佤族用火防火習俗

王育珊 王育弘

云南省滄源佤族自治縣勐角民族鄉(xiāng)翁丁古寨，是佤族歷史文化和特色建筑保留最為完整的原始村落之一。自2012年以來，翁丁古寨先后被評為中國傳統(tǒng)村落、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等，并被《中國國家地理》雜志譽為中國“最后的原始部落”。然而2021年農歷正月初三，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在一個小時內就把翁丁古寨燒為灰燼，數(shù)百年的沉淀也隨風而逝。大火吞噬的不僅是佤族傳統(tǒng)建筑群，更是其中所蘊含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傳承。人們無限痛惜之余，一場關于“火”的討論在各種媒體平臺上展開。有專家認為火災是因為翁丁草木建筑的易燃特性，也有專家將火災歸咎于翁丁消防建設的落后與不足，更有專家悲觀地認為“不可再指望所謂的‘民間智慧‘群防群治與‘老幫童助等傳統(tǒng)中不得不采取的策略與方法”。對于這些火災歸因，我們不能反駁卻也無法認同。

作為從小到大在阿佤山茅草屋里生活的佤族人，這里筆者以自己的茅草祖屋為例，談談阿佤人用火防火的習俗，也談談翁丁火災不可避免的原因。

筆者家的祖屋在云南省滄源佤族自治縣糯良鄉(xiāng)班考老寨。2005年新農村建設搬遷工作開展之前，這個村和翁丁古寨一樣，連片建筑的也是佤族傳統(tǒng)草木竹屋，只是新農村建設開展之后一部分居民搬遷到“班考煙地自然村”新址，居民的房屋才逐步改成磚混結構，老寨傳統(tǒng)草木房無人修繕，零落不堪，逐漸倒塌廢棄。筆者家的祖屋在家人搬遷轉讓給鄰居之前還是草木結構。從祖輩、父輩到筆者一輩的居住來看，祖屋從建好到筆者家人離開至少有80年的歷史。其間家里發(fā)生過的火事不少，燒化過火塘邊的塑料涼鞋，也燒毀過火塘熏架上的臘肉，但是整個房屋從沒有發(fā)生過大的火災。房頂?shù)拿┎菖胖灰虺Ｄ觑L吹日曬朽爛而更換，屋內梁木在炊火多年的油煙熏燎之中反而越來越結實。我們從不否認草木易燃、設施簡陋是火災隱患，可祖屋從祖輩開始也沒有燒毀過，村子里也沒有出現(xiàn)過大的火災。這不僅僅是因為沒有火患，還因為我們從小到大都牢記祖訓合理用火、安全用火、敬火也防火，正是這些“民間智慧”演繹出來的傳統(tǒng)讓我們遠離火災。

首先，防火是村寨建設規(guī)劃的重中之重。

班考老寨位于山區(qū)，嚴重缺水。在政府引入自來水工程之前，村里只有兩個蓄水池。蓄水池干了就只能用拖拉機裝一個很大的橡皮囊到別處運水供村民限量使用。村民有時不得不到很遠的樹林里挖樹根，等一個下午的時間，才蓄滿一個大葫蘆的山泉水。蓄水池的水平時只能保證飲用，衣物常年不洗，臉、腳用手抹抹拍拍算是洗過，這些已是老寨人的常態(tài)。水之金貴可想而知，想用大量的水防火是不可能的。為此，人們在選地蓋房時就有意識地選擇背風的山坡，以防止風吹火勢燎原。房與房之間或籬笆與籬笆之間必有很遠的間隔，間隔既是走村串戶的路，也是戶與戶之間的隔火帶，獨立的房屋即使著火也不會“火燒連營”。另外，裝糧食的谷倉也不建在住屋里面或旁邊，一般都建在地里或其他遠離住屋的地方，以防住屋遇火災把糧食燒了。因為草木住屋建筑簡單，準備好材料一天之內就可以復建，但糧食一時半會兒不可能長出來。

然而這樣的規(guī)劃在翁丁旅游經濟的發(fā)展過程中被破壞。人們?yōu)榱俗屄糜谓洜I面積多占一些空間，在一些原本充當隔火帶的區(qū)域蓋上了類似附樓的棚子或柴火間之類的，使房子之間的距離變小，人為地破壞了村寨隔火帶，導致原本只是一間房子著火，后面發(fā)展成一片火海。

