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歌創(chuàng)作需要在特定的空間中進行,而不同的空間具有不同的特質(zhì)??臻g轉(zhuǎn)變帶來詩人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審美趣味的變化,最終影響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特別是在詩歌意象的建構(gòu)中,由于外在影響不斷地內(nèi)化為詩人的審美心理和文化性格,從而產(chǎn)生了風(fēng)格迥異、豐富多彩的詩歌作品。作為大唐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空間存在,長安這一在地理空間中矗立不動的象征符號,卻成為杜甫心靈空間中不斷轉(zhuǎn)換的情感坐標(biāo)。隨著長安在杜甫心靈空間中的“位移”,其詩歌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也在發(fā)生著變化,這在杜甫詩歌的黃河書寫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些被賦予獨特意義的黃河書寫,在其詩歌意象建構(gòu)中具有重要的作用。本文即在空間理論與詩歌美學(xué)的引領(lǐng)下,從向往長安、困居長安和去離長安等三個視角,考察黃河作為詩歌意象在詩人心靈空間不斷轉(zhuǎn)換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不同的審美效果。這種跨界研究不僅對杜甫詩歌研究在方法論上是一種嘗試,而且對杜甫詩歌研究領(lǐng)域的拓展具有一定的詩學(xué)意義。
關(guān)鍵詞:心靈空間;杜甫詩歌;黃河;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1)09-0065-06
詩歌創(chuàng)作需要在特定的空間中進行,而不同的空間具有不同的特質(zhì)??臻g轉(zhuǎn)變隨之帶來詩人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審美趣味的變化,最終影響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特別是在詩歌意象的建構(gòu)中,由于外在影響不斷地內(nèi)化為詩人的審美心理和文化性格,從而產(chǎn)生了風(fēng)格迥異、豐富多彩的詩歌作品。唐代長安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宏偉與繁華的都城,正所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作為大唐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空間存在,長安已經(jīng)成為仁人志士大展宏圖、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社會空間,也是文人墨客心中向往、筆下書寫不盡的文化符號?;仡櫠鸥Φ娜松?jīng)歷,在向往長安、困居長安、去離長安這三個節(jié)點上,分別承載著他的理想、掙扎與眷戀。長安這一在地理空間中矗立不動的象征符號,卻成為杜甫心靈空間中不斷轉(zhuǎn)換的情感坐標(biāo)。隨著長安在杜甫心靈空間中的“位移”,其詩歌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也在發(fā)生著變化,這在杜甫詩歌的黃河書寫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杜甫詩歌中關(guān)于黃河的詩作約45首,這些被賦予獨特意義的黃河書寫,在其詩歌意象建構(gòu)中具有重要的作用。本文即在空間理論與詩歌美學(xué)的引領(lǐng)下,從向往長安、困居長安和去離長安等三個視角,考察黃河作為詩歌意象在詩人心靈空間不斷轉(zhuǎn)換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不同的審美效果。這種跨界研究不僅對杜甫詩歌研究在方法論上是一種嘗試,而且對杜甫詩歌研究領(lǐng)域的拓展具有一定的詩學(xué)意義。
一、向往長安:倚賴天涯釣,猶能掣巨鰲
