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大南山的兒子

作者簡介：丁燕，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3年至2010年生活在新疆烏魯木齊，后定居廣東東莞。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省作協(xié)理事，廣東省作協(xié)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出版有 《工廠女孩》 《工廠男孩》 《西北偏北，嶺南以南》 《嶺南萬戶皆春色：廣東精準扶貧紀實》 《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與愛》 《陽光灑滿上學路》 《雙重生活》 等多部作品。

當我在惠來縣眺望大南山時，發(fā)現(xiàn)那連綿的山體郁郁蔥蔥，像一條綠色巨蟒安靜蟄伏。然而，這樣一座相貌普通的嶺南山嶺，卻能彪炳于中國歷史，在眾多名山大川中凸顯出來。大南山的重要性不止來自它的外貌，更源自它的內(nèi)里。內(nèi)在的能量。這里曾留下了周恩來、彭湃、賀龍、徐向前等早期共產(chǎn)黨領導人的足跡。上世紀二十年代，在這里建立的大南山革命根據(jù)地，在土地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都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我不禁陷入思忖——像大南山這樣，作為蓮花山系南陽山的延續(xù)，西東走向，橫跨潮陽、普寧、惠來三縣的山，別處有沒有？有！像大南山這樣，不僅山體高峻，且能與大北山勾連，在軍事上有迂回余地的山，別處有沒有？有！像大南山這樣，山嶺內(nèi)怪石嶙峋，巖洞密布，利于隱伏和掩蔽，又因瀕臨南海，可從香港接濟槍支彈藥的山，別處有沒有？有！像大南山這樣，周邊百余座村落分屬三縣，但人民卻交往頻繁，關系密切的山，別處有沒有？有！

然而，大南山到底是大南山。作為廣東省唯一的一塊革命根據(jù)地——海陸豐革命根據(jù)地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南山革命根據(jù)地就像是一個溫暖的搖籃，在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之初，曾伸出臂膀護佑過它。在大南山上燃起的星星之火，最終形成燎原之勢。這座山就像一條綠絲帶，將周邊的紅色村莊勾連起來，形成了一條將自然生態(tài)與紅色文化結(jié)合起來的發(fā)展之路。在大南山，歷史就是現(xiàn)在，而現(xiàn)在，就是未來的歷史。

紅旗飄揚在粵東

在惠來縣葵潭鎮(zhèn)圓墩村的后山，我看到山林間矗立著一座 “革命烈士紀念碑”，碑上鐫刻著九十六個名字。原來，躺在這里的英烈，是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犧牲的革命志士。他們赤膽忠心，雖死猶生。1960年，人們在這里豎起了紀念碑，但因年久失修，紀念碑外雜草叢生，通往紀念碑的土路也崎嶇不平;如今，人們將紀念碑周圍的雜草清除掉，又將山路鋪上了水泥，修成了參觀專用道?，F(xiàn)在，這座背靠圓墩村，俯望葵潭鎮(zhèn)的紀念碑，正無聲地訴說著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

1928年1月，春寒料峭時分，一支隊伍經(jīng)過海陸豐，一路向東悄悄挺進，在2月3日到達葵潭鎮(zhèn)。這支隊伍是由彭湃和徐向前擔任指揮員的紅四師?；輥砜h因南瀕南海，背靠大南山，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舵?zhèn)與普寧交界，位于交通要道之上，歷來商賈活躍，封建勢力頑固，而農(nóng)民則深受地主豪紳的剝削。1928年初，在東江革命運動的打擊下，部分陸豐反動武裝退守到葵潭，勾結(jié)當?shù)胤饨▌萘?，在這條通向惠來、普寧、汕頭的交通要道上建立起反動堡壘。

為打開革命軍挺進惠來的道路，彭湃和徐向前等率領中國工農(nóng)革命軍第四師第十、第十二團從海豐出發(fā)，兩日抵達葵潭，與惠來的農(nóng)民武裝匯合，預備向反動勢力發(fā)起進攻。戰(zhàn)事未起，反動派聞風先逃。革命軍在第一次成功攻占葵潭后迅速調(diào)整作戰(zhàn)計劃，葵潭圓墩、兵營等村的赤衛(wèi)隊在圓墩村農(nóng)會副主席黃陳娘的帶領下，與第四師齊赴普寧，同駐地部隊攻打果隴、尚寮等村的地主武裝。2月14日，紅四師和農(nóng)民赤衛(wèi)隊向葵潭守敵發(fā)起進攻，敵逃走;幾天后，地主民團又攻占了葵潭。2月20日，紅四師和農(nóng)民赤衛(wèi)隊再次攻占葵潭，并最終使紫金、惠陽、海豐、陸豐、惠來、普寧的紅色區(qū)域連成一片。3月11日，紅四師攻克惠來縣城，取得了勝利。3月24日，彭湃在苗海村主持大會，宣告成立惠來縣蘇維埃政府——這是紅旗首次在粵東的上空飄揚！

