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的大樹

高正達

一

“爹，我媽不見了，電話也打不通?！?/p>

王友根在濱河森林公園散步，望著一棵棵移植進城的大樹，像傷病員一樣纏著繃帶、杵著拐杖，動了惻隱之心，想寫篇散文。正在思考主題和角度，突然接到大兒子大寶帶著哭腔的電話，王友根也一下子懵了。

“別急、別急，慢慢說?！?/p>

王友根畢竟當過多年的村委會治保主任兼調(diào)解委員，參與過不少突發(fā)事件的處置，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大兒子王寶山雖然一本畢業(yè)，但為人處世、社會經(jīng)驗在王友根眼里還很稚嫩，遇事總是干著急，束手無策。知子莫若父，王友根一邊安慰大兒子大寶，一邊詢問事情的經(jīng)過。

原來，王友根的妻子素珍在省城領(lǐng)小孫女，小孫女上幼兒園后，只需早晚接送，勤勞慣了的素珍實在閑不住，便在小區(qū)里撿紙板賣。她還把陽臺上的花草拔掉，種上小蔥、芫荽、青菜。兒子兒媳不準她把紙板拿回家，說是把細菌病毒帶回家了，還把她撿好的一捆紙板丟出去，把她種的菜拔掉又重新種成花，為此引發(fā)爭吵。第二天是星期天，兒子兒媳睡了個懶覺起來，發(fā)現(xiàn)早點沒做，到素珍房間一看，沒有人，衣柜開著門，里面的衣服也不見了。

依王友根對妻子這么多年的了解，她不會有什么過激行為。她要么是外出打工，要么是一氣之下回滇西農(nóng)村老家了。王友根馬上用電話安排兒子大寶，先到小區(qū)門口菜市場那家榨油坊里看看。開榨油坊的夫妻倆是老家同一個鎮(zhèn)的老鄉(xiāng)，王友根到省城度假度周末，與妻子一起買菜時，認識了開榨油坊加工生態(tài)菜籽油的老鄉(xiāng)。之后素珍每逢買菜都要到榨油坊里坐坐，拉拉話。獨自從農(nóng)村進入省城后，離開了朝夕相處的鄉(xiāng)親，素珍猶如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聽到鄉(xiāng)音讓素珍感到無比的親切。王友根接著安排兒子大寶，如果榨油坊里沒有，馬上到長途汽車站和火車站找找。

通話中，王友根的手機響起“嘀嘀”的來電聲。掛了大兒子大寶的電話，看未接來電是小兒子二寶打來的，便立即回過去。

“爹，我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我哥他兩口子！”小兒子二寶也得到消息，情緒有些激動地說：“我和小玉馬上坐動車到省城找我媽，這回找到我媽，讓她來跟我們過，別讓她再受我哥他們兩口子的窩囊氣?！?/p>

“你們先別急著上省城，偌大個省城，你媽不開機你們?nèi)ツ睦镎遥楷F(xiàn)在不是說氣話的時候，你媽一定是賭氣回老家了。晚飯后，你們兩口子到縣城車站守候，看給能接到她。你哥他們現(xiàn)在也急得夠嗆，你不能打電話責怪他們。另外，過一段時間給你媽打一次電話，看她哪哈會開機。”

短短十多分鐘，就安頓好兩個兒子，王友根舒了口氣。自從到市里謀生，王友根的工作相對輕松，便重拾年輕時的文學(xué)夢，相繼在市報和市文聯(lián)的文學(xué)刊物發(fā)了幾篇散文，還被市作協(xié)發(fā)展為會員。被剛才的家庭風波一攪，王友根思緒被打亂，無心再觀察進城的大樹、構(gòu)思作品。雖然他敢肯定，妻子不會做傻事，但一個識字不多的農(nóng)村婦女從未單獨出過遠門，以往每次從老家農(nóng)村到省城，或從省城回老家農(nóng)村都有家人陪伴。這回她一個人出行，使用電子票、用身份證安檢，特別是疫情防控期間，掃健康碼等等她一樣都不會。王友根還是擔心妻子遇到困難，或遇到壞人上當受騙。

