴貴族,不晚于公元6世紀開始便屬于一個漢——鮮卑——突厥的貴族集團,與北部和西部的游牧文化有著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而在唐朝中后期,因邊疆軍事防御的需要設立了大量藩鎮(zhèn),控制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與軍隊大部分由非漢族的成員構成,并對唐的統(tǒng)治基礎產生了深遠影響。當唐帝國的政權包含了復雜的民族構成,與西部和北部草原地區(qū)的民族有著血脈和文化紐帶,而這種紐帶又是唐朝前期外交和軍事政策的基礎,其內政外交之間的關聯(lián)與秦漢時期相比有更明顯的區(qū)別。
關注唐帝國建立鞏固的百年時期與這一時期相對應的對外交往是理解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互動的前提。當李淵接受隋恭帝禪讓開創(chuàng)唐朝后,首先面臨的問題是重建帝國的安全,由上面唐代朝廷關于“中國”的認識,將其分為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來討論已并不妥當,因此將其分為軍事制度和邊疆行政兩個方面進行探討。
在636年唐朝正式推行府兵制,但從624年開始國內形勢基本安全,李淵將大批軍隊解散而把剩下的士兵統(tǒng)合在一起。新的軍事制度其實是對5~6世紀統(tǒng)治中國北方的異族王朝的沿襲與重建,其中府兵包括600多個軍府,每個軍府統(tǒng)領800~1200名士兵,分布在距離長安或洛陽274公里范圍之內。在府兵之外,還有都城北衙禁軍,這支軍隊由世襲的精英家族子嗣和從胡人游牧部落招募的雇傭兵組成,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北朝時期府兵的構成是非漢族和胡化的關中精英。此外,唐朝軍隊的核心力量是都城中央軍,從本地精英家族選拔,以及由李淵最初軍隊的部下的后裔組成。
因此唐朝前期的軍事力量包括了世襲的軍事精英家族和異族雇傭軍,并且作為軍事精英家族存在的所謂關隴貴族,來自一個漢——鮮卑——突厥的貴族集團,在唐朝政權建立后他們放棄了原本的土地,在都城長安購置產業(yè)、世代定居。
在武后統(tǒng)治時期,吐蕃于670年入侵現(xiàn)在的新疆和四川地區(qū),695年契丹和東突厥發(fā)動叛亂。在戰(zhàn)爭之后,武后在北方和東北方建立了永久性的藩鎮(zhèn),府兵不再適合戰(zhàn)爭需求,大規(guī)模的邊軍成為唐朝主要的軍事力量。貴族家族開始逃避兵役,迫使軍府從窮苦農戶中招募士兵,由永久性服役的士兵與異族雇傭兵組成了邊軍。
軍隊完全職業(yè)化的現(xiàn)象在玄宗統(tǒng)治時期發(fā)生。安史之亂前,國家開始在正常的官僚體系之外任命專使,而統(tǒng)領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正屬于專使。747年,李林甫下令所有的節(jié)度使應由胡人職業(yè)軍人擔任。政策的后果并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但這些變化表明了一個貫穿唐朝前期軍事的鮮明特征:依靠異族,將外部世界的軍事力量引入內部世界。
異族是外部世界的民族,異族不屬于華夏,這一系列觀念仍然存在,但在唐朝最初的百年里,異族人和胡化的關隴貴族在其軍事力量中占據(jù)極高比重,這極大地影響了“中國”意識的形成。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區(qū)分不再重要或不再那么重要,比唐朝的文化傳播促使“中國”意識超越了傳統(tǒng)的華夷之辯的,是帝國在建立之初便首先要鞏固的帝國安全。
帝國外交政策與邊疆行政制度交織在一起,并且邊疆行政主要來自于超越內外之分的帝國外交,是唐的鮮明特征。唐帝國早期對內部世界的行政區(qū)劃中,最重要的管理層級是州,州以下為縣,為了防止叛亂而把每個行政區(qū)劃設置得非常小,且行政長官直接向朝廷負責。從李白、杜甫等人的詩歌中可以看出,唐代文人對都城充滿向往,而世家大族聚集在都城更說明了貴族對在朝中任職的重視。大族中沒有在都城任職的支脈被排除在族譜外,只能通過投靠東北部地區(qū)的節(jié)度使或在南方擔任地方官或經商,找到新的晉升途徑。
因此,相較于南方、東南、西南,唐帝國的政治中心無疑集中于北方和西北。在探討“中國”意識建構時關注日本、新羅、南詔、越南等南方、西南和東南的地區(qū)是必要的,但這些遙遠的地區(qū)未能引起來自西北的李唐皇室的關注。貫穿“帝國”的一個關鍵是對國家邊境的邊緣族群展開的軍事行動,擴充帝國的版圖,而從唐帝國不斷將征服的領土納入地方行政范圍內更能窺見其“中國”意識。
