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群
1977年6月16日,這一天是美國??松凸究偛繉π麓瑔T入職培訓(xùn)的最后一天。??松凸镜目偛吭O(shè)在美國得克薩斯州,是全美最大的石油公司,不僅擁有油井、油管、油站,還擁有自己的油輪。來自全美各個海事學(xué)院的二十名三副和二管輪正翹首期待登上職業(yè)生涯中的第一艘船、走上第一個工作崗位,拿到第一份薪水。我是二十名三副中的一個,那年我二十歲。
進(jìn)入小禮堂后,我坐在寫有我名字的位置上。因有些頭疼,起來后沒像往常一樣去喝咖啡、吃早餐,徑直來到小禮堂。頭晚大伙兒聚在一起,為慶祝即將走上工作崗位而灌進(jìn)了太多的得州孤星啤酒(Lone Star beer),新發(fā)的工作許可證上的印章墨水還尚未全干,一群黃毛小子就大言不慚地爭相稱自己為老水手(Old Salt)。
我的思緒在飆升,內(nèi)心因興奮和激動而撲通撲通地跳動。四年的海事學(xué)院學(xué)習(xí),我終于可以出??词澜?、出海謀生了。腦海里并不關(guān)注將上哪一艘船,而是關(guān)注口袋里能否有自己掙的錢,能否買一輛新車,胳膊上能否挽個漂亮女孩去兜風(fēng)。
當(dāng)人事部負(fù)責(zé)人走上講臺時,如同樂隊(duì)指揮進(jìn)入舞臺,嘈雜的會場瞬間安靜下來。他簡潔而有力地說了些鼓勵的話:“這一刻你們已等待了很久。祝你們好運(yùn)!”全場掌聲雷動,激情高昂。沒想到,這位領(lǐng)導(dǎo)口中叫出的第一個名字就是我。
我被分配到7萬噸的蒸汽油輪上,它的名字叫“??松聤W爾良”號(Exxon New Orleans)。該船花了數(shù)周時間,在紐波紐斯特造船廠做完全套保養(yǎng)和維護(hù),面貌煥然一新,隨時準(zhǔn)備出征。它將是??松镜牡谝凰覔?dān)任阿拉斯加管道石油輸送的船舶。
阿拉斯加輸油管半個月前剛落成,它連接阿拉斯加州北部產(chǎn)油區(qū)和南部港口,管道主線起自阿拉斯加北坡的普拉德霍灣,終止于南部的瓦爾迪茲,縱貫?zāi)媳?,全長近800英里,途徑斯曼、比特爾斯、利文古、??怂?、費(fèi)爾班克斯和艾倫谷等多座城市。如此長的輸油管道筑建起來相當(dāng)不易,要面臨位置偏遠(yuǎn)和周圍惡劣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中間穿越三座山脈、活躍的斷層和廣大的凍土層,以及面臨馴鹿和駝鹿定時遷徙的阻擾。
埃克森公司第一次承接此任務(wù),具有歷史意義。人事部負(fù)責(zé)人鄭重地將機(jī)票遞給我,我的心隨起飛的航班一起騰空,飛往船只所在的紐波紐斯特造船廠,即將開始我在海上的職業(yè)生涯。
這一天又悶又熱。我扛著沉重的行囊,走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船廠里,帆布行囊的帶子幾乎陷到雙肩里,陷在全身冒出的汗里。汗水里似乎仍散發(fā)著酒氣,那正是頭晚狂歡留下的憑證。船廠各種各樣的噪音折磨著我的耳鼓,幾百名穿著工裝褲的船廠工人川流不息。終于,我看到了“??松聤W爾良”號,從干船塢穿過跳板,雙足落在了船甲板上。我看了看表,下午3點(diǎn),正是“咖啡時間”。
