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陶淵明是公元四五世紀(jì)之交的文化精英,其平生所面臨的重大社會問題是:(一)北方中原地區(qū)淪陷于胡人之手;(二)外來文化——佛教逐漸昌盛;(三)晉宋易代的歷史變遷。前兩方面的問題,他在作品中沒有什么反映,即使是在劉裕北伐一路高奏凱歌之際,他似乎也漠不關(guān)心中原的情況,因此,陸游“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這類詩句,就絕不會出現(xiàn)在陶淵明的筆下;而在陶淵明的時代,廬山佛教已經(jīng)極為昌盛了,他就生活在廬山腳下,對寺院的鐘聲竟如充耳不聞,對佛教沒有任何描述;真正對陶淵明發(fā)生影響的,乃是晉宋易代的歷史變遷,這一過程持續(xù)了將近二十年,先后有兩位晉朝的皇帝被害,就是晉安帝和晉恭帝。為此,他創(chuàng)作了晦澀的《述酒》詩,以揭露劉宋的篡弒之惡。
理想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淡出了政治旋渦的陶淵明更喜歡親近自然,皈依田園,于是田園詩成為詩人筆下最為美麗的文學(xué)景觀。
在陶淵明的田園詩中,我們很容易見到搖曳的樹木?!稓w園田居》五首其一: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園,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榆、柳、桃、李、桑,一連五種樹,構(gòu)成了一片美麗的田園風(fēng)光。而在冬日的風(fēng)雪中,梅樹和柳樹則交映于庭中:
風(fēng)雪送余運,無妨?xí)r已和。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蠟日》)為詩人的棲居增添了華美的色彩。堂前的桃、李、梅,就是詩人所說的“庭柯”: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停云》)
翩翩的飛鳥,如同自由的詩人,而鳥的鳴唱,也如同詩人的歌吟?!蹲x〈山海經(jīng)〉》其一: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欣有托”,是鳥的歡喜,“愛吾廬”,是詩人的熱愛。詩人推己及物,以人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鳥的歡樂,從而書寫了自己的極歡極樂?!杜c子儼等疏》:“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fù)歡然有喜?!边@正是詩人的自敘。
在陶淵明的文學(xué)世界中,松樹、桃樹和柳樹占據(jù)了最為突出的位置。我們看陶詩中的松樹:
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擬古》其五)
蒼蒼谷中樹,冬夏常如茲。年年見霜雪,誰謂不知時?(《擬古》其六)
這里描寫的也是青松,“凝霜殄異類”與“年年見霜雪”可以互證。而芳菊與青松的意象組合,尤可見詩人之精神: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和郭主簿》二首其二)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歸去來兮辭》)由此,松菊的意象深度融入了中國詩史。陶淵明《雜詩》其十二描繪了一株幼松的動人形象:
裊裊松摽崖,婉孌柔童子。年始三五間,喬柯何可倚。養(yǎng)色含津氣,粲然有心理。
《詩經(jīng)·齊風(fēng)·甫田》:“婉兮孌兮?!编嵭{注:“婉孌之童子,少自修飾?!北驹娒鑼憫已律系囊恢暧姿桑嗍[美好,宛如柔美的童子,其年齡尚幼,故枝條雖高,卻不可倚靠,但是,它如同孝子,色養(yǎng)事親,其心靈是非常美好的。詩人以松擬人,構(gòu)思非常新穎。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方宅”附近的東園里有一株挺拔的青松: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飲酒》其八)大概這株青松在東園中處于較低的位置,所以平時被其他草木所淹沒,如同左思《詠詩史》所言:“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倍坏┧E降,則眾草荒蕪,青松的枝條便卓然在目了。“連林”二句的表達(dá),乃是一種富有哲理的發(fā)現(xiàn),令人回味無窮。這種發(fā)現(xiàn)源于詩人與青松的契合。這株孤獨的青松,象征著詩人傲岸不屈的人格,深深寄托著詩人的情志: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招余情。(《停云》)
