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西域自張騫“鑿空”后,就成了匈奴和漢朝爭奪核心利益的主戰(zhàn)場,夾在漢朝和匈奴兩股強權(quán)勢力下的眾多西域小國,常叛降不定左右搖擺。自漢元帝時,陳湯斬首北匈奴郅支單于,發(fā)出“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時代強音后,北匈奴遠走,漢匈百多年的戰(zhàn)爭暫時告一段落。之后,趁西漢衰弱和王莽篡權(quán)內(nèi)亂無暇西顧,匈奴重新降服西域小國稱霸。東漢國力恢復后,于公元74年打敗匈奴,再設西域都護。75年春,東漢大軍回師,留戊己校尉耿恭、關(guān)寵分守車師后國金蒲城和車師前國柳中城,屯兵各僅數(shù)百人,防匈奴侵入西域北道。
東漢大軍一退,三月,北單于就派左鹿蠡王率二萬騎攻打歸附漢朝的車師國。耿恭遣司馬帶三百人前去救援,途中跟匈奴大軍廝殺,三百人盡數(shù)陣亡。匈奴遂破車師后國,國王安得被殺死,匈奴繼而圍攻只有二三百屯軍的金蒲城。
耿恭字伯宗,扶風茂陵人,出身軍功世家,少時喪父,為人堅毅慷慨,有大謀略。小小的金蒲城被強悍的匈奴騎兵圍得水泄不通??粗窍氯f蹄攢動強勢進攻的敵騎,耿恭沉毅地命令士兵以強弩毒矢集束射向敵軍,并讓士兵向城下喊話:“中我大漢神箭者,生不如死!”箭頭上涂了毒藥的利矢破空透甲,一排排射中敵兵,中箭者傷口疼痛無比,很快潰爛如沸水澆過。敵兵哀號四起,聽者心驚膽戰(zhàn),只得停止攻城。到了夜晚,敵兵箭傷越發(fā)劇痛,軍營內(nèi)慘號聲此起彼伏,軍心動搖,天明不敢再輕易攻城。一天,驟起狂風暴雨,敵軍都躲在軍營里避雨,耿恭卻帶著兵器精良的勁騎出其不意地沖出城來,挾風裹雨地在敵營中橫沖直撞,幾個來回殺敵數(shù)倍于己,幾乎把敵營攪了個底朝天。匈奴兵膽魄俱喪,相互傳告:“漢兵天神,實在可怕?!庇谑菙耻姵穱ィ鹌殉菚簳r平安。
耿恭知道匈奴不會就此罷休,金蒲城不能久守,五月份移守幾十里外的疏勒城。疏勒城是漢軍修筑的軍事要塞,在天山北麓,依山傍水,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耿恭到了疏勒城后招募數(shù)千車師人擴充軍隊。七月份,匈奴又來圍攻疏勒城。耿恭帶領(lǐng)數(shù)千先鋒隊以凌厲的攻勢直沖匈奴騎兵,匈奴騎兵潰敗逃散。匈奴遂把穿疏勒城而過的上游澗水給堵截了,耿恭讓會鑿井的人相地穿井,深挖十五丈不得水。將士渴乏難耐。耿恭整衣拜井,并親自墜井挖沙礫,不一會兒竟然有泉水自地下涌出,眾人大喜。耿恭首先讓兵士和泥修固城墻,然后才許眾人痛飲一飽。兵士在城頭向城下的敵人潑水以示天不絕漢。
漫長的圍城戰(zhàn)還在繼續(xù)。這時,焉耆、龜茲聯(lián)合殺死了漢西域都護陳睦,北匈奴也在柳中包圍了關(guān)寵。關(guān)寵派人到酒泉求救,酒泉無圣旨不能擅自發(fā)兵,關(guān)寵派出的人轉(zhuǎn)去數(shù)千里外的帝都洛陽求救。恰逢漢明帝駕崩,朝內(nèi)政事無緒,一時把求救的事擱置下來。外無援兵,車師國又背叛了漢朝,與匈奴合力圍攻耿恭。孤城中的耿恭激勵將士浴血奮戰(zhàn),與敵軍斗智斗勇,一次又一次地打敗了攻城的敵軍。車師后王的遺孀祖輩是漢人,借著為匈奴助攻的機會,王后想盡辦法悄悄地給耿恭通報軍情私給糧食,后來被迫中止。匈奴大軍圍城不攻,意欲使城內(nèi)糧盡不攻自破。幾個月后,城內(nèi)糧食吃盡,兵士只得煮鎧甲弓弩,吃上面的牛皮、牛筋。耿恭與兵士生死與共,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漢兵沒有一人生出二心。