其次，佤族的傳統(tǒng)建筑建蓋時就有防火設計。

佤族一般有干欄式和雞籠罩式兩種傳統(tǒng)建筑，建筑材料主要是木頭、竹子、茅草、藤篾等。筆者家的祖屋屬于雞籠罩式，結構采用人字木架，茅草編成草排蓋屋頂，四壁木板排成墻落地。鄰居的住屋是干欄式兩層樓，底層以木柱支撐，架空，用于飼養(yǎng)牲畜和堆放雜物，上層用于住人，除了以竹排為地板，其他部分與雞籠罩式差不多。值得一提的是，無論哪種建筑形式，屋頂都呈歇山式陡坡，房檐離地面或地板很近，不僅利于瀉走雨水和增加散熱面，還擋住了風，起到墻的作用。另外，窗子也不開在側墻上，而是開在屋頂側面，即使有風進屋也吹不到火塘邊。人們把風給控制住了，屋內夜夜不熄的火塘也有了一層安全保障。由于寨子缺水，雞籠罩式茅草房檐下通常都會放置一排木水槽，一方面可以收納屋頂瀉下的雨水用于防火儲備，另一方面也可以儲蓄生活廢水以備火患。鄰居家的干欄式因有兩層有更多的空間可以儲水，樓梯邊裝有一排竹筒以裝水用，遠看像房屋的裝飾，實際是一排儲水器，既可生活用，也可防火用。另外所有房頂?shù)牟菖攀怯美K子捆扎的，沒有釘子固定，每家每戶都會準備樓梯和長柄鐮刀，一旦發(fā)生火災，就用鐮刀割斷草排的固定繩，把草排扒下屋頂快速轉移，以期將火勢控制到最小范圍。

事實上，翁丁古寨以前也有類似的儲水設備防火用，一般是在住家屋面上安置著一個三米多長的竹梯，竹梯頂上懸掛著一個裝滿水的大竹筒，竹筒正對火塘位置，一旦發(fā)生火災，主人便迅速爬上竹梯，把屋頂?shù)牟菖畔崎_，將竹筒的水倒向火塘，就可以迅速滅火。只是古寨被開發(fā)成旅游區(qū)后，經營者為了經營方便，不僅在木板墻上開了窗，還把屋檐抬高了許多，雖然防火竹水筒換成了威猛的滅火器，但風不能吹火塘的傳統(tǒng)已然被破壞，隱患反而陡增。

最后，佤族的用火防火教育始終貫穿生活的各方面。

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佤族人早就認識到火對民族生存和發(fā)展的重要性。人們炊事、取暖、照明、防身都依賴于火，但同時也十分明白火會引起火災，燒毀房屋、森林，燒傷人畜，因而在觀念中產生了對火的各種幻想和想象，行動上表現(xiàn)出來就是把火當作神靈進行崇拜。

班考老寨以前每年農歷正月、二月都有接新火的習俗，即所謂“新火節(jié)”。新火節(jié)充滿了辭舊迎新的味道，村寨各家各戶在寨主（村長）的指揮下熄滅火塘的火，把舊火送走再接新火。一般要到神山“鉆木取火”接新火種，班考老寨本身已在山中，且寨心有一棵大榕樹，因此接新火的儀式就在寨心的榕樹下完成。儀式中老人們一邊帶著眾人祭拜一邊口念祝辭作禱告：

列祖列宗，保佑舊火安心熄滅吧。

我們給它吃肉，我們給它吃糯米飯，我們給它喝酒。

只愿它不要燒我們的房子，不燒我們的樹林，我們都小心呵護它。

我們陪它吃喝，我們陪它玩耍。

列祖列宗，保佑新火穩(wěn)穩(wěn)燃燒吧。

我們給它吃肉，我們給它吃糯米飯，我們給它喝酒。

只愿它不要燒我們的房子，不燒我們的樹林，我們都小心呵護它。

不讓小孩逗它，不讓醉漢摸它。

火呀火，我們舉著你，我們抬著你。

我們給你穿衣吃飯，我們?yōu)槟阏陲L擋雨。

不讓你在外流浪，我們帶你回家了。

在外人看來，這樣的儀式不過是一次普通的集會，不懂的人更以為是一種迷信活動，而于佤族人而言，這實際上是一次全民消防培訓和教育。全寨的人都知道這祝辭是告誡大家不要讓火獨自燃燒，要“陪它吃喝”“陪它玩?！?，要管理火，“呵護”火，謹防獨自燃燒的火引發(fā)禍患?！安蛔屝『⒍核?，不讓醉漢摸它”是警告村民不要讓小孩、醉漢玩火。熊孩子不懂事，醉漢神志不清，這類人都禁止碰火。還要嚴禁野外亂燒火，不能讓火在外流浪，要在家里精心呵護。冬春風大之際，村里都會組織人員巡邏查看村寨火患，如有發(fā)現(xiàn)便敲鑼打鼓警示大家盡快滅火。

