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毓慶
說到中國的清官,在傳說中第一位就是周初的召公。《詩經(jīng)·召南》的《甘棠》是一篇專門寫百懷念姓召公的詩。原詩云: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應該說,這篇詩的意思非常明確。召伯是周朝政府的一位高官,他在民眾中有很高的威望,深受民眾愛戴。這棵甘棠樹是他曾息止過的地方,至于他在樹下做了什么,詩中沒有明言。只是說他離開后,民眾出于對他的敬重、思念,對他曾止息過的這棵甘棠樹十分珍愛而加以保護。詩中反復詠嘆的只是因其人而愛其樹一意,這棵說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樹了,它有了故事,有了情感,它會向人訴說歷史,激發(fā)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
甘棠樹下的故事,主人公就是詩中的召伯。但召伯是誰?存在爭議。傳統(tǒng)認為召伯就是周初與周公齊名的召公奭。近現(xiàn)代學者,如梁啟超、陸侃如、傅斯年等,皆以為召伯指的是西周末期的召穆公虎,因為周宣王時的召穆公也可稱召公。季旭升先生根據(jù)金文資料,認定召伯即召公奭,并指斥疑古派方法之不當(陳致編:《跨學科視野下的詩經(jīng)研究·〈詩經(jīng)〉研究也應該走出疑古時代》)。看來就學術研究而言,這一問題會一直討論下去。就傳說而言,故事都集中在周初的召公奭身上。
在漢四家詩的解釋系統(tǒng)中,基本上認定召伯是周初的召公奭。召公奭所處的正是周朝的盛世,當時君明臣賢,一直是后世追求的理想社會。因而《召南》中的《甘棠》篇,無論其所詠的召伯是否召公奭,人們都愿意把他認定為周初四公之一。而且漢朝時,產(chǎn)生了召公在甘棠樹下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妒酚洝ぱ嗾俟兰摇氛f: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甘棠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
司馬遷是史學家,他是作為歷史事件來敘述這個故事的,因此比較簡單,只是說召公在鄉(xiāng)間視察時,臨時到了甘棠樹下,隨時解決民事糾紛,像包文正、海剛峰那樣斷案,公正無私,是大大的清官,所以問題處理得都很合理。他死后,人民懷念這位賢明的好官,便把這棵樹保護起來。學者們多認為司馬遷的記述代表了《魯詩》系統(tǒng)的傳統(tǒng)。這個傳說在劉向的筆下,便增多了一些內(nèi)容。劉向《說苑·貴德》說:
《詩》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薄秱鳌吩唬骸白躁円詵|者,周公主之。自陜以西者,召公主之?!闭俟雎?,當桑蠶之時,不欲變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聽斷焉。陜間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詠之。善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詠之。夫詩思然后積,積然后滿,滿然后發(fā),發(fā)由其道而致其位焉。百姓嘆其美而致其敬,甘棠之不伐也,政教惡乎不行?孔子曰:“吾于《甘棠》,見宗廟之敬也?!?/p>