然而，敵人并不甘心失敗，他們對潮惠普地區(qū)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圍剿”。彭湃帶領中共東江特委機關及惠來縣委機關轉(zhuǎn)戰(zhàn)大南山，開辟根據(jù)地。由于形勢緊張，他隱藏在大南山一個大瀑布下的巖洞里，一般上午不出來。在山上，彭湃過著野人般的生活。他穿的是短褂，帶的是笠帽，吃的是地瓜和野菜，喝的是田水。因為長期沒有鹽吃，他很快便生了病，健康幾近垮掉，但卻堅持著斗爭。到1928年年底，彭湃離開了大南山轉(zhuǎn)戰(zhàn)上海工作，于1929年8月30日遇害，年僅三十三歲。在彭湃短暫的一生中，大南山的這段經(jīng)歷尤為重要;而這段經(jīng)歷，對于年輕的中國共產(chǎn)黨也十分重要。正如徐向前在《奔向海陸豐》一文中所說：“年輕的紅軍，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斗爭、生長。”

1949年5月20日，惠來縣全境解放，是潮汕地區(qū)第一個全境解放的縣。到了這個時候，東江人民才走完了艱難的革命歷程。正是大南山革命根據(jù)地留下的火種，最終形成了燎原之勢。現(xiàn)在，當我凝視圓墩村后山上的這塊 “革命烈士紀念碑”時 ，不禁慨嘆革命的歷程實在曲折，而革命的勝利來之不易。

老兵來到空心村

從圓墩村來到石陂村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村莊普通至極。然而，那貼在村口民居墻上的“石陂村禁毒村規(guī)民約”，卻讓我的心里陡然一震！走進村子內(nèi)部后，那種因“村規(guī)民約”而帶來的驚駭感一點點地遭到消解。街道上鋪著柏油，兩旁是一排排單調(diào)的民居。村口的池塘邊圍著個圓形護欄，古城墻下是棵茂盛的大榕樹。郁郁蔥蔥的荔枝林旁是莊稼地，地埂邊的黝黑小廟里，燭火星星點點。巷道里隨處可見摩托車，鐵架子上掛著長長短短的衣衫。街角雜貨鋪是個敞開之所，頂天立地地堆滿貨物。從窗臺上吊掛而下的一個個塑料袋里，裝著作文本、生字本、文具盒和糖果。在那條石子路上，六七個小男孩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嬉笑聲沖天，他們一律黑乎乎的臉龐，黑乎乎的寸頭，黑乎乎的圓領汗衫。

我在這里聽到了關于“掃地書記”的趣事。原來，從2019年5月10日的凌晨開始，石陂村便響起了掃地的聲音。當村民看到一位身穿部隊體能訓練服的中年男子在掃地時，面面相覷——這是誰?。吭瓉?，是新來的第一書記程宏偉。當人們問他為啥要掃地時，他笑而不語。第二天，他接著掃。于是，他便得了個“掃地書記”的戲稱。程宏偉雖中等身材，但肩寬腰壯，身架勻稱，皮膚黝黑，氣色甚好，顯得魁偉沉穩(wěn)。在那張圓臉上，濃眉配上大眼，顯得英俊豪爽。他的眼神總是很熱烈，睫毛濃密而黝黑，看上去若有所思。他很健談，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暴露了他并非廣東本地人的秘密。第一個月就這么掃過去了，第二個月也這么掃過去了，直到第三個月，這村子有了明顯的變化——村道和廣場上的垃圾變少了，而“門前三包”則成為村民的習慣，若小孩亂丟垃圾便會有人出來制止。

1978年出生的程宏偉，原是東莞市麻涌鎮(zhèn)的四級調(diào)研員。2019年5月，他來到石陂村任駐村“第一書記”后，感覺肩上的擔子沉甸甸的。石陂村共有兩百七十戶人家，總?cè)丝跒橐磺陌俣嗳恕Ｔ?016年時，村里建檔立卡貧困戶為十七戶七十三人。如何讓貧困戶脫貧？如何讓村集體壯大？如何讓村莊有一個全新的改變？如何讓村民獲得幸福感？這些都是第一書記應該考慮的問題。而這些涉及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的問題，對程宏偉來說都是嶄新的問題。此前，他是個擁有二十年軍旅生涯的轉(zhuǎn)業(yè)干部，而現(xiàn)在，他要像農(nóng)民一樣懂種地，還要像商人一樣懂經(jīng)營，更要像學者一樣懂思考。然而，他坦然地接受了這個挑戰(zhàn)——“在干中學！在學中干！”他爽朗地笑了起來：“嗨！以前在部隊爬冰臥雪，野外宿營，我都毫無怨言，現(xiàn)在的這點困難算什么！”