“隋唐時代,以中國為中心,周圍像衛(wèi)星般環(huán)列著向往中國的各民族的君主國家,紛紛向中國朝貢。這是統(tǒng)一東亞的世界帝國,是具有特殊形態(tài)的世界帝國?!弊鳛閷μ瞥蹏奶卣?,堀敏一的這段論述大致上是正確的,但唐帝國早期實際上將中亞乃至西亞也納入了自己的版圖中,而這部分地區(qū)是李唐皇室在軍事和外交上最為關注的。
唐帝國早期最重要的軍事行動便是征服突厥。由于李唐皇室和西北、北方草原游牧民族有著血緣和文化上的關聯(lián),其外交政策也是基于對游牧民族政治與軍事結構的了解展開的。在唐太宗的外交政策下,突厥族的薛延陀部脫離突厥帝國,并于629年在唐朝軍隊的支持下摧毀了東突厥汗國。此后,唐太宗以“天可汗”的稱號同時對突厥和大唐進行統(tǒng)治。他并未混淆華夏與夷狄,他認為中華道德政治體系并不適合突厥人,應該以不同的方式進行統(tǒng)治。當然,這一切都是基于這樣一種觀念:所有民族最終都將納入中國。于此,“中國”的意識在對外征服中拓展為一個超越內外分別的二元帝國的想象,即傳統(tǒng)華夏的天子政體與對突厥的統(tǒng)治相結合,并為之后的對外部世界的軍事行動與內部世界的帝國地方行政制度安排奠定基礎。
從唐帝國的邊疆變化可以明顯看出繼征服東突厥后,640年唐帝國的軍隊占領了高昌,設置高昌縣,將帝國邊境推到了中亞;648年擊敗西突厥,占領龜茲,并在之后激勵了百余個都督府和州縣,將疆界推進至波斯。這是中國所有朝代中深入西方的最遠距離。而在早期百年里,突厥反復叛亂,中亞得而復失——在751年的一場敗仗后,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奪取了中亞地區(qū)的統(tǒng)治權。西北和北方邊疆上與異族的戰(zhàn)爭不斷,促使帝國前期在政治上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于此。
太宗言:“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边@一包含了外部世界的帝國理想落在內部世界的邊疆行政上,便是羈縻府州制度。羈縻府州的字面意思為“松散的軍區(qū)和轄區(qū)”,由唐帝國在被征服的異族地區(qū)設置州縣,其刺史或都督由當?shù)卦瓉淼牟柯浣y(tǒng)治者擔任,世襲任職。這些地區(qū)相對自治,為唐朝提供軍事援助,由唐朝在地方設置的行政機構都護府監(jiān)領。直到八世紀早期,有六大都護府分布于唐帝國邊境:安西、北庭、單于、安北、安東和安南,它們構成了唐帝國邊疆行政區(qū)劃的基礎,其中遠離李唐皇室血脈發(fā)源地的只有安南與安東都護府。
在西北和北方之外的地區(qū),唐帝國收復了隋朝末年獨立的越南大部分地區(qū),于679年設置了安南都護府;唐太宗征服高句麗的努力在668年由武后完成,其鄰國新羅則早早地成為李唐皇室的附庸。而在吐蕃方面,盡管它與唐戰(zhàn)爭不斷,但自641年文成公主入蕃以來吐蕃也從屬于唐宏偉帝國構想的一部分,和李唐皇室是“一家人”。729年棄隸縮贊贊普向唐玄宗上表:“和同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樂?!币粋€普遍認同的觀點是,朝鮮、日本、南詔和越南汲取了唐帝國的政治與文化,積極地尋求認同以加入中華世界秩序,包括國子監(jiān)觀禮、漢化佛學傳播、冊封典禮等。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北方和西北游牧民族是影響著唐帝國的外交與地方行政的主要因素,而對遙遠的地區(qū)則主要訴諸文化傳播。
唐帝國早期百年的“中國”意識在對外部世界的征服和內部世界的邊疆行政設置的互動中被建構,外部世界的夷狄逐漸認識到自己的民族和政治傳統(tǒng)也是中華帝國的一部分,它不屬于華夏傳統(tǒng),但它屬于“天可汗”領導的全新的唐帝國。通過羈縻府州,“中國”在地理上的版圖被再定義,“中國”意識前所未有地拓展。
本文嘗試著提出這樣一種觀點:在研究“中國”意識的建構及其他歷史主題時,或許可以引入“學習”的維度。唐以前的統(tǒng)治者對外部世界大部分持抵制態(tài)度,所以雙方的關系僅僅停留在劫掠和邊疆互貿上。而唐太宗的帝國想象將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同時包容進去,所以成為了“天可汗”,讓唐比之專制明清更成為了一個世界性的帝國。從學習的維度來理解這樣的歷史變化,會發(fā)現(xiàn)在參考以往朝代經驗和自身政權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學習——選擇”的行為模式,便是從根本上導致“中國”在唐代被建構為一個帝國性質存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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