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洛曼，你為何不放過自己評上話版《推銷員之死》

劉明厚

美國著名戲劇家阿瑟·米勒的名劇《推銷員之死》于2021年8月7日-22日亮相于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藝術劇院。這部曾在百老匯連續(xù)上演了743場，為年輕的米勒一舉贏得托尼獎、普利策戲劇獎和紐約戲劇評論獎的戲劇，表現(xiàn)了在美國大蕭條時期，一個叫威利·洛曼的推銷員兢兢業(yè)業(yè)為公司辛勤奔波了30多年，到了年老體衰，被老板解雇。為了給妻子和兩個一事無成的兒子留下一筆保險費，他深夜駕車身亡。

因教學的需要，我曾把1983年由編劇阿瑟·米勒親自導演、北京人藝在首都劇場演出的《推銷員之死》錄像看了又看。然而，我依然被上話版呂涼飾演的威利·洛曼深深打動了，看著這個愛妻子愛兒子的男人最終潦倒失敗，還努力保持住人的尊嚴，一種心酸的感覺油然而生。

唉，可憐的威利·洛曼，我真的要為你深深嘆息！你為什么不放過自己？你的愛妻琳達說，你們最后一筆房子貸款還清了，35年來，第一次你們誰也不欠了。你為什么還要絕塵而去？你就那么輕信以推銷術為代表的美國商業(yè)文化？看到你像鴕鳥一樣盲目相信虛幻的美好前景，真的替你著急。你怎能屏蔽兒子成長過程出現(xiàn)的品質(zhì)問題，說什么只要人緣好、長得帥，那就一切都好。明明知道長子比夫有小偷小摸的壞毛病，你非但不去教育他，反而吹噓他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你謊話連篇，說得你連自己都信了，還讓你的兩個兒子比夫和哈皮也相信你虛構的光環(huán)。你縱容兩個長大成人的兒子在家里啃老、躺平，自己卻開著破車到處推銷產(chǎn)品，差點出了交通事故。你為什么不把他們趕出家門，讓他們學會自食其力？鄰居查理的一次次勸說你聽不進去，你真的是掩耳盜鈴的傻瓜嗎？等看到查理的兒子伯納德成為有出息的律師時，你的失落難以掩飾。

可憐的威利·洛曼，你為什么放不下執(zhí)念，去追問你哥哥本·洛曼的成功是怎么做到的。本十幾歲一頭扎進非洲叢林，出來時發(fā)了大財。其實，一直以來他不過是你假想的成功人生，難道你沒有看到本的心狠手辣，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包括自己的親人。就連沒見過世面的琳達都能看出來，你們兄弟倆不是一路人。本不過是一個美國成功冒險家的象征符號。

在劇中兩個夜晚一個白天的規(guī)定情景里，現(xiàn)實的生活場景與威利的回憶場景彼此交織在一起。呂涼在兩個時空里進進出出，轉換自如，既演繹出現(xiàn)在時威利·洛曼精神上的恍惚，又表現(xiàn)出他過去時幻覺里青壯年威利的樂觀心態(tài)，生動地再現(xiàn)出悲劇主人公在不同情景里的故事。這種即時的人物轉變是那么的自然流暢，不露痕跡。呂涼不僅以肢體語言、走路步態(tài)來表現(xiàn)出威利·洛曼的年邁體弱，身體的臃腫，而且用細微的表情與眼神、語氣語調(diào)的變化，將他內(nèi)心極度的焦慮不安有層次地展示出來?？吹剿蝗蛔呱?、自言自語，或突然爆發(fā)出壞脾氣、有些神經(jīng)糊涂，我感覺似乎有一雙來自魔鬼的手緊緊拽住了他，要把他往地獄里拖，讓他的身心往下墜落。