儒家思想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正統(tǒng)思想,歷來是文人信奉的經(jīng)典,其中所蘊含的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對塑造古代文人的精神信仰具有重要的作用。儒家所倡導(dǎo)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人格理想,在封建社會,它對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影響是極其深刻而廣泛的。這一思想是傳統(tǒng)文人共同擁有的價值觀,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形成了共同的理想追求。杜甫家族“世代書香,門第清越”[1]。杜甫在《進雕賦表》中曾說:“自先君恕預(yù)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矣?!庇衷凇短乒嗜f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中說:“吾祖也,吾知之。遠自周室,迄于圣代,傳之以仁義禮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出身于這樣一個世代為官的家庭里,杜甫對建功立業(yè)有強烈的愿望,都城長安是將理想變成現(xiàn)實的最佳地點,雖然杜甫并沒有置身長安,但心向往之。向往長安時期的杜甫滿腔熱血,詩中黃河的奔騰壯闊寄托著他出仕的夢想和希望?!杜R邑舍弟書至苦雨黃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領(lǐng)所憂因寄此詩用寬其意》[2]一詩是開元二十九年(741)秋所作。是年黃河泛濫,河南、河北二十四郡遭受水災(zāi)。杜甫弟杜穎任臨邑縣主簿,兼領(lǐng)防川之職,因洪水災(zāi)害,寫信給杜甫陳述災(zāi)情。杜甫作此詩,以寬慰杜穎。這首詩歌詩題很長,先說兄弟書至,又說黃河因為久雨而決堤,正好與詩歌內(nèi)容是相反,詩歌開篇寫黃河泛濫,后寫兄弟書至,使得詩歌不平鋪直敘,頗有氣勢。開篇寫道:“聞道洪河坼,遙連滄海高。”[2]實寫黃河災(zāi)情,把黃河泛濫比做汪洋大海,烘托出一片狼藉的氣氛。后八句展開想象,描繪沿河水災(zāi)景象。最后一句“倚賴天涯釣,猶能掣巨鰲”,借言自己雖然漂泊無成,仍有渡過洪水,去東海摘取蟠桃的雄心。這里巨鰲比做洪水,“掣巨鰲”則表示杜甫對制服洪水的自信,也顯示出杜甫積極進取的精神。詩歌先抑后揚,先寫洪水泛濫的艱巨的局面,又以積極豪邁的心態(tài)鼓勵兄弟戰(zhàn)勝困難,全詩意興迭出,一氣呵成。是年,社會政治承平,30歲的杜甫剛與司農(nóng)少卿楊怡之女結(jié)婚,這時他雖然沒有官職,但父親尚在任上,生活衣食無憂,沒有經(jīng)歷生活的滄桑巨變。因此,詩歌風(fēng)格透露著精致雅正的盛唐氣象。杜甫“七歲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一成囊?!盵2]這里說七歲就會作詩,九歲詩書法水平就已經(jīng)想當(dāng)可觀了,可見,少年時就才華斐然的杜甫對自己的前程充滿希望。于是,無論是詩歌的寫作手法,還是詩歌內(nèi)容與風(fēng)格,處處體現(xiàn)著杜甫渴望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
綜上,對長安還有著無限期待與向往的杜甫,黃河被用來抒發(fā)對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自信與期待及年限自己的積極與率真,可看出杜甫此時的心態(tài)與其詩歌風(fēng)格是樂觀向上的。
二、困居長安: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詩人將客觀現(xiàn)實時空訴諸于內(nèi)心感受,它在詩人心靈中受其精神的投射而發(fā)生改變,最終經(jīng)過詩歌作品得以具體呈現(xiàn)……由于主體心靈對現(xiàn)實時空有不同的心理感受形態(tài),因而形成不同的時空結(jié)構(gòu),其中灌注了詩人豐沛的情感,整體以豐厚的內(nèi)蘊顯示出一種蓬勃的生命力?!盵3]寓居長安十多年,求仕失敗又經(jīng)歷戰(zhàn)亂。