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jīng)知道,夏志清發(fā)表于一九五七年的《張愛玲的短篇小說》,首開重評張愛玲并肯定她在文學(xué)史上地位之先河,以后的若干年里,其影響一直在發(fā)酵中,而只有到水晶評論張愛玲小說的文章在七十年代初期陸續(xù)出來,才可以說是將“張愛玲熱”真正點燃。
水晶原名楊沂,他自己就是作家,既有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的學(xué)養(yǎng),又受過系統(tǒng)的西方文學(xué)批評訓(xùn)練。他下了很大的功夫細讀、熟讀張愛玲作品,運用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批評理論與方法,發(fā)人之所未發(fā),并以文采流美的筆致道出,令人耳目一新,如《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泛論張愛玲短篇小說中的鏡子意象》《試論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神話結(jié)構(gòu)》《潛望鏡下一男性——我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篇,都頗受一些讀者的激賞。如果說張愛玲的作品曾是一個廢園,夏志清把人們引進去,接下來就是水晶對主要景觀做了更細致、深入的講解,從而逗起觀眾的濃厚興趣,蜂擁而入,引發(fā)了下一波閱讀與研究張愛玲作品的高潮。
水晶與夏志清并無師生關(guān)系,但在評論觀點與方法上,前者對后者卻有所承續(xù),無怪乎夏志清要親自操刀,為他的《張愛玲的小說藝術(shù)》一書作序,稱其評論“也是奠定張愛玲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地位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水晶這本書于一九七三年出版,之前,夏序即已在報刊揭載。水晶書中有一篇文章,是拿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與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的長篇《仕女圖》做比較,在“序”中,夏志清就此談了他的看法,認為“至少就整個成就而言,當(dāng)然張愛玲還遠比不上詹姆斯”。這與他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的提法已有了很大改變,張愛玲較早即已從報上看到夏志清這篇“序”,當(dāng)時寫信給他,說“你寫的序我看了感奮”,這里,“感奮”二字,多少別有一種意味,夏志清是感受得到的。一九七四年五月十七日,張愛玲寫信給夏志清,談到《談讀書》,關(guān)于詹姆斯寫了一長段,看上去有些突兀,卻正是不吐不快。幾十年之后,夏志清在為她的這封信做箋注時,還沒有忘記他當(dāng)時的體會:
愛玲信上寫了詹姆斯一長段,直陳自己對其四篇小說之個別看法。
她眼光非常之準,看后牢記不忘或“非常喜歡”的那兩篇——the Beastin in the Jungle (愛玲把in字誤記成of,因為手邊無書的關(guān)系)、Washington Square——也是評者一致叫好的杰作。但此段文字的主旨我想不在評論而在于告訴我和水晶:謝謝你們把我同詹姆斯相提并論,其實“西方名著我看得太少,美國作家以前更不熟悉”,即如詹姆斯的作品,看后有印象的只不過四五篇,長篇巨著一本也沒有看過。假如你們把《談看書》仔細看了,一定知道我屬于一個有含蓄的中國寫實小說傳統(tǒng),其代表作為《紅樓夢》和《海上花》。把我同任何西方小說大師相比可能都是不必要的,也是不公平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179頁)
