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安林,浙江臺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在全國各種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200多萬字,部分作品為《小說選刊》等多種文學選刊轉(zhuǎn)載,入編各種選本,出版有小說、隨筆集多部。
一朵云從山那邊扯過來。應(yīng)該是飄過來。但楊峰就喜歡這么寫。他想往下寫,但他真的是看到了一朵云。那朵云又大又黑,像一朵大蘑菇。又要下雨了,他想。
上語文課的賈老師又拖堂了。賈老師背對著同學們在黑板上寫字。楊峰看不到賈老師的表情,但可以從賈老師的背部感受到他的全神貫注。他上身穿一件非常普通的白襯衣。這個學期他似乎就沒有換過。也許他有許多件相同的白襯衣,但楊峰確定他今天穿的這件就是昨天的那件,那件襯衣的下擺上有一條藍色的劃痕。昨天賈老師同樣拖堂了,他拿著課本,一邊讀一邊從講臺上走下來,完全沒有下課的意思,這讓楊峰非常惱火。楊峰將自己的鋼筆擰開蓋。他并不是要寫字。他倒握著鋼筆像握著一把匕首。他讓裸露的筆尖從自己的桌子邊沿橫出去,當賈老師從他邊上走過時,筆尖不動聲色地在賈老師的襯衣下擺上劃過?,F(xiàn)在,他看著那道筆痕沒有絲毫的改變,像一個一本正經(jīng)的調(diào)皮孩子,眼睛半睜半閉。這算不上是捉弄,在孩子的世界里面。他不明白賈老師有沒有過小時候無趣的高聲朗讀,自以為是的語法分析,好像對教室里面每一個學生都明察秋毫的眼神,讓人覺得他們完全隸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
楊峰看到賈老師轉(zhuǎn)過身,他的臉有點胖,與身體相比顯得有些浮腫,但很白,所以同學們都認為他臉上的浮胖是一種健康的表現(xiàn)。他戴眼鏡,黑色的框架特別的圓。班上只有叢小叢戴眼鏡。叢小叢的眼鏡框架也是這么的圓,看起來像日本動畫片中的機器貓。說一個孩子像機器貓那是可愛,但如果說賈老師像機器貓那就不是夸獎了。賈老師沒結(jié)婚。這是一個讓人尷尬的年齡。沒有人會覺得他還處于一個無憂無慮的年紀。他的備課筆記總是記得滿滿的,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都像是要滿出來。他還喜歡在同學們的作文本上寫上很長的評語,在句子上做各種符號,用得最多的是“?”,但他又總是自問自答。賈老師讓人煩的事很多。多得楊峰都懶得去想。
楊峰將眼睛從教室的玻璃窗看出去。外面的走廊上已經(jīng)有別班的同學在打掃衛(wèi)生。他們?nèi)魺o其事地揮動著掃把,大聲地說著話,往往是在互相指責?;覊m從一個地方挪動到另一個地方,在挪動的過程中揚起的塵土模糊了那些臉孔。楊峰看到一雙眼睛貼在玻璃窗上,是馬建明。他不停地做著鬼臉。楊峰知道馬建明是在向他打招呼。馬建明盡量想睜大他的眼睛,但他的眼睛實在太小,所以他只是在玻璃上將自己的鼻子壓得更扁。他知道馬建明根本看不到他,但他還是禮貌地向著那張鬼臉表示了歉意:沒辦法!他在心里面攤開自己的一雙手并聳了聳肩。他覺得自己的這種姿勢很酷。玻璃上又出現(xiàn)了另外一張臉,沒有很大的差別,只是眼睛大了一些,是呂英。很快,又出現(xiàn)一張臉,三張臉中最小的一張,那就是關(guān)宇了。這三個人都是高段的學生,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年級高,而是因為在全校集會時,他們經(jīng)常會被不同的老師甚至校長點到大名。
