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的消亡之路：清代赤溪湳洞司改土歸流后存廢問題再辨

吳才茂

（凱里學院，貴州 凱里 556011）

明清時期的改土歸流，因涉及明清王朝治理邊疆的基本制度，故而無論是政治制度史還是邊疆民族史，都是極為重要的問題，一直受到學界的重視。何謂改土歸流？其實就是廢除土司，代之以流官，變間接統(tǒng)治為直接統(tǒng)治。[1]相關(guān)研究多集中于討論改土歸流的原因、過程、影響、評價等方面，[2]但以往之研究受到社會形態(tài)進化理論的影響與束縛，同時也受史料占有的制約，這一問題仍有較大的開拓空間。例如，就雍正朝改土歸流起因的分析，常建華在全面占有資料的基礎(chǔ)上，提出新說，認為改土歸流與推行保甲、緝盜、設(shè)置汛塘有著直接關(guān)系，是在雍正初年新政改革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而非專門針對土司而言。[3]至于土司制度的終結(jié)，學界也存在諸多觀點，如“明代中葉以降說”“改土歸流說”“辛亥革命說”“民國說”“新中國民主改革說”，[4]由此可見其復雜之程度。但即如改土歸流之后各土司消亡的具體情形，論者并未多見。最近的研究成果顯示，其實改土歸流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其后續(xù)的問題仍然極為復雜，如被革土司官員的安置、其轄地如何轉(zhuǎn)入州縣直接管轄等問題，已有初步研究成果。[5]這些細致而微的具體研究，無疑能把土司問題研究引向深入。本文正是在這一學術(shù)脈絡(luò)下從事的具體研究，主要以新發(fā)現(xiàn)的清水江文書為核心史料，對赤溪湳洞長官司被記載為改土歸流之后，是如何重生、析分、消亡的歷史過程進行廓清，以期對改土歸流后土司的具體存在狀態(tài)做一細化研究，揭示清代改土歸流的層次性、復雜性及其延續(xù)性。

一、赤溪湳洞司的設(shè)置、改流之記載辨析

明初貴州東南部黎平府赤溪湳洞司之建置及其在清代改土歸流之情形，其細節(jié)較為復雜，以往的研究并未辨明。據(jù)貴州最早一部省志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載：“元置赤溪湳洞蠻夷長官司，屬思州安撫司，本朝改赤溪湳洞蠻夷長官司，屬思州宣慰使司，永樂十一年改屬新化府，宣德末新化府廢，來屬?！盵6]這樣的記載，極為簡略，明初的設(shè)置細節(jié)，并未明晰，直到永樂十一年（1413年），才有確切的時間點。然而，翻開《明太宗實錄》，不僅永樂元年（1403年）有這樣的記載：“復設(shè)古州、龍里、歐陽、湖耳、中林驗洞、八舟、漕滴洞、潭溪、福祿永從、洪州泊里、亮寨、新化、赤溪湳洞、西山陽洞十四蠻夷長官司，俱隸貴州?！盵7]更為奇怪的是，永樂五年（1407年）還有這樣的記載：

設(shè)赤溪湳洞長官司，隸思州宣慰使司，命王必恕為長官，王顯彰為副，其所統(tǒng)寨六十七，苗民一千五百余戶，皆必恕等所招集，思州宣慰使田琛言于朝，且請設(shè)治所，故有是命。[8]

既然永樂元年已經(jīng)復置了赤溪湳洞司，那么，此處“赤溪湳洞司”與永樂元年復設(shè)之“赤溪湳洞司”是否為同一個？筆者認為不是，前者長官為吳氏，后者長官為王氏，但緊接著就有一個合二為一的過程，即王氏正、副長官只是短暫的存在，就被吳氏和后來的楊通諒所取代。萬歷年間貴州巡撫郭子章對貴州土司的長官世襲有詳細記載，其中“赤溪湳洞司”條為：

蠻夷正長官楊通諒，永樂六年因剿羅臺賊功詔授，子福襲，歷楊玉瑄、楊昂、楊松、楊鐘秀、楊國威，今缺。吳世銘，先朝副長官也，國初子尚先襲，尚先子應(yīng)瀾，洪熙元年剿墨溪賊，以功進正長官，子與文襲，歷吳朝昕、吳瑢、吳春、吳仲紳，今吳皋。[9]

從這條長官世襲來看，明初赤溪湳洞司為副長官，長官為吳尚先，也就是說，一直存在著赤溪湳洞司副長官，屬于“先朝”歸附序列，這就是永樂元年“復設(shè)”的來源。而正長官要到永樂六年，楊通諒征討羅臺有功才被授予，屬于從征有功序列。永樂五年雖然也屬于歸附序列，但并非“先朝”歸附，而是羈縻新立，其正長官司為王必恕，副長為官王顯彰，屬于王氏土司。那么，何以楊通諒會取代王必恕？這還得從文中提及的羅臺（應(yīng)為臺羅之誤）這個地方說起。