在葵潭鎮(zhèn)工作，讓程宏偉感慨良多?！盀槭裁磻?zhàn)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她;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痹谂砼鹊壤弦淮锩覒?zhàn)斗過的地方工作，讓他對自己的要求更為嚴格——因為這里的每一粒空氣中，都充滿了著理想主義的華彩。他好像看見了穿著短褂的彭湃，正在田間地頭和農(nóng)民誠懇交談。彭湃雖然個子不高，但普通話說得蠻好;彭湃很有才華，一旦接觸他，人們便會發(fā)現(xiàn)他是個不平凡的人。說起地主和農(nóng)民的矛盾，說起土地問題，他句句都是內(nèi)行話，可見是下了功夫進行調(diào)查的。彭湃還相當幽默，總是用最淺顯的語言，將最復雜的經(jīng)濟學問題說明白。他還會作白話詩，寫歌謠，用群眾易于接受的方式宣傳革命。而這些工作作風，都深深地影響著程宏偉?！耙焉碜痈┫氯?，要把雙腳扎進去，要把心兒貼上去。只有和老百姓融為一體，他們才愿意把藏在心窩子里的話掏出來。”程宏偉深深懂得“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道理?！拔?guī)ь^掃地，一口氣掃了三個月，就是為了促進村里人居環(huán)境的改變。我用掃地樹立起一個標準，讓大家知道以后可以按照這個標準干?！?/p>

一場破舊立新的戰(zhàn)爭

剛開始在石陂村走訪時，程宏偉并不只是單純地詢問村民的收入，而是自己到市場上觀察村民買菜。最后，他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其實，這個村的人生活并不差?！碑斎?，如果說富裕也談不上。為什么沒能致富呢？原因是多方面的。事實上，潮汕地區(qū)的地理位置還算不錯，但觀念卻相對保守。在這里，宗族勢力特別強悍，計劃生育和土葬都是老大難問題，而重男輕女和重商輕文也早形成習慣。這里的人們似乎并不喜歡種地，覺得從播種到收獲的時間太長，況且種地似乎是件毫無保障的事：若遇到壞天氣，忙碌一年還會顆粒無收。而外出打工，每天都會有收入。

在村里扎根的時間越久，程宏偉便越了解這個村。別看村里的人不算多，但這里的社情民情都相當復雜。這個村屬于“三沒村”：“沒錢”——在2016年時，村集體的收入僅為四百元;“沒人”——村里六十歲的人都算是勞動力，因為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他們一般去的是深圳、廣州、東莞、廈門、普寧和葵潭鎮(zhèn)等地;“沒土地”——村里的土地呈碎片狀分布，統(tǒng)籌起來很難，對打造產(chǎn)業(yè)造成了一定的困難。村民雖然也種植荔枝、龍眼、芭樂、油柑等樹木，但因為種的都是老品種，賣不上幾個錢，所以那些樹便無人管理。

針對這些情況，工作隊展開了幫扶措施——先用幫扶資金完成了村內(nèi)周邊環(huán)境美化提升工程，建設了包括石陂村牌坊、村道兩邊綠化、部分寨墻改造、村廣場周邊墻畫宣傳等項目;又建了一幢三層的村文化綜合服務中心，共五百四十平方米，完善了村黨群服務中心的功能;又投入一百萬元到葵潭鎮(zhèn)統(tǒng)籌的優(yōu)質(zhì)產(chǎn)業(yè)項目（油茶和百香果種植），穩(wěn)定的年收益有八萬元;村里還利用東莞市提供的平臺，開展消費扶貧，為村民銷售荔枝牽線搭橋。到2019年年底時，村集體收入已達八萬多元，全村貧困戶均已脫貧。