于是,長安在杜甫的心靈空間中發(fā)生了變化,由向往長安轉(zhuǎn)變?yōu)槔Ь娱L安,窮困潦倒的杜甫,仕途不利又經(jīng)歷戰(zhàn)亂,盛世心態(tài)已不再,只剩沉郁與悵惘,黃河意象也不再寄托杜甫的豪情壯志,而是用來抒發(fā)對身世的感嘆與對朝政民生的擔(dān)憂。天寶六載(747),杜甫來到長安,滿懷希望開始了他的求仕生涯,期間,他參加科舉考試,四處干謁以求援引,向玄宗獻賦陳情,三種嘗試均以失敗告終,不但政治理想覆滅,還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fā),唐王朝的統(tǒng)治受到重創(chuàng),由盛轉(zhuǎn)衰,詩人在長安的生活因戰(zhàn)爭發(fā)生巨變。黃河在詩歌中寄寓著困居長安時期杜甫的一系列情感變化。以安史之亂為界,可將詩人在居長安時期的黃河詩創(chuàng)作分為求仕時期與戰(zhàn)亂時期2個部分。
(一)求仕時期:懷才不遇與憂國憂民
杜甫離開洛陽家鄉(xiāng),來到了都城長安。他是懷著“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4]“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4]的理想和夢想來到長安的。長安十年屢遭打擊和不幸的經(jīng)歷,使黃河在其筆下也產(chǎn)生了更為復(fù)雜的涵義。
天寶六載(747),杜甫參加科舉考試,李林甫上書稱“野無遺賢”以壓制賢才。考場失意杜甫由于父親去世,家中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只好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4]的生活。為了解決衣食問題,他一方面“賣藥都市,寄食朋友”,一方面開始走上干謁的道路,以求薦舉?!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4]便是杜甫困居長安時寫下的比較有代表性的求人援引的詩篇。詩歌運用對比的手法表達心中的憤懣之情。起筆以“紈绔”之“不餓死”對比“儒冠”之“多誤身”表露了自己的憤慨。接十二句,言自己的才華可與揚雄相匹敵,相近曹植,曾得到李邕、王翰等文人的賞識,可以憑借才華實現(xiàn)“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政治理想。又接十二句,言自己騎瘦驢,四處奔波。在他們的殘羹冷炙中,潛藏著自己討生活的種種悲辛。又遭李林甫科舉考試的騙局,如青天下折翅的鵬鳥,如大海里困頓的鯨鯢。此十二句與前十二句對比強烈,形成極大的反差,說明政治的黑暗,現(xiàn)實的殘酷,使才華橫溢的詩人誤身受辱、痛苦不幸的情緒達到了頂點?!皻埍倍洌辣M了世態(tài)炎涼。一個“潛”字,寫盡人生心酸。由此可見,杜甫對于長安的向往變成了無奈與困頓,于是,長安在杜甫的心靈空間中發(fā)生了變化?!吧袘z終南山,回首清渭濱?!盵4]長安黃河支流渭水沿線,“清渭濱”此時就代表了詩人心里的長安,道出作者雖出仕無門但對于長安依然有期待,渴望得到引薦。天寶十三載(754)年秋,杜甫作《苦雨奉寄隴西公兼呈王征士》[2],“悄悄素浐路,迢迢天漢東”。往浐水的路使人憂慮,渭水之東遙遠難去。黃河在這里比喻作者前進道路上的阻礙,表面是表示對王征士思念,實際暗示自己仕途受阻的無奈。同年杜甫還寫詩贈給哥舒翰幕府,因杜甫還有高適在歌舒翰幕府任掌書記,杜甫困守長安城中,急需生活出路,希望獲得引薦,“每惜河湟棄,新兼節(jié)制通”?!昂愉摇敝更S河上游的支流湟水,世稱西戎地曰河湟。這兩句在贊賞歌舒翰鎮(zhèn)守西域,收復(fù)河西九曲之地。盛唐與土蕃,土蕃如果占領(lǐng)了隴右地區(qū),大唐的絲綢之路就會被阻隔,邊境也受到威脅,因此,歌舒翰有戍邊衛(wèi)土之功。杜甫既是對其戰(zhàn)功的歌頌,也側(cè)面表現(xiàn)出自己愿同他一樣建功立業(yè)。然“幾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窮”一句寫出歲月虛擲,日暮而窮途,自己依然沒有歸宿,本是表詩人的希冀援引之意,卻滿載長安求仕期間的心酸。杜甫在長安想盡一切辦法進入官場,無論是參加科舉考試、干謁社會名流、還是向玄宗獻賦,最終一無所成。沒了父親的幫助,自己從衣食無憂的官宦子弟,變成了窮困潦倒寒士,心態(tài)一落千丈。天寶十三載(754)秋,霖雨成災(zāi),物價暴貴,人多乏食。