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楠
/一/
王大林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熱臉貼上了盧玉梅的冷屁股。自己還沉浸在集團表彰大會熱烈的氣氛中,紅彤彤的榮譽證書映襯得人紅光滿面。紅包里裝著1000元獎金,放在手里沉甸甸的。
“集團7000多人,年度安全生產(chǎn)獎就表彰30人,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也是對我安全生產(chǎn)工作的肯定。咋到你這就一文不值了呢?”王大林看著妻子盧玉梅,心里不是滋味。盧玉梅將大紅榮譽證書丟在茶幾上,臉上寫滿了不屑,不緊不慢地回:“這年頭誰還拿先進當回事?!薄拔野l(fā)現(xiàn)你的心讓銅臭銹住了,沒勁。”王大林轉身進了屋,他不想和盧玉梅唇槍舌劍。
王大林是一個好強的人。徒弟們都是高級技師兼高級工程師,只有初中學歷的他,雖然干了半輩子還只是個技師,但在鍛壓車間,技術這條線上,還沒有人能撼動他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他的生活也很簡單,工廠到家兩點一線,他認為當工人沒啥不好,凡事簡單才是最好。
原本盧玉梅和王大林在一個廠子工作,結婚有了孩子后,倒夜班與給孩子喂奶發(fā)生了沖突,她便不顧王大林反對,連哭帶號跑回娘家,讓在市工業(yè)經(jīng)濟委員會當副主任的父親將她調到了街道。那時街道辦公不如現(xiàn)在,條件簡陋,但勝在工作時間寬松,盧玉梅還是滿意的??上騺肀k事的岳父總覺得自己開了后門,對不起組織,直到退休都耿耿于懷,又不好跟別人講,只能和王大林喝小酒時傾訴傾訴。王大林也是講原則的人,完全理解岳父心里所想,他總責怪盧玉梅沒有上進心,可盧玉梅不管這些,每次都用一副“我咋舒坦咋來”的架勢懟回去。
當然,盧玉梅也有過人之處。雖說是街道辦事員,但人脈關系挺硬朗,焦化集團的老總、市委組織部副部長等都是她的同學,當然,也有王大林的初中同學。盧玉梅最大的喜好就是替別人辦事,所以來家里串門的人就多。每當這時,王大林都會主動躲在房間里看書,說是學技術,實則是不喜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夜晚的路燈光穿過紗窗柔和地灑在被子上,王大林感覺有些累,合上書,閉目思索。宋大勇和盧玉梅、王大林是初中同班同學,上學時就要好,工作后情誼更深了,即便后來宋大勇走上焦化集團老總的位置,和王大林家依然有走動,10多年從沒間斷過。
翻過身子,光線灑在王大林高高的鼻梁上,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光線是溫暖的,開始閉著眼盡情地享受,思緒也回到了多年前。那是王大林在鋼廠上班的第六年,大學畢業(yè)的盧玉梅剛進廠,他得知宋大勇劈腿甩了盧玉梅后,立馬采取愛情猛攻戰(zhàn),可盧玉梅卻不溫不火,不躲不閃也不積極主動,兩年下來,兩人始終停留在拉手階段。盧玉梅的父母一直喜歡王大林,覺得他踏實、厚道,如果女兒嫁了他會一輩子享福,便幫著王大林催婚。王大林也爭臉,沒讓老兩口看錯人,結婚后工作、家務兩不誤,再后來自從興起了廣場舞,盧玉梅就一天沒落過,家里家外的事她就更沒操過心,全成了王大林的分內之事,王大林也毫無怨言。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在王大林和盧玉梅談婚論嫁的節(jié)骨眼上,宋大勇調回了本市。
這天,前門胡同楊家小酒館的燈光閃著曖昧,王大林和宋大勇相對而坐。兩個人都憋著一股勁兒,誰都不提盧玉梅,憋著難受就不停地碰杯。王大林直性,通紅著臉,無袖背心緊貼著前胸,宋大勇則穿得規(guī)規(guī)整整,短袖襯衫掛著汗,由內而外透著那種斯文。王大林先張了口:“你小子不熱呀?熱就脫了?!彼未笥碌哪槺韧醮罅值倪€紅,都竄到脖子和前胸了,還堅持說:“講素質,赤裸著不雅觀?!薄拔覀児と司瓦@樣,您是當官的,要臉面。不過我警告你,在位上要謀事,不要干出格的事情?!蓖醮罅志茐咽瑥娜四?,放肆地說出了心里話。宋大勇斯文地吐著煙圈,不說話,任由煙霧將兩個人隔開。
突然,宋大勇端起酒杯,隨著清脆的碰撞聲,仰脖一飲而盡。趁著王大林還沒反應過來,他掄起胳膊“啪”的一聲,臉上出現(xiàn)5個手指印,嘴角滲出了血?!澳銊e岔開話題,我的事情不用你管。這是我欠玉梅的,你幫我還了!”