二

王友根的老家在滇西農(nóng)村一個小壩子里，在村里算得上幸福之家。由于在業(yè)余新聞寫作上小有名氣，王友根過了而立之年后，告別了半工半農(nóng)的村干部，被市里一家大型民營企業(yè)的企業(yè)文化部聘用，負責企業(yè)內(nèi)刊采編工作，工資外有五險一金，成了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兩個兒子相繼考上大學(xué)，大寶王寶山一本，二寶王寶龍二本。大寶畢業(yè)后順利進入一家國企。兩年后，二寶畢業(yè)考取教師事業(yè)編制，分在離縣城不遠的一所小學(xué)。當同齡人大多工作無著落，還在單飛的時候，大寶的房子買在省城，二寶的房子買在縣城，兩個兒子都是有房有車，盡管只是付了首付，首付也是王友根夫妻倆拿出大半輩子的積蓄付的。當時看到村里那些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外出打工幾年后，紛紛回家蓋鋼混小洋樓，妻子曾經(jīng)跟王友根商量，也蓋棟小洋樓。王友根說，今后兩個兒子必定在城市買房，蓋小洋樓誰住，家里的磚瓦結(jié)構(gòu)的民房才蓋起二十多年，足夠我們這輩子住了，還是把蓋房錢留給他們買房時的首付吧。雖然兩個兒子每月還要還房貸車貸，但畢竟都是在城市里有車有房族。最讓王友根夫妻倆高興的是，兩個兒子在畢業(yè)兩三年內(nèi)，相繼結(jié)婚，大寶給他們添了個孫女，二寶緊接著給他們添了個孫子。王友根拿著比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還要略高的工資，妻子在家種地養(yǎng)奶牛，一年也能苦個兩三萬。每年春節(jié)，一家人回到老家團圓，門口擺著兩輛小轎車，令村里人羨慕。村里也有買車的，但為了實用大多買微型車，客貨兩用。村里的中老年人大多不懂轎車的品牌，不知道王友根家門口的兩輛轎車只是十萬出頭點的中低檔車，在大多數(shù)村民眼里只要是小轎車都是一樣的，代表一種生活檔次。每當王友根夫妻倆聽到村人夸獎他們兩個兒子都成器，笑得像米花糖一樣，心里像蜜一樣甜。

可就是這樣幸福的一家子還是有煩心事。大兒媳和小兒媳在同一年懷孕，相差只是半年，誰來帶孫子就成了王友根操勞的事。小兒子二寶那里還好說，二兒媳是獨生女，親家公和親家母都是退休職工，住在縣城，年齡不算大，身體還硬朗，他們都樂意帶外孫。大兒子大寶這邊就有些麻煩。大兒媳的父母都在省外領(lǐng)孫子。本來讓妻子素珍去帶，不必再一個人在家種地，有個完美的歸宿，免得一家人牽掛。但素珍說什么也不去帶。不是她沒良心，而是她過不慣城市生活。自從王友根到市里工作后，農(nóng)閑時讓素珍到城里住幾天，幫他洗洗衣服，在城里一處逛逛。素珍每次到城里最多待三天就要吵著要回鄉(xiāng)下，說什么在城里一出門車和人比蒼蠅蚊子還多，空氣中彌漫著汽車尾氣，令人呼吸困難。進門就像關(guān)進籠子里，諞殼子（聊天）伴也沒有。樓道里遇到的都是陌生人，招呼也不打，還用警惕的目光盯著她，實在受不了。哪像鄉(xiāng)下，空氣清新，在田里干活，隔著田埂互相諞殼子，干活一點也不累。在村子里誰家也不關(guān)大門，大門進二門出，走東家串西家，遇著吃就吃，遇著幫忙就幫忙，整個村就像一家人。素珍每次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進門放下包要先到田壩里逛一圈，或是到鄰居家串門，離開家鄉(xiāng)幾天就像久別一樣。隔壁鄰居都勸素珍說，去帶孫孫是去大城市享福、盡享天倫之樂。而素珍卻說，她寧愿在家把一年苦的錢給兒子請保姆，也不愿去大城市里受罪。要帶只能把小孫女帶回老家農(nóng)村帶。但兒子兒媳又不同意。