詩人因留京久困,不能自存,決議隱去,故先往奉先安家,作《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nèi)諸官》[4]。“前半篇但詠橋陵,略不及諸官,后但詠諸官,略不及橋陵,結(jié)則陵與官皆不及,但自作感慨。此少陵自成章法也?!盵5]“轗軻辭下杜,飄飖陵濁涇?!盵2]一句講到自己辭長安前往奉先,前途不平辭別長安,身世動蕩不定將渡過涇水。入仕長安是杜甫的終身理想,如今由于生活艱難不得不放棄,可想杜甫此刻心中極度悲涼,于是把歷經(jīng)坎坷的自己比喻成了漂泊于涇水上的浮萍。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的一天夜半,杜甫從長安動身前往奉先探視妻兒。長安、奉先之行,誕生了《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2]這首長詩。雖是旅途的實錄,但仍以述志抒感為主。全篇議論,間以敘事,由個人仕途的失敗,寫出統(tǒng)治集團的聚斂奢侈;由己妻子的饑寒,寫到人民的顛沛流離,從而反映出安史亂前唐朝危機四伏的社會面貌,表現(xiàn)了對于國家前途的深重憂慮?!蹲跃└胺钕仍亼盐灏僮帧氛嵌鸥﹂L安十年生活的總結(jié)。始終寫到生活所迫,杜甫與妻兒相隔兩地,探望妻兒需要渡黃河,于是有詩句“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盵2]冬天河床結(jié)冰,渡河危險,不得不作罷,連與家人團聚都成了問題,可見詩人在長安的生活十分艱辛苦澀。
長安求仕的十年蹉跎,杜甫通過與上層社會達官貴人的干謁與交往,對上層社會的腐化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天寶十一載(752)秋,杜甫和詩人高適、岑參、薛據(jù)、儲光羲同時登上長安東南的慈恩寺塔,作《同諸公登慈恩寺塔》[2]。慈恩寺是唐高宗作太子時為他母親而建,故稱“慈恩”,建于貞觀二十一年(647)。塔是玄奘在永徽三年(652)建的,稱大雁塔,共有六層。在塔上極目遠眺,全城風(fēng)貌一覽無余。《詩經(jīng)》有:“涇以渭濁,湜湜其沚?!蔽妓疁啙幔瑳芩疁啙?,涇水流入渭河時,清濁不混,古人以“清渭濁徑”來比喻是非分明。詩中寫道:“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盵2]以秦山破碎、涇渭混淆、皇州莫辨擬寫京都朦朧,政治昏暗,呼應(yīng)“百憂”暗諷玄宗深居禁中,迷戀聲色;痛斥奸佞李林甫諂事左右,迎合圣上??梢姸鸥σ宰约荷羁痰挠^察,看到國家已危機四伏,深感擔(dān)憂。在長安的苦難生活,使杜甫跌入了社會底層,他的立場漸漸地轉(zhuǎn)到了下層百姓的一邊。他“窮年憂黎元”[2],處處以一個普通百姓的眼光來觀察社會,體驗到了民生的疾苦。唐玄宗天寶十年(751)。天寶年間,唐玄宗實行“開邊”(擴邊)政策,窮兵黷武,與吐蕃長年征戰(zhàn)。頻繁的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災(zāi)難。戰(zhàn)爭更使士兵血流成河,埋骨荒野,《兵車行》[2]則是這一現(xiàn)實的深刻反映?!盎驈氖灞狈篮?,便至四十西營田”[2]一句寫出,有的人十五歲就去駐守黃河,有的人到了四十歲還要去屯田駐扎,百姓是沒有自主選擇權(quán)利的。此時,黃河成為了杜甫用以關(guān)照民生艱難的見證。唐玄宗天寶十三年(754)秋天,下了六十多天雨,莊稼歉收,糧食匱乏,房屋毀壞民不聊生。杜甫作《秋雨嘆》[2]組詩,第二首是實寫久雨摧傷農(nóng)作物,哀嘆人民遭受到的苦難。一句“去馬來牛不復(fù)辨,濁涇清渭何當(dāng)分”[2]道出了秋雨之大,百川灌河,牛馬不分,涇渭不明,可見水勢兇猛。這是依然寫黃河洪水泛濫,向往長安時“倚賴天涯釣,猶能掣巨鰲”[2]的天真與樂觀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此時的杜甫面對眼前民不聊生的場景,更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悲憫情懷,黃河也不再用以表達他對一切困難的藐視,在長安煎熬了數(shù)十年的杜甫,生活依然困頓,再面對黃河是蒼涼的。
綜上,杜甫在長安求仕的十年可謂步履艱難,隨著杜甫由一個樂觀積極充滿幻想的青年人,變成了一個對社會人生有清醒意識的中年人,對長安向往之情變得困頓與感慨,洛陽到長安,由青年到中年,在時空轉(zhuǎn)換中,黃河成為杜甫思想變化的見證,也是杜詩風(fēng)格由精致典雅轉(zhuǎn)向沉郁悲涼的見證。
