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畫蠟用的蜂蠟,需要不停加熱,才可以用來畫蠟染
烏吉苗寨里的畫蠟苗女
行走在貴州省榕江縣的各個村寨,總有一種時空穿越感:隨便走進一個村寨,總能在河邊看見梳著發(fā)髻的女子染衣曬布;闖入任何一家木樓,總會看著穿著青布衣衫的奶奶織布刺繡,似乎現(xiàn)代生活不曾路過這里。
深入溝通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像絕大多數(shù)村莊一樣,被城市化洗劫過好幾輪:村里的男人們早已外出務(wù)工好多年;婦女們用草木曬布染衣為丈夫做新衣,過年丈夫務(wù)工回來卻早已穿慣了物美價廉的山寨耐克阿迪;奶奶們織布刺繡給孫子做背帶,忙了大半年卻發(fā)現(xiàn)兒媳早已花幾十塊錢買好了……
城鎮(zhèn)化和機械化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讓城市的生活更便利,商品足夠富足;另一方面讓農(nóng)民背井離鄉(xiāng),傳統(tǒng)手工業(yè)百業(yè)凋零。越來越多人開始到遠方尋找記憶中的家園,但記憶中的家園卻離我們越來越遠。
織、染、繡,這些原本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手藝,瞬間就被淘汰。以至于以比拼女紅為榮的女人們一時還緩不過神來,仍然慣性地延續(xù)著祖?zhèn)鞯氖炙嚒?/p>
在外出打工,讓父母成為空巢老人,孩子成為留守兒童多年后,很多人選擇了回家:撿起最傳統(tǒng)的手藝,那些看似“過時”和“無用”的手工藝品,卻在被標準化商品洗禮的都市白領(lǐng)眼里,成為了個性的代名。
榕江有“苗侗祖源”之稱,但在城鎮(zhèn)化和機械化的雙重作用之下,地處貴州深山中的苗鄉(xiāng)侗寨也不能置身世外。那些世代居住在深山中還梳著發(fā)髻,穿著自制布衣的苗侗同胞,也開始走出大山,置身在這浪潮之下。
在榕江縣西部深山中,有一個名叫烏吉的村莊。烏吉村有個名叫宰勇的自然苗寨,地處偏僻的榕江西部,村落散居在高大雄奇的雷公山余脈的山腰上。這里山高谷深,出門見山,干活爬山,進城翻山。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導(dǎo)致了這里群眾收入低微,全村貧困(人均年收入4000元以下)發(fā)生率在40%以上。
大山的阻隔讓這個村子依然保持著家家做蠟染,戶戶工刺繡的傳統(tǒng)。因為貧困,村民們甚至無閑錢添置衣物,制作的蠟染和刺繡都自給自足,因而這里的蠟染和刺繡都技藝精湛,經(jīng)久耐磨。
背著孩子染布是苗族婦女生活日常
袁仁芝便是這個村寨中普通得不能普通的苗族婦女。她和那些在苗寨中長大的姐妹們一樣,自幼受母親的熏陶,在家里除了做務(wù)農(nóng)活外,最大的愛好是利用母親留下的蠟刀在自家織的土布上勾畫圖案和線條。
村里的生活平凡簡單,一成不變。但用蠟刀卻可以在一勾一畫中繪制出各式各樣的圖案,創(chuàng)造出獨屬于自己的世界。于是,畫蠟便成為了袁仁芝的精神寄托和快樂來源。
因為袁仁芝不滿足于畫蠟只給自家縫衣制被,因而幾年下來竟然在家里積累了大量蠟染畫。有時因為畫的蠟染太多,自家織的布甚至還不夠自己畫,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把自己織的布畫完了,但畫得依然不過癮,只能下山買布。但家里又沒閑錢,那只好把自己畫好的蠟染布拿到集市上賣,賣了蠟畫換布匹。
第一次賣蠟染畫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最初,一張蠟畫只賣幾元錢,再到后來賣到幾十元。一次偶然的機會,正在市場上兜售自己蠟染布匹的袁仁芝,受到一個來自北京的游客的青睞,通過交談她才知道,蠟染可以走向更廣的市場。
袁仁芝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看到商機,拿著母親畫的蠟染畫到全國各地跑推銷。別具一格的圖案,純手工的土布加上地道的價格,很快讓袁仁芝的蠟染打開了市場。