所有的劣跡都與撒謊有關(guān),這是楊峰后來總結(jié)得出的。一開始并沒有成為團伙,這是教導主任的話。教導主任身材比較均稱,經(jīng)常穿一身運動服,看起來像一個年輕的體育老師。但他已經(jīng)結(jié)婚。楊峰覺得這很重要。結(jié)婚了的老師一般對學生就沒有那么認真,因為他們自己有孩子,自己的孩子都煩不過來,哪還有精力放在其他孩子身上。所以,楊峰希望賈老師馬上結(jié)婚。可是賈老師的身邊似乎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女人。楊峰沒事干時,經(jīng)常會為賈老師謀劃一個女人,比如教音樂的梅老師。顯然,梅老師是不可能看上賈老師的。梅老師長得還算漂亮,但有點兇,同學們都怕她。她上課時手上總是拿著一根自己帶來的細長的竹鞭。她要同學們一遍又一遍地唱同一句歌詞。沒有人能夠分辨出前一句與后一句之間的區(qū)別,但她立著耳朵聽,樣子像一只狼狗。想象那根竹鞭發(fā)出尖銳的聲音從你耳邊呼嘯而過,啪啪啪,說不定就抽在你的桌子上。楊峰覺得應(yīng)該讓梅老師和賈老師配成一對,將他們?nèi)釉谝粋€荒島上,或者關(guān)在一間很小的空房子里面。還是空房子里面好,房間里面就放一張床,然后,就讓他們一起生孩子。楊峰覺得自己這是在為民除害。
不只能稱他是撒謊的高手,簡直就是在寫一部傳奇小說。教導主任的語氣不像是在批評,倒像是在贊揚。教導主任說的當然是馬建明。他從來不將試卷帶回家,不僅如此,他還告訴他的母親,他們學校的試卷是保密的,每次考試完畢后,這些試卷都會被逐一編上號碼,然后被裝進檔案袋,再放進一個大鐵箱,大鐵箱按照年份編上號碼,然后由專用的車輛送進地下的一扇大鐵門,鐵門上方裝著監(jiān)控,車輛里面坐著全副武裝的保安,保安們手中的槍里面的子彈都是上了膛的。那扇地下的大鐵門里面疊著山一樣高的大鐵箱。說完這些,教導主任責問馬建明,你覺得你的考卷有如此重要么?教導主任是在全校集會上這么說的,臺下的老師學生都笑了,包括馬建明。大概只有賈老師沒有笑。這讓教導主任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是說錯了。他已經(jīng)在這個學校當了好幾年的教導主任,以前還在另外一個學校當過副校長。當然,那是個偏僻的鄉(xiāng)下小學,他的下屬要加上他才可以有第三者。但他以為自己在怎樣與孩子們的想法溝通上還是有經(jīng)驗的。然而,在以后的時間里面,教導主任發(fā)現(xiàn)說謊的學生不斷地增加,而且這些孩子有著驚人的模仿和創(chuàng)造能力,這讓教導主任幾乎認為自己無形中成了一個教唆犯。
走廊上的喧囂已經(jīng)消停。楊峰看到只有那些灰塵還飄浮在空氣中。賈老師布置完作業(yè),他在念幾個同學的名字,要他們放學以后留下來。楊峰很著急。幸好賈老師沒有報到他的名字,但他聽到了叢小叢的名字。叢小叢的眼睛在她的眼鏡里面那么閃了一下,神色有點惘然。今天上課前楊峰才知道叢小叢是馬建明的妹妹。
“放學的時候,請你把叢小叢一起帶過來,”馬建明最后說,“她是我的妹妹。”
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決定了下午放學以后要做的大事。
“可是她不姓馬,”楊峰以為馬建明是在開玩笑,“我從來不和她說話,大家都叫她機器貓。”楊峰笑起來,“她戴的眼鏡和我們賈老師的一模一樣,如果說她是賈老師的妹妹還差不多,”楊峰拿自己的手指計算了一下,“也許年齡上相差多了一點?!?/p>
“我也不想讓她當我的妹妹,”馬建明的樣子看來真的是被迫這樣做的,“可是我爸爸已經(jīng)和她媽媽睡在一起了,真的是討厭死了,本來我可以一個人擁有一個房間,可現(xiàn)在她進來了,雖然中間拉了一條簾子,但很不方便,很多事情都瞞不過她。所以,我覺得不如帶上她更好?!?/p>
馬建明說的時候,呂英和關(guān)宇一臉嚴肅地站在一邊??磥恚@件事馬建明已經(jīng)與他們說過?,F(xiàn)在就等著楊峰表態(tài)了。