永樂初年，臺羅是個火藥桶。永樂八年（1410年），在苗普亮的帶領(lǐng)下開始變亂，后被招降。[10]永樂十一年五月，臺羅苗普亮又起生變，這次規(guī)模大，波及面廣，戰(zhàn)況激烈，鎮(zhèn)遠侯顧成親率大軍彈壓，至永樂十二年（1414年）正月斬普亮止，歷時近九個月。[11]值得注意者，也是平息這次反抗一個月之后，貴州布政司才確定所轄八府的屬地，即哪些長官司歸哪一個府管轄。[12]換言之，并非一建貴州省，其八府之地就馬上統(tǒng)轄長官司，中間還經(jīng)歷了臺羅事件。在這個事件里，從征獲得軍功者，自不在少數(shù)。楊通諒既然是參與剿滅臺羅有功，應(yīng)該與此有關(guān)，只不過到萬歷年間郭子章記載時，把時間上推至了社會變亂的初期，僅記錄了其成為長官司的經(jīng)歷，同時代編纂的萬歷《貴州通志》準確地解決了這一問題：“楊通諒，永樂十一年，功升本司正長官?！盵13]另外，在這個事件里，永樂五年經(jīng)思州宣慰使田琛舉薦的土司王必恕、王顯彰，其所統(tǒng)轄六十七個苗寨，苗民一千五百余戶，雖無確切的資料顯示他們參與了臺羅事件，但該事件涉及面極廣，田琛又已被朝廷所滅，王氏土司可能正是參與了這一事件被革職，從此再無王氏一族作為赤溪湳洞司長官出現(xiàn)。①而楊通諒經(jīng)此一役，功升正長官，代替了王氏一族，并一直世襲。值得一提是，洪熙元年（1425年），“邛水長官司奧洞苗蠻苗銀總男苗章奴等”，聚兵作亂，赤溪湳洞司長官楊通諒與指揮祝貴往招撫，通諒被殺。[14]其子楊福，作為赤溪湳洞司長官曾于宣德十年（1435年）三月遣人“來朝貢物”。[15]由此可見，郭子章所記其承襲世系，正確無疑。

總之，明初洪武、永樂兩朝，貴州東南部伴隨著社會變亂的頻發(fā)，土司的變換也極為頻繁，尤其是為了牽制“先朝”歸附這部分“土皇帝”，明朝設(shè)置了很多“從征”有功者為土司。這些土司分為“先朝”歸附、“從征”有功、“羈縻”新立三種類型，又以前兩種類型為主。[16]在這樣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其過程極為復雜多變，導致歷史文獻中關(guān)于明初這些土司變動的記載，常常出現(xiàn)看似抵牾、實則符合當時歷史情境的現(xiàn)象。

至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赤溪湳洞司“因議敘土司案內(nèi)，不準承襲”，[17]從此被開列出土司名單，成為“廢土司”。如乾隆《貴州通志》在土司卷內(nèi)，專門“附載廢土司”，黎平府就有三郎司、赤溪湳洞司和西山陽洞司。[18]此后，有關(guān)赤溪湳洞司被改土歸流的記載成為主流，如《大清一統(tǒng)志》載為“康熙二十年裁”。[19]《清史稿》直接寫成：“康熙二十三年，改土歸流”。[20]換言之，赤溪湳洞司在康熙二十三年被改土歸流成為事實，以致曾轄其地的黎平府所留下的道光、光緒兩部府志，亦遵循了這一事實，記為“十四司內(nèi)之赤溪司、西山司、福祿司、曹滴司亦漸次裁去，今正長官十一、副長官四”。[21]今人研究，亦多從此說，如王宗勛指出“康熙二十三年，朝廷派兵部尚書朗庫勒納到貴州銓敘土司，以征吳三桂無功而裁撤赤溪湳洞長官司，其地劃歸黎平府經(jīng)歷司管轄?！盵22]又如《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寫道：“赤溪湳洞蠻夷長官司，在今貴州劍河縣東北南明鎮(zhèn)南明村?？滴醵暌蜃h敘土司案內(nèi)改土歸流”。[23]因此，赤溪湳洞司在康熙二十三年被改土歸流，似成鐵案。

然而，赤溪湳洞司果真在康熙二十三年就被裁了或者改土歸流了嗎？答案是否定的！我們先來看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成書的《貴州通志》中的兩處記載：一是黎平府的沿革，“康熙二十五年，西山司以叛廢，領(lǐng)縣一，長官司十一：潭溪、八舟、龍里、中林、古州、新化、歐陽、亮寨、胡耳、洪州、赤溪?！盵24]此處言之甚明，當時黎平府領(lǐng)縣一，長官司十一，赤溪湳洞司依然在列；二是土司部分，對黎平府屬土司有詳載：

潭溪長官司正長官石飛雄，康熙二十三年內(nèi)承襲。潭溪副長官司石嚴，康熙二十一年內(nèi)承襲。八舟長官司長官吳弘化，康熙二十三年內(nèi)承襲。龍里長官司長官楊勝梯，有印，康熙二十一年內(nèi)承襲，病故，子秀穎未襲。中林長官司長官楊士美，有印，康熙二十三年內(nèi)承襲。新化長官司長官歐陽瑾，有印，康熙二十一年內(nèi)承襲，病故，子歐陽永昌于二十八年承襲。歐陽長官司正長官楊運宏，有印，康熙二十一年內(nèi)承襲。歐陽副長官吳登科，康熙二十一年內(nèi)承襲。亮寨長官司長官龍文炳，有印，康熙二十一年內(nèi)承襲。湖耳長官司正長官楊通乾，有印，康熙二十一年內(nèi)承襲，湖耳副長官楊宏引，康熙二十三年內(nèi)承襲。洪州長官司正長官李煦，有印，康熙二十一年內(nèi)承襲。洪州副長官龍登科，康熙二十一年承襲。分管三郎長官司，楊世勛，于康熙二十三年為議敘土司等事案內(nèi)，不準承襲。赤溪湳洞長官司，吳承宣、楊鳴鸞，于康熙二十三年為議敘土司等事案內(nèi)，不準承襲。西山陽洞長官司。[25]