王友根想盡一切辦法做妻子的思想工作。雖然他在報刊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過，國外的觀念是子女到了18歲，父母就不再管了，讓子女自立。但是國情不同，傳統(tǒng)觀念一時難以改變。國內(nèi)也有文章說，父母沒有義務(wù)一定要幫子女帶孩子，關(guān)鍵看身體狀況和自愿。也曾看到過農(nóng)村老人到城里帶孫孫的苦衷：說是享福吧，干不完的家務(wù)，說是保姆吧沒有工資，說是家吧沒有主權(quán)。但王友根考慮的是：一是兒子沒能力請保姆，二是妻子一人在家種地，男活女活一肩挑。讓她把土地流轉(zhuǎn)出去幾畝，她不聽，讓她多雇幾個工她舍不得花錢，除了農(nóng)忙搶節(jié)令少量雇幾個工，都是一個人起早貪黑地在田里勞作。讓妻子到城里領(lǐng)小孫女，既幫助了兒子，又免得一家人老是牽掛獨自一人在家種地的素珍。這是家庭最完美的轉(zhuǎn)折。

全家人做了素珍幾個月的思想工作，該說的話都說盡，該比喻的都比完，最終，素珍與大寶約法三章，一不能隨意指責她，二節(jié)假日周末要給她自由，三等孫女領(lǐng)大些她要去打工，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老家農(nóng)村到省城帶孫女。

三

“叮咚”。

王友根的手機響起微信消息提示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微信是大兒媳發(fā)來的。果然不出王友根所料，素珍真到過老鄉(xiāng)的榨油坊。她編了個理由說老家有急事，需趕回去一趟，兒子兒媳不在家，請老鄉(xiāng)幫忙買張動車票。榨油坊的老鄉(xiāng)信以為真，馬上用手機幫素珍買了票，幫她填報了健康碼，還利用給客戶送貨的機會，把素珍送到火車站。大寶和大兒媳正開車趕往火車站。

“找到你媽不要去扯誰對誰錯的事，作為晚輩你們先給她認個錯，先把她勸回去再說?！被赝晷畔?，王友根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轉(zhuǎn)回那些移植進城的大樹旁，繼續(xù)構(gòu)思作品。半個小時后，王友根的手機又響起視頻通話鈴聲，是大兒子大寶打來的。按下接聽鍵，手機屏幕上畫面搖搖晃晃的、忽上忽下，一會是屋頂鋼架，一會是地板，還有警務(wù)人員，人聲嘈雜，令王友根眼花繚亂，捕捉到一幀畫面信息，應(yīng)該是火車站候車大廳。

“喂，大寶。喂，大寶?！笔謾C里始終是雜音，屏幕依然是晃來晃去，沒有看到大寶的面孔，只聽到大寶哀求素珍的聲音。幾分鐘后，手機屏幕停止晃動，出現(xiàn)了大寶焦急、無奈的臉。

“爹，我媽找到了，在火車站，但她死活不跟我們回去，拉扯中還驚動了警察。”

“把手機遞給你媽，你們離開你媽幾步，我單獨跟她說?！?/p>

“媽，我爹單獨跟你說話?！?/p>

手機晃了幾下后，出現(xiàn)妻子素珍的臉，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

“事情我都知道了，都是他們不對，但你也要給他們個改錯的機會?！蓖跤迅钪拮拥钠猓鍪轮荒芎?，不能罵?！霸僬f了，你也是當阿奶的人了，不能太任性?！?/p>

“不，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這次是鐵了心要回農(nóng)村老家?！彼卣鋽蒯斀罔F地說。

“好、好、好，我同意你。但是你去的時候是他們開車把你接去的，要回來必須讓他們把你送回來。我也來接你，我馬上坐動車來省城接你，但你現(xiàn)在必須先跟他們回去。”遠程遙控調(diào)和，容不得王友根細說，只有快刀斬亂麻，用緩兵之計把妻子盡快勸離公共場所，先回到兒子家再說。