但因為無糧可食,士兵在一天天餓死。耿恭把先前招募的車師民兵盡數(shù)放出城去投降匈奴求生,跟隨耿恭的嫡派部屬眼看著只剩下幾十人了,城上猶自漢幟獵獵。單于知道耿恭已至窮途末路,敬慕他的智勇,一心想招降,派出使者許以耿恭王位美女。耿恭誘使者上城,手刃使者,并在城頭上烤炙,談笑風生中啖虜肉喝虜血。千余年后,岳飛《滿江紅》中的“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即典出于此。單于大怒,誓要困死耿恭余部。
求救書到了新登基的章帝手里,已經(jīng)是八月份了,救與不救,朝內(nèi)大臣分為兩派。反對出兵相救的以司空第五倫為首,說出兵代價太大,一個小城幾百將士在求救前已被死死圍困了,現(xiàn)在活著的希望渺茫。支持出兵救援的司徒鮑昱慷慨陳詞:“將士遠征,危難之時不救他們,以后匈奴卷土重來,誰還肯為國家出力?”于是章帝下令:會師柳中,共擊匈奴。公元75年冬天,張掖、酒泉、敦煌三郡以及鄯善國軍隊共計七千人,出發(fā)了。
公元76年正月,七千援軍趕到天山以南的柳中城,大敗匈奴和車師。匈奴驚走,車師復降漢朝。疏勒城在天山以北,時值大雪封山,中間橫亙著險峻的天山,又有數(shù)百里之遙,多數(shù)將士怯而欲返。耿恭的屬下范羌堅決要越過天山救援疏勒城中的弟兄:“我來時,城中弟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餓死凍僵者陳尸城頭,猶執(zhí)槍刀擎漢旗寧死不屈。他們以命相托,都望我早日請來救兵?!毕惹霸谑枥粘潜焕r,耿恭派軍吏范羌到敦煌領(lǐng)取兵士的冬衣并求援,及敦煌郡受章帝命出兵,就隨著救援軍隊返回來了。其他將領(lǐng)覺得不去救援耿恭不好回去復命,遂分兵兩千給范羌。范羌帶領(lǐng)兩千人丟棄所有多余的東西,才徒步翻過了積雪丈余的天山。
兩千人連夜趕到疏勒城下,匈奴人久疲于圍城,見漢朝兵至,驚走散去。耿恭聽聞城外人馬廝殺,以為匈奴攻城,大驚,急忙上城觀看。范羌遙呼:“我是范羌,朝廷派兵來迎校尉?!?/p>
數(shù)月沒開過的城門終于打開了,擁堵城門的積雪厚達兩三尺,兵士相擁而泣。城內(nèi)活著的將士包括耿恭在內(nèi)一共二十六人,早已不作他望,都沒想到援兵會來。天明,二十六人隨軍徒步歸還兩千里外的玉門關(guān)。天寒地凍白雪皚皚中,匈奴騎兵在后追殺,漢軍且戰(zhàn)且行。耿恭部受饑困日久,本就身體羸弱,遂隨路死歿。等他們?nèi)碌竭_玉門關(guān)時,就剩下十三個人了。玉門關(guān)中郎將鄭眾見這十三人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感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親自給他們洗澡換衣服。
漠風蕩蕩,黃塵彌望,孤城將士,忠骨生香。兩千年后,讀鄭眾上疏表,猶覺血脈賁張:
“恭以單兵固守孤城,當匈奴之沖,對數(shù)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于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后殺傷丑虜數(shù)千百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jié)義,古今未有。宜蒙顯爵,以厲將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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