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聞軍 攝(君子影藝供稿)
小時候,我養(yǎng)過一頭羊。對一個集鎮(zhèn)上的孩子來說,這多少有點特別。
小山羊是從集市上花一元錢買的,純粹是少年人的一時沖動。當時,只是覺得那頭雪白的小羊太可愛了。媽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會,說:“你把它當玩具了?”我說我會養(yǎng)大它。我以為養(yǎng)活一頭羊很容易,不就是給點草嗎?媽含意不明地笑一笑,不再說什么,去柴房里整理出一個“羊圈”來——不過是在墻角攤開一些柴草而已。
入夜,乍離母羊的小家伙哭喊不止,一聲比一聲恐慌與孤苦。我一次次去撫慰,給它吃的,卻一點效果也沒有。我家雖處于“市鎮(zhèn)尾巴”,四鄰還是靠得比較近的,小羊這么鬧下去太對不起鄰居了。怎么辦呢?我再一次去探看它,因為除此我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呀。
這時已經(jīng)過了午夜十二點。以前幾次來撫慰它,它根本不睬我,這次,小羊突然改變了態(tài)度,一見到我,不叫了,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蹲下來,把手伸向它。它沒有避開,反而把嘴巴湊過來,在我的手心里輕輕吻了吻,然后又小心地舔了舔。在它舔我手心的時候,我感覺它把一個熱乎乎的、看不見的東西放在我的手心里了。
我心頭一軟,把手轉(zhuǎn)移到它的頭頂,輕輕捋了捋它的毛,另一只手把旁邊的一只陶盆移過來湊在它的嘴巴下,說:“喝,喝吧。”它嗅了嗅,嘖嘖地吮陶盆里的粥湯。
我順勢坐在地上,靜靜地看它的吃相。
它把頭探進陶盆里,喝著喝著,把頭擱在盆沿上,不動了。
是的,小家伙就這樣把頭枕在盆沿上,閉上眼,不顧一切地睡著了。
這樣子挺可笑的,可我沒笑,笑不出來,心里有一種“一顫一顫的疼”。
圈養(yǎng)一段時間之后,我開始把羊放到野外去。羊是有權(quán)生活在藍藍的天空下、青青的草地上的。每天早晨上學之前,我就把小羊牽到鎮(zhèn)外有草的河灘田角去。當然,這里不是大草原,羊是被一根繩子和一個樁子約束著的。
不久,羊病了,一天比一天瘦弱,原來白得搶眼的毛也失去了光澤,主要癥狀是拉稀。鎮(zhèn)上的人都不懂這個,我就去請教榮小弟。小弟是我的鄉(xiāng)下同學,家里也養(yǎng)著羊。記得他說過有一個“撒黑豆”的絕招,能在羊走路時用一個手法讓羊拉屎。羊的屎是粒狀的,就像黑豆。
見到羊,小弟就問:“你是不是一大早就牽羊出去了?”原來,小羊拉稀是因為吃了“露水草”。十一歲的小弟當時的神態(tài)就像一位老中醫(yī),稍作思考,又說:“快拿些柴草灰來喂它吃?!?/p>
羊肯吃灰嗎?不假,肯——接下來我果然目睹了羊吃灰的奇觀。事實上,大多數(shù)的動物都具有自我治療的本能,它們天生知道吃什么能治什么病痛。
小弟從此成了我養(yǎng)羊的顧問。我還去他家參觀了他家養(yǎng)的羊。他們家有一頭十分健碩的山羊,一身黑毛閃爍著嶄新槍管才有的那種威嚴的光澤,神氣得不得了。小弟說這頭黑羊是有名字的,叫黑頭。小弟說等我的羊長大了就和黑頭配種,如果生出一頭斑馬條紋的小羊的話那就太妙了……這一天,我給小山羊起了一個名:雪堆。我本想起名“白雪”的,小弟說不好,雪一定是白的,“白”字是重復(fù)的,不如叫雪堆——一只雪白的羊如果趴著,多像一堆雪啊!