開學的時候,楊峰見到過叢小叢的媽媽。教室座位上的人坐得參差不齊,賈老師也沒有坐在講臺前,講臺上堆著一疊一疊的新課本。賈老師讓叢小叢和幾個女同學一起給大家發(fā)新課本。這時,楊峰看到賈老師坐在叢小叢的座位上。座位很小,賈老師盡量收縮著自己的身體,這讓他那副眼鏡更加突出來,不認真看還真會錯將他當成叢小叢。這不奇怪,賈老師經(jīng)常會將自己當成學生,在某個學生的座位上正襟危坐。奇怪的是今天賈老師的邊上坐著一個女人。一開始楊峰以為是班上來了新老師??吹贸雠撕芫牡鼗藠y,從她的領(lǐng)口還可以看到一條珍珠項鏈,圓潤而精致的珠兒若隱若現(xiàn)。她的衣服淡雅得體,但掩飾不了心里面的憂愁,她輕聲地與賈老師說著話。
“讓你費心了,”她欠了下身子,體態(tài)也很優(yōu)雅,只是桌椅的位置有些局促,“家里面發(fā)生了點問題,是我和她爸爸之間的事。沒有辦法,大人們的事會影響到孩子?!彼戳艘谎蹍残玻埠苜u力地在分發(fā)新課本,眼鏡邊上的頭發(fā)有點濕了,“我不知道接下去會發(fā)生些什么?”
賈老師將一雙手在膝蓋上來回地搓著,他的臉有些紅,大概是他不知道可以說些什么。
“難為你了,” 女人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齒,“有人說我家的小叢特別像你?!迸艘馔獾厣斐鲆恢皇终ベZ老師的眼鏡,她的動作很自然,就像一個母親。她打量著沒有眼鏡的賈老師,“還是像?!彼贿呎f一邊幫賈老師將眼鏡戴回去。
“我會的?!辟Z老師整理著自己的眼鏡,動作有些慌亂,“我一定會照顧好小叢的。”
賈老師讓叢小叢坐到他的講臺邊上。還有幾位同學,他們在賈老師邊上圍成一個半圓形。楊峰知道賈老師會給他們講解剛剛在黑板上留下的作業(yè)。楊峰在背起書包走出教室時遲疑了一下。他看到馬建明他們遠遠的站在校門一側(cè)的黑板報前面,一個個裝模作樣地像是在看黑板報,實際上是在等他。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站在一起。楊峰還在喘著氣。馬建明的嘴角叼著一根草根,他看著楊峰問:“叢小叢呢?”他沒說妹妹,看來他也不愿意承認叢小叢是他的妹妹。
“被賈老師留了。”楊峰往遠處的教室看了一眼,“也許現(xiàn)在正在做作業(yè)呢,誰知道會做到什么時候,我們不可能一直等她?!?/p>
“那好吧,”馬建明吐掉嘴里面的草根,“看看我們都帶了什么?”
他們一起蹲在地上,從書包里面往外拿,一把多用的旅行刀、一盒火柴、幾枚硬幣、一卷牢固的線。關(guān)宇說,這卷線是他以前放風箏用的。“肯定用得上?!标P(guān)宇看來特別喜歡自己帶來的那卷線,“別小看風箏,如果飛到天空,那力量是無比的大,上面的氣流你是無法預(yù)料的,比十二級的臺風還厲害,這時候,就得靠這根線了?!薄皻饬??你竟然還知道什么氣流?那鳥在上面怎么飛翔?”楊峰覺得關(guān)宇這是在吹牛,但他看到這些東西,就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激動。他覺得他們馬上就要去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應(yīng)該是荒島。他覺得在所有東西中,他帶的火柴是最有用的。
“走吧,再不走那邊可能就要開飯了?!?/p>
楊峰知道他們要去的只是食堂而不是什么荒島。這個時候去食堂有點荒唐。中飯早已經(jīng)用過了,而晚飯的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再說,他們并不是住校生,晚上根本就不在食堂用餐,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回家去完成老師布置下的家庭作業(yè),但那有意思么?對于作業(yè),楊峰有自己的判斷。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愚蠢的孩子,應(yīng)該將更多的精力和時間放在一些有趣的事情上,要盡可能多地去嘗試一些其他孩子沒有嘗試過的事物。然而,想到現(xiàn)在他們是去食堂,楊峰心里面還是有些慚愧,這不是他所希望的,但這何嘗不也是一種嘗試呢?