最近出版的《張愛玲往來書信集1·紙短情長》《張愛玲往來書信集2·書不盡言》(臺灣皇冠文化出版公司二0二0年版),終于把存在于他們之間的分歧揭開—其實,早在一九五七年,《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在《文學(xué)雜志》六月號發(fā)表(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英文本中評論張愛玲的一章,由其兄夏濟安譯成中文),張愛玲讀后,一方面為夏的“知遇”感到興奮,另一方面對其評論的角度和方式也不盡贊同。她在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給鄺文美的信中說:“《文學(xué)雜志》上那篇關(guān)于我的文章,太夸獎了,看了覺得無話可說,把內(nèi)容講了點給Ferd(按:其夫賴雅)聽,同時向他發(fā)了一通牢騷?!保ā稄垚哿崴秸Z錄》,156頁)既然“發(fā)了一通牢騷”,當(dāng)然并非“無話可說”,可是這話要到她與夏志清見面時才有機會說。六十年代中期,她有一段時間在紐約小住,與夏志清有幾次見面機會,一九六七年,張愛玲還在賴德克利夫女子學(xué)院時,寫給宋淇夫婦的信中就說:“跟志清在紐約見面幾次,談得格格不入,他對我的熱心幫忙大概也到此為止了,過天仔細講給你們聽?!保ㄒ痪帕吣晔辉乱蝗諒垚哿嶂滤武糠驄D信,《張愛玲往來書信集1·紙短情長》,157頁)現(xiàn)在看來,這個談得“格格不入”的問題,即她與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把她拿來與西方作家相比較。
夏志清對張愛玲的評論,開了一個頭,即開了用西方批評理論與方法評論她的作品,將她與西方現(xiàn)代作家做比較的頭。他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關(guān)于張愛玲的論述中,不只一開始就列出一串西方現(xiàn)代女作家的名單,以與之論高下,還處處可見“她能和簡·奧斯汀一樣地涉筆成趣,一樣地筆中帶刺”“張愛玲一方面有喬叟式享受人生樂趣的襟懷,可是在觀察人生處境這方面,她的態(tài)度又是老練的、帶有悲劇感的”“她的視覺的想象,有時候可以達到濟慈那樣華麗的程度”“她同簡·奧斯汀一樣,態(tài)度誠摯,可是又能冷眼旁觀”等等的評判。雖然也說了“給她影響最大的,還是中國舊小說”,卻還是宣稱:“張愛玲受弗洛伊德的影響,也受西洋小說的影響,這是從她心理描寫的細膩和運用暗喻以充實故事內(nèi)涵的意義兩點上看得出來的?!?/p>
然而,張愛玲自己并不認可這些看法。
她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屬于一個有含蓄的中國寫實小說傳統(tǒng)”。很少有作家像她這樣毫不掩飾地自稱:“這兩部書(按:《紅樓夢》和《金瓶梅》)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紅樓夢》?!保ā都t樓夢魘·自序》)她自述:“像《紅樓夢》,大多數(shù)人于一生之中總看過好幾遍。就我自己說,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讀到,只看見一點熱鬧,以后每隔三四年讀一次,逐漸得到人物故事的輪廓,風(fēng)格,筆觸,每次的印象各個不同。”(《論寫作》,《流言》,82頁)她并不喜歡新文學(xué)—“根本中國新文藝我喜歡的少得幾乎沒有”(一九七四年六月三十日張愛玲致夏志清信,《張愛玲給我的信件》,184 頁),倒是對傳統(tǒng)世情小說和社會通俗小說屢屢表達她的喜歡之情—曾多次宣稱:“我一直喜歡張恨水”(一九六八年七月一日張愛玲致夏志清信,《張愛玲給我的信件》,105頁),“也喜歡看《歇浦潮》這種小說”(見《張愛玲私語錄》,60頁)。外國文學(xué)方面,實在讀得不多。她告訴水晶,她“只看過蕭伯納,而且不是劇本,是前面的序。還有赫胥黎(Aldous Huxley),威爾斯(H.G.Wells)。至于亨利·詹姆斯、奧斯汀、馬克·吐溫則從來沒有看過”(水晶:《蟬—夜訪張愛玲》,《張愛玲評說六十年》,153—154頁)。胡蘭成在《民國女子》中講張愛玲讀過的書,應(yīng)該大體如實,他聽張愛玲講蕭伯納、赫胥黎、毛姆、勞倫斯,也提到她不喜歡莎士比亞、歌德、雨果。