早晨上學之前不放羊,那就得等到午飯之后。不忍看到雪堆被囚半天之后焦灼苦難的眼神,我試過利用兩節(jié)課之間的15分鐘跑回家去牽羊野放。我們家離學校近,我以為只要用百米賽跑的速度是來得及的。不行,時間不夠。我挺抱歉,對雪堆說:“沒辦法了,你只能在窩里呆半天了?!睂Υ容^大的動物,少年人自有天生的平等意識。
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樣,我也有玩昏了頭的時候。有時天快黑了,我才想起來羊還拴在野外呢。一拍額頭,沖出鎮(zhèn)子,不顧一切地在田埂上狂奔。老遠就聽到雪堆在焦急地呼喊:“快來——快來……”可等到我跑近,它認出我時,態(tài)度立即變了,客氣地叫:“慢點,慢點,勿礙勿礙……”臨走還叼一根草,表示它對晚歸的無所謂。羊這種動物太善良,太寬容,讓人不忍心虧待它們。
因為雪堆,我和榮小弟成了好朋友。他上學要路經(jīng)我家門口,每天都會進院子來等我一起上學。一進院子,他就直奔柴房去看望雪堆,有時還捎來一把馬齒莧什么的慰勞雪堆。當然,他會把草葉上的露水抹干。
由于家境不好,小弟沒有膠鞋,沒有雨傘,只有斗笠和蓑衣兩件雨具。這兩件早不入時,會引起一些同學的笑話。他赤腳到我家,洗腳穿上布鞋,把斗笠和蓑衣寄在我家,然后和我合打一頂傘到學校去。我那頂傘太小,還折了一根傘骨,風大一點,我們就會各濕一個肩頭。濕就濕吧,沒關(guān)系。
到了星期天,我可以從容地去放羊了。那時的農(nóng)田不規(guī)整,田埂曲折,河浜盤繞,遍布小樹林子、亂墳崗子和浜兜灘地什么的,放羊就專去這些邊邊角角的地方。
羊項圈上有一個小巧的、可以滑動的“羊疙鐸”,一丈多長的拴羊繩就扣在這個小鐵件上,繩的另一頭連著一個結(jié)實的木樁子。項圈是榮小弟專門用麻和布條子混合著搓成的,結(jié)實又柔軟,能讓羊脖子感到舒服些,而“羊疙鐸”的作用是避免羊繩勒緊羊脖子。平時放羊,找到有草的地方把樁子一釘就成,羊就有了一個圓形的領(lǐng)地。星期天有我伴著羊,不釘樁子,讓羊有較多的自由。如果在小樹林里放羊,就得把羊繩盤在兩只羊角上,否則,羊一走動,繩子就會纏在樹干上。羊是安分知足的動物,似乎還懂得“遙看草色近卻無”的道理,只要嘴邊有干凈的草,它就會安安心心地進食,不會亂跑。牧羊時,我喜歡爬在樹上遠遠地照看我的羊。有一些樹杈像躺椅一樣宜人。高高地倚躺在樹杈上,晃著腿看看藍天白云,看看陽光下斑斕的田野,是一件蠻愜意的事呢。雪堆有時會抬起頭來看看我,輕輕地叫一聲兩聲,表示它的滿足和幸福。
如果在河灘上放羊,雪堆就不愿意讓我把羊繩盤在它的角上,會想辦法把繩子蹭下來。羊不笨,它們會做不少事情。
河浜里長著旺盛的水面作物。雪堆偶爾也會探頭叼幾口水花生、水葫蘆什么的,吃幾口,就停下來,回頭看看我的反應(yīng),見我沒反應(yīng)就再吃幾口。羊能看得懂人的臉色嗎?不知道。水生植物一定比陸地上的青草嫩,讓羊偶爾調(diào)調(diào)口味也是應(yīng)該的。草的莖葉里有水,所以羊是不大喝水的。羊喝起水來很文雅,小心地讓粉色的嘴唇觸及水面,輕輕蠕動吮吸,像老和尚喝粥,不發(fā)出一點聲音。死浜兜的水靜,有時雪堆就看見了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它一定是挺驚訝的,但努力地保持著鎮(zhèn)定。它動動左耳朵,動動右耳朵,可能在研究什么問題。
在放羊的時候,我會順便割一些草帶回家曬成草干,儲備起來充作雪堆的冬糧。草干的清香是蠻好的,聞著覺得世界挺清潔,自己挺健康;認定這是太陽的氣息,田野的氣息。草干儲藏在柴房的小閣棚上,整個柴房里便飄蕩著草干的清芳。冬天快到了,干草的氣味讓我和雪堆都感到踏實。