(二)戰(zhàn)亂時期:家國情懷與終不得志
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fā),第二年六月,潼關(guān)失守,玄宗倉皇西逃,唐肅宗至德元年(756),杜甫將家搬到鄜州羌村避難后,便只身北上,去投奔剛即位的唐肅宗,不料被叛軍押往長安,身陷長安一段時期,757年四月投奔玄宗至鳳翔,被任命為左拾遺,短短一年時間后,至德二載(758)八月,杜甫就因房琯被華州司功參軍,從此他就永遠地離開了長安,再也沒有回朝的機會。這一時期,黃河在杜甫筆下又被賦予了更為沉痛的涵義。
《塞蘆子》[2]是至德二年(757)的作品。杜甫困陷長安,十分關(guān)切戰(zhàn)事。他看到安祿山的一支主力史思明、高秀巖軍隊長驅(qū)西入,包圍太原,威脅朔方,深為焦急。他認為延州的門戶蘆子關(guān)具有重要戰(zhàn)略地位,切望唐軍派兵堅守,于是寫了這首詩。蘆子關(guān)是唐代軍事要鎮(zhèn),治所在延州延昌縣,今陜西延安西北。杜甫“以韻語代奏議,洞悉時事。見此老碩畫苦心學(xué)者熟讀此等詩,那得以詩為無用,作詩為閑事”[6]。這首《塞蘆子》詩,主張堵塞蘆子關(guān),截擊史思明、高秀巖的西犯,無疑也是正確的。詩中黃河以地圖上的參照物出現(xiàn),來形象指出朔方的位置,可見杜甫對朝廷戰(zhàn)事有著大局意識。此外,這一時期所做《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的“五原空壁壘,八水散風(fēng)濤。今日看天意,游魂貸爾曹”[2],書寫黃河之景,也在書寫詩人對國計民生的擔(dān)憂之情。
天寶十五載(756),杜甫從白水縣前往鄜州。恰巧水漲,因此作詩《三川觀水漲二十韻》[2]。三川,唐代鄜州三川縣有華池水、黑源水、洛水匯合,故名“三川”。詩歌寫出山洪漲勢的兇猛和遭淹面積的廣闊,“交洛赴洪河,及關(guān)豈信宿”[2]??梢娫娙嗽趹?zhàn)亂中惶恐的情緒,杜甫在逃難的過程中艱苦跋涉,又遭天災(zāi)又是遇人禍,千家萬戶流離失所,這更令他感到世事無常。爆發(fā)水災(zāi)黃河就如同橫遭變故的杜甫,道出此刻求生的艱難與無助。同年八月,杜甫投奔肅宗途中被帶到淪陷的長安。舊地重來,觸景傷懷,詩人的內(nèi)心是十分痛苦的。第二年春天,詩人沿長安城東南的曲江行走,感慨萬千,哀慟欲絕。寫下了《哀江頭》[2]。這是李唐盛世的挽歌,也是國勢衰微的悲歌。其中“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2]寫楊貴妃長留渭水之濱,唐玄宗卻遠去劍閣,去留東西,生死兩離。這與前面的“同輦隨君”情景相對照,是何等的凄切。長安作為社會空間的地理位置沒有轉(zhuǎn)變,然而它在杜甫的心靈空間中卻隨著心態(tài)的變化而發(fā)生了相對的位移。面對人事滄桑,詩人頓生感慨。清渭之濱曾象征著杜甫筆下的繁華都城長安,此時,它卻成了生離死別的場所。至德二載(758)八月,杜甫被貶官,來到華州。從朝官被貶為地方官,杜甫倍感失落。華州天氣炎熱,加劇了杜甫的煩悶。至德二載(758)重陽節(jié),杜甫去藍天山尋訪王維,未見到王維,做了一首《九日藍田會飲》寫道:“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盵2]杜甫因貶官華州而產(chǎn)生了隱逸之思,便尋訪王維等,從優(yōu)游山中尋求思想解脫。詩中寫了杜甫與崔季重等人的藍田之會,內(nèi)容有些悲涼氣氛,雖然他“強自寬”故作放達,但心情仍是寬不了。雖詩中有名句裝點,但詩尾中,醉把茱萸,不知明年能否健在,對未來的前途卻很不自信。灞水為黃河支流,亦名藍谷水,此時寫藍水的綿長,已然在訴說自己難以釋懷的悲傷。
綜上,杜甫困居長安的黃河詩,無論詩歌思想內(nèi)容還是體裁、風(fēng)格,都發(fā)生了變化。杜甫早年居洛陽時衣食無憂,對長安充滿了建功立業(yè)的向往情懷,來到了長安,卻跌進了“困于衣食”[7]的窘境之中,又由于戰(zhàn)亂流離失所,生活的困頓使他由一個充滿理想抱負的有志青年,轉(zhuǎn)變成為一個具有悲憫情懷的仁人志士。困居長安時期,杜甫筆下黃河意象寄寓了他豐富而深刻的思想,開始形成了一種沉郁頓挫風(fēng)格。
三、去離長安: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