王大林端起酒杯大聲回:“你大爺?shù)?,打得好。就當提前祝賀我新婚快樂吧。到時候你一定得參加,咱倆可是一輩子的鐵子呢?!闭f完,兩個大男人擁抱著痛哭流涕,誰也不知兩人流淚是不是為了同一件事情。
/二/
失魂落魄的盧玉梅在手術室外不停地走動,宋大勇趕到時,王大林正好被推了出來,護士急急匆匆地將他推到了病房,誰也沒有言語。
病房被白色充斥著,白色的床單蓋到了王大林的胸口,臉色煞白煞白,就連嘴唇也沒了血色。盧玉梅最討厭的就是白色,她認為那是死人專用的顏色。而這一切,她都覺得是那張大紅榮譽證書搗的鬼,若沒有它,王大林不會那么在車間里賣命。
鋼廠的領導站在門外沒有進到病房,盧玉梅被叫到樓道的拐角處,聽著對方絮叨了半個小時后,才明白王大林是鍛壓車間鋼板起吊的過程中發(fā)生意外致傷——生產(chǎn)過程中,王大林突然聽出起重機鋼繩在起吊過程中發(fā)出異常聲音,判斷鋼繩出現(xiàn)斷骨,緊急叫停生產(chǎn),疏散工人時,不慎被脫落的鋼板將左腿壓在了下面。
“王大林是鋼廠安全生產(chǎn)的標兵,這次如果沒有他的及時發(fā)現(xiàn),后果不敢想象……廠子會全力以赴救治他的?!变搹S領導說得斬釘截鐵??杀R玉梅腦子很亂,她下意識地點頭,因為目前仍無法判斷丈夫是否會落下殘疾,所以還不是理論的時候。鋼廠領導留下兩名幫助護理的同事后,抱歉地走了。
樓道安靜下來,宋大勇和盧玉梅并肩坐在長椅上?!坝衩?,不會有事的,目前看只有左小腿骨折和骨盆骨折,沒有生命危險。況且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院長,明天還會邀專家繼續(xù)會診,拿出最佳治療方案?!币恢本o繃的盧玉梅這才泄了氣,將頭靠在宋大勇的肩上,抽泣起來。
“他就是不聽話,如果聽你安排,將他調到管理局或廠長辦公室當文員多好,哪會出這檔子事。他咋就舍不得那個小破段長的位置呢,管工人咋還上癮了呢?”盧玉梅長長出了口氣。宋大勇也跟著著急,更不解,說:“他們廠的老總和我很熟,安排到辦公室一句話的事,這事咱倆就定了,出院后可不能讓他回那個又臟又累的車間了?!北R玉梅滿心地感激,可怕犟不過王大林,說話也留了幾分余地:“他說工人就該在車間,到辦公室是受洋罪,這回好了,在車間更受罪,也不知道他的死腦筋能改改不?!彼未笥侣犃T只是笑笑,沒再接話茬兒。
王大林的病房里就住他一個病人,自打他稍恢復體力后,同學、同事、師兄弟、徒弟,每天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300多人的車間,大家利用倒休幾乎都來看望過他。無論誰來,王大林都表現(xiàn)得很自責,覺得如果班前會的要求落到實處,就不會發(fā)生這次事故,他這個段長有責任。王大林就是一個出了問題愛往自己身上攬的人。
旁聽在一側的盧玉梅卻不高興了,每當探病的人走了以后,她都會嘮叨幾句想給王大林洗腦:“出院了咱就轉崗?!蓖醮罅种辣R玉梅是為自己好,喃喃地說:“玉梅,我在車間大半輩子了,那里留下了我的汗水與青春,還有咱倆的愛情,我是真的不舍呀?!北R玉梅可聽不進去,心里盤算著來個先斬后奏,先把王大林的關系轉到辦公室,等他出院發(fā)現(xiàn)車間沒編制了也晚了。