縱觀康熙《貴州通志》所羅列的這份名單，可分為三個層次：一是從潭溪長官司正長官一直洪州副長官這14個正、副長官司，有具體的承襲記錄；二是三郎司和赤溪湳洞司，長官名字尚存，說明他們還是在任官，只是其后裔不準承襲；②三是被徹底改流的西山陽洞司，僅存其名，并未列長官的名字，說明其確已革廢。這里需要辨析是“不準承襲”幾字，是否就是“裁革”或“改土歸流”的意思。據(jù)李世愉的研究，清代改土歸流有兩個重要步驟：一是停止土司承襲，派遣流官代之；二是錄其人民，籍其田地。[26]換言之，這兩個步驟完成，才可以說一個土司被改土歸流。但此處僅停止了赤溪湳洞司的承襲權(quán)力，并沒有說廢止，亦未如西山陽洞司那樣有“其地入永從縣”[27]處理。實際上，顧祖禹同時代撰成《讀史方與紀要》中，赤溪湳洞司依然是黎平府屬的長官司，也并沒有開列在廢土司中。[28]因此，筆者認為赤溪湳洞司在康熙二十三年，只是被停止了承襲的權(quán)力，并沒有被改土歸流，在地方社會中，他們?nèi)匀焕^續(xù)承擔著土司的職責。

二、赤溪湳洞司對楠木沖地界爭奪案的處置——兼論赤溪湳洞司的轄區(qū)

既然赤溪湳洞司并沒有被徹底改土歸流，只是被停止了承襲的權(quán)力。那么，在隨后的歷史時期里，它在地方社會中還有處理地方事務(wù)的權(quán)力嗎？一些遺存于民間的歷史文獻顯示，其作為長官司處理地方事務(wù)的權(quán)力并沒有消失。為示說明，先引一方《分界》碑銘如下：

赤溪湳洞司軍功加一級正堂□。據(jù)鬼廣龍顯達、滾德明等與退尾寨唐文秀、文君軒等控待拜坡楠木沖地界并樹木一案，清江府兆批本司堪結(jié)，將楠木沖中井分界，井上斷歸鬼廣管業(yè)，井下斷歸退尾寨管業(yè)。當取兩造，遵結(jié)在案，各仰照賞差，勒碑為界。

乾隆二十八年十一月初一日立③

據(jù)碑文可知，鬼廣和退尾兩寨對爭奪待拜坡楠木沖地界，赤溪湳洞司正堂官在清江廳的授權(quán)下處理該事件，刊碑分界。由此可見，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赤溪湳洞司依然承擔了管理基層社會的職責。不過，這次以立碑勘結(jié)的結(jié)果，并未讓鬼廣與退尾寨心服口服。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兩寨再次興訟，現(xiàn)遺存有如下一份判決文書：

（文前繪有彩色地界圖）清江廳赤溪湳洞司踏勘會審復判一案，訊得原告清江魁廣滾喬富、龍顯達，以越界爭葬陰地呈控唐斯圣、文君軒等一案。據(jù)該民滾喬富供稱，與龍姓歷居魁廣，世守其業(yè)，二股公共之產(chǎn)，而龍姓先人由明末時，在茅坪大碼頭頂碓碢與湖南相爭地界，移進魁廣，鎮(zhèn)守地方。該民龍顯達稱，禍因先人順治時與唐姓先人結(jié)婚，義重將業(yè)陪嫁地土眼補兩，即待拜坡山嶺一支，何以越界霸葬沖敖?jīng)_陰地，唐母龍氏回妹之墳，其業(yè)如有主，唐、文何以舞弊手續(xù)，等語。訊得被訴黎平茅坪唐斯圣、文君軒等供稱，尚有祖業(yè)，先人置管無異，葬有祖墳可據(jù)，官給證憑朗然，何以串爭阻葬，呈述該民等，陰陽應(yīng)照契管，據(jù)該混爭霸葬舞弊手續(xù)，造意混爭，自生愧悔啞喑，購業(yè)證據(jù)不確，平空混爭，可制請究，等語詳細具該兩造，亦不相符合原收，各村紳首，具實陳明。查閱：該民滾、龍姓尚存冊圖契據(jù)，證券確實。該民唐、文姓，亦應(yīng)混爭霸占，并無確據(jù)所實，亦該唐、文姓舞弊手續(xù)，屢結(jié)翻供，亦應(yīng)取消。再三加查，該此山大拜坡，由楠木沖三星頂以下，至河中一大嶺，即將中頂分為兩段，中頂左穹培沖口抵宰大溪團坡，中頂右穹趕沖沖口抵眼溝溪巖洞以作兩確定界。中頂以上至楠木沖一段，仍歸魁廣滾、龍二姓管業(yè)，中頂以下至河中一段陰地，給歸茅坪唐、文二姓進葬祭掃。其沖敖?jīng)_之陰地，龍氏回妹墳?zāi)梗嘣摷罀?，止葬中頂以下一段，其有松、茶等樹，暫作借土養(yǎng)木，日后木售完全外，其陽培地土，仍歸魁廣滾、龍二姓管業(yè)，只有待拜坡所應(yīng)歸唐、文二姓□管，仍粘大拜坡，右邊穹趕下第二嶺。案查雍正前，王寨、茅坪等處，隸赤溪司轄，雍正三年后，棄司歸府后，魁廣原從司隸清轄。詳細加查，該處習慣話語，原有兩種，一苗語，眼補兩，一漢語，待拜坡，而待拜坡即苗呼，漢語呼殺豬坡，此等語應(yīng)相符合地點，業(yè)經(jīng)決定，直行判斷，并飭勒石出示，立碑永遠不準混爭，各祭各祖，各管各業(yè)，永遠靜守，切切，此判。

乾隆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判斷結(jié)案呈

清江府赤溪湳洞司告示

乾隆三十一年，兩造給示立碑，照得本司斷案，各寨團紳認明，清、黎兩屬界限，禁碑在此永存，團坡巖洞在此，窮培窮起為分，陰陽各管各業(yè)，永遠不準混爭，查勘繪圖存據(jù)，存貼兩示為憑，倘敢故意違犯，罰辦絕不從輕，兩造遵依承認，其各一體懍遵。[29]