這里增多了幾項內(nèi)容:一、召公就職的時間,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二、召公之所以舍于樹下,是不愿意擾民;三、百姓對召公太敬愛了,故形之于歌詠。
《韓詩》家的召公故事,比《魯詩》家要生動,而且內(nèi)容上出入也較大。《韓詩外傳》卷一說:
昔者周道之盛,召伯在朝,有司請營召以居。召伯曰:“嗟!以吾一身而勞百姓,此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庇谑浅龆蜔A庶于阡陌隴畝之間而聽斷焉。召伯暴處遠野,廬于樹下,百姓大說,耕桑者倍力以勸。于是歲大稔,家給人足。其后,在位者驕奢,不恤元元,稅賦繁數(shù),百姓困乏,耕桑失時。于是詩人見召伯之所休息樹下,美而歌之?!对姟吩唬骸氨纹吀侍?,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贝酥^也。
顯然這比《魯詩》里的故事內(nèi)容豐富多了。召公不愿意煩勞百姓為自己修宮室,于是結(jié)廬樹下。這體現(xiàn)了召公的清廉。他隨時到田野地頭視察,隨時解決民事糾紛,這體現(xiàn)了他的親政愛民。更有意思的是說:《甘棠》之作,并不是單純地歌頌召公,而是后世百姓為諷刺那些驕奢的官員而作的,是借古諷今的。這樣,這個故事便具有了十足的政治意味。在應劭《風俗通義》(卷一)中,召公甘棠的故事,又有了新的變化,其云:
燕召公奭與周同姓,武王滅紂,封召公于燕,成王時入據(jù)三公,出為二伯,自陜以西,召公主之。當農(nóng)桑之時,重為所煩勞,不舍鄉(xiāng)亭,止于棠樹之下聽訟決獄,各得其所,壽百九十余乃卒。后人思其德美,愛其樹而不敢伐,詩《甘棠》之所為作也。
孔子說:“仁者壽?!惫蔬@里把召公這位親政愛民的好官塑造成一位老壽星。鄭玄傳述《毛詩》家的傳說,在《毛詩箋》中說:“召伯,姬姓,名奭,食采于召,作上公,為二伯,后封于燕。此美其為伯之功,故言‘伯云。”又說:“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
通過漢儒在先秦遺說上的種種加工和推想,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形象越來越豐滿,而且有三個問題也在漢儒的努力下似乎坐實了:第一,召伯即召公奭;第二,召伯曾小憩于此甘棠樹下;第三,召伯曾于甘棠之下解決民事糾紛。這三個結(jié)論,披露了經(jīng)學家在此詩評斷中的邏輯推衍:第一,召伯是一好官,否則詩中不會出現(xiàn)睹樹懷人之詠;第二,這樣的好官只能產(chǎn)生在周初盛世;第三,好官一定是不擾民的,舍于甘棠下,即是不擾民的具體體現(xiàn);第四,好官一定是公正的,“聽斷”即是公正的體現(xiàn)。從古代戲劇小說中可以得到一個信息:在古人的心目中,公正廉明的清官,其最好的體現(xiàn)就在民事案件的審斷上。正是處于這樣的思考,產(chǎn)生了經(jīng)師們相互傳授的“召伯甘棠聽斷”的佳話。這樣的好官后世實在難見,故范成大聽見甘棠這個名字心中就震動,但他要入住一所叫“甘棠驛”的驛站時,心中便感到羞慚,寫詩道:“萬里三年醉嶺梅,東風刮地馬頭回。心勞政拙無遺愛,慚向甘棠驛里來?!?h3>甘棠在人心中長大