“長安作為全國的政治、文化和經(jīng)濟中心,同時也是文人志士謀取功名的最終戰(zhàn)場,這里匯聚了唐王朝最優(yōu)秀的文人學(xué)士,他們在這塊熱土上抒寫著大喜大悲的人生。長安是唐代詩人心中永遠放不下、解不開的‘心結(jié)?!盵8]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被華州司功參軍,僅當(dāng)了一年朝官是的杜甫,就徹底結(jié)束的他在朝中的政治生涯。自此,他永遠離開了長安,沒有回朝為官的機會。從朝官貶為地方的佐吏,杜甫產(chǎn)生很大的失落感,乾元二年(759),杜甫辭官,開始漂泊西南的人生旅程。杜甫大半生都生活在兩京地區(qū),長安與杜甫來說可說是故鄉(xiāng),杜甫對長安的思念從來沒有停止過。離開了令自己向往又困頓的長安,空間上與長安的遠離,在杜甫晚年詩中形成一種巨大的張力,隨著遠離長安的日漸久遠,而杜甫思之愈切。杜甫衣食無著卻依舊有著深厚的長安情結(jié),黃河則表達了杜甫對于長安無限的眷戀;同時,對于心懷天下的杜甫來說,無論身處朝堂,還是漂泊他鄉(xiāng),他無時無刻不關(guān)注國事,于是,黃河繼續(xù)承載著他對家國天下的感懷。
杜甫在長安生活十多年,其間天寶十三載攜眷在城南下杜城居家不到一年,后又移家至奉先,只身寓居長安。他將長安視為自己的家鄉(xiāng)。在漂泊西南的十二年時間中,他寫了大量思念長安,如“每依北斗望京華”[2]等著名詩句;杜甫辭官遠游后,黃河都在表達他對長安的深厚情感和不盡的眷戀。唐肅宗乾元二年(759)秋天,杜甫拋棄華州司功參軍的職務(wù),開始了“因人作遠游”的艱苦歷程。他從長安出發(fā),首先到了秦州。在秦州期間,他先后用五律形式寫了二十首歌詠當(dāng)?shù)厣酱L(fēng)物,抒寫傷時感亂之情和個人身世遭遇之悲的詩篇,統(tǒng)題為《秦州雜詩》。其二有詩句:“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盵2]黃河水一刻不停地向東流淌,而自己卻一直在向西退行,距離長安越來越遠?!俺睢弊謩t將杜甫對長安的想念物化成了綿延不絕的流水。表達自己對長安的無盡的想念。唐代宗永泰元年(765)春夏之交,杜甫攜家人離開成都東下,抵達云安時,因病留居半年;于次年夏初移居夔州,居住了一年零九個月時間。大歷三年(768)正月離開夔州,經(jīng)巫山縣出東下。這期間,以夔州為主,起于到達渝州時,止于離開巫山縣,共約兩年半的時間,統(tǒng)稱之為杜甫的夔州時期。夔州自然環(huán)境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山川險峻,這里的地形以山地為主,長江匯眾流之水,橫貫全區(qū),在奉節(jié)縣、巫山縣境內(nèi)穿山而過,形成險奇的長江三峽。這樣的環(huán)境,既讓杜甫感到新奇,也讓他感到壓抑不適。大歷元年(766)夏季。杜甫到夔州后,作詩《峽中覽物》,于峽中景物多所登臨游覽,但內(nèi)心深處傷流寓感棄置之情是非常濃烈的,所以有時眼前風(fēng)光又勾起過去感受,憶舊思鄉(xiāng)的感情油然而生。因此寫道:“巫峽忽如瞻華岳,蜀江猶似見黃河?!盵2]仇注云:“此公在峽而思鄉(xiāng)也。上四追憶華州,下四峽中有感。向貶司功,而詩興偏多,以華岳、黃河足引壯思也。今峽江相似,而臥病經(jīng)春,無復(fù)前此興會矣。蓋此間形勝雖佳風(fēng)土殊惡,幾時得回首北歸,仍動長歌之興乎?”[8]同年作《覽鏡呈柏中丞》云:“渭水流關(guān)內(nèi),終南在日邊。膽銷豺虎窟,淚入犬羊天。起晚堪從事,行遲更學(xué)仙。鏡中衰謝色,萬一故人憐?!盵2]水代指長安,寄托杜甫對長安的思念。夔州時期作詩歌《九日五首》(其五)[2]、《懷灞上游》[2]與《歸夢》皆以黃河代指長安,道出杜甫眷戀長安,眷戀朝廷,眷戀故鄉(xiāng)。杜甫攜妻子來到秦州這個邊塞小城,雖然說是“因人作遠游”[2],但他所交游的人并不多。他的朋友或被貶外地或被流放,其中許多朋友都與他的遭際和命運相似,都是遠離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游子和逐臣。杜甫自然與他們同病相憐,心有戚戚焉。杜甫與賈至、嚴武,在肅宗朝中同為僚友,皆是房琯集團的人。故乾元元年(758)六月,當(dāng)房琯遭貶時,杜甫和賈至、嚴武皆受到牽連,被貶出朝。賈至貶汝州刺史,再貶岳州司馬;嚴武貶巴州刺史,杜甫貶華州司功參軍。杜甫在秦州思及這二位政治上的同道,而寫下《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2]一詩。使君,是唐時對州官的尊稱。閣老,是唐時對中書、門下兩省中屬官的敬稱?!吧n茫城七十,流落劍三千。畫角吹秦晉,旄頭俯澗瀍?!睗緸e二水是洛水的支流,詩句寫的是杜甫與對昔日同朝為官的回憶。其全國上下一致抗敵,河南與關(guān)中形勢一片大好。澗瀍此時代指關(guān)中地區(qū),詩人借二水的回憶,來抒法對友人的思念。杜甫在夔州是所作的《八哀詩贈司空王公思禮》[2]與《哭李尚書》[2],皆以黃河代指長安或長安往事,同時嘆懷舊友。