碑文對茅坪唐、文二姓爭奪楠木沖地界的來龍去脈有較為詳細的敘述：明末龍姓因與湖南相爭地界，移進魁廣，與滾姓共同擁有楠木沖。至順治時，龍姓與唐姓結(jié)秦晉之好，龍姓將“眼補兩”作為陪嫁之地，唐姓從此開始染指“待拜坡”，特別是越界爭葬陰地，成為最主要的爭奪方式，興訟不已。乾隆三十一年，在赤溪湳洞司的主持下，聯(lián)合各寨鄉(xiāng)紳踏勘會審，并查驗二者的“圖冊契據(jù)”，揭開了唐、文二姓混爭的事實。為了徹底解決爭端不休之局面，赤溪湳洞司還做了一隱一顯的兩件事情：一是依據(jù)踏勘結(jié)果，彩繪了二者的管業(yè)地圖置于判決書文前，使各姓管業(yè)界限一目了然，作為內(nèi)部憑證給予當事人；二是附以朗朗上口的告示于判決文書之后，作為公諸于世的憑證，刊立碑刻，杜絕爭端。

另外，這件結(jié)案文書所附“清江府赤溪湳洞司告示”，還被專門抄錄了出來（參見圖一[30]），共計8行，每行12字，每行有兩處紅圈標硃，并鈐蓋了三方官印，也正是這三方“赤溪湳洞蠻夷長官司印”，切實證明了赤溪湳洞長官司并沒有被改土歸流，因為改土歸流不僅要收繳原來頒發(fā)的印信、號紙，還要取消他們所管轄的土地和人民。如雍正四年平定四川建昌土司時，就追繳了從亂的宣慰司、安撫司、土千戶、土百戶等土司印信56顆，號紙48紙。[31]而赤溪湳洞司，不僅印信還在繼續(xù)使用，實際上，其所轄的土地和人民，也沒有被取消。

圖一 清江府赤溪湳洞司

有關(guān)赤溪湳洞司的轄區(qū)，目前存在三種不同的說法：一是廖耀南說，他認為赤溪湳洞司在今錦屏縣城王寨一帶，轄王寨、茅坪、歸弓、得腦、平敖、張化、平秋、石引、高壩、皮所、鄙腮（鄙膽）、黃悶、小江、苗白等十四寨；[32]二是姜鴻說，他認為赤溪湳洞司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之前，其管轄范圍大致東抵靖州，南迄清水江，西至高丘、平夏、高翁、扎界西段止邛水，東段由今屬三穗縣的圭弓、新場、等溪起沿三穗、劍河、天柱三縣邊界進入天柱縣境，經(jīng)及廈、界牌、幫寨進入錦屏縣境，又經(jīng)茅坪、令沖、青浪至湖南邊界的這樣一個以赤溪（今小江）流域為主體的一個斜長地帶?？滴醵瓴贸泛螅茌牱秶蟠鬁p小，至“開生苗”置清江廳時。由黎平府撥入的赤溪湳洞二司共轄寨僅剩四十，僅少數(shù)幾寨屬三穗、天柱、錦屏外，絕大部份寨子都在劍河縣境內(nèi)了；[33]三是王宗勛說，他否定了上述兩種說法，認為赤溪湳洞司在明代及清初之轄地與乾隆《清江志》所載吳、楊土千總所轄地域大致相同。[34]何以會出現(xiàn)上述三種差異甚大的結(jié)論？原因有二：一是赤溪湳洞司的轄區(qū)史無明載，文獻只是零星提及其轄區(qū)；二是赤溪湳洞司在康熙二十三年停止承襲，被看成一個分水嶺。廖說的基礎(chǔ)是由康熙二十三年赤溪湳洞司廢止，其地歸黎平府經(jīng)歷司所轄而來，未論及土千總時期。而其余兩說，則把赤溪湳洞司分成康熙二十三年之前的土司時期和之后的土千總時期兩個階段來探討。

那么，明清時期赤溪湳洞司轄區(qū)究竟有哪些？明代前期，其轄區(qū)為“編戶一里”[35]，至嘉靖年間，已是“編戶兩里”[36]，說明其轄區(qū)有所增加，這可能與正統(tǒng)六年（1441年）“割貴州思州府新溪等十一寨隸黎平府赤溪湳洞長官司”[37]有關(guān)，從此直到晚明，其轄地再無變化。[38]不過，明代與清初均無其所轄具體村落之統(tǒng)計，其規(guī)模究竟有多大，無從知曉。直至乾隆《清江志》在統(tǒng)計戶口時，才有明載，赤溪湳洞二土司屬漢民：岑歌寨，244戶，1249人；上、下牙寨，209戶，621人；平征寨，81戶，518人；敏寨，51戶，381人；慕王寨，41戶，315人；大段寨，113戶，534人；魁廣寨，70戶，420人；令沖寨，68戶，418人；岑賈寨，126戶，591人；小湳寨，86戶，475人；凱寨，114戶，590人；坡黃寨，100戶，524人；太陽寨，124戶，612人；漂寨，72戶，415人。赤溪湳洞司土千總吳宇隆，所管之寨俱系漢民，并無苗寨。赤溪湳洞司土千總楊秉焜所管苗寨：苗滾寨，30戶，149人；高圭寨，15戶，73人；高坵寨，200戶，1182人；平烏寨，50戶，212人；勾洞寨，30戶，142人；岑廣寨，25戶，124人；敏洞寨，20戶，154人；孟恩寨，25戶，112人；浪洞寨，25戶，108人；載岑寨，11戶，49人；麻龍寨，11戶，81人；龍?zhí)琳?4戶，43人；岑扛寨，20戶，86人；高槐寨，11戶，39人；地臥寨，40戶，183人；大廣寨，8戶，35人；商洞寨，30戶，141人；斗我寨，30戶，122人；八卦寨，50戶，215人；高壩寨，102戶，660人；謝寨，200戶，1440人；下敖寨，120戶，580人；小廣寨，250戶，1799人；楊家塘寨，9戶，35人；臺桿寨，4戶，15人；升洞寨，11戶，45人。[39]從中可知，此時赤溪湳洞二司所轄規(guī)模并不小，共轄村寨41個，2840戶，15487人。