甘棠是什么樹呢?這對先民來說,心里是很清楚的。因為他們除農(nóng)業(yè)耕作外,還需要采集野果補充食物。何者甘,何者酸,心里是十分了然的。因而出現(xiàn)了表示性味的“甘棠”一名。可是到后來,人們遠離了采摘的生活經(jīng)驗,野果的酸甜苦辛大多便只是口耳傳來,很少親口品嘗,這便出現(xiàn)了混亂的解釋。我們只要翻一下關于《詩經(jīng)》名物解釋的書,就會發(fā)現(xiàn)諸多相互矛盾的說法。如姚炳《詩識名解》卷十三辨析說:“杜為甘棠,此《釋文》明文也。后又恐混于白者,故復釋為赤以別之,則赤棠為杜,杜為甘棠明矣。白者但有棠名,無杜名,并不可以甘名。陸璣謂棠美而杜惡,白者為棠,赤者為杜,其說相反?!墩f文》分牝為棠,牡為杜。鄭漁仲又謂南為棠,北為杜,要未可據(jù)。或云棠杜實二物,杜蓋小梨,實小于梨,大于棠;棠則海紅,嘉慶來禽之類。并存其說。”所謂“并存其說”,說明他自己并沒有搞清楚。諸家的分歧混亂,都是因為脫離開事物本身而從書本到書本所致,而古籍中同名異物者甚多,這就不免會節(jié)外生枝了。如果到民間聽聽老農(nóng)的說法,一切就全明白了。因為“甘棠”這個名字老百姓一直在叫著。如《詩總聞》說:“棠梨……今呼甘棠梨,相承舊語也?!敝约右弧袄妗弊?,是因為它與梨是一類的植物。甘棠梨和杜梨很相似,所以陸璣把它們混為一談,說:“甘棠,今棠梨,一名杜梨。”如果從語音上考察一下,事情便會更清楚。劉賾言:“蓋杜澀而棠甘。杜音同荼,又近吐,棠音同餳,又與嘗同。杜如荼苦而吐,棠如餳甘而嘗?!保ā秳①懶W著作二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1027 頁)這樣就很明白了?!疤摹焙汀梆h”音同,“餳”就是“糖”的古字,所以棠是甜的,故又稱甘棠或甘棠梨。棠梨是薔薇科落葉小喬木,一般高四米到十米,也有高達十三四米者。小枝棘刺狀,葉呈長卵形。
棠梨和杜梨,都是小樹種,因此鄭玄解釋此詩時說,召公不愿擾民,便“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注意“小棠”兩個字,說明這樹并不大。與此相應,毛公解釋“蔽芾甘棠”說:“蔽芾,小貌?!?孔穎達說:“此比于大木為小,故其下可息?!比覍Υ艘矡o異辭。可是“小棠”到了宋代,卻變成了大樹。
宋人有個邏輯,認為既然是召公所息止之樹,這必然是棵大樹,小樹如何止息?如歐陽修《詩本義》卷十三說:“毛、鄭皆謂:蔽芾,小貎;茇,舎也。召伯本以不欲煩勞人,故舍于棠下。棠可容人,舍其下則非小樹也。據(jù)詩意,乃召伯死后,思其人,愛其樹,而不忍伐。則作詩時益非小樹矣。毛、鄭謂蔽芾為小者,失詩義矣。蔽能蔽風日,俾人舍其下也;芾,茂盛貌。蔽芾,乃大樹之茂盛者也?!崩铋恕睹娫斀狻芬舱f:“以甘棠之木,而召伯舍其下,則非小木也。其曰蔽芾,乃大樹之蔽芾,能蔽風日也;此(指《我行其野》)言‘蔽芾其樗,亦是樗木蔽芾然,可以蔽風日,非始生也?!?范處義《詩補傳》也說:“棠之下可以作舍,則非小木矣?!?其后承此新說者比比,或以“蔽芾”為茂盛,如朱熹說:“蔽芾,盛貌?!被蛞詾椤瓣幟病保缤踬|(zhì);或以為“陰翳茂盛”,如嚴粲;或以為“乃蔽日干霄之大木”,如胡文英。清儒如姚炳、朱彬、洪頤煊、牟庭、李富孫、馬瑞辰等,則皆旁征博引,以證蔽芾為言樹蔭之大而茂盛。古朝鮮御制條問此篇之義,也說:“不他樹而必于棠者,為其枝茂而可蔭也?!苯裰畬W者基本遵從宋儒之說,如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說:“蔽芾,樹木高大茂密貌?!鼻f里《詩經(jīng)釋義》說:“蔽芾,樹木茂盛覆蓋之貌。”余冠英、韋鳳娟《詩經(jīng)與楚辭》譯此句為:“棠梨樹,高又大。”認為“蔽芾甘棠”是形容甘棠樹之高大茂盛,已成為主流觀點。