然而，破舊立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需要頭腦像天平一樣準確平衡，還需要行動像偵察兵般靈敏果決。2019年8月的一天凌晨，村民們被爭論聲給吵醒了。原來，是程宏偉和一個違建戶“杠”上了。此前，因為整治村道，扶貧隊員幾次動員這位村民將路邊搭建的雞寮和雜物棚拆除，但都毫無結(jié)果。這一天，程宏偉決定親自碰碰這個強硬戶。只見他不急不躁，聲如洪鐘，面帶威嚴，指出“這個違建物于公不合規(guī)，于民是阻礙，若不整改，就公理不許，村民不容”！話音剛落，村里的幾位老黨員便站出來一起“聲討”違建戶。幾天后，村民們發(fā)現(xiàn)，違建物已被悄悄地拆除了。在程宏偉看來，處理糾紛要“件件讓當事人信服，事事讓村民們認同”。

老兵和老百姓

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程宏偉從不敢拿自己和范仲淹比，但他卻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年內(nèi)搬五次家。最初，他住在村民閑置的空房間里——行軍床就鋪在客廳里;第二次，他搬進村委那間面積僅三十七平方米的小屋。小屋里終年不見陽光，還同時兼做儲藏室。一排排柜子里放著的檔案，散發(fā)出濃烈的霉味。雖條件甚為艱苦，但軍人出身的程宏偉看來，這是“守陣地”;第三次搬家，是在2020年春節(jié)連續(xù)防疫五十天后，他從家返回到村里后，主動要求到村衛(wèi)生站隔離居住;第四次，是他將自己住的小屋騰給五保戶黃炳武，而自己搬到隔壁村暫住;第五次，他從隔壁村又搬回村委的那間小屋。

為什么會上演一出“給五保戶讓屋”的戲碼呢？原來，八十四歲的黃炳武在年輕時，曾長期在村外居住和生活，人到中年后才返回村里生活。他的個子適中，體型精瘦，銀發(fā)耀眼，常穿著件灰色短袖衫和深藍色長褲，踢踏著一雙拖鞋。在他的腰間皮帶上，總吊掛著一串鑰匙。他那黧黑的面孔上，皺紋并不是很多，兩道粗黑的眉毛下，是高挺的鼻梁，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一些。黃炳武的年齡雖已步入爺爺行列，但性格卻像個小孩，他喜歡聽別人叫他“炳武”，而不愿聽“叔叔伯伯”之類的稱呼。于是，他叫程宏偉為“書記”，而程宏偉則喚他為“炳武”。

村里像黃炳武這樣的五保戶還有幾家，程宏偉為他們的住房問題犯了愁。通過多方協(xié)調(diào)和溝通，他爭取到上級單位的支持，準備為村里的老人修建一座“養(yǎng)老綜合服務中心”。然而，來到黃炳武的家里后，程宏偉的心被揪疼了。自從精準扶貧工作展開以來，貧困戶可以申請危房改造項目，而國家給予的補助最高可達四萬元，但炳武是個孤獨的單身老人，根本沒能力建房，故而便放棄了申請。

然而，他家的居住條件實在令人擔憂——逼仄的屋子里，墻面早已泛黑，屋內(nèi)除了張窄床和小圓桌及小凳外，別無它物。這屋子的簡陋和荒涼，像針尖一樣扎在程宏偉的心上，讓他坐立不安。村里的“養(yǎng)老服務中心”還沒有建成，而炳武既沒有宅基地，又沒有足夠的建房經(jīng)費，如何才能保證他的住房安全呢？如果走正常程序，老人的住房改造要半年后才能完成，于是，程宏偉便特事特辦，急事先辦——他將自己的小屋騰出來讓老人住，又讓人立刻修繕老人的住房。黃炳武是2020年4月搬進村委會小屋的，到5月底搬回自家后，發(fā)現(xiàn)屋子已舊貌換新顏。程宏偉問他：“怎么樣？炳武？”黃炳武一個勁地點頭：“謝謝程書記！”程宏偉和老人有一個約會：每半個月在一起吃一頓飯。這頓飯由兩個人輪流做。考慮到黃炳武是老人家，牙口不好，程宏偉總是會選擇做燉菜?！芭Ｈ庖獰醯脿€一點，菜也要軟乎一點?！?/p>

黃鎮(zhèn)林家里的一切都沒有讓我感到意外。這棟二十年前建起的房子，模樣極為普通——鋪了瓷磚的地板，木質(zhì)的沙發(fā)和茶幾，白瓷磚嵌在墻壁里，門框是傳統(tǒng)的醬色，柜子上有臺液晶電視，兩個黑而高的音箱像士兵般挺立。顯然，這個家有個勤快的女主人——那圓形木餐桌上的飯菜，被紗網(wǎng)罩著;雙開門的冰箱、消毒柜和電飯煲都擦拭得干干凈凈;盤著大灶的廚房里有一堆粘著樹葉的荔枝柴。我的目光最終被那面墻所吸引——在白瓷磚上，貼了三十多張獎狀！那些四方紙片里釋放出的紅色與金色交織的光芒，讓整個空間顯得喜氣洋洋。