值得注意者，這樣一個規(guī)模，并非一成不變，它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比如，上、下衙寨就系乾隆十年撥入，據(jù)《清高宗實錄》載：“黎平府屬之赤溪司，舊管上、下衙等寨。鎮(zhèn)遠府屬之卭水司瓦寨，清江所屬之那磨等寨，請就近改隸清江通判，其寨民應(yīng)納糧米及詞訟等件，俱歸該通判征收管理。”[40]據(jù)此可知，黎平府屬赤溪司所管的上、下衙寨，要到乾隆十年才撥入清江廳，換言之，赤溪湳洞司并非一次性就劃撥歸清江廳管轄，而是一個持續(xù)調(diào)整的過程。

這種調(diào)整，在上述赤溪湳洞司所開出的判決文書中，已有重要線索：“案查雍正前，王寨、茅坪等處，隸赤溪司轄，雍正三年后，棄司歸府后，魁廣原從司隸清轄。”從中可知，雍正三年（1735年）可能是一個調(diào)整的時間點，在此之前，王寨、茅坪等處，屬赤溪司所轄，之后才歸黎平府屬，而魁廣則一直為赤溪湳洞司所轄，并隨之隸屬清江廳。這種變動，與康熙二十三年間無關(guān)，實與雍、乾兩朝開辟“苗疆”、設(shè)立“新疆六廳”而調(diào)整村寨歸屬有關(guān)，特別是當疏浚清水江之后，茅坪、王寨成為重要的木材貿(mào)易據(jù)點，黎平府在這一調(diào)整過程中，把赤溪湳洞司所屬的茅坪等十四寨剝離出來直轄，其余部分劃撥歸清江廳，是一個合理的調(diào)整過程。

有關(guān)茅坪歸屬的這一變動過程，還可從臨近的天柱縣之疆域四至表達中體現(xiàn)出來，康熙《天柱縣志》載其四至中有曰：“南至湳洞司茅坪八十里，至銅鼓衛(wèi)一百八十里，西南至外界皮所一百里，西至湳洞司平征六十里，至湳洞司八十里?！盵41]光緒《天柱縣志》載其四至中有曰：“南至黎平府屬茅坪八十里，西至清江屬湳洞司平征六十里……西南至湳洞司外界皮所一百里?！盵42]從中可知，茅坪在康熙時屬于湳洞司，至光緒時為黎平府屬，這種前后變化，正是經(jīng)歷了文書中提及雍正三年前后變化所致。另外，文書中提及的平征也在乾隆《清江志》所開列的村寨之中，而皮所則系黎平府“府屬東北路十四寨”之一。很明顯，它們都曾或正屬于赤溪湳洞司的轄區(qū)。

因此，筆者認為，赤溪湳洞司的轄區(qū)，明代以來就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其轄區(qū)在黎平府屬的土司中，之所以如此撲朔迷離，是因為雍正朝“新辟苗疆”前后，對其轄地有一個不斷的調(diào)整過程，換言之，后來的黎平府“府屬東北路十四寨”與乾隆《清江志》中所列，均為其轄區(qū)。由此可進一步明確，赤溪湳洞司在康熙二十三年“議敘土司案內(nèi)”與雍正朝的“新辟苗疆”之中，并沒有被改土歸流，前者只是停止了它的承襲權(quán)力，后者則讓它獲得了重生。

三、赤溪湳洞司的重生與析分

通過上述赤溪湳洞司對爭地事件的處理、印章的使用以及其轄區(qū)的辨析，可知赤溪湳洞司并未被改土歸流。那么，從“不準承襲”到又重新獲得世襲，這中間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這還得從雍正朝的改土歸流說起。雍正朝改土歸流有一項很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新辟苗疆”，它使“昔化外生苗，皆設(shè)官置鎮(zhèn)”，貴州省之版圖，也達到了“四封屹然有截”[43]的規(guī)模。雍正曾炫耀其巨大作用道：“使自古未服王化之地，均得沾被朝廷之聲教”。[44]

在這個剿、撫并用的歷史事件中，那些地方上“披荊斬棘，鑿道架梁，或飛芻挽粟，或冒鏑沖鋒，狼潭虎穴，亡命而勇作偵伺，蛩距蠻嘶，握符而曲為招諭”[45]之人，按照功勞之大小，在乾隆三年“事竣議敘軍功”之時，“給以土千把總職銜，管理地方?！盵46]就清江廳而言，共設(shè)置的土官有：土千總6名，土把總8名，土舍4名，通事3名。茲就這些土官的身份來源，列表1如下：

表1 清江廳土官一覽表

表1顯示，這些獲得土職者，大多數(shù)來自清江廳周邊的鎮(zhèn)遠、黎平兩府，占總數(shù)的84.2%，特別是鎮(zhèn)遠府邛水司，土千總占了3席，土把總占了3席，土舍占了1席，共計占了總數(shù)的36.8%，充分體現(xiàn)了朝廷征討“苗疆”依賴地方土司的特點。

實際上，在主持“新辟苗疆”大員鄂爾泰的奏折中，也常能見到“分遣各土官、土舍以及效用之人，分道前往招撫”的奏報，如鎮(zhèn)遠府邛水司副土官袁三奇，就于雍正六年“招撫得清水江之者磨等寨生苗七百余戶?！盵47]鎮(zhèn)遠府知府方顯也“多遣土官人等，分道前往化誨”，招得5491戶。[48]黎平府代理八舟司事吳弘熙，招得高婆等大小65寨，生苗共計2793戶，5244人；古州司土舍楊枝茂，招撫寨稿等6寨苗民，共511戶；洪州副司林天錦，招撫加兩等41寨，生苗共計1970戶，6840人。[49]由此可見，當時黎平、鎮(zhèn)遠二府轄下的土司，都參與了這次征討事件。雍正朝改土歸流并沒有改掉鎮(zhèn)遠、黎平兩府的土司，也正是基于這些土司在“新辟苗疆”中的貢獻?？梢哉f，這次事件，不僅成為土司可以延續(xù)的重要保證，而且不少土司中的土舍、管事以及司屬人員還獲了土千總世襲職位。如前述古州司楊枝茂得授六百土千總，世襲其職；又如八舟司吳宏熙得授八衛(wèi)土千總，世襲其職；再如洪州副司林天錦得授八開土千總，世襲其職。[50]