呂涼準確地駕馭住威利·洛曼的人物基調(diào)，演出了他死要面子、夸夸其談、不肯正視現(xiàn)實的人格缺陷。比如，在比夫的老同學伯納德面前，威利吹牛說比夫生意做得好接了一筆大單子，事實上兒子一分錢也掙不回來，還因偷竊蹲過監(jiān)獄。沒有底氣的他忽然情緒低落了下來，問伯納德成功的秘訣到底是什么。這時候的威利·洛曼似乎一下子變得弱小起來，這不是外形上的弱小，而是內(nèi)在的精神上的弱小。呂涼演出了一個保衛(wèi)個人尊嚴的父親在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后，真實的心理反應。波士頓旅館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又一次閃回在他眼前。比夫為了考試不及格跑到波士頓旅館來找父親，碰巧撞見了威利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從此父親高大的形象在兒子心目中轟然倒塌，比夫一蹶不振。呂涼把那個令人尷尬的場面演繹得栩栩如生，他從一開始裝著什么事也沒有似的編造理由來解釋，到裝出強硬的態(tài)度“我命令你！”，最后軟下來向哭泣的兒子說：“我就是寂寞了，太寂寞了。”當一個父親被兒子指責“你個滿嘴謊話的偽君子！”是什么樣的感覺啊，這件丟人的事件就像鬼魂一樣糾纏了威利·洛曼整整15年，呂涼再現(xiàn)出了角色無法釋懷的心結。

比夫曾經(jīng)是威利·洛曼最喜愛的兒子，他甚至把他比作天神：“就像一個年輕的天神。海格力斯——差不多就是這一類。還有太陽，太陽就跟著他。還記得他是怎么朝我招手的嗎？就在球場上，旁邊就站著三所大學的代表。還有我?guī)サ哪切┵I家，還有他出場時的歡呼聲 —— 洛曼，洛曼，洛曼！神啊，他早晚會出人頭地！一顆那樣的明星，那么耀眼，絕不會被埋沒！”呂涼在演繹那個“閃回”場面時，把父親對兒子由衷贊許時雙眼都會發(fā)光的感覺都表現(xiàn)出來了。這個把自己的命系在兩個兒子身上的威利·洛曼，在飯店里被兩個兒子無情地給甩了。我們看到呂涼一個人坐在那里喃喃自語，神情恍惚、無助又卑微，他微微顫抖的手和嘴唇，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吹剿詈笸现林氐牟铰?，搖搖晃晃離開了餐廳，心都會發(fā)緊。

可憐的威利·洛曼，你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愛，因此你把全部的愛加倍給了兒子。真的不要對孩子有太高的期望，更不要把自己的意愿強加在他們的身上?？墒悄阒了酪矝]從夢里醒來，在和比夫大吵了一通之后你發(fā)現(xiàn)比夫還是愛你的，于是兒子的愛又成了你去死的理由。為了保持住父親的尊嚴，讓兒子重新崇拜上自己，于是你竟然走向了極端！通過呂涼對角色的精準刻畫，讓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這個悲劇性人物所經(jīng)歷的無比痛苦的內(nèi)心折磨。

宋憶寧的表演也讓人過目不忘。她表現(xiàn)琳達看丈夫時的眼神和說話的神態(tài)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即便發(fā)現(xiàn)他有自殺的傾向也不去當面說破，唯恐傷了他的自尊心。宋憶寧演出了角色因愛而長期壓抑自己。但當她看到兩個不爭氣的兒子把父親扔下自己去玩女人，喝得醉醺醺回來時，她爆發(fā)了：“滾出去，你們兩個都滾，再也別回來！我不想再看你們這樣折磨他了。你們倆真是畜生！這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這么殘忍，能把他扔在 餐廳里就這么走了！”這種表演上的爆發(fā)力與先前內(nèi)斂的表演，完美地詮釋出琳達對威利的深愛。最后在威利的葬禮上，宋憶寧沒有以外在的哭泣來表現(xiàn)喪夫之痛，而是哽咽著說話，這更讓人感覺悲涼。

呂涼、宋憶寧以高超的演技，精彩地演活了兩個彼此相愛的小人物的尊嚴與榮譽感，在表演上收放自如，相輔相成，可以說是真正的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從而使上話版的《推銷員之死》呈現(xiàn)出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并把個人的悲劇轉向了對社會的批判。

（攝影/尹雪峰、王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