杜甫雖然已棄官,并離開了朝廷,但他的憂國之心,一日也未曾歇息。他有很敏銳的政治判斷力,對隴右和西域政治形勢與朝中情況的變化,一直都在關(guān)注著,因此,秦州以及隴右的時局變化,他了如指掌。故在他秦州的詩中,充滿了對時局的關(guān)注,充滿了憂患意識。一些場景出現(xiàn)在杜甫的詩歌中,如“云氣接昆侖,涔涔塞雨繁。羌童看渭水,使客向河源。煙火軍中幕,牛羊嶺上村。所居秋草凈,正閉小蓬門?!盵2]詩中的渭水,位于黃河上游的一段,在這里指邊地。下了一場秋雨之后,有在渭水邊看漲水的羌童。這里的羌童,可以理解為羌族的年輕人。下句中的“村”,當(dāng)是羌村,羌人以放牧牛羊為生,這連接了上面的“羌童看渭水”。從詩中來看,杜甫想表達的是,當(dāng)時雖然是漢羌雜住,軍民雜居,各民族仍能相安無事。但從使節(jié)頻繁往來的現(xiàn)象來看,大唐與秦州以西的吐蕃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已有微妙的變化,為以后的形勢變化埋下了伏筆。從本詩的結(jié)尾二句,可以看出此時是吐蕃入侵秦州前的暫時平靜。閱讀本詩,可見杜甫對秦州邊地政局有很深刻的認識。乾元二年(759)年末,杜甫來到成都,在浣花溪畔建草堂定居下來。前期居住浣花草堂的兩年多時間,雖然他時刻為中原地區(qū)的戰(zhàn)事?lián)鷳n,為遠離故鄉(xiāng)、漂泊萬里的境遇憂傷,也為蜀中的環(huán)境憂慮,但畢竟這時的心境相對平靜。但是寶應(yīng)元年(762)七月嚴武奉召回朝,隨即知道在成都發(fā)動了叛亂,杜甫當(dāng)時送嚴武至綿州,無法返回成都,只好漂泊梓州、閬州一帶。唐代宗廣德二年(764),在成都杜甫又作《黃河》二首。其二云:“黃河西岸是吾蜀,欲須供給家無粟。”[2]對蜀中長期防御吐蕃,供給大量軍需糧草,使蜀中人民已到了窮困至極地步的情況,表達了同情和擔(dān)心。其一則對昔日作為威震天下的海西軍駐地的黃河北岸,今天卻成了吐蕃人耀武揚威之地的情景難抑。“黃河北岸海西軍,椎鼓鳴鐘天下聞。鐵馬長鳴不知數(shù),胡人高鼻動成群?!盵2]可見,蜀中時期雖然是杜甫暫時閑適安定的一個時期,也是他對國家和人民的憂患情懷極為深重的一個時期。大歷元年(766),杜甫在夔州時所作詩《昔游》:“隔河憶長眺,青歲已摧頹。不及少年日,無復(fù)故人杯?!盵2]詩人遠望黃河,回憶物是人非,同時反思、總結(jié)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原因。同年作《往在》:“京都不再火,涇渭開愁容。歸號故松柏,老去苦飄蓬?!盵2]“涇渭”在這里指吐蕃入侵的地區(qū),位于黃河上游。這是詩人憧憬叛亂平定、天下太平、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清明的美好畫面。杜甫著名的《諸將五首》以“多少材官守涇渭,將軍且莫破愁顏”[2]斥責(zé)諸多武將駐守涇渭一代,還是難以遏制土蕃,致使長安陷落?!皼芪肌痹谶@里代指長安。作者雖“處江湖之遠”,依然關(guān)心國難,感嘆朝廷失策。
綜上,杜甫從離開長安到去世,心態(tài)一直比較沉重憂郁,離開長安以后,憂國憂民,回望長安與傷懷身世依舊是杜甫思想情感及心態(tài)的主導(dǎo)。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陌生的社會環(huán)境作用下,杜甫的心態(tài)再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呈現(xiàn)出悲傷、孤獨和壓抑的傾向。因此,杜甫詩歌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以沉郁頓挫為主,由于心態(tài)的變化,黃河在表現(xiàn)沉郁困頓的基礎(chǔ)上多了蒼涼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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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賽漢其其格)
