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
青片河之源頭
石泉縣為一小城,海拔2800英尺,剛好坐落在兩條河交匯處下面一點的左岸,位置很美。
——亨利·威爾遜《中國:園林之母》
青片是條河。
青片河從五龍寨一路流下來,經(jīng)青片——白什——馬槽——壩底——墩上,至禹里流入東去的湔江。五龍寨是北川小寨子自然保護區(qū)的一個羌寨,與西窩羌寨一樣,地震前,成為城市人避暑的旅游地,2008年5月的大地震,北川的山水、建筑、交通遭毀壞,遠(yuǎn)離塵囂的小寨子不再有游人,待一切慢慢恢復(fù),這些年的夏天,游人又開始往小寨子跑。青片河流經(jīng)小寨子叫正河溝,進入青片鄉(xiāng)為青片河。正河溝發(fā)源于松潘與北川的交界帶,一路南下,西鄰茂縣。這塊川北山地,高山連綿,河谷狹窄,流水接納大大小小溪流,進入丘陵、平原,最終匯入大江大海。我們知道那條流進東海的江叫長江,卻不知道長江的流水里,有多少條正河溝青片河這樣的無名支流,融入它的血脈,讓長江成為一條源遠(yuǎn)流長,四季奔流的大江。
沒有人愿意冬天來小寨子,風(fēng)冷、水寒、山枯、地寂,某機構(gòu)便想到了我,問我愿不愿意參加小寨子采風(fēng)活動?我不怕荒山寒水,答應(yīng)了。這種采風(fēng)活動,地方上都要邀請上方領(lǐng)導(dǎo)參加,我白丁一個,邊緣人,不入流不入圈,與體制無關(guān),實在是無資格參加的,主辦方也不喜我這樣一無所有的閑人,無人愿去的情況下,只好睜只眼閉只眼。無一官半職,即便你的作品比同行者好上數(shù)倍,人家也不會青眼相看,人家看重的是頭銜,不是作品。北川,地震后,我去過多次,那里的山川大多熟悉,與某機構(gòu)某組織無關(guān),一個人亂跑,北川老縣城邊的唐家山隧道,我來來回回在不同季節(jié)穿越過四次,到過墩上和禹里(由石泉改治城改禹里),一直想抽空進小寨子走走,機會來了,當(dāng)然滿口答應(yīng)。在禹里,我望見過青片河的尾巴,我想追溯它的源頭,想目睹它怎樣流入湔江的。
先有青片鄉(xiāng)?還是先有青片河?誰取了這么好聽的一條河流?口念這名字,腦子里是一河幽幽流水,一林幽幽樹木,還有綠油油的莊稼,藍(lán)盈盈的湖泊。青片河,的確如名一般。從前,當(dāng)岸上人家都叫著青片河青片河的時候,整個青片河應(yīng)該都是青色的,現(xiàn)在的青片河,上半條青色,下半條渾濁。同一條河流,往往都是上游清澈,下游渾濁,青片河也逃不出它與眾多河流的命運,流到房多人多車多廠多的地段,水質(zhì)發(fā)生變化,讓人無法相信是同一條河流。湔江口的青片河,一流瘦弱的濁水,枯枯的臟臟的,難以相信它是條河流,更像一條排水溝,山頂?shù)耐ぷ?,被這貧弱之水襯托得越發(fā)破舊。這座屹立于兩河交匯處的亭子,我在禹里岸邊隔河望見過,悠悠流水,潔凈天空,山包上的亭子古樸,靜穆。當(dāng)時,我四下看了看,目及之下,流水上上上下下無橋無路,亭子是怎么建上去的?禹里人要去對岸的亭子坐坐,怎么過去?這次從青片河逆行,看清了亭子的真面目,視角不同,距離不同,環(huán)境不同,同一件景物,在同一個人眼里,會呈現(xiàn)出不同面貌。兩年前隔河而望的亭子,就在青片河對岸的山尖上,近在咫尺,不再古樸、靜穆,破舊、衰朽。無一絲古韻,與我之前在禹里望見的亭子相去甚遠(yuǎn)。站在禹里河岸遙望,亭子坐落圓圓山包上,孤山一般被流水環(huán)繞;從青片河口上望,亭子坐落一脈蒼山上,山脊隨青片河蜿蜒至兩河交匯處,忽然收住,突兀江水之上。亨利·威爾遜1910年8月去松潘采集新針葉種子和標(biāo)本,在禹里(當(dāng)年叫石泉)住過。威爾遜極喜歡這座川北山區(qū)重鎮(zhèn)的幽美環(huán)境,不喜歡客棧的臭蟲,他在文字里,是這樣描寫的:
——城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山上多少開有耕地。城內(nèi)有不少樹,使外觀增色不少。一座亭子和一座寶塔立在兩處小山高處,守護著地方的福祉。