經(jīng)了幾番寒潮,冬天變得嚴肅起來。羊身上的毛因為寒冷而茂密,雪堆看上去胖了一點,還更白了一點,更像一堆雪了。母羊也有胡子,冬天的山羊胡子似乎也長了些,很有派頭地垂在下巴上。雪堆愛惜它的胡子,不愿意被觸及,你想捋它的胡子,它準會堅決地避開。
雪堆穿皮襖,不怕冷,還是樂意去田野。在它看來,冬日的野草雖然黃了,但還是比草干嫩,汁多,更能嚼出來甘甜。冬日的田野遼闊,冬日的天空里照樣有云朵。羊是喜歡看云朵的,那云朵和羊群很像的,連性子也差不多,緩緩地動,沒一點脾氣似的。靜靜地站著或者趴著,嘴巴嚼著草,眼睛看云,耳朵聽自己咀嚼的聲音……這便是羊的美妙時光了——啊,啊,歲月靜好,好的,真好。
江南是難得下雪的,下雪的日子是江南人的節(jié)日。那天的雪悄悄地下了一夜,天亮時停了,幾乎沒有風,天空是帶一點點灰的藍。這就很美妙了!大人孩子都興奮起來,到處都有堆雪人、打雪仗的歡天喜地的場面。
快樂應(yīng)當分享,一時呼不來我家的花狗鴿飛,我把雪堆帶上了。我想,既然它叫雪堆,總得讓它見見雪的。
把雪堆牽出柴房時,雪堆像人一樣瞇起眼睛驚呼了一聲:“哞呀!”它還是生平第一次看到雪地呢,對兀然出現(xiàn)的奇觀不免吃驚,撐著前腿,對我的牽引抗拒了一小會。這一小會不過是幾秒鐘,然后它就一見鐘情地喜歡上了雪地,一溜煙跑到我的前頭去了,跑著跑著還蹦跳了幾下。這個時候的小母羊還真像一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
幾分鐘就到了田野。積雪刪簡了世界,把田疇溝渠的線條全抹掉,整個兒成了白皚皚的一片遼闊。這一片遼闊再次使小母羊驚駭了一下,害羞似地躲到了我身后??吹窖┑厣嫌心泻⒆釉阪覒?,它很快放松下來,通過羊繩把它想奔跑的欲望傳遞給了我。我索性解開了羊繩,縱容它:“去吧,跑??!”
雪堆顛顛地小跑起來。雪地是完整的,連鳥也沒降落過,羊在雪地留下了清晰的蹄印。雪堆跑得很節(jié)制,不快,跑一段就回頭看看我。
我故意向另外的方向跑。雪堆立即改變方向,形成了羊追人的局面。羊總是被追的,這一回終于顛倒過來了。我加快步伐,它也加快了步伐。這家伙粘人呢。
跑啊,跑?。?/p>
跑著,一回頭,發(fā)現(xiàn)雪堆不見了。是的,它陷入了被積雪填滿的坑或者溝渠。它很快爬了上來,頭上頂了些雪,鼻子里噴著白霧,手忙腳亂的樣子。它站著四下張望,猶豫著,輕輕地叫喚。它對雪地又吃不準了——原來地面還是不平坦的??!
這時候,我家的花狗鴿飛不知從哪里閃了出來,一邊跑一邊汪汪汪地打招呼。狗是生來就喜歡雪的,而羊?qū)ρ┑厥怯幸蓱]的吧?可能會想:草呢?草地呢?怎么一下都不見了?沒有了草地怎么辦呢?
鴿飛第一次在雪地里見到羊,豎起耳朵和尾巴,威風八面地沖著雪堆跑去。
狂奔中的狗更難和狼區(qū)別。這個雪地狂奔的景象突然喚醒了山羊的一個世代遺傳的遙遠記憶,心頭一抖,向我這邊跑??墒?,狗很快就截斷了它跑向我的路?;蛟S還是出于本能,雪堆轉(zhuǎn)身向雪地上的一個“高地”跑去。這個高地其實就是碼在河邊的、準備修橋的建筑材料。這些磚塊和水泥制件上積了雪,看上去有點像一個積雪的、斑駁的小山包。
在雪地上奔跑,狗的梅花形腳掌遠比羊蹄優(yōu)越,眼看狗很快要追上羊了。好在羊已經(jīng)跑到了“山包”腳下。雪堆登高的敏捷完全出乎人和狗的意料,登高后擺出的進攻性守勢更讓人刮目相看。雪堆穩(wěn)穩(wěn)地站在“崖頂”,引頸側(cè)目,警惕地俯視,那氣勢竟把鴿飛鎮(zhèn)了一下。和狗刨式游泳一樣,狗的登崖本領(lǐng)實在一般般。
我的趕到化解了緊張氣氛。狗和羊一下子想起來——這是游戲,緊張什么呀?