赤溪湳洞司的吳氏和楊氏土官，當然也參與其中，但并未以“通事”身份參與“新辟苗疆”，而是從“停止承襲”土司變身而來，有必要詳述。二者獲得土千總的記錄如下：

赤溪湳洞土千總吳宇隆，原籍江西廬陵縣人，始祖世銘，于前明洪武年間隨師征剿苗寨有功，授黎平府赤溪湳洞長官司。國朝改為土千總。雍正七年至乾隆元年，苗民叛服不常，大兵進剿，父吳謙奉調(diào)帶領(lǐng)土兵，屢從攻擊，積有微勞，三年內(nèi)事竣議敘，復蒙經(jīng)略張，咨部給委，世襲今職，撥入清江。

赤溪湳洞土千總楊秉焜，原籍江西豐城縣人，始祖楊通諒，于前明洪武年間隨征有功，授黎平府赤溪湳洞長官司。國朝改為土千總。雍正七年至乾隆元年，苗民叛服不常，大兵進剿，祖昌燕奉調(diào)帶領(lǐng)土兵，屢從攻擊，積有微勞，三年內(nèi)事竣議敘，復蒙經(jīng)略張，咨部給委，世襲今職，撥入清江。[51]

這個記載有兩處值得注意：一是“國朝改為土千總”一句，直接說明了赤溪湳洞司改為土千總的歷史，對其于清初事跡特別是康熙二十三年停止承襲之事，只字未提，而改為土千總的具體時間，亦未提及；二是“奉調(diào)帶領(lǐng)土兵”一句，由此可知，赤溪湳洞司依然有“土兵”，雍正七年，他們奉調(diào)出征。換言之，赤溪湳洞司仍是朝廷設(shè)置于地方社會中的土司，康熙二十三年只是停止他們承襲，而沒有被廢止他們所擁有的土兵，因此，其未被改土歸流的證據(jù)更加確鑿。

另外值得注意者，赤溪湳洞司在清江廳的身份一開始也并非土千總，而是長官司，據(jù)《清江志》載：“清江明以前為化外生苗，雍正七年貴州巡撫張廣泗討平之，……建筑城池、駐兵置堡，……設(shè)通判于柳霽，設(shè)縣丞一員，左、右兩衛(wèi)，千總二員，土千總四，土把總八，土舍三，通事十二，俱隸清江，并將湳洞赤溪二司撥入”。[52]從這個記載來看，清江廳設(shè)置之初，赤溪湳洞是作為兩個“司”由黎平府撥入的，當時的土千總也只有4個，二者并非土千總身份甚明。實際上，最為熟悉黎平府及“苗疆”事務(wù)的張廣泗，于乾隆元年十一月有一份詳細的“苗疆善后事宜”報告，當中提及“鎮(zhèn)遠府所屬之邛水、赤溪二司，去府治窎遠”[53]，可知至少的乾隆元年，赤溪仍為長官司，并非土千總，而且赤溪司尚有一個從黎平府→鎮(zhèn)遠府→清江廳的隸屬變動過程。這個變動過程，至乾隆三年底定“苗疆”事務(wù)之后，才最終改隸清江廳和改為土千總的。[54]因此，才有后來《清江廳志》所載“土千總六名”[55]之說。

要之，赤溪湳洞司在雍正朝的“新辟苗疆”事件中，與其他長官司一樣，積極參與征討，獲立新功，藉此獲得重生。其身份由“不準承襲”的長官司，在因“新疆六廳”不再設(shè)置土司名號之情況下而轉(zhuǎn)變?yōu)橥燎Э偅匦芦@得世襲其職的權(quán)力。

行文至此，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即赤溪湳洞司是否仍如前述乾隆三十一年處理地方事務(wù)一樣，是一直合在一起的嗎？歷史情境可能比呈現(xiàn)出來的碎片更為復雜，在處理地方重大事務(wù)上，赤溪湳洞是作為一個整體出面應(yīng)對的。但是，在具體的日常事務(wù)管理上，正如楊氏土千總和吳氏土千總的名稱一樣，筆者認為赤溪湳洞司有一個分離的過程，即赤溪地方為楊氏所管轄，湳洞地方為吳氏所轄。實際上，道光年間任貴州巡撫的羅繞典撰《黔南職方紀略》對此有一個梳理：“赤溪土千總楊氏，管赤溪諸寨?！滴跏拍杲禐槌嘞馕燎Э?，乾隆十年改屬清江通判?！隙赐燎Э倕鞘?，管南洞諸寨，雍正時降為外委土千總，乾隆四年改隸清江通判?！盵56]這個記載有一點須要辨明：即赤溪與湳洞的分離，在康熙十九年（1680年）就已出現(xiàn)，楊氏土司降土千總，吳氏土司保留，這個說法和康熙、乾隆兩版《貴州通志》所記，有矛盾之處，赤溪湳洞司被停止的承襲時間是康熙二十三年，并且是吳氏和楊氏一同停止。另外，乾隆十三年（1748年）任貴州巡撫的愛必達撰《黔南識略》有載，清江廳“土千總六員、土把總七員，土舍一員，惟赤溪南洞，系明洪武五年授土酋吳世銘為赤溪南洞蠻夷長官司……國朝乾隆元年給委，世襲土千總，余均系雍正、乾隆年間給授?！盵57]所記改為土千總的時間為乾隆元年（1736年），且未有二者分別授予的記載，似乎仍為一體，與羅繞典所記抵牾，這種抵牾，實際上也證明了赤溪湳洞司在地方實際運行中的復雜性，以致并無哪一種文獻可以一錘定音。這不僅需要我們從這些文獻記載中仔細甄別，而且還應(yīng)該發(fā)掘更多的史料。