她說:“舊小說我只喜歡中國的,所以統(tǒng)未看過?!保ㄒ痪帕吣耆露娜諒垚哿嶂孪闹厩逍?,《張愛玲給我的信件》,72頁)到美國后,情況大抵依舊,她似乎并無什么意愿通過閱讀以了解美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潮流,選擇自己的創(chuàng)作立場。即使是她丈夫賴雅的書,她也不看。他們堅持不買書,也不藏書,一九五八年,他們夫婦要前往亨廷頓·哈特福文藝營時,“趁這機會賣掉Ferd存在堆棧里的幾千本書[大部分是American( 有關(guān)美國的書)]”(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二日張愛玲致鄺文美信,《張愛玲私語錄》,163頁)。往昔賴雅與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家如龐德、喬伊斯,戲劇文學(xué)大師布萊希特等都有來往,有的關(guān)系還甚為密切,其藏書中,當(dāng)有西方文學(xué)可觀的寶藏,倘若她有意漫步一下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殿堂,這必是一條捷徑,無奈她興趣闕如。
她在美國時的一個閱讀重心,還是在《紅樓夢》《海上花》上,尤其是前者,她所謂“十年一覺《紅樓夢》”,就是把大量時間“摜”在了《紅樓夢》上。一九六八年,她到賴德克利夫女子學(xué)院做《海上花》的英譯工作,有哈佛燕京圖書館為“近水樓臺”,遂沉迷于《紅樓夢》各種抄本、版本的比對與考證,也不只是利用圖書館的藏書,她還一改向來不買書的習(xí)慣,買了戚本《紅樓夢》,并到處尋購甲辰本、庚辰本、甲戌本以及百二十回本等。除了《紅樓夢》的各種版本,有關(guān)的研究著作也是她的必讀書,像趙岡《紅樓夢新探》、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曹雪芹與紅樓夢》等,也都盡搜來看,盡管意見或多相左,凡可取之處,她還很細心做筆記,甚至,霍克斯(Hawkes)翻譯的《石頭記》,她也以自己英漢雙語的功力從閱讀中挑出許多漏譯和錯譯之處。她以十年時間精心結(jié)撰的《紅樓夢魘》一書,盡管有如宋淇所言的“讀者讀完后始終沒有捉到一個總印象”的缺點,但這位紅學(xué)家也承認“書本身的價值是專為我們研究紅學(xué)的人看的,不得不佩服你的熟極如流和眼光銳利”(《張愛玲往來書信集1·紙短情長》,371頁)。她是主張《紅樓夢》非自傳而屬創(chuàng)作和文學(xué)的,其由“心細如發(fā)”而得到的獨特見地,在這一派的論述中,無疑也是另辟蹊徑。
張愛玲對中國小說發(fā)展史有自己一套頗為成熟的看法,在她看來, “《紅樓夢》是個高峰,而高峰成了斷崖。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個《海上花》。《海上花》兩次悄悄的自生自滅之后,有點什么東西死了”(《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她由此非常重視《海上花》,在這部作品上也是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先將其譯為英文,又由吳語譯成國語。她為國語本《海上花》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譯后記,特別肯定《海上花》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的地位,令宋淇讀后大為贊嘆:“《〈海上花〉國語本譯后記》已看畢,寫得非常之好,是你近來的力作,大概你對此書浸淫數(shù)十年,深得其中三昧,別人沒有一個寫得出來,連我看后都為之convinced[確信],對《海上花》估價提高了不少。希望此文可以令讀者或多或少接受這本被遺棄的杰作?!保ㄒ痪虐巳耆露账武恐聫垚哿嵝牛稄垚哿嵬鶃頃偶?·書不盡言》,139頁)張愛玲居美四十載,可以說大半時間都用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翻譯和研究上,即使是她所熱衷的“社會小說”實驗,其審美范式與創(chuàng)作原則,也基本來自中國傳統(tǒng)寫實小說。