雪堆輕靈地下到平地,然后跑開,居然徑直跑向它剛才陷入過的雪坑。后來才知道原因——這個雪坑底里有綠色的草。
經(jīng)過這一次雪地游戲,原本從不接觸的雪堆和鴿飛有了交往。鴿飛有閑時會去柴房探望一下宅在里頭的雪堆。冬天的柴房挺暖和,還有干草的清香。語言不通,它們的交往只能是淺淺淡淡的那種吧?
雪堆長成大羊了,屁股圓圓的,很健碩??粗?,我心里挺充實、挺自信。它是我一手養(yǎng)大的,瞧,我已經(jīng)能在這個世界上擔負起一份責任了!雪堆知道我是它的庇護人,對我特信賴、特親熱,也許還挺崇拜。
飼養(yǎng)家禽家畜,和豢養(yǎng)寵物是不一樣的。這些生靈并非玩物,而是和你一起分擔艱辛、分享快樂,和你一起成長的伙伴。它們的生活全依賴著你的籌劃和操持,它們的生命依仗著你的庇護和憐惜,你得對它擔負起完全的責任來。
第二年,雪堆懷孕了?!柏埲匪呢i五羊六”,羊的懷孕期是六個月。
初夏的一個清晨,媽把我喚醒,輕聲說:“三官,起來,去柴房看看吧?!笨粗赣H略帶神秘的笑容,猜到雪堆產(chǎn)羔了,我彈簧一樣跳了起來。我是男孩子,我媽沒有在雪堆臨產(chǎn)時叫醒我。
走近柴房,我放輕了腳步,怕驚擾了雪堆母子。我媽已經(jīng)把羊圈清理干凈,鋪上了干凈的柴草,還特意犒賞雪堆一盆拌著米糠的草料。
初為羊母的雪堆略有倦態(tài),像一個雪堆一樣安詳?shù)嘏P在草鋪上,側(cè)首關(guān)注著它的兩個小寶寶。我走近時,它沖我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兩個叫聲是不同的——一聲是表示幸福,一聲是表示哀怨。在分娩的痛苦中,它是想到了我的吧?
兩個雪白的小家伙依偎在媽媽的身邊,一個在酣睡,一個在不安分地拱著媽媽的肚子。它們的毛差不多已經(jīng)干了,卻還是顯得零亂,像是穿著一件剛從箱子里翻出來的衣裳。
雪堆掙扎著站起來,虛弱得有些搖晃。它舔著它的不安分的孩子,哼哼著表示撫慰。小家伙睜開了眼睛,在媽媽的鼓勵下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它的小鼻子非常精致,它的細長的腿在微微顫抖。經(jīng)過一番努力,小家伙第一次站在了天地之間,站在了初夏的晨光里了。
對羊來說,這肯定是一個重要的儀式。我想,雪堆一定是在等著我來探望的——它希望我這個朋友來見證它兒女的第一次站立。
小家伙試著抬腿走路,沒有成功,搖晃著跌倒了。小家伙委屈地喚了一聲,索性團攏小腿臥著了。雪堆沒再要求什么,作為儀式,小家伙已經(jīng)完成。雪堆也沒有要求它的另一個孩子站起來,那個酣睡中的小家伙可能先已完成儀式了。
這兩個小家伙接下來要完成的儀式就是它們種族著名的“跪乳”了。和食肉動物不同,食草動物在喂奶時是站著的。這是它們祖先留下來的規(guī)矩,它們必須隨時做好逃遁的準備。不管怎么說,“跪乳”這個深念母恩的畫面是很感人的。
因為疲憊,雪堆又臥下了,但立即又警惕地站了起來,并且沖著柴房門嚴厲地叫了一聲。
原來是鴿飛來了。出于本能,雪堆在這種時候是不想有狗靠近的。
我趕緊把鴿飛攆走,把門關(guān)上。
我得上學,沒有見證小羔的第一次跪乳。放學回家時,我看到兩個小羊羔的跪乳已經(jīng)非常熟練了。
不久,兩只小羊就能跟著雪堆到野外吃草了。對田野,對草地,它們有與生俱來的親情,一到野外便歡蹦亂跳快樂萬分。反正有媽媽的乳汁,它們不大肯安心吃草,喜歡奔跑追逐,喜歡研究蝴蝶和野花,喜歡淺嘗輒止地試吃不同的草葉。只有在童年時代,羊才是比較自由的。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多,當一個“羊疙鐸”套上脖子時,它們便和自由告別了。