嘗到甜頭的袁仁芝沒有忘記同村的姐妹們,她將接到的訂單分發(fā)給大家,現(xiàn)在全村約有四五十名婦女坐在家中專事蠟染制作,平均每人每天都有百元左右的收入,全村僅靠蠟染和刺繡每年收入就有上百萬元。雖然這樣的產(chǎn)值在其它地方算不得什么,但烏吉村卻憑借自己的手藝,成為了遠近聞名的手工藝之鄉(xiāng)。袁仁芝也因為靠蠟畫帶村民脫貧,因而博得了“蠟染媽媽”之名。
到袁仕芝家拜訪時,袁仁芝正背著孫子坐在自己的畫樓中畫蠟。可能是聽到有陌生人聲,睡在奶奶背帶中的孩子睜開了眼,但看看畫室中陳列的蠟染布匹,又閉上眼沉沉睡去。
晾曬苗族蠟染的苗族婦女
我問袁仁芝每天背著孫子畫蠟染布累不累,她說苗族婦女早就習(xí)慣背著孩子做事,雖然也會累,但也沒辦法,忍忍就習(xí)慣了。
又問孫子這么小會想父母嗎,袁仁芝笑了笑說,孫子已經(jīng)習(xí)慣父母不在身邊了,他只要睜開眼,看到熟悉的蠟染圖案就安心了。
烏吉村之所以能成為蠟染之鄉(xiāng),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村里有一條省級公路穿村而過:每到農(nóng)閑時蠟染媽媽們就拿著自己的作品到公路邊擺攤,來往的旅客會消耗掉村里絕大部分產(chǎn)能。
然而,近年來,不遠處通了一條高速,村邊的公路不再是旅客們的必經(jīng)之路。再加上袁仕芝們畫的蠟染都是用的祖上流傳下來的最原始的苗族圖案。這些圖案多以蝴蝶、魚、龍、鳳以及抽象的幾何圖案為主。這些圖案,有的取自苗家人的生活日常,有的來源于苗族的歷史典故。這些圖案都是祖上傳下來,很少有更改,因而和現(xiàn)代生活相去甚遠。
而烏吉村周邊的村莊,只看到烏吉村用蠟染脫貧的景象,紛紛開始效仿,但他們卻沒看到游客買來這些蠟染作品,拿來發(fā)“到此一游”的朋友圈后,就丟棄在衣柜中再也不見天日的事實。游客們的興趣都是多變的,當他們到貴州每個苗寨時,都看到整齊劃一的蠟染后,就開始審美疲勞了。
凡有苗寨處,皆有蠟染坊,畫面很美好;凡有蠟染坊,皆無人問津,現(xiàn)實很骨感。
我們沿著盤山公路,奔赴榕江縣一個名為黨細的苗寨。去這里,是被這里出產(chǎn)的一款產(chǎn)品吸引:這個苗寨也家家刺繡,戶戶織染。這里依然畫的是傳統(tǒng)的苗族圖案,但卻和烏吉村畫的不太一樣。
烏吉村是在傳統(tǒng)的土布上畫,工必求把整個土布畫透畫滿。因為烏吉蠟染自古以來就是被村民們用來做衣服,苗女們做衣服講究耐穿耐臟。后來即使購買蠟染的主體變成游客,但烏吉畫娘們的習(xí)慣還是沒有轉(zhuǎn)過來。
而黨細村則是在真絲上畫,只取最純正的苗族元素點睛。因為黨細村是為外面喜歡蠟染的文藝青年訂制的圍巾,文青們買圍巾只在乎搭不搭衣服,夠不夠范兒。
苗族婦女都有一雙畫蠟的巧手
畫蠟染用的蠟刀
苗女的百褶裙
黨細村的真絲圍巾,出自一位名叫楊再蓉的苗族婦女。我們在開了兩個多小時的盤山路后,終于抵達這個群山環(huán)抱的村莊。一位頭戴布帽,身著百褶裙,背著孩子的苗族婦女來到村口迎接,她便是我們今天要拜訪的主角,楊再蓉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從來沒有外出打工的年輕婦女。
問她為何要堅持留在村里,楊再蓉說自己還未婚時,每年過完年,看過太多孩子和父母分別時的場景,因而在自己結(jié)婚時就暗自發(fā)誓,一定不讓自己的孩子做留守兒童。但村里山多地少,要養(yǎng)活一家子并不容易。要留在家里,就得想其它的出路。楊再蓉想到了自己平時做百褶裙和做頭巾時畫的蠟染,于是嘗試著把蠟染做成桌布拿到榕江和凱里賣,雖然銷量不是很好,但卻能或多或少貼補家用。
2018年春天,榕江縣政府開始在黨細村做手工藝扶貧試點,一次性給到楊再蓉500條蠟染絲巾作為啟動訂單。500條訂單對于蠟染畫娘來說,是一個龐大的工程,楊再蓉決定聯(lián)合村里4位姐妹成立了蠟染合作社。合作社不再像普通的畫娘家庭作坊式的單兵作戰(zhàn),更多的是像公司模式一樣的團體協(xié)作,因而很快就高質(zhì)量完成了訂單。