佤族對火神的崇拜，在家庭里則表現(xiàn)為將火塘神圣化。火塘是佤族人須臾不可分離的伙伴，是一個家庭的中心，是一個住屋的中心。火塘是家庭取暖、做飯和決定重大事項的場所，無論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都燃燒不熄。人們環(huán)火而眠、環(huán)火而食、環(huán)火而坐，火塘周圍既是廚房，又是臥室，還是客廳。佤族民諺說“火塘是房子的心臟”“爐中不斷千年火”等，形象地說明了火塘在佤族家庭中的重要地位。

筆者家雞籠罩式的祖屋是一個大通間，除了祭祀屋和父母的臥室分出的兩個小隔間，室內不分主間與客間，由一個長方形大廳構成，里面設有兩個火塘，一個是主火塘，一個是鬼火塘。主火塘是住屋的中心，火塘上方吊著竹編的炕笆，可以放置鹽巴、辣椒等物品以及熏烤臘肉等。一進門，面對火塘正對面的區(qū)域，相當于祖父母的“寢室”，也是“客廳”的主要位置，一般只有祖父母及尊貴的客人方可上座，火塘另外的三圍區(qū)域相當于一家人的起居室，也充當廚房、書房、游戲間、工作室等，總之家里所有的活動都是圍繞火塘開展的，就連客人來了留宿也是在主火塘邊。筆者小時候就在火塘邊吃飯、做作業(yè)、玩玩具、聽祖父講故事、睡覺等。主火塘的火常年不滅，照明、取暖、炊事都依仗著火塘。在進門的左方圍出一個小隔間是父母的臥室，進門的右邊則是鬼火塘的位置。鬼火塘平時不生火，一般搞宗教活動、祭祀時才使用。

我們從小便在火塘邊聽外祖父訓誡，教我們如何敬火、用火、防火。火塘自進新房生起火后，就要讓火種保存下來，不得熄滅，除非舉行取新火儀式時才可以滅火，因此也叫“萬年火”?；鹛?、火塘上的三腳架以及火塘上方的炕笆，外人不能隨便觸動。小孩從小被教育要敬畏火塘，不能玩火，不能隨便往火里扔東西燒，不能用手摸或腳踩三腳架，不能用腳踢火塘里燒著的柴火。如果要到火塘對面，不能跨越火塘和燒著的柴火，有時候燒著的柴火比較長，伸出火塘的部分也一定要繞著走，不能跨越。如果犯了規(guī)矩，會受到長輩們嚴厲的呵斥和懲罰。有的父母會用小火棍在犯規(guī)的孩子的手上燙一下，讓孩子感受到疼痛記住教訓，以免孩子不懂事造成更嚴重的火事?；鹛磷筮吺菋D女的席位，右邊是男人和客人的座位。實際上這樣的規(guī)矩劃定了用火安全區(qū)，因為左邊離廚具擺放的位置近，婦女煮飯炊事在劃定的區(qū)域內就不會碰到小孩或者其他人，小孩和其他人也不妨礙用火，可以減少因為不注意而燙傷情況的發(fā)生。還有，“萬年火”是家庭興旺的象征，為了保護火種，人們衍生出一些生活規(guī)則，如煮水不能滿壺，煮稀飯要用大鍋，不能往火里倒鍋底水等，以防噗出的水或鍋里水過多澆滅了火種。還有燃燒的火塘必須要有人守護著，一方面要有人給火塘續(xù)柴維持燃燒，另一方面防止火塘無人看管引發(fā)火患?；鹛敛挥没饡r，就用火灰把火炭小心埋起，用時再刨開加上柴吹一吹就可以了。