“東園之樹”就是指那株青松而言?!讹嬀啤菲渌模?/p>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思清遠(yuǎn),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一只失群的鳥日暮獨飛,最后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株孤松,因而棲居其上,獲得了青松的蔭蔽。詩言志,鳥顯然是詩人的象征。我們讀《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中》一詩:
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俗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南荊。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涼風(fēng)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與“臨流別友生”“中宵尚孤征”表達(dá)的意義如出一轍,而“托身已得所”,也就是“投冠旋舊墟”云云的意思。同時,東園的孤松之下,也是詩人與好友們聚會的場所?!讹嬀啤菲涫模?/p>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fù)醉。
“賞我趣”三字,尤見詩人的深心和雅意盡數(shù)寄托在這株青松之上。
至于桃花源的世界,則純?nèi)皇翘一?gòu)成的: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桃花源記》)
借助桃花林,詩人構(gòu)建了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衣食豐足,人人平等的理想國。
但是,攜帶著桃源夢,最后陪伴詩人的卻是白楊樹: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yán)霜九月中,送我出遠(yuǎn)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嶤。馬為仰天鳴,風(fēng)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fù)朝。千年不復(fù)朝,賢達(dá)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擬挽歌辭》三首其三)
在中古時代如泣如訴的挽歌之音中,偉大詩人陶淵明于遲暮之年、屬纊之際,唱出了迥出流俗的挽歌。他自覺身體之衰微,如西山殘照、秋圃荒樹,于是借挽歌自敘其人生觀。其《與子書》云:“天地賦命,有往必終,自古賢圣,誰能獨免?!薄锻旄柙姟菲湟辉唬骸坝猩赜兴溃缃K非命促?!被趯ι倪@種認(rèn)識和體察,陶淵明創(chuàng)作了這組挽歌?!盎钪娜?,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無所知,也不再得賞賜,他們的名無人記念。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的嫉妒,早都消滅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們永不再有分了。”(《舊約·傳道書》第九章)事實就是如此。所以,九原不可作,白骨生蒼苔,通常被挽歌詩的作者們視為生命的不幸;而陶淵明的偉大之處即在于將這種不幸說得自自在在,不落哀境,若非對人生、對宇宙大徹大悟,生平有定力定識,豈能如此!在荒草茫茫、白楊蕭蕭的肅殺氛圍中,詩人以逝者的眼光審視著自己死亡后的狀態(tài)、自己的葬禮以及親朋好友在葬禮上的悲傷和舉止。這種寫法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絕大創(chuàng)舉,與現(xiàn)代個別作家不謀而合。如土耳其作家奧罕·帕慕克榮獲諾獎的作品《我的名字叫紅》,其第一句就是:“如今我是一具尸體,一具躺在井底的尸體?!薄拔摇?,是這部長篇小說的主人公,是十六世紀(jì)在伊斯坦布爾被謀殺的一位畫家。這部詭異的小說的敘事從這位畫家的尸體的獨白開始,逐漸描繪出了奧斯曼帝國藝術(shù)、宗教、日常生活的整體歷史。陶淵明的這種現(xiàn)代性的創(chuàng)作意識從何而來?這就是《擬挽歌辭》留給我們的詩學(xué)之謎。
傳說老子李耳生而指李樹,因以為姓,佛祖釋迦摩尼則悟道于菩提樹下,而詩人陶淵明,或許是悟道于柳樹之下?“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五柳先生傳》),“作《五柳先生傳》以自況”(《宋書·陶潛傳》),這就是陶淵明的風(fēng)采?!皦粢娢辶?,已堪掛馬鞭。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顏尚書,笑有此贈》) [〔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之十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670頁]原來,李白也有一個五柳夢?。?/p>
無論是松、桃、榆、李,還是梅、桑、柳、楊,都是陶淵明的生命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