黃鎮(zhèn)林已有六十九歲，但卻顯得甚為年輕——他的體型黝黑而瘦高，額前發(fā)際線已移到后腦勺，但五官卻極為秀氣（淡眉、細眼、薄唇），衣裳也極為整潔（藍色短袖衫、灰長褲）。他的性格甚為開朗，總是樂呵呵的模樣。他麻利地泡著茶，又熱情地招呼客人們來喝，還順便將自家情況介紹了一番。他家現(xiàn)實情況的跌宕，與他平靜的語調(diào)恰成反比。他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業(yè)已出嫁，唯一的兒子因病去世后，兒媳婦也改了嫁，留下了三個孫子，分別是十四歲、十二歲和五歲。黃鎮(zhèn)林的妻子六十多歲，一頭黑色的短發(fā)，黝黑的圓臉，穿著件湖藍色短袖衫和姜黃色長褲，赤腳踩著紫色拖鞋。她正慈愛地凝視著坐在地板上的那個男孩——毛茸茸的寸頭，粗眉下一雙小眼射出警惕的光芒。他穿著件湖藍色的圓領衫，深藍色的中褲，赤著小腳。在他那黝黑的腳面上，有著一道格外白皙的皮膚，應是涼鞋的帶子遮住陽光后形成的。

黃鎮(zhèn)林和妻子都已步入老年，但還要隔代撫養(yǎng)三個孩子，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主人感慨地說：“如果沒有國家的教育補助，這些孩子上學的問題就大了?！爆F(xiàn)在，兩個孫女分別上初三和六年級，每人每年可獲得生活補助三千元。同時，三個孩子每月每人有孤兒低保金一千一百多元，兩位老人的低保金加起來也有一千多元多，過日子已不成問題。眼瞅著兩個孫女學業(yè)有成，孫子也在茁壯成長，這個原本瀕臨潰散的家庭，很快便能走出困境。當我詢問兩個孫女的學習情況時，老人用手指著滿墻的獎狀說：“還不錯?！?/p>

巍巍大南山

熬過了嶺南瘋狂的夏季后，中秋節(jié)后的天氣一日比一日涼爽。陽光依舊灑在大南山的林子里，讓葉片閃爍出炫目的亮綠色，然而，那垂直的光線到底溫柔了許多。山腳下的那片土地，像分娩后的產(chǎn)婦，恬靜而安詳。有誰能想到，這幅溫馨和諧的鄉(xiāng)村圖景，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換來的？

1929年，當彭湃犧牲后，整座大南山都被嗚咽的哭聲所湮沒。有人以為，這位舊制度的叛逆者，革命民眾的領導人，面目必定是猙獰的?？墒聦嵣?，彭湃的長相非常柔美，笑起來有一口潔白的牙齒，而他的心腸十分仁慈，被人們稱為“彭菩薩”。彭湃學的是經(jīng)濟，干的是變革社會的事業(yè)，而實際上，他還是個相當有才能的畫家和詩人。然而最終，他舍棄了自己的小家，舍棄了那些所謂的藝術(shù)，將自己短暫的一生奉獻給了大家，奉獻給了革命這個更偉大的藝術(shù)。他是大南山孕育出來的兒子，大南山人民直至現(xiàn)在還懷念著他。

如今，在烈士戰(zhàn)斗過的地方，一場巨變正悄然發(fā)生。和赫赫有名的“農(nóng)民運動大王”彭湃相比，程宏偉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兵，一個勤勤懇懇的扶貧書記。然而，在這兩個人之間，卻有一條看不見的紅線一以貫之。彭湃那未盡的革命事業(yè)，最終傳遞到了程宏偉這里，而當程宏偉握住這個接力棒后，便竭盡所能地工作，試圖讓老區(qū)的貧困面貌發(fā)生改變，真正實現(xiàn)先烈們“讓窮人過上好日子”的遺愿。夜晚，當程宏偉走在小村的巷道時，能清楚地看到半空中閃爍著無數(shù)繁星。天狼星像信號燈，而獵戶星則安靜地斜沉了下去。他思忖，自己最像哪顆星呢？也許，軍帽上的那顆五角星，最像自己？為了祖國的強大和人民的幸福，他是可以把滿腔的熱血全都奉獻出來的，甚至包括青春，甚至包括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