其實，赤溪與湳洞的分離，不僅文獻有記載，如同治四年（1865年）就有湳洞司的說法。[58]在清水江文書遺存下來的“稅費單據(jù)”之中，更有充分體現(xiàn)，如赤溪司開出的收據(jù)，共計7件，分別為道光十六年（1836年）、十七年（1837年）、十八年（1838年）、三十年（1850年）、咸豐元年（1851年）、二年（1852年）、三年（1853年）的繳納憑據(jù)。為示說明，茲舉3件如下：

收條1：赤溪司楊 收到下熬寨龍和保、龍邦喬道光十六年分火煙米二升二碗。

道光十六年十一月廿八日給憑存照（有硃批“印”字一）

收條2：赤溪司楊 收到下熬寨龍邦喬完道光十六年分火煙米二升二碗，給憑存照

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廿八日給（鈐蓋“赤溪湳洞蠻夷長官司印”一）

收條3：赤溪司楊 收到下熬寨龍和保、龍邦喬道光十六年分火煙米二升二碗。

道光三十年十月廿八日給（鈐蓋“赤溪司印”一）[59]

這7件收條，都來自下熬寨，下熬寨系赤溪湳洞土千總楊氏管轄的村寨，因此，火煙米也就由楊氏來收取。④但這些收條的開頭，全部寫明為“赤溪司楊”，說明是以“赤溪司”的名頭在行使權(quán)力。另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就是這7件文書除道光十六年為朱批一個大“印”字之外，其余均鈐蓋有印章，其中，道光十七、十八年這2件為“赤溪湳洞蠻夷長官司印”，道光三十年、咸豐元年、二年、三年那4件為“赤溪司印”。由此可蠡測兩種結(jié)果：一是“赤溪湳洞蠻夷長官司印”一直存在，并使用到至少道光十八年，而至遲從道光三十年開始，赤溪司有了單獨的印章，由此徹底與湳洞司分離。二是“赤溪湳洞蠻夷長官司印”一直存在，也一直使用，但赤溪與湳洞又分別有自己的私印，也可以在地方社會中使用，特別是火煙米這種直接征收的收條，鈐蓋私章，百姓亦認可。換言之，赤溪與湳洞兩大土千總，在地方實際事務(wù)管理中，有聯(lián)合也有分離，若系地方重大事務(wù)，依然以“赤溪湳洞司”的名義出面解決，若為日常細碎事務(wù)，就分開處理。

此后，赤溪湳洞吳、楊二氏土千總一直持續(xù)到民國初年。此后，民國政府對土司進行了大力整飭，于民國十八年印制了《土司調(diào)查表》，命令各省政府對土司進行調(diào)查，并征求其改革意見。十九年至二十年連續(xù)命令改土歸流。二十八年以來，絕對不核準土司補職。在這種背景下，貴州省于民國二十四年對內(nèi)政部報告“全省境內(nèi)土司制度無復存在”[60]，表明當時已無土司存在。具體到劍河，民國三年（1914年），清江廳改為劍河縣，二十一年（1922年），改屯堡為鄉(xiāng)鎮(zhèn)。[61]經(jīng)此變動，至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修撰《劍河縣志》之時，赤溪湳洞裂變?yōu)椤按髲V、磻溪、南明三鄉(xiāng)”。[62]至此，赤溪湳洞作為土官的歷史才徹底結(jié)束。

四、結(jié) 語

清代改土歸流，對那些大土司、反叛土司，果斷堅決，徹底革廢。而對一般性質(zhì)的土司，特別是長官司這個層級的小土司，則持容忍態(tài)度。一些長官司雖被停止承襲，但仍然讓這些看似被改土歸流的土司，繼續(xù)管理著地方社會，由此帶來了諸多文獻記載上的抵牾，廢而仍存的現(xiàn)象在地方社會中多有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其實是清代改土歸流有層次性而導致的，即改土歸流分為兩個層次：一是徹底改流者，這種類型明確記載為革廢或改土歸流；二是改而仍存者，這種類型多寫作停止承襲，也就是僅停止了土司的承襲權(quán)力，并沒有徹底取消其所管轄的土地和人民，而是作為地方社會隨時啟用的儲備管理資源，赤溪湳洞司屬于第二層次。因此，我們才看到乾隆三十一年“清江府赤溪湳洞司告示”這樣的告示。然而，文獻記載其被改土歸流的歷史，也不能視而不見，這就須要細致地辨析其設(shè)置、革廢、重生、析分以及消亡的歷史過程，藉此來了解一個長官司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何以得存的內(nèi)在機制。

明初赤溪湳洞司的設(shè)置，有“先朝”歸附、“羈縻”新立、從征有功三種記錄，歸附長官為吳氏，新立分正、副，均為王氏擔任長官。但是，在永樂十一年析分思州、思南兩大土司而設(shè)貴州省前后的臺羅事件之中，新立王氏土司為征討有功的楊通諒所取代，“先朝”歸附、“羈縻”新立、從征有功合三為一，是為后世所言之赤溪湳洞司，吳、楊二氏從此一直擔任著長官。至康熙二十三年，因征討吳三桂叛亂無功，在“議敘土司案內(nèi)”，失去承襲權(quán)力，但并未如文獻所記已被改土歸流，而是仍然履行著土司的職權(quán)。至雍正“新辟苗疆”事件中，赤溪湳洞司藉由征討“苗疆”獲立軍功而再次崛起，同時，也是在該事件結(jié)束后，被劃撥歸清江廳所轄，由于新設(shè)清江廳并無土司之設(shè)，⑤而是設(shè)置土千總、土把總等土官作為地方代理人，管理“新疆”村寨，因此，赤溪湳洞司也由長官司變?yōu)槌嘞燎Э倵钍虾蜏赐燎Э倕鞘?，取得世襲權(quán)力。