The Yellow River Writing in Du Fu's Po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ime-space Transformation
ZHANG Ye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ohhot 010021, China)
Abstract: Poetry creation needs to be carried out in specific Spaces, and different Spaces have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The transformation of space brings about the change of poets' creative mentality and aesthetic taste, and finally influences the poets' creative style.Especially in the construction of poetic imagery, the external influence is constantly internalized into the poet's aesthetic psychology and cultural character, resulting in different and colorful poetic works.As the spatial existenc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center of the Tang Dynasty, Chang 'an, an immovable symbol in the geographical space, became the emotional coordinate of constant transformation in Du Fu's spiritual space. With the "displacement" of Chang 'an in Du Fu's spiritual space, his mentality of poetry creation was also changing, which was vividly shown in du Fu's Yellow River writing.These unique Yellow River writing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image construction of his poems.Under the guidance of space theory and poetry aesthetic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different aesthetic effects of the Yellow River as a poetic image in the process of the constant transformation of the poet's spiritual space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yearning for Chang 'an, trapped in Chang 'an and leaving Chang 'an.This crossover study is not only a methodological attempt to the study of Du Fu's poems, but also has a certain poetic significance for the expansion of the research field of Du Fu's poems.
Keywords: Mental Space; Du Fu's Poems;; The Yellow River; Image
收稿日期:2021-07-21
作者簡介:張曄(1989-),女,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