宋儒倡之,后儒和之,由此甘棠由小樹而變成子蔭天蔽日的大樹。這樣似乎更合于情理。有人更在此基礎上做文章,認為蔽芾有象征召公休德之義,只有形容其大,才與召公德望相稱。如顧起元《詩經(jīng)金丹》說:“每章首援‘蔽芾二字,即寓得召伯庇蔭吾民,有如此樹?!睆埓沃佟洞幵娪洝氛f:“每章冠以此句(指‘蔽芾甘棠句),乃南人望見樹陰,儼若召伯庇?吾民景像?!眲洹对娊?jīng)恒解》說:“此詩頌德,其詞莊重,用意在‘蔽芾二字,隱寓召伯之蔭民也?!狈阶谡\《說詩章義》也說:“‘蔽芾二字形容甘棠,正是形容召伯之庇蔭也。”
不過對于“甘棠變形記”,我們要看到其中起主導作用的乃是人們的觀念、意識,而非事物本身。作為學術研究,還需要追根問底。這里可注意者有三:第一,“蔽芾”本有微小之訓。如鐘麐《易書詩禮四經(jīng)正字考》卷三“巿即蔽芾甘棠之芾”條曰:“《爾雅·釋言》:‘芾,小也。郝蘭皋《義疏》曰:‘芾即巿字,市本蔽厀之名,經(jīng)典作芾。經(jīng)典作芾,借為蔽芾之字,而訓小,會意?!夺屧b》云:‘蔽,微也。微亦小,故《說文》云:‘蔽蔽,小草也。是蔽芾俱有小義?!钡诙?,毛、鄭并非不明樹大蔭廣更益于休憩,而以“小貌”“小棠”釋詩,此在今人看來為常識性錯誤者,必然是先師傳說如此。而且三家《詩》不見有異說,更可見其淵源有自。宋后學者,失去傳說依據(jù),純靠邏輯推導,其說恐難完全憑信。第三,甘棠樹本為小喬木,枝干短小,一般其大者也高不過十米左右,很難長成像大槐、大楊那樣的參天大樹,像胡文英所說的“蔽日干霄”的甘棠,幾乎見不到(長數(shù)百年者除外)?!靶∶病薄靶√摹闭f明其非大樹種。
考“蔽芾”雙聲,其初當作“蔽蔽”或“芾芾”。《說文》:“蔽蔽,小草也?!惫痧ァ墩f文解字義證》引此詩《毛傳》說“蔽蔽”宜作“蔽芾”。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釋詁》:蔽,微也?!稄V雅·釋詁》:蔽,障也。蔽蔽者,草木初生,微有所掩蔽,重言之猶‘夭夭‘灼灼之例?!庇帧独献印泛由瞎⒃唬骸氨?,覆蓋也。” “芾”字其義亦為蔽,《玉篇》作“巿”,云:“蔽巿,小皃?!墩f文》普活切,草木巿巿然,象形?!笔侵覆菽臼忌鷷r之茂盛狀態(tài)?!段倚衅湟啊酚小氨诬榔溟恕?,《箋》云:“樗之蔽芾始生,謂仲春之時?!标懙旅鳌夺屛摹吩疲骸氨诬?,葉始生貌?!庇纱丝磥?,此詩的蔽芾,當是形容小枝甘棠生長狀態(tài)的。后儒不知甘棠為何物,僅從書本到書本,脫離實際,遂以毛、鄭為非,實屬唐突。古朝鮮成海應《詩說》卷三說:“《甘棠》之詩,以其辭無隱奧,自《左傳》以來至韓魯之詩,皆一義也。但《毛傳》以‘蔽芾為‘小貌者,竊疑剪、伐、敗、拜皆非施于大樹故也?!逼湔f也非無道理。