他們已經(jīng)靠近食堂了。食堂整個被樹林包圍著,這是一個有點大的建筑,一個很大的大飯廳,是供全校學生用餐的,連接著的有烹飪的廚房、洗漱餐具的清潔房,還有一個儲藏室。他們今天的目標是儲藏室。午餐的時候,楊峰看到有一輛小型的冷藏車開過來,然后,有搬運工將大塊的牛肉往儲藏室里面搬。他用完午餐往外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儲藏室的門并沒有加鎖。他將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馬建明。
“我們可以進行一次規(guī)模龐大的燒烤,”馬建明說,“你說中餐所謂的牛肉烤土豆,里面哪有什么牛肉,我好不容易翻到一塊,只有小手指甲那么一點點大?!?/p>
“我喜歡烤羊肉串,不知道牛肉烤起來是什么味道?”
“上次,我們在樹林里面烤過螞蚱,還有知了,火猛一點就變成了黑黑的炭?!?/p>
說著話就走過了他們說的樹林。樹林里面還依稀可以看到他們以前壘起來的幾塊石頭,有被火燒黑了的痕跡。已經(jīng)看到餐廳。儲藏室在餐廳的西面,和餐廳是相通的。本來他們可以直接從餐廳穿過去,但馬建明用了一點策略,從外面的樹林里面走,繞到餐廳后面。他們一個個魚貫而入,都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但樹林里面的落葉還是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操!”馬建明突然罵起來。他看到儲藏室的門,門上掛著一把大鎖。大家都停下來,一個個都像泄了氣的皮球。這種情況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比如有次他們?nèi)ス珗@偷金魚,發(fā)現(xiàn)帶的網(wǎng)兜的孔眼太大了。有一次去果園偷櫻桃,沒想到園子里面養(yǎng)著一條窮兇極惡的狼狗。不管怎么說,這把大鎖,將他們一個下午的快樂全部擊得粉碎。他們一個一個灰溜溜地從儲藏室的門前走過,每個人在經(jīng)過那扇門時都會仔細地察看一下那把鎖。楊峰甚至拿起那把鎖在手上掂量了老半天。這把鎖是什么時候掛上去的,是由什么樣的一個人掛上去的?他朝四周打量了一番,難道是有人察覺了我們的行動?他想。
后來,他們走進了餐廳。他們實在是沒有地方可以去了。他們走進餐廳時,突然有一群鳥從里面飛起,鳥有點多,像一陣風從各個門窗往外逃竄顯得驚慌失措,好像都是麻雀。他們將自己的書包集中在一張桌子上,圍著這張桌子坐下。盡管經(jīng)常在這兒用餐,但楊峰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餐廳。餐廳雖然很大但有點簡陋,除了四扇門,還有許多的窗,窗上的玻璃有幾塊破了。
“怎么會有這么多鳥?”馬建明指著桌面上的幾滴鳥屎,“吃飯時好像從來沒看到過,否則怎么吃得下飯?!?/p>
“如果有槍就好了?!?/p>
“笨蛋,有槍也不能打。鳥沒打到,那些玻璃全變成玻璃渣了。”
辦法是楊峰想出來的。他將整個餐廳當成了一個大鳥籠。他說:“你們想想,只要將鳥籠的籠門關(guān)上,所有的鳥兒都無路可逃。”
“這鳥籠也太大了吧!”