“你真的來接我？”素珍有點不大相信。

“做好晚飯等我一起吃?！?/p>

四

每次坐動車到省城與家人團聚，王友根總是提前訂票，選靠窗的座位，一路上觀賞山光水色，并用手機記下描寫景色的句子和瞬間閃現(xiàn)的靈感。這次臨時訂票，只買到一張站票。王友根在車廂最后一排座位后的空隙處，從包里拿出一本書，墊在地板上，盤腿坐下，送妻子到省城帶小孫女時的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

大兒子開車回到滇西農(nóng)村老家接妻子素珍到省城帶孫女時，王友根特意請了公休假，送妻子到省城，并在省城待了一個多星期，陪妻子買菜做飯，教她坐公交、地鐵，教她使用小區(qū)門禁和電梯，教她走斑馬線過紅綠燈……

仔細想想自己常年在外打拼，妻子素珍一人在家操持也不容易，男活女活一肩挑，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條。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素珍個性太強，家中什么事都是她說了算。王友根父子三人回到家，連掃個地垃圾怎么歸類她都要安排過問。王友根倒也習慣了，事事依著妻子，圖個相安無事。如果跟她爭執(zhí)，帶來的只會是無休止的吵鬧，根本吵不出個誰是誰非。兩個兒子就不一樣了。小的時候十分聽素珍的話，放學(xué)回家，寫完作業(yè)，煮飯、喂牲口，素珍安排什么就做什么。到了讀高中就不一樣了，周末回到家，除了洗洗自己的衣服，就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不再愿意干家務(wù)。素珍向王友根訴苦，王友根說高中課業(yè)負擔重，周末就讓他們放松一下吧。王友根常對妻子說，兒子長大了，要學(xué)會尊重他們，與他們平等相處。平時王友根安排兒子干家務(w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兒子都樂意去做。而素珍對兒子始終改不了命令、教訓(xùn)的口氣，兒子干脆來個不理。最讓素珍難以接受的是不干家務(wù)就算了，還指責她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什么煮青菜不能蓋鍋蓋、洗碗要用洗滌劑、說話太嘮叨……

在王友根眼里，素珍很優(yōu)秀，兒子兒媳也不錯，但是兩代人的觀念、習慣始終難以融合。雖然沒有大的家庭矛盾，但鍋碗瓢盆、雞毛蒜皮的事卻不時發(fā)生，要想解決卻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清官都難斷家務(wù)事呢。

五

王友根到達兒子所在的小區(qū)時天已擦黑。熟門熟路，他到了門口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他沒有按門鈴，直接用鑰匙打開門。妻子素珍、兒子和兒媳在客廳沙發(fā)上各坐一方玩手機，小孫女媛媛獨自在看動畫片。只有小孫女媛媛喊了聲“爺爺”又繼續(xù)看動畫片，誰也沒和他打招呼，氣氛有些沉悶。餐桌上已擺好飯菜。素珍和兒子、兒媳陰沉著臉，相繼默默走向餐桌。王友根一看桌上菜的花樣就知道是兒子做的，兒媳婦不大會做菜，兒子會燒幾個菜，但不常做，只是在周末有興趣的時候，或者沒人做飯的時候，才露一手。雖然兒子嫌素珍燒的菜不好吃，絕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素珍做飯。

兒子大寶吃了兩口飯說：“我媽……”

王友根當即打斷兒子的話說：“先吃飯，什么事等吃完飯再說?！?/p>

吃完飯，王友根先是到陽臺上抽了支煙。裝修房子時，兒子兒媳考慮到王友根煙癮大，陽臺裝成半封閉，就是專門為他抽煙設(shè)計的。王友根抽完煙回到客廳，依然是他進門時的景象，各自玩手機，小孫女看電視。桌子上的碗筷還擺著，王友根便系上圍裙，捋起袖子收碗筷。

兒媳婦不好意思地跑過來說：“爸，我來洗吧?！?/p>

“沒事，只當鍛煉身體?！?/p>

王友根洗完碗，到客廳坐下說：“都別玩手機了。這件事也難以爭個誰對誰錯，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過不去的，今后互相都多包容點。”