召伯甘棠在哪里?早期文獻中沒有明確記載?!睹姟氛f在南國,《魯詩》說在“陜間”,偽子貢《詩傳》說在燕地。其實都是猜測。后人遂有了許多附會。如尹繼美《詩地理考略》說:“《括地志》:‘召伯廟在洛州壽安縣西北五里。召伯聽訟甘棠之下,周人思之,不伐其樹。后人懷其德,因立廟。有棠在九曲城東阜上。案:洛州,今河南府也。壽安縣,魏為甘棠縣,今河南府宜陽縣也。(潘氏《輿圖備考》:‘召伯城在宜陽縣,召伯循行南國時筑?!洞笄逡唤y(tǒng)志》:‘壽安故城,今宜陽縣治,相傳為周時召伯聽政之所。)又《詩地理考》引《九域志》:召伯甘棠樹,在陜州府署西南隅。今陜州南亦有甘棠驛。(《大清一統(tǒng)志》:召公祠在州治,《東州志》云:即召公聽政處。)”清陸奎勛《陸堂詩學》說得干脆:“大抵古賢名跡,爭相引重,地志之訛,不足置辨?!贝_實是這樣,所以我們也不必去考辨它。這里我們要談的是此篇的詩旨問題。
《毛詩序》說:“《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國。”此說最抽象,也最準確。從經(jīng)學的角度看,立意也最高遠??梢院w“思其人而愛其樹”之說。此后諸說,都很難脫此范圍。但具體解釋,則有諸多不同。約之有以下數(shù)說:
一、“不欲變民事”說。這是《魯詩》家的觀點,其意是說召公出巡,不愿意影響百姓的正常生活,故息止于甘棠下。
二、“愛惜民力”說。這是《齊詩》家的觀點,意言:召伯愛惜民力,怕妨礙百姓“農(nóng)業(yè)之務”,故舍于甘棠樹。
三、諷刺在位者“不恤元元”說。此《韓詩》家說。意言:詩人詠召伯甘棠的目的,在于風刺當政者不體恤百姓。是借古風今。
四、燕人懷召公說。此說由偽《詩傳》提出,其云:“召康公勤于勞民,燕人懷之,賦《甘棠》?!?/p>
五、館舍旁樹說。王夫之《詩經(jīng)稗疏》說:“此蓋召公所稅駕之館,階除之側(cè)偶有此木,政閑游衍,聊爾眄賞。后人因為禁畜,以寓去思耳?!?/p>
六、驛路之旁偶息說。姚炳《詩識名解》說:“愚謂召伯,侯國命吏,廵行所至,自有候館,斷無空止樹下而布化宣澤之理。此必驛路之旁偶一休?,人思其德,遂作勝跡耳。鄭氏謂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與《韓詩外傳》及《說苑》之說同,要是鑿論耳?!?/p>
七、“勸農(nóng)教稼”說。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云:“愚謂召伯之政,其浹洽人心,深入肌髓者,固非一時一事。而人之所以珍重愛惜,而獨不忍傷此甘棠樹者,必其當日勸農(nóng)教稼,或盡力溝洫時,嘗出而憩止其下。其后農(nóng)享其利,人樂其庥,每思召伯而不得見,唯此樹尚幢幢然繁陰茂葉,蔥蒨如故,故不覺睹樹思人,以為此召伯常憩止處也,而忍伐而敗之哉?”
八、“入朝過封”說。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合觀三家,是召公分陜后,因述職入朝,至其舊封召邑,不忍勞民,以妨農(nóng)務,聽訟棠下,卒后人思其德而作是詩?!?/p>
九、“美其開墾生聚”說。此為清儒王闿運說。其《詩傳補》云:“所茇,所立草舍。謂民初來,無所居,方伯為立舍也。今有道樹,則成聚落,田舍整齊矣,故本召伯之功,而以甘棠寄其愛,戒人毋翦斷伐去之也。聽訟非方伯之職,廬舍有定地,公家供其委積,不待經(jīng)過時乃煩勞民辦也?!秱鳌窡o此意,《箋》蓋以三家舊說增之,非王政太平之事?!庇忠詾椋骸绊?,勞息之謂。流亡新附之眾,當保安之,使得休息,如召伯意?!薄罢f舍者,僑寓客民,令與土著相安雜耕也”。
十、南國賴之以安說。明朱謀?《詩故》說:“《甘棠》,美召伯也。何美乎?為其分陜,能奉王政以正諸侯,使強不凌弱,眾不暴寡。江漢之間附庸小國,實賴之以安焉。故托喻甘棠蔽芾之及物以志感,豈聽訟棠下之說乎?”