我遇到的第一個水手是油泵管理員波魯卡。這家伙手臂像蟒蛇般粗大,全身像地圖一樣覆蓋著花紋。別人到世界各地,總是購買當(dāng)?shù)氐募o(jì)念品,他是將世界各地的紋身收藏在身上。他伸出花花綠綠的手,鉗子般緊握著我的手上下晃動,又從我肩上拽下行李扛到他的肩上,他的指甲下面藏的油脂比油泵上的還多。
我跟隨他去見船長。
辦公桌后面,坐著羅伯特·斯塔普(Robert F. Stapp)船長,又名“多情的皮埃爾”。那時候,海員似乎都有昵稱。船長得此昵稱是因?yàn)樗哉J(rèn)為特別有女人緣,是大眾情人的類型。一襲極為合身的白色滌綸制服裹在他矮小而敦實(shí)的身上,顯得完美無瑕。船長嘴里含著根塞勒姆牌香煙,見我們進(jìn)來,他連忙起身與我握手,“歡迎到我們船上工作,馬丁先生。”從他的語氣和眼中的表情,我能感受到他是真心實(shí)意地歡迎我。
簽約后,我在客艙里放下行囊,隨即去大副那里報到。大副比爾·泰瑞爾(Bill Tyrell)是埃克森石油公司一名經(jīng)驗(yàn)豐富的大副,但他從不渴望成為船長,而是喜歡在甲板上工作,喜歡與船員打成一片。大伙稱他貝敦比爾。因?yàn)樗麃碜缘弥莸呢惗?,是一名真正的紳士,斯塔普船長稱贊他是船員的中心。
我在船上的第一份工作是檢查貨物和壓載艙的清潔程度,雖然工作到很晚,但一直是滿心滿眼的熱情。我要成為公司油輪上最好的三副。雖然我并不知道7萬噸級的油輪有多大,沒有直觀的概念,但我相信很快會掌握船上的一切。
我輕快靈活地進(jìn)入第一個油艙,里面黑咕隆咚,深20米。我小心地爬過橫向腹板,中心垂直龍骨,縱向直板,摸到底層,發(fā)現(xiàn)一些工人維修時遺留下的焊條等雜物。待所有沉重的金屬雜物都裝進(jìn)了口袋,我再往上攀爬時,那陡峭,似乎沒有盡頭的梯子讓我氣喘吁吁。這才僅僅檢查完第一個油艙,后面還有四十個類似的油艙需要做同樣的檢查,想到這,嘴里忍不住冒出三字經(jīng)來。
當(dāng)我從最后一個油箱里爬出來時,就像一只從地獄出來的蝙蝠,黑不溜秋。太陽早已落山。我靠在油箱頂蓋上,上氣不接下氣,精疲力竭,汗流浹背,口袋里幾十磅的焊條拽得身子直往下墜。我站起來,硬撐著堅(jiān)持走到了大副的辦公室,告訴他我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
大副正坐在舒適的椅子上,與船長閑聊,那會兒正是船上的“歡樂時光”,意為下班后飲酒的輕松時段。以往船上并沒有嚴(yán)格禁酒令,只是上班前四個小時不許喝酒,但因飲酒誤工誤事常有發(fā)生,后來船公司索性禁止船上喝酒。
他們看我這副熊樣,大笑起來。大副說:該死的男孩,你去哪兒了?我自豪地告訴他所有的油艙都已經(jīng)清理干凈了。大副忽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訝地上下來回看了又看,說:“我沒指望你在四小時內(nèi)全部完成這些工作。船長,這小子肯定創(chuàng)了世界紀(jì)錄!”斯塔普船長看著我說:“大副,我認(rèn)為這小子是一個不錯的守護(hù)者?!焙玫拇瑔T,尤其是高級船員,能讓船長和大副省很多心。大副遞給我一瓶啤酒說:“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的工作可不輕松?!蔽一氐椒块g,咕嚕咕嚕喝著啤酒,這樣的臟活累活剛剛開始,我糊里糊涂地想著,腦袋一碰到枕頭,便呼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