“我們拿給她零用錢她不要，偏要去撿垃圾，讓鄰居怎么看我，親戚知道后又怎么想？”兒子訴苦。

“最受不了的是周末帶她出去逛逛公園吃頓飯，她偏不去，要一個人在家吃剩飯?！眱合眿D也一肚子委屈。

“我喜歡安靜，不喜歡熱鬧的地方，難道我連最起碼的人身自由也沒有？”

母子、兒媳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比一個聲音大。眼看又要吵成一鍋粥，王友根低吼到：“誰也別說了。你們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家長？”王友根不愧是基層調(diào)解干部出身，平時勸說家人話不拉雜，有理有據(jù)、公平公正、點到為止，又是文化人，在家人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母子三人看到王友根生氣了，馬上緘口不語。王友根放緩聲調(diào)對妻子素珍說：“你先回房間去，我一會又找你交流?！?/p>

妻子走后，王友根語重心長地對兒子兒媳說：“你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媽是個識字不多的農(nóng)村婦女，觀念和生活習慣和你們完全不同。她為了幫你們帶娃娃，放棄了自由自在，離開住習慣了的農(nóng)村環(huán)境，來到陌生的城市。作為晚輩你們應(yīng)該多順從她、包容她、遷就她。她勤勞節(jié)儉慣了，這沒有錯，你們要尊重她。給你們買房付首付時，你媽也拿出了5萬，那是她半輩子的積蓄。她要是不節(jié)儉，哪來的這點積蓄。你們給她錢她不要，你們就不會換種方式嗎？山河易改，秉性難移，你們非要去改造她，非要跟她上綱上線的，不發(fā)生爭吵才怪呢。”

兒子、兒媳默默地低下頭。

王友根接著說：“你媽的脾氣是服軟不服硬，對她只能是跟她商量的口氣，命令式或教訓(xùn)的口氣她是絕對接受不了的。你們好好對她，她在這里幫你們領(lǐng)娃娃、做飯，你們兩個人可以安心上班，還房貸的壓力也不大。如果她不在這里幫你們了，你們面臨的是要么請保姆，一個月要花掉幾千塊錢的工資，要么辭職一個在家?guī)蓿瑑H靠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家糊口、要還房貸，日子會過得很艱難。如果你們實在容不下你媽的脾氣，你們明確提出來，我立即把她帶走。”

“我們也沒說不要媽在這里，只是脾氣么一個改一點?！眱合眿D知道王友根說話歷來是說一不二，一下緊張起來，馬上說出一句不硬不軟的話。

“好。既然是這樣，你媽由我做工作勸說，糾紛到此為止，過去的事誰也不準再提，一切重新開始。你們也早點休息，我去勸說你媽?！?/p>

六

王友根到妻子的房間，妻子已經(jīng)睡了。以往王友根到省城兒子家時，妻子總是會有些小激動。而這次也許是妻子的氣還沒消，也就沒打擾她。仔細端詳妻子面孔，王友根覺得妻子的臉色比在家種地時白了一些。妻子年輕時稱得上是村花級別，結(jié)婚后，長年累月在農(nóng)田里勞作，高原紫外線的照射，使她白嫩的臉漸漸變黑，現(xiàn)在臉色雖然變白了些，但眼角出現(xiàn)的魚尾紋已經(jīng)很深，脖頸臉部之間，幾條蚯蚓順著下巴一直爬到耳下。妻子比自己小三歲，卻顯得比自己還要滄桑，這都是獨自一人操持家里家外造成的。單位那些同齡女同事整天想的是養(yǎng)生、美容，而妻子卻在想如何多掙一分錢補貼家用。王友根心中升起無限的愧疚，暗暗發(fā)誓，從今以后，除了原則性的問題，要充分尊重妻子的意愿，即使她有什么做得不妥的也不再隨意指責她。

王友根躡手躡腳地上床，躺了一會兒妻子還是一動不動。他伸手輕輕撫摸了妻子一下，看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沒想到妻子猛然翻轉(zhuǎn)身子，緊緊抱住他……