十一、“奉持毋替”說。日本皆川愿《詩經(jīng)繹解》認為:“此篇言奉持其義,毋或替易。曩所擇之神明嘗臨矣,凡夫趨舍數(shù)變,無有恒操者,小人之行爾?!边@又與人的修行聯(lián)系到了一起。又以為“‘蔽芾連言者,蓋陰翳太盛可惡之意”?!?‘蔽芾甘棠者,蓋以甘棠比之奠后蘋藻,復行之時,物雖存情已亡,或易生厭心,故曰‘蔽芾也?!?/p>
十二、周人思召伯虎說。牟庭《詩切》說:“召伯,召穆公虎也。穆公以世職為王官伯,事厲王,宣王,幽王,既老而從平王東遷,糾合宗族,作《常棣》之詩。于時,國家新造,穆公勞來安定,劬勞于野,嘗宿甘棠樹下。其后穆公薨,而人思之,封殖其棠,以為遺愛,此詩所為作也?!?/p>
此種種異說,只是經(jīng)學家的不同理解,而非史學家的求實。因歷史久遠,對一些細節(jié)傳說,我們也只能存疑。唯“思其人而愛其樹”此一核心內(nèi)容,是可以確定的。
這篇詩從藝術上看,它的用韻和分節(jié),都較特殊,三句一章,須一氣讀之。章雖短而音卻長,全篇換章不換韻,讀之有一唱三嘆之感。在構思上,也很有特點,先具物象,用“蔽芾”二字,描寫甘棠樹的狀態(tài),油然使人回憶當年,猶如杜甫《送賈閣老出汝州》詩云:“西掖梧桐樹,空留一院陰?!比拔稹弊郑鋹?、保護之情宛然可見。前人妙評甚多,今摘于下,以資參考:
陳子龍《毛詩蒙引》引徐常吉曰:“三章雖一意,而辭有淺深。伐是伐其條干,敗則以手折之,拜則如人之拜。雖一小低曲之,尚有不忍者,益以見其愛之深也?!?/p>
又引張叔翹曰:“此詩南人寄愛一棠,而歌詠不置如此,徒以召伯一舍之故。詳味之,則召伯之有德于南人,南人之系心于召伯,無限意思,藹然于言外見之,真可謂善立言矣?!?/p>
范王孫《詩志》:“吟詠此詩,意味深長。一落今人之筆,便如嚼蠟,此其故何也?其大病在題前早提召伯,詩意冷妙處在末后一點。若早提出,豈不索然乎?又于召伯處添感德語,于翦伐處添護惜語,于甘棠處添點染語,而不知皆題暈也,宜深戒之。”
高儕鶴《詩經(jīng)圖譜慧解》:“此詩須得一種追慕之神,須知是去后,不是沒后,須見思召伯之德,而愛及其樹,非睹物而后興思也?!鹱质遣蝗桃?,非相戒也。”
范紫登、高介石《詩經(jīng)體注圖考大全》:“通章因思德而愛樹,非見樹方思人也,召伯布政行惠,在南人夢想間,惜無可以留召伯之音容者?;驀L舍止甘棠之下,遂相與志而護之。其實追慕之神,全在甘棠外。通詩絕不道出思德字,說詩者須意會方得?!?/p>
方宗城《說詩章義》:“《甘棠》三章,‘勿伐重,‘勿敗輕,‘勿拜更輕。一層輕一層,正是一層深一層。接連三召伯,正見永矢弗忘也。‘蔽芾二字形容甘棠,正是形容召伯之庇蔭也?!?/p>
李詒經(jīng)《詩經(jīng)蠹簡》:“此即南國之思召伯,以明文王之德化也。贊召伯不就當時稱之者說,卻就后人思之者說。說思之又不直就召伯說,卻就愛護甘棠說,是加多少倍用筆也?!?/p>
又:“一章十二個字,而情味之長,千回萬回阻之不盡。若將召伯淪肌浹髓之德政,條條畫出者,然奇極矣,妙極矣。”
又:“須知此詩之妙,全是末句安插的好。若將此句著在首句之下,次句之上,則開首既無突兀之勢,末了亦那得淵永不盡之情致乎?”
《詩》之作為經(jīng),其倫理道德意義以及對世道人
心的教育意義最為顯著者,可首推《甘棠》。詩中沒有過多的歷史交代,也沒有一句頌德、詠功之語,卻把一位活在民眾心中的好官的高大形象活活地呈現(xiàn)了出來。百姓連他曾經(jīng)息止過的一棵不大的樹,都不忍傷害而加以保護,更何況人呢?至于說召伯如何教民愛民,如何不忍勞民,如何為民操勞,這一切都已不必再說,你只要努力思考一個問題就都可以解決了,就是:為官者如何才能德如召伯?