“大林,宋大勇給你搞了好多高級補品,他是真心疼你?!北R玉梅想岔開話題,從宋大勇的角度再提一下轉崗的事,沒想她剛說完,王大林支撐著坐起來,嚴肅地說:“玉梅,你和宋大勇的關系不比我差,你可要時刻提醒他,貪污腐敗不能碰。你也別總找他辦事了?!北R玉梅笑出了聲:“你個老憨,宋大勇不是那樣的人。再說,都是老同學,找他辦點兒事又算啥?!蓖醮罅挚雌拮勇牪贿M去,也不想再說了,便岔開問:“我是不是快出院了?聽徒弟們講,現(xiàn)在鋼材價格達到了頂峰,也不知道車間的產(chǎn)量上去沒有。這可是難得的市場機遇,可得抓住?!薄皠e人不知道還以為廠子咱家有股份呢?!北R玉梅哭笑不得,催促王大林喝雞湯,不再說話。王大林躺在病床上,側過身子,想著心事。
/三/
出院后,王大林果然沒有離開車間,只是多了一個安全副總監(jiān)的頭銜,工資也往上翻了一番。他本不想這樣,但實在不好再推托,為了這事鋼廠領導都和他急眼了。
剛回到車間就有干不完的活兒,一忙就是一年。其間王大林總想抽空和宋大勇談談,因為心里裝著一件事他沒有弄明白。
不過現(xiàn)在明白不明白也不重要了,宋大勇雙規(guī)了,判了實刑。好不容易盼到能夠探視的日子,王大林看著雙鬢斑白的宋大勇,欲言又止。宋大勇面對著昔日的老同學,潸然淚下,顫巍巍地說:“當工人就是好。我這輩子算是完了。這輩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盧玉梅和你結婚是正確的,如果和我……”“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出來,無論怎么說,咱倆是鐵子,到時候我來接你?!闭f罷,兩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流下了熱淚,盧玉梅站在旁邊也早已成了淚人。
日子就像流水,王大林始終忠誠著自己的崗位,可有一件事憋在心里難受,幾次問盧玉梅自己安全副總監(jiān)的頭銜是不是宋大勇跟廠領導打招呼而獲得的,而盧玉梅始終沒有正面回答,這讓他心里總是不踏實?!安粸閯e的,不是我憑本事干出來的拿著心慌?!?/p>
3個月后,王大林辭去安全副總監(jiān)的頭銜,仿佛輕松了許多。就在當天晚上,盧玉梅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子的菜,臉上寫滿了真誠。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這是哪出戲呀。”“大林,這么多年,我對你的照顧不夠,辛苦你了?!北R玉梅將一杯白酒一飲而盡,臉上帶著紅暈?!拔铱戳四愕娜沼洝N抑耙詾槟慵刀饰液退未笥略诖髮W時的事情,所以不愿意讓我和他接觸,找他辦事,其實,你是怕他走了歪路?!蓖醮罅植惶珢壅f話,卻愿意寫在日記里,他心里清楚,盧玉梅找宋大勇辦事,無非就是手中的權力在“說話”?!白x了你在日記里記述車間的好多故事,我才真正了解工人,了解我的丈夫,你們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抽空我要將你日記里的故事講給宋大勇聽……”盧玉梅臉頰掛滿了淚花,王大林咽下口中的酒,點點頭。
那天以后,王大林依舊沒日沒夜地在嘈雜的鍛造車間忙碌著,偶爾也會出現(xiàn)在公園廣場舞的隊伍中,甩著笨拙的胳膊,額頭滲著汗水,仿佛一切都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