親熱過后，素珍余怒盡消，仿佛從一頭被惹怒的獅子變成一只溫順的小綿羊，小鳥依人樣躺在丈夫的胳膊彎里，沉浸在夫妻小別的重逢中。靜靜地享受幾分鐘后，素珍溫柔中帶著一絲撒嬌地說：“夫妻分居兩地真是太殘酷了，想你的時候不得相見，害得我這把年紀了還做那種說不出口的夢?！?/p>

“我們應(yīng)該算是幸福的了。村里比我們年齡還小的夫妻，其中一個到省外打工，一年就春節(jié)相聚一次。我兩三個星期就來省城一次，最多時也就隔個把月。今后，只要不遇著加班，我盡量兩個星期來一次?！?/p>

妻子含情脈脈地“嗯”了一聲。

王友根感到勸說妻子的最佳時機到了。和妻子生活了大半輩子，王友根總結(jié)出，要勸說妻子，必須時機要拿捏準。如果妻子在氣頭上，說什么她也聽不進去，只會以永不服輸?shù)捻g勁越吵越兇。只有在她心平氣和的時候，和風細雨地勸說，她才會聽得進去。說到她的錯處時，她只會“嘿嘿”笑兩聲?！昂俸佟钡男β暰褪瞧拮诱J錯的一種表達方式。

王友根把妻子摟緊一些，心平氣和地說：“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他們說了你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是自己的兒女，又不是外人。牛尾巴打牛屁股它不疼。你還得在這里領(lǐng)小孫女。我們的兩個兒子不都是她奶奶領(lǐng)大的嗎。小區(qū)里從農(nóng)村來領(lǐng)孫孫的人不少，你要走了名氣也沒有。再說如果你走了，他們面臨著請保姆，或者辭職一個領(lǐng)娃娃。剛才在客廳我批評他們了，他們已經(jīng)認錯。你也要改點脾氣，都當阿奶的人了，不要太任性，有時他們說得對的你也要聽。這段時間鬧新冠肺炎疫情，你就先不要撿紙板一段時間。你有沒有在手機上看到，外省的一個地方發(fā)生聚集性感染，就是因為垃圾上帶的病毒?！?/p>

“繼續(xù)在這里領(lǐng)媛媛也可以，但是讓他們給我找個工作，整天閑起把人的意志也磨平、身體也閑軟掉。村里的同齡人出去打工一年至少也還苦個兩三萬，我在這里一分錢苦不著，一點成就感也沒有。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無用的人?！?/p>

妻子不再鬧著要回農(nóng)村老家，王友根又有在村委會時成功調(diào)解一起糾紛的成就感。他當即興奮地承諾到：“沒問題，為了你鍛煉身體、精神充實，我同意你，但不能急，只能慢慢找。因為要找個跟接送媛媛時間不沖突的工作不是很容易。不管找到什么工作，掙多掙少無所謂，你開心就行。其實你領(lǐng)媛媛，相當于為他們省下請保姆的錢，或者把兒媳婦替換出來去上班，兒媳婦的工資就是你的成就感。”

王友根的話無懈可擊，妻子便轉(zhuǎn)移了話題?！巴尥扌〉臅r候生活困難，又苦又累，但苦的高興，對未來充滿希望。如今吃穿不愁，娃娃也成器了，但跟他們閑也閑不攏，談也談不攏，一說話就受他們褒湯（滇西方言批評指責的意思）。村里人都說我來城里享福，其實還不如在農(nóng)田里干活自在。在這里雖然條件好，但始終缺少家的感覺，大事小情都要問他們，一點自主權(quán)都沒有。他們看不慣我，我也看不慣他們，花錢大手大腳的，哪像是過日子的人。”

“你可以多找小區(qū)里農(nóng)村來領(lǐng)孫孫的同齡人一起閑，互相交流，共同語言會多些。花錢大手大腳，是因為他們掙得來，這是年輕人的生活方式。甭管他們?！?/p>

“等媛媛大一點，我還是要回農(nóng)村老家。養(yǎng)幾只雞，種點生態(tài)菜，自由自在的?！?/p>

“那到了動不起那天呢？”