“就是,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鳥籠,還有那么多的門,還有窗,鳥籠怎么可能有窗……”
“就是鳥籠?!瘪R建明肯定地說,“現(xiàn)在我們來分分工吧。一共是四扇門,剛好每人一扇,門邊上的窗戶就由關(guān)門的人負責?!睏罘妩c著頭。等馬建明說完,他說:“我們先出去,等鳥兒都進入餐廳以后,我們每個人都從各自負責的大門進入,要悄悄的,盡量不要讓鳥兒發(fā)覺,要等到將所有的門窗關(guān)上以后,我們才開始發(fā)起進攻?!?/p>
大家一下子都變得興奮起來。他們似乎從離開餐廳時就變得輕手輕腳,好像自己在這個餐廳里面布下了一個陷阱。等待鳥兒飛進餐廳,這中間有段時間,他們開始在樹林里面散步。這片樹林很大,樹林后面是一座山。以前他們往山上爬過,沒有路,有各種野果,還可能會碰上一些小動物。有一次,他們意外地碰上過一對男女在灌木叢中親熱,就像剛才餐廳里面的鳥兒般被他們驚起。當時是呂英和關(guān)宇走在前面,他們聽到邊上樹叢中有聲音,以為是碰上了什么野獸,就嚇得驚叫起來。走在后面的馬建明就看到有一對男女的影子穿過樹叢,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楊峰走在最后,待他趕到卻是什么也沒看到。盡管馬建明信誓旦旦地說看到了兩個人的白屁股。
頭頂上有各種鳥兒在叫。呂英提議將這些鳥兒轟進餐廳。關(guān)宇覺得是個好主意,他已經(jīng)走過去搖樹。楊峰說沒用的。他說剛才餐廳里面的是麻雀,他看過百科全書,里面說麻雀也叫家雀,也有叫瓦雀、琉雀、厝鳥。從這一點上來說,楊峰確實是個好學的孩子,他讀過許多有意思的書。與學校讀書的最大不一樣在于,他總想在書里面發(fā)現(xiàn)那些邊上同學們所不知道的那些東西。楊峰想告訴大家這個“厝”字怎么寫,但他們將書包全扔在餐廳里面了。
“反正都是房屋的意思,麻雀就是喜歡有人家的地方?!彼X得時間已經(jīng)差不多,那些愚蠢的麻雀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那個大鳥籠里面了。這讓他想起家中的那個電飯煲。母親出門時將米和水都放好,上面還有香腸和幾條小的咸魚。他回去的時候只要打開蓋子,里面的飯和菜都熟了。
他們是分別從四個門進入的。四扇門同時關(guān)上,小心謹慎,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接下去,他們開始去關(guān)那些窗,這時候的他們有些手忙腳亂,不小心弄出了一些聲音,有幾只麻雀驚起,然后又是幾只,然后才是一大群。麻雀們按照經(jīng)驗往來時的路徑逃命,但很快發(fā)現(xiàn)門和窗都已經(jīng)被關(guān)上了,于是往上飛,往有亮光的地方飛……這是最興奮的時刻,四個人開始使出全部力量叫喊,像著了魔般地手舞足蹈,他們甚至跳上了飯桌,揚起自己的書包,書包里面的東西傾瀉而出,那些課本練習本還有鉛筆盒鋼筆直尺三角板在空氣里面飛揚。不時的聽到有麻雀撞擊玻璃的聲音,像一顆顆子彈擊中了什么肉體,噗噗噗,聲音沉悶,地上開始堆陳起許多麻雀的尸體。但這只是暫時,那些尸體會突然蘇醒過來,掙扎著,然后重新起飛。
楊峰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下來去叫關(guān)宇。
“你的那卷線呢?現(xiàn)在是用得上你的線的時候了?!标P(guān)宇楞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揮舞的書包已經(jīng)成了一個空書包。他四處張望,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帶來的那卷線,掛在一扇窗戶的搭扣上。
“現(xiàn)在你得去打掃戰(zhàn)場了。”楊峰對關(guān)宇說,“用那卷線吧,用你的線去將那些麻雀捆綁起來,就像你在電影里面看到的那些俘虜,綁住他們的手,一個一個的串起來?!?/p>