佤族的原始農業(yè)是燒荒辟地、刀耕火種。人們對于野外用火更加小心。刀耕火種并不是在原始森林里漫無目的地放火燒荒，而是有著長時間的精心規(guī)劃。在正常情況下，佤族人和大自然和諧相處，有索取也有保留，燒荒是不燒原始森林的。原始森林是動物的棲息地，也是佤族人各種物資來源地，他們野外用火都特別注意保護原始森林不著火。傳統(tǒng)上人們會以村寨為單位，把全村可種的土地分成幾等份，一年種一份，幾年一輪回。輪種的土地種玉米、土豆，輪休的土地蓄養(yǎng)分，不會無節(jié)制地燒荒辟地。佤族人在山地砍樹、燒荒、播種、收獲，每項工序都有傳統(tǒng)的規(guī)則。比如一定要請巫師占卜選擇燒山的日子，有經驗的巫師利用經驗和掌握的氣候天象知識選擇風和日麗的日子指導人們燒山，以免大風順勢引發(fā)森林火災。燒山前人們要先挖出防火帶，專人把守，以免山火越界。燒山前一定有一個隆重的儀式，要請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念經誦辭，這個過程又是一次全民用火防火的實訓教育?？傊谂c火打交道的過程中，通過長輩們在各種儀式上反反復復地訓導，加上用火實踐中各種規(guī)矩的約束，佤族人從小就敬畏火，認識到火的重要性，熟悉用火的各種規(guī)矩，參與防火的各種準備。無論房屋的建造材料是什么，無論有無現(xiàn)代化消防工具，佤族人心中早有一套用火防火規(guī)則，以保障我們的住屋、我們的村寨遠離火災。

佤族人在用火防火的實踐中，主要依靠的還是人村一體思想，民間智慧群防群治的傳統(tǒng)體系。以前的班考老寨是這樣用火防火的，開發(fā)前的翁丁古寨也是這樣做的，村寨上百年的存在說明傳統(tǒng)體系并非不可靠！但是一旦傳統(tǒng)體系的某個環(huán)節(jié)被改變，而其他環(huán)節(jié)并沒有適時改變，這個體系自然就沒有用了。正因為阿佤人與“火”和諧共處的環(huán)境被破壞，火的管理機制被生拉硬扯地改變，火災便成了必然。

據(jù)翁丁古寨開發(fā)經營主體——滄源縣文化旅游產業(yè)開發(fā)投資有限公司負責人介紹，為了消防安全起見，翁丁古寨內設有24個消防栓、2個消防水池，每家每戶還配有滅火器、消防梯等設施。村內成立了消防隊，每天在景區(qū)內巡邏。每年，翁丁村還會舉行消防演練及培訓。就在火災發(fā)生前不久的2020年12月，滄源縣還曾在翁丁村舉行滅火救援應急演練。這樣看來，人們關于草木易燃的防火警戒心一直都有，消防設備的增添相比蓄水木槽和防水竹筒已經很先進了，那問題就主要出在村寨人村分離的管理機制上。據(jù)了解，為了安全和發(fā)展旅游經濟，當?shù)卣吐糜喂竞献?，重新選址建立了一個翁丁新村，讓所有的村民都搬離古寨到新村生活，由旅游公司對古寨內的村容村貌進行保護整治和開發(fā)經營。按照規(guī)定，搬到新村的村民每戶每天可以派一人回到老寨的房子里“上班”，上班時間為每天上午8點半至下午5點左右。火災的發(fā)生在當日5點40分左右，即人們下班回家后。第一間房子起火時，屋里沒有人，大火沒有及時被發(fā)現(xiàn)，等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來不及?！叭舜宸蛛x”的管理模式破壞了翁丁人與村寨、與房屋、與火和諧共生的傳統(tǒng)體系，村寨沒有了守護的人才是村寨火災的真正隱患所在。由于人村分離，首先存在的問題就是作為消防主體的人沒有了。其次房屋所有權和房屋經營者是分開的，權責不清，導致村民防火意識滑坡、消防能力大減。最后是現(xiàn)代消防工作和人民文化生活脫節(jié)，消防教育制度不健全。以前佤族的消防教育是滲透到各項祭祀儀式活動中，現(xiàn)在人們的“上班”制度是按旅游公司要求做的，儀式活動已衍化成一種表演活動，村民參與的初心已發(fā)生改變，儀式的全民消防教育功能弱化。

綜觀翁丁古寨火災，與其強行將火災歸咎于草木易燃、消防滯后、傳統(tǒng)不可靠，不如坦誠面對原始部落文化傳統(tǒng)被破壞和待開發(fā)之間的矛盾，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了解彼此的文化精髓，認識村落管理體制在消防建設中的重要作用，加強全民消防意識，研究傳統(tǒng)建筑新的消防技術，探尋一個保護和發(fā)展的平衡點才是翁丁古寨火災留給我們思考的重點。

（題圖：翁丁古寨全貌）

作者單位：云南民族大學、云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