不過，在處理地方具體事務(wù)之中，赤溪湳洞司的權(quán)力慣性并沒有消失，受其管轄數(shù)百年的百姓，亦并未因其名稱更改而非得要其使用新名稱。因此，我們才看到在乾隆三十一年的地界爭端中，仍以赤溪湳洞司名義在處理，所用印信也仍然是赤溪湳洞蠻夷長官司印。實際上，湳洞司在清江廳的位置，似乎一直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如道光年間任貴州巡撫的羅繞典撰《黔南職方紀略》載：“清江廳屬設(shè)有土弁、通事十八名，鄉(xiāng)約、鄉(xiāng)頭四十九名，分為城廂內(nèi)外及東、西、南、北四岸，并湳洞司地方?！盵63]從這個表述來看，特意把湳洞司單獨提出來，以“并”字突出了它的位置。因此，赤溪、湳洞兩個土千總在地方社會的實際管理事務(wù)中，有聯(lián)合也有分離，若系地方重大事務(wù)，依然以“赤溪湳洞長官司”的名頭出面解決，若為日常細碎事務(wù)，就分開處理，但仍然是用“司”（“赤溪司”“湳洞司”）的名義，而非“千總”的名頭。土千總只是在官方職官與世襲系統(tǒng)中的表述，赤溪湳洞司則是在地方社會中的實際存在，體現(xiàn)了地方官府基于苗疆治理實際而作出的靈活性制度創(chuàng)造。惟其如此，才能解釋民間這種廢而仍存的現(xiàn)象。

注釋：

①臺羅事件并非單系苗普亮造反，其亂與田琛家族密切相關(guān)，據(jù)《明史》載，在田琛被“械送京師”之后，“琛妻冉氏尤強悍，遣人招誘臺羅等苗普亮為亂，冀朝廷遣琛還招撫，以免死。帝聞而錮之?！眳⒁姡ㄇ澹埻⒂竦茸骸睹魇贰肪?16《貴州土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177-8178頁。

②三郎司就是如此，其長官楊世勛其實在康熙十九年就已承襲了，不準承襲指的是其子楊勝梓，但到了楊勝梓之子楊承恩，又于雍正二年承襲了職位，并承襲了幾代，直至最后一個承襲記錄，為道光五年的楊越。參見光緒《黎平府志》卷6下《土司》，《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18冊，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73頁。

③碑高50厘米，寬30厘米，厚4厘米，碑存于茅坪下寨村退尾寨；文中鬼廣現(xiàn)為天柱縣坌處鎮(zhèn)地沖村一自然寨。參見王宗勛、楊秀廷點編：《錦屏林業(yè)碑刻碑文選輯》，錦屏地方志辦公室2005年內(nèi)部印刷本，第51頁。又，文中清江府實系雍正開辟苗疆之后所置“新疆六廳”中的清江廳。據(jù)《劍河縣志》載：清江于開辟后，前清雍正八年建設(shè)清江協(xié)，十年改鎮(zhèn)，十一年仍改協(xié)?！褰瓘d署建在城東門內(nèi)（又稱通判衙門），后改為清江理苗府，至光緒末年裁撤協(xié)臺及右營游擊左右兩營守備，僅留左營都司。民國三年，理苗府改為縣。參見民國《劍河縣志》卷3《建置志》，《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22冊，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537頁。因此，在民間多刊有“清江理苗府”字樣的碑銘，參見貴州省劍河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劍河縣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040-1041頁。但全稱應(yīng)為“鎮(zhèn)遠府分駐清江理苗府”，參見貴州省檔案館編：《貴州清水江文書·劍河卷（第一輯）》第2冊，貴州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2頁。不過，遺存下來的文書中多有鈐其印者，印信為“鎮(zhèn)遠府分駐清江理苗廳之關(guān)防”。參見貴州省檔案館編：《貴州清水江文書·劍河卷（第一輯）》第1冊，第83、103、104、115頁。

④所謂“火煙米”，是土司在其轄區(qū)內(nèi)征收的徭役，數(shù)額較小，與之對應(yīng)的，還有“地花糧”，數(shù)額稍大。如民國《黃平縣志》載：“巖門宣化司，每年應(yīng)收火煙米五石，地花糧米三十石；朗城司每年應(yīng)收火煙米七石，地花糧米十石；重安司應(yīng)收火煙米十石，其地花糧除已出銀買田，各甲慨行免收外，其未出銀之甲準按戶收米一升?！泵駠饵S平縣志》卷8《徭役》，《中國地方志集成·貴州府縣志輯》，第21冊，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455頁。這種火煙米和地花糧，民國四年之后，隨著土官的革廢，貴州東南部才徹底廢除。參見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志·稅務(wù)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10頁。

⑤乾隆三年，“新辟苗疆”變亂平定，在善后事宜中，主事者張廣泗認為“新疆苗眾向無酋長，若遽然設(shè)立土司頭目，以統(tǒng)率其眾，不但苗眾不肯服從，且恐更滋事端。”朝廷同意其意見，清江廳從此沒有了長官司之設(shè)。參見“張廣泗奏革除苗疆派累厘定屯堡章程折”，乾隆三年七月二十八日，“鄂爾泰等奏革除苗疆派累并厘定屯堡章程折”，乾隆三年十月五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編：《清代前期苗民起義檔案史料》（上冊），光明日報出版社1987年版，第241、2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