地上的麻雀越來越多。有些麻雀經(jīng)過撞擊,蘇醒,再撞擊,再蘇醒,再撞擊,然后,一動不動,成了真正的尸體。有些依然在掙扎著,拍動著折了一邊的翅膀在地上蠕動。還有一些低垂著受傷了的翅膀,作短距離的超低空飛行,然后,像失事的飛機落下來,但又跳起來,在地面踉蹌著。
關(guān)宇的那根線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的拴滿了麻雀,如果拉直了垂下來,應(yīng)該有他好幾個人還高。他將那根拴滿麻雀的線一圈一圈地往自己的脖子上纏,不認真看,會以為他圍了一條用鳥的羽毛編織起來的圍巾。
“太刺激了!”“真的是太有意思了。”“我想不起還會有比這更加有意思的事。”他們收拾好書包往樹林里面走。收拾書包時,楊峰一直在尋找那盒火柴,在餐桌下面找到后,他就將那盒火柴捏在手里面。他知道,接下來,他們會上樹林里面去烤麻雀了。
點火花去了他們很多時間。早幾日下過一場雨,撿來的柴草還有點潮,他們用去了書包里面的幾本練習本好像還有一本課本?;鸾K于點起來了,他們將麻雀從那根線上解下來放到火上去烤,有些麻雀在火上一聲不吭,而有些麻雀會在火中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叫聲。就在他們快樂地忙亂著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女人來到了他們的身邊。
“你們這是在燒烤么?”
他們嚇了一跳。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并不是學校的老師。從孩子們的眼光看來女人已經(jīng)有了點年紀,但背著一個時髦的小挎包,穿了一條長裙,好像是專門到這樹林里面來散步的。一只麻雀在火里面掙扎著。女人說,它還活著。馬建明白了一眼女人。女人就站在他的身后,那條裙的下擺都碰上他的頭發(fā)了。他想,一個女人,大下午的,跑這樹林里面散什么步。他心里面有點煩這個女人,這種時候,不管是誰來打擾他們,都是不禮貌的。
“這是麻雀么?”女人一邊說一邊也蹲下來,她的裙子像喇叭花那樣開在地上。
楊峰本來想告訴女人他知道的有關(guān)麻雀的一些知識。但馬建明沒有理那個女人,他也就同樣裝出一副置之不理的樣子。
“我一直在找麻雀,”女人對孩子們的冷漠毫不在乎,“我看到過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它們嘰嘰喳喳的從我面前飛過,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俘獲它們。我有一個女兒,她和你們是同學,可是她突然病了,咳嗽就像一個惡魔纏上了她,白天還好些,一到晚上,小小年紀的她有如被施了魔法,咳嗽會一直糾纏她到天明。什么醫(yī)院都去了,什么藥都用過了,但病毫無起色。我是從一個朋友處聽說的,說這是得了百日咳,服用麻雀湯最靈?!?女人說著,已經(jīng)將自己的手放在了馬建明的頭上。馬建明意外的沒有躲開,“可以將這些麻雀給我么?”馬建明沒作聲。他看了一眼邊上的同伴。女人說:“我可以給你們錢?!迸舜蜷_隨身的包,從里面掏出一張大面值的紙幣。她掏出一張,又掏出一張。“好吧?!睏罘鍖⒓垘沤舆^來。他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好。有這些錢,他們可以去吃真正的燒烤。
他們各自拎上書包朝校門口走去。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楊峰回頭看到那個女人并沒有離去,她在將那串麻雀一只一只的解開。他看到有幾只麻雀試圖飛起來,但跌跌撞撞的。后來,她搖搖頭站起來拍了拍手。她并沒有帶走一只麻雀。楊峰想,大人也會騙人。
天已經(jīng)有些黑了,賈老師站在學校門口,叢小叢就站在他的邊上。往常,賈老師應(yīng)該回到他的單身宿舍。如果時間允許,他會去食堂邊上的小樹林散步。到了開飯時間,他再拿上他的飯碗去食堂打飯。他不愿意坐在食堂吃飯。他看了一眼邊上的叢小叢:“誰會來接你?”他想起那個摘下他眼鏡的女人。