也許天生知道溺愛的弊端,羊媽媽對兒女并不過分的親昵。雪堆也是這樣,我想不起它偏激的護犢事跡。雪堆依舊謙卑,依然敬業(yè),它的粉色的嘴巴一直在勤勉地尋覓干凈的鮮草。
雪堆的變化發(fā)生在失去兒女之后。雪堆的兒女是被我媽賣掉的,要不然,它們就會影響我的學業(yè)了。
對于突然的骨肉分離,雪堆并沒有過激的反應(yīng),但我能感受到它在性情上的變化。有一次,我領(lǐng)著它從野外回家,路上遇上了榮小弟。話說小弟有一手叫羊“撒黑豆”的絕活,以前在雪堆身上也是屢試不爽的,這次又想一試身手。不料,小弟只做了一個動作呢,雪堆就變了臉,把頭一沉,兇狠地向小弟沖了上去。小弟見雪堆動怒,趕緊逃開。雪堆不罷休,緊追,一直追出幾十米才氣咻咻地停住腳步。還有一次,鄰居家的炳元用一小塊豆餅逗引雪堆,招呼雪堆過去領(lǐng)受。雪堆走近時,炳元卻把手抬起來,就是不讓雪堆夠到。雪堆明白這是在戲弄它,轉(zhuǎn)身走開去。炳元討個沒趣,扔了豆餅坐在椅子上。不料,雪堆沒完呢,突然回身向炳元撞去,把猝不及防的炳元連同椅子跌了個大跟斗。
雪堆變得沉默,變得憂郁,還有一種陌生的孤傲,完全是一副歷經(jīng)磨難的成人模樣了。只是雪堆對我從未有過魯莽舉動。它認定我是它終生的朋友,是它的全心全意的庇護人。
我明白羊的最終歸宿是什么。少小的我,老是思謀著一個能讓雪堆避免被殺的辦法。這個問題令人頭疼。
雪堆最后還是被賣了。
那天放學,還沒到家呢,鴿飛就飛奔著迎上我,嗚嗚地哼哼著,一副心慌意亂的樣子。我想,家里一定有事發(fā)生了。
果然,一到家,媽就對我說:“三官,你現(xiàn)在讀初中了,功課重了,不能讓雪堆占用你的時間了,所以羊……”
我急了:“你們把它賣了是吧?是不是?。俊辟u掉雪堆的事,家里已經(jīng)商量過幾次了。
媽不吭聲,默認。
我把書包扔進門檻,就往柴房跑。
柴房里變了模樣,沒有羊圈了。沒有羊圈的柴房變得空空蕩蕩,死氣沉沉。
鴿飛是一直緊跟著我的,這時又嗚嗚地叫,原地打著轉(zhuǎn)轉(zhuǎn)。我醒悟過來,說:“快!鴿飛,快!”
鴿飛知道我明白它的意思了,回身就跑。我緊緊跟上。
鴿飛把我領(lǐng)到一家羊湯店,嘴巴沖著店門嗚嗚叫——就是這兒,就是這兒!
這個時間,羊湯店還沒開始夜市,大門關(guān)著,怎么也敲不開。我從小巷子繞到羊湯店的后院。后院里的棚子就是宰羊的地方,待殺的羊就關(guān)在棚子旁的小屋子里。
還是沒人回應(yīng)我的呼喊,回應(yīng)我的是小屋子里傳出來的、羊的哞哞的叫喊。我急啊,不顧一切地從圍墻的豁口跳進了院子,推開了小屋子的門。
小屋有三只羊,兩只是公羊,很老的樣子,長長的尖角都打了彎了,第三只羊和雪堆一樣雪白,和雪堆一樣年輕,可它不是雪堆。
我來晚了,雪堆已經(jīng)不在了。
鴿飛沒法進院子,在圍墻豁口外頭汪汪叫,好像在問——怎么樣了?里頭的情況怎么樣?。?/p>
我在小屋的門檻上坐了一會,沮喪得沒力氣站起來。我終于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圍墻的豁口走。那只年輕的羊跟著我,緊張地跟著我,蹄聲嗒嗒響。它哞哞叫,叫聲里充滿了驚恐,還表達著它的哀哀的乞求。
我蹲下來,把手伸向它。它沒有避開,反而把嘴巴湊過來,在我的手心里輕輕吻了吻,然后又小心地舔了舔。在它舔我手心的時候,我感覺它把一個熱乎乎的東西放在我的手心里了。
可是,我現(xiàn)在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呢?
兩只老羊站在小屋門里頭,哞哞地叫。它們在呼喚我還是在呼喚羊呢?
年輕的羊仰看了我一會,回頭向小屋走去,這回它走得很從容,再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