《甘棠》一篇最大的意義,就在于為后世官民者以啟迪。宋人袁燮在給皇帝講授《甘棠》時,曾有過如下的一番宏論:
臣聞:人心未易感也,而感人之深者,其惟盛德之君子乎?《甘棠》之詩是巳。……人之為政,悅?cè)诵挠谝粫r者易,得人心于悠久者難。衣食之分人,乘輿之濟涉,非不悅也,而君子則曰小惠未遍,曰惠而不知為政。淺狹如此,又安能使人悠久而不釋歟?召伯誠心愛民,不自隆貴,草居露宿,聽訟于甘棠之下,未嘗任智術要民譽也。而當時愛慕之,后人追思之,見彼甘棠以為所憩之地,而相與共存之,不惟勿伐勿敗,雖屈而下之亦所不忍,何其入人之深耶?意者悉其聰明,致其忠愛,斷其是非曲直無毫發(fā)之差,亦猶皋陶明刑,邁種厥德,而黎民懷之。凡形于聽訟者,皆是心也。心純乎天,發(fā)而為政,皆與天合。以我之心感民之心,民之不能忘,由我之不可忘也。周、召分陜而治,召伯之令名得與周公并傳,殆非偶然者。三復此詩,其得人心如此,豈不偉哉!后之號為能吏者,率以強敏相尚,慘刻為賢,民疾視之不暇,豈復有愛之久而不巳者?由是觀之,人君之用人,當取夫材之足以集事者歟?抑取夫德之足以感人者歟?誦《甘棠》之詩,宜知所決擇矣。(《絜齋毛詩經(jīng)筵講義》卷一)
經(jīng)筵講授,無疑是對經(jīng)學意義的充分發(fā)揮,其目的在于指導當下的皇朝政治。袁燮的講述基本上把握住了《甘棠》的道德意義指向,其核心問題是要說明官民在德不在智。而這德不是小恩小惠,而是要“致其忠愛”, “以我之心感民之心”。同時描繪了“后之號為能吏者”的可憎形象,以與召伯對比,要使皇帝從《甘棠》詩中悟出在用人的標準問題上,“知所決擇”。因為這是給最高統(tǒng)治者講,故只能到此為止。而對一般官吏來說,則是要從召伯身上得到啟示,勿以“智術要民”,召伯便是榜樣。
中國的百姓實在太善良了,他們有許多善良的期待,不敢忘記也不會忘記任何有功于他們的人。在山西中部的介休張壁,有一座可罕廟。在漢人地區(qū)為何會有夷狄之君的廟呢?這非常發(fā)人深思。顯然這位可罕乃是一位有功于民者,故歿后,民不忘其德,而為之立廟奉祀。他們對于異族之君尚且如此,何況屬于本我族類的清官良吏呢?正是百姓對于有德者的期待與思念,才有了《甘棠》之作?!俄n詩》認為這篇是作者面對“在位者驕奢,不恤元元,稅賦繁數(shù),百姓困乏,耕桑失時”的現(xiàn)實,以歌美召伯的方式來諷諭時政的。這樣的解釋雖未必符合原意,但卻有十足的現(xiàn)實意義,且表達了無數(shù)歌詠《甘棠》者的心懷。
由于《甘棠》詩的影響,在中國大地上,“甘棠”作為一個文化符號,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以“甘棠”為內(nèi)容的歌詠和以之命名的地名。如曹伯啟“東都供帳榮疏傅,南國甘棠憶召公”;成廷珪“小儒狂斐在,有頌繼甘棠”;丁鶴年“河陽花,武昌柳,勿剪勿伐公知否?邑人愛護比甘棠,一歲春風一回首”; 王紱“絳人南守甘棠在,此去謳歌士庶傳”; 畬翔“蔽芾甘棠歌勿翦,采芳無計薦南州”; 施閏章“召伯甘棠在,應知惠政多”等,雖說有些詩近于恭維,但也反映了召伯甘棠的楷模意義。以甘棠命名的如甘棠驛、甘棠城、甘棠館等,有些是百姓期待如召伯者而附會的,像前面提到的《括地志》《九域志》之屬即屬此類,有些則是百姓對有功于民者的標榜,如《明一統(tǒng)志》載揚州府有甘棠廟:“在府城東北四十五里。晉謝安鎮(zhèn)廣陵,有善政,郡人立廟祀焉?!本沤懈侍暮骸霸诟悄?,一名景星湖。唐刺史李渤筑堤于湖之陽,人不病涉,遂名李渤湖。張洪靖以方召伯,故又名甘棠湖?!贝送庠凇肚逡唤y(tǒng)志》中尚有甘棠橋、甘棠渠、甘棠宅之類的名目,這無疑寄寓了善良百姓的善良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