“哥哥,”叢小叢沒有任何主意,“媽媽說下課了哥哥會來接我,可現(xiàn)在天都快黑了?!?/p>
天真的是快黑了。學校大門左右的燈都亮了,賈老師的眼鏡被燈光照得有些反光。叢小叢站在他的影子里面。
“我送你回家好么?告訴我,我們應(yīng)該怎么回家,步行,還是坐車?”賈老師牽起叢小叢的手走出校門。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與誰牽著手在夜色中走過路了。他根據(jù)叢小叢的指引,在6路公交車的站牌下等車。不一會車就來了。大概是時間的關(guān)系,車內(nèi)的位置很空。他牽著叢小叢的手坐在司機后面的位置。司機不時地回頭打量他們。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么一副樣子。他想對司機說我是這個孩子的老師。他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他想起那個女人摘去他的眼鏡時,那只手已經(jīng)觸碰到他的眉毛。也許什么也沒碰到,只是有一絲微風,一種氣息,從他耳邊拂過。她的眼睛是盯著他說的,還是很像。當時,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老師。他想,司機也許是覺得太像了,太像一對父女了。
車停了一站,又停了一站。外面的街道越來越熱鬧,這讓他覺得進入了另外一種生活。生活開始有了一種光澤和色彩,像一張照片,從黑白到彩色。他開始想象叢小叢的家,女人會不會在家?她穿著什么衣服,不會是睡袍吧,或者她剛剛洗過頭發(fā),他幾乎都聞到了那種洗發(fā)水的香味。他甚至看到了那串珍珠項鏈,慵懶地躺在床前柜上。怎么會進入臥室的。他觸摸到那串珍珠項鏈,體會到了女人的體溫。這就是說,他是接觸過女人的,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慌張地提起褲子,就在校園后面的山上,那些灌木很密,本來可以遮擋住一切,但突然闖入幾個孩子。他覺得自己走神了。他不知道女人與她男人的關(guān)系怎么樣了,也許男人也在家,那會不會對他產(chǎn)生誤會。他看了一眼邊上的叢小叢,他想,她會證明一切的。
“賈老師,我們到了?!眳残矤科鹚氖帧K恢雷约旱氖质鞘裁磿r候松開的。他們走下車。他重新牽著叢小叢的手往前走。他會感覺到叢小叢的手在他手中慢慢地大起來,變成一雙成熟女人的手。他低頭看了一眼叢小叢,十年以后,也許用不了十年,她就會長成他想象中的樣子,那個時候,她喜歡的是什么?在經(jīng)過一家網(wǎng)吧門口時,他看到了四個孩子從里面出來,他們的手上拿著大桶裝的肯德基套餐。他認識其中的一個是他們班的楊峰。楊峰并沒有看到他。楊峰張開雙手,像是在學著鳥飛翔的姿勢,但樣子跌跌撞撞的。
“哥哥!”賈老師感覺叢小叢松開了自己的手,他想她怎么可以這么叫。她看到她朝著他們奔過去,有一種解脫的欣喜。她連再見都沒說,就像那次,在校園后面的灌木叢中,他和那個女人像是一對被驚飛的鳥。賈老師想,但這沒有什么。他并不想讓自己被這幾個孩子看到。特別是楊峰。他會認出自己,那樣會非常尷尬。因為,他不想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批評他們。他看到其中的一個男孩牽起叢小叢的手。不是楊峰。叢小叢的手上有了一塊炸雞。在這條有點擁擠的人行道上,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四個孩子,不,是五個。他們是快樂的。這種時候,誰都不愿意被誰打擾。
他穿過馬路往對面的公交車牌下面走去。他得坐6路公交車回到學校?;氐剿膯紊硭奚?。他已經(jīng)過了許多日子的單身生活。他有些遺憾。當然,還是會有機會的。當他坐上公交車往回走的時候,車廂里面很空,他感覺叢小叢依然坐在他的邊上。他將叢小叢抱起來坐到自己的膝蓋上。女人在邊上贊許地看著他。他的心里面突然有什么動了一下。他看到有一大群鳥兒從車窗外面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