既傳統(tǒng)又時尚的圖案很快就吸引了市場的注意,引得訂單紛至沓來。蠟染合作社成立的消息也很快吸引了在外務(wù)工的媽媽們的注意,很快有十多位在外務(wù)工的媽媽們辭去了工地上挑石頭、拌混凝土的工作,回到村里做起了自己熟悉的畫蠟、染布的手藝。很快,蠟染合作社從最初的5位創(chuàng)立者擴大到19人。
蠟染這門手藝,也第一次在這苗寨從貼補家庭的手藝,變成脫貧致富的產(chǎn)業(yè)。
黨細苗寨里的畫蠟苗女
苗族的百褶裙里藏有苗族的歷史文化
我走進這簡易的蠟染畫室,看到畫娘們正借助紙板用蠟刀在畫蠟。以往在其它的苗寨,看到的都是在土布上畫雙鳳、雙魚、胡蝶媽媽等圖案,但在這兒畫娘們卻在蠶絲上畫各種幾何圖案。
“千百年來,苗族一直只是在土布上畫蠟,最開始在絲綢上畫過蠟時,大家還沿襲著在布上畫時的技法,因而畫廢了很多條絲巾。后來姐妹們齊心協(xié)力解決了技術(shù)問題。但新的問題又出來了——這批訂單來自江蘇蘇州,下訂單的客戶不是為了把這些蠟染做成旅游紀念品,而是要做成能日常穿戴的圍巾。而鳳、魚以及胡蝶媽媽這些民族風的圖案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楊再蓉拿起一條畫好的蠟染絲巾,指著絲巾上的圖案和自己衣服上的圖案作對比。這些絲巾上的圖案,全部是一種“回字紋”簡單的排列。看似簡單的紋理組合在一起,讓整個畫面看起來很高級。
同行的訪客對這圖案贊不絕口:“來自絲綢之鄉(xiāng)蘇州的設(shè)計師就是不一樣!”但這贊美卻讓楊再蓉不停的搖頭。她走進臥室,拿出了一匹像折疊好的油紙傘一般的布料。只見她跪在地上,把折疊好的藍白相間的布匹攤開,布料就像油紙傘一般攤開在木地板上。原來,這匹布料,便是楊再蓉身上穿著的百褶裙。那藍白相間的紋理,是各式各樣的蠟染圖案。楊再蓉把百褶裙裙擺繃緊,示意我仔細看其中的一小塊紋理。這塊紋理似曾相識,是一個類似“回”字一般的圖案。
“這不是你們畫的絲巾上的圖案嗎?”
“絲巾上的圖案正來源于此,只不過擴大了幾十倍!”畫娘們把各自己手畫好的絲巾一字排開,她們手上畫的圖案,有花鳥、回字、幾何圖形,還有一款的圖案甚至和愛馬仕最新款的圍巾神似——原來這些圖案并不是來自蘇州的設(shè)計師,竟然都是從裙擺中提取而來。
“最開始,設(shè)計師提供了許多種現(xiàn)代圖案,現(xiàn)代圖案很酷、很時尚,但當現(xiàn)代圖案用蠟刀畫出再用藍靛染色后就變味了。于是大家商量后,決定從苗族本身既有的圖案中提取符合現(xiàn)代人審美的元素。最開始時,我們沒有想到百褶裙,而是搬出了我陪嫁時的畫譜!”楊再蓉說著拿出一只蠟染布包著的包裹。當層層蠟染布層層打開后,出現(xiàn)了一只發(fā)黃的紙書。紙書與其說是畫譜,不如說是“畫折”,整個畫譜只有四頁,每頁上畫了一朵不同時令的花。至于這些花叫什么名字,楊再蓉也記不得了,因為這本畫譜歷史實在是太悠久。據(jù)說是楊再蓉的外婆出嫁時的嫁裝。當楊再蓉的母親嫁人后,就隨著母親一起嫁到楊家。如今,又成為了楊再蓉的陪嫁。
本來,設(shè)計師準備用畫譜上的四朵花作為訂貨絲巾的圖案,但當花朵畫在絲巾上時,卻顯得太平常。正在這時,楊再蓉掛在家里的一張幾何圖案讓設(shè)計師眼前一亮:“就它了,這圖案從哪兒來的?”
原來,楊再蓉平時把自己畫的蠟染拿到凱里去賣時,賣家嫌她畫的圖案太土,讓她多設(shè)計一些時尚高級的圖案再來。但每天呆在山里的村婦哪里想得出時尚高級的圖案。于是她決定翻開自己的百褶裙來尋找——黨細的苗族,屬于花裙苗支系,這里的苗族最大的特點就是會制作百褶裙。百褶裙眾人只知道它造型百褶,卻不知道在百褶裙的褶皺里,卻隱藏著上百種不同的圖案。這些圖案,都是千百年來苗族婦女們設(shè)計出來的經(jīng)典的造型。
來自蘇州的設(shè)計師看到百褶裙中隱藏的圖案后,決定不再班門弄斧在黨細女人面前畫設(shè)計圖。他們決定做一個絲巾系列“藏在百褶裙里的時尚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