如果不是對本國文學(xué)傳統(tǒng)始終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認同感和歸依感,并與之保持割舍不斷的血肉聯(lián)系,肯定是做不到的。由此也不難想見,對于有人將她生拉硬扯納入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譜系,并塞給她許多自己未曾知道的“洋貨”,以充作“店招”,她會如何抵觸和反感。
一九七0年九月的一天,水晶拿了夏志清的介紹信,登門拜訪張愛玲,她并未應(yīng)允,但給他留了電話。水晶為此怏怏之余,還寫了一篇《尋張愛玲不遇》,言下有些牢騷。而到了次年,他將一篇新刊出的《試論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神話結(jié)構(gòu)》一文寄給她,六月初,接到她的短信,同意一見。與水晶這一次見面、交談,居然長達七小時。她的談興很濃,話題甚廣,涉及中國古典文學(xué)、新文學(xué)和西方文學(xué),也談到她自己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
其間,她就對水晶說:“《傾城之戀》難為你看得這樣仔細,不過當(dāng)年我寫的時候,并沒有覺察到‘神話結(jié)構(gòu)這一點?!彼в謫査龑懽鲿r,有沒有考慮到意象的特別功用,“她沒有做正面答復(fù),只說,當(dāng)時我只感到故事的成分不夠,想用imagery[想象]來加強故事的力量”(水晶:《蟬——夜訪張愛玲》,轉(zhuǎn)引自《張愛玲評說六十年》,151頁)。
這還都是免使這位訪客尷尬的“皮里陽秋”的回答,而在知友宋淇的面前,她早就是另一種說法:“水晶那篇我不覺得被解剖,因為隔靴搔癢,看了不過詫笑。”(一九六八年十月九日張愛玲致宋淇信,《張愛玲往來書信集1·紙短情長》,180頁)在后來與宋淇的通信中,她甚至表達出,她對水晶的文學(xué)批評厭棄到了這種地步:“那本書我只跳著看了兩頁,看不進去”,“我不讓姚宜瑛出《張看》,純粹因為不愿擺在那本書旁邊,可見我對它的意見”(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張愛玲致宋淇夫婦信,《張愛玲往來書信集1·紙短情長》,318頁)。而和她有相同觀點的宋淇則稱水晶的書是“典型的研究比較文學(xué)而走火入魔的作品”(一九七五年一月九日宋淇致張愛玲的信,《張愛玲往來書信集1·紙短情長》,252頁)。在談到《小團圓》的寫法時,她更明確堅拒水晶那種文學(xué)批評的影響:“《小團圓》是主觀的小說,有些visionary[幻想的]的地方都是紀實,不是編造出來的imagery[想象]。就連不動感情的時候我也有些突如其來的ESP[超感官直覺]似的印象,也告訴過Mae(按:即宋淇之妻鄺文美)。如果因為水晶這本書,把這些形象化了的—因為我是偏重視覺的人—強烈的印象不用進去,那才是受了他的影響了?!保ㄒ痪牌吡晁脑露諒垚哿嶂滤武糠驄D信,《張愛玲往來書信集1·紙短情長》,318頁)后來她又說過,她對水晶印象不好,對那次接受來訪,她一直感到懊悔(一九八三年八月七日張愛玲致宋淇夫婦信,《張愛玲往來書信集2·書不盡言》,175頁)。
也許水晶對此并無什么敏感,他仍按自己的路數(shù)評論張愛玲作品,當(dāng)然還是鑿枘不入。張愛玲的《相見歡》等“新作”發(fā)表,受到一些人的批評,張愛玲就此寫道:“亦舒罵《相見歡》,其實水晶已經(jīng)屢次來信批評《浮花浪蕊》《相見歡》《表姨細姨及其他》,雖然措辭較客氣,也是恨不得我快點死掉,免得破壞image?!保ㄒ痪牌呔拍昃旁滤娜罩滤武糠驄D信,《張愛玲私語錄》,222頁)
無論水晶再說什么,張愛玲都無好言相待,這就已經(jīng)失去了文學(xué)批評的氛圍,而墮入了怨恨的泥沼—這實在是為水晶和他的同道始料所不及的。
(《重述張愛玲—更新傳記與〈小團圓〉公案》,金宏達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