“到了那山砍那柴。到時如何管我們是娃娃們的事了。”

“這個也答應(yīng)你，等到我退休，要么我們都在省城過，要么一起回農(nóng)村老家。也可以大寶家、二寶家、農(nóng)村老家輪流住。你高興住哪，我就陪你住哪?！?/p>

素珍更緊地依偎著王友根。王友根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

七

王友根在省城陪伴妻子了一個星期，他要在兩代人之間調(diào)和，防止吵架的事死灰復(fù)燃。時間是讓人消氣的良藥，一家人又逐漸恢復(fù)到有說有笑的時候。王友根打算周末過完小孫女媛媛的生日就返回他工作的城市。一家人難得團聚，他提議全家一起去逛公園，也為小孫女慶生。

洛龍公園位于省城新區(qū)中間的一片丘陵地帶，洛龍河穿園而過，饅頭似的幾座小山丘環(huán)繞著洛龍湖，有山有水，是省城最大的公園。公園還在不斷提升改造，進口的小山丘下，移植了數(shù)十棵大樹，有高山榕、大樹杜鵑，有農(nóng)村常見的古木黃蓮樹。移植的大樹樹冠上的枝丫被截肢，罩著遮陰網(wǎng)，杵著拐杖，掛著輸液袋，樹干上纏著草席做的繃帶。

望著被弄傷殘的大樹，王友根又想起不久前構(gòu)思的散文。王友根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聯(lián)想。他問兒子兒媳：“看著這些移植進城的大樹，你們有何感想？”

大兒子大寶歷來心直口快，搶先回答：“太不像話了，城市綠化好了，卻把我們農(nóng)村環(huán)境破壞了?！?/p>

“生長在農(nóng)村沒有人管護，移植進城有綠化工人給它澆水、施肥，不是享福了嗎？”王友根接著問。

“它在農(nóng)村生長了幾十上百年，根深蒂固，生長得好好的?，F(xiàn)在把它折騰進城，要好幾年才能恢復(fù)到它原來的樣子?！眱鹤佑悬c憤憤不平。

王友根轉(zhuǎn)向兒媳，裝著不懂地問：“哎，怎么樹也像人一樣掛輸液？”

“因為移植中，它的枝丫、根脈被斬斷，難以吸收足夠的陽光和營養(yǎng)，所以要給它輸營養(yǎng)液，不然它會難以存活?！眱合眿D覺得能回答公公的問題感到有些自豪。

王友根話鋒一轉(zhuǎn)說：“你們覺得你媽像不像被移植進城的大樹？你們有沒有像綠化工人管護大樹一樣，對你媽在適應(yīng)過程中百般呵護？”

兒子、兒媳這才明白走進了王友根設(shè)的局，不禁臉紅起來。

王友根及時轉(zhuǎn)換了輕松的話題：“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只要你們在心中作些思考就行。走，先帶媛媛到游樂場玩?！?/p>

在小孫女玩碰碰車、搖搖馬的的時候，素珍讓王友根用手機搜尋一下，附近哪里有農(nóng)信社營業(yè)網(wǎng)點，她要取兩百塊錢。

“不用搜了，我拿給你吧?！蓖跤迅呎f邊掏出錢遞給素珍。

“不行，這事必須用我苦得的錢?！彼卣鋱?zhí)拗地說。

“都老夫老妻了，還分什么你我？”

“這事不一樣。”

王友根拗不過妻子，只得打開手機搜索，然后對妻子說：“隔得有小點遠，你卡拿給我，我騎共享單車去取?！?/p>

素珍把密碼告訴王友根。王友根轉(zhuǎn)身就向公園門口走去。

王友根在公園門口的公共吸煙區(qū)邊抽煙邊刷微信，看看時間差不多，便返回游樂場，把錢遞給妻子。

“余額還有多少？”

“我沒細看。要不哪天我?guī)湍闳ス衽_辦理一下短信通知功能，那樣每次收支后的余額都會發(fā)到你的手機上?！?/p>

“不要，那樣每個月都要扣3元的短信費?！?/p>

八

晚上，兒子大寶下廚。逛公園的時候，大寶開車去了趟超市，買了些海鮮，家中只有他會做。除獨自在家以外從不做飯的兒媳，也主動幫廚，擇菜、洗菜，讓王友根夫妻倆陪小孫女玩。

兒子兒媳忙活了近兩個小時，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擺滿一桌子，看起來并不比餐館里遜色。兒子特意根據(jù)各自的喜好買了幾種酒水飲料，王友根喝白酒、兒子喝啤酒、兒媳喝紅酒、素珍喝她喜歡的家鄉(xiāng)產(chǎn)的青梅爽、媛媛喝牛奶。一家人舉杯祝媛媛生日快樂。吃完飯，兒媳主動收碗洗碗。收拾完又張羅吹蠟燭、吃蛋糕。當小孫女吹滅蠟燭后，素珍和全家人一起歡呼，臉上不再有陰影，露出燦爛的笑容。

隨后，素珍拿出一千塊錢鄭重地說：“媛媛，這是奶奶撿紙板掙的錢，給你做生日禮物。讓你媽媽先幫你保管，等你以后讀書用?！?/p>

王友根這時才明白，白天逛公園時妻子非要用她的卡取兩百塊錢，原來是要湊個整數(shù)。

兒媳婦不忍心收，真誠地說：“媽，你留著自己用吧，媛媛還小還不會用錢?！?/p>

“給自己的親孫女用，比自己用還要開心、享受。”

“收下吧。這樣你媽會有一種成就感?！蓖跤迅私馄拮恿?，她雖然一貫節(jié)約，但親情、人情、責任方面該花的錢，從不含糊。兒子在農(nóng)村老家舉辦婚禮時，要裝修房子，準備所用之物，王友根拿給妻子三萬塊錢。妻子不要，她認為兒子讀大學(xué)大多數(shù)是王友根出的錢，兒子結(jié)婚一定要用她自己苦的錢，不然會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或不稱職。

面對婆婆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情，兒媳婦覺得再不收有點不合情理，只得對媛媛說：“快謝謝奶奶！”

素珍說：“?？顚Ｓ?，不能挪做它用?！?/p>

兒媳婦笑著說：“不會，不會，一定尊重你的意愿?！?/p>

大寶鼻子酸酸的，原來母親撿紙板賣錢并不是為了自己用，大寶擦擦鼻子后說：“媽，把你的身份證拿給我，我們領(lǐng)導(dǎo)的媳婦賣保險，明天我給你買一份理財型保險。既有存款一樣的投資收益，又有保險功能。等你老的時候想用就用，不用你再拿給我。”

“你們買自己的吧。”

“我們都有了，再買一份不起作用。只當是借用你的身份買。這樣也是為了搞好我和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p>

素珍不再固執(zhí)，去房間拿身份證。

這時，兒媳婦接了個電話后對婆婆說：“媽，我給你聯(lián)系了兩處工作。一處是小區(qū)里的家政公司鐘點工，專門幫客戶打掃房間。另一處是一家花店，修剪捆扎鮮花，計件制工資，兩處都不需要按時上下班，跟接送媛媛的時間不沖突。你選一處吧。”

素珍考慮了一下說：“去花店吧。去打掃衛(wèi)生么你們又說我把細菌帶回來?！?/p>

兒媳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不管去哪里上班，都不要太苦，累了就休息。我們不是為了讓你去掙錢，是因為你閑不住，讓你有個事做，精神充實些。要你去跟小區(qū)里大媽們跳廣場舞，多好，你又不喜歡。”

“各有所好。做點正事，哪怕每天只掙二三十塊，總比閑起要有成就感?！?/p>

聽著婆媳倆越說越親近，王友根一身輕松返回到陽臺上抽煙。小區(qū)里萬家燈火，喬灌花草錯落有致的綠化帶，在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溫柔、祥和。看著一棵棵移植進小區(qū)的大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郁郁蔥蔥，與小區(qū)融為一體，王友根從中看到一種美好的希望和未來，情不自禁地低聲哼起了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

責任編輯：田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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