威爾遜筆下的亭子,是不是我見到的這座?如果是,離他記載的1910年,109年了。109年,一座木質(zhì)亭子,怎么經(jīng)得住風(fēng)吹雨打!這座邊防重鎮(zhèn),威爾遜路過時叫石泉,后來改名治城,再改名禹里。禹里與青片河畔的其他鄉(xiāng)鎮(zhèn)一樣,由鄉(xiāng)改鎮(zhèn)。還是叫鄉(xiāng)比較好。
青片河從小寨子下來,流到馬槽鄉(xiāng),不再清亮;流到壩底,開始渾濁;流到墩上,呈石灰色。流水越來越窄,越來越淺。小寨子段那條叫正河溝的河流多么干凈、清澈,翻著雪白的浪花,嘩嘩啦啦,一路奔瀉!下午抵達五龍寨,一車人逆水去溝谷看風(fēng)景,山風(fēng)呼嘯,迎風(fēng)而行,渾身冰涼。景色清幽,流水澹澹,除卻下車的人,無一個游客這個季節(jié)來看風(fēng)景。我同一個青年跨橋涉水,步步向上,山路越走越逼仄,遇濕潤地段,也不退縮。我們站在一座大石包的濃蔭下,等候下面的人跟上,悄無聲息。等了一陣,有人電話他,叫我們回轉(zhuǎn),說要回寨子了。大家可能受不住這樣的冷風(fēng)寒氣,也不喜這樣的冷清蕭瑟,只有我興致勃勃,想走完這條山谷,無奈,只好隨大流。車轉(zhuǎn)到另一條山谷,我叫司機停車,下車徒步。這條溝離五龍寨不算遠(yuǎn),無人阻擋我獨行。這么好的山水,他們躲進寨子干啥?玩手機?打牌?吹牛?睡覺?我慶幸自己沒有隨車回去,慶幸自己可以獨自走在山水間。
跟隨流水,走走停停,無人打擾。要的就是這種寂靜。無人的寂靜,總是讓我自在、滿足、愉悅,內(nèi)心仿佛有樹搖曳,有花開放。兩岸高山聳立,直抵云霄,河谷那邊,綠蔭里,藍(lán)色煙霧,輕紗般彌漫蒼翠樹木。那飄渺的無雜質(zhì)的藍(lán),小時候家鄉(xiāng)的天空,家鄉(xiāng)的炊煙,就是那種藍(lán)。溝里無人家,除了我,不見人影。不是炊煙,不是燒荒,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吧?我問自己。也許青煙之處,有流水跌落而下,是飛霧?我猜想著。野棉花頂著敗絮,靜悄悄枯萎,芒草在山崖上飄搖。草活一秋,人活一世,都有自己的不易,草還是比人好,枯了黃了,春風(fēng)一吹,又是一棵綠茵茵的青草。如果是山路,就更讓人滿意了。我把自己想象成陶淵明孟浩然王維,又把自己想象成蘇東坡柳宗元,想象成李白杜甫,他們慢悠悠走在寂靜大山,各有各的心情心事吧?杜甫的心情不會好,他一輩子都沒放下,浣花溪漫步,再好的春花春樹,也讓他思念長安,思念北方。蘇東坡天涯海角,走到哪里都可以視作故鄉(xiāng)。還有周作人,也是隨遇而安,不管何處,住久了,都視作故鄉(xiāng)。心安即吾鄉(xiāng)。杜甫客居巴蜀十年,心一直未安定下來。換了蘇東坡,可就大不同了。換了陶淵明和王維,也大不同。王維即便居嵩山,過蜀地,心也是寂靜的。陶淵明即便孤獨、困苦,歸隱的安定之心從未動搖。我呢?避開喧囂,遠(yuǎn)離名利場,一本好書可以讓我安靜,一棵濃蔭可以讓我安靜,不管何時何地,只要身處無塵埃無人群的山水,一顆素心就會如草木一樣寂靜。這條無人跡,流水潔凈的山谷,讓我安靜,猶如吾鄉(xiāng)。
河水漸漸與公路接近,三只北紅尾鴝,跟隨流水,飛飛停停,一會兒在我前面,一會兒在我后面,一會兒與我并行,一會兒左岸,一會兒右岸,一會兒停落枯草,一會兒棲息河石。我走著,看它們飛翔、停落、覓食。三只北紅尾鴝,體形差不多,羽毛的色彩不同,可能是自然界最弱小的鳥兒,它們飛掠流水,那么自由、輕盈,身體與這條山谷一樣干凈。山上再無人家,水從高山流下來,無任何人為污染,干干凈凈。山谷的時光悠長還是短暫?一天的行程灰云籠罩,陰風(fēng)吹拂,走著走著,陽光照進山谷,抬頭望天,冒出云層的太陽掛在西天山頭上,靈光般乍現(xiàn)。確是靈光乍現(xiàn),山高谷深,陽光如白駒過隙,待我再回頭,太陽已被高山遮蔽。陽光熄滅,峽谷又回到先前的幽暗。山里的時光,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慢慢悠悠的日子,太陽從升起到落下,從這座山峰到那座山峰,真如白駒過隙。像一只飛鳥一樣,寂靜地慢慢悠悠打發(fā)時光,是我一生的愿望。
北紅尾鴝不再跟隨流水,它們逆流而去,不再出現(xiàn)。
我坐下來看河石。
大塊大塊的石頭光潔好看,文彩如波浪。流水沖洗而成?時間涂抹而成?這些布滿文彩的石頭,不知有多少年月了,各自安定,任憑流水沖刷!青片河流域的巖層屬頁巖,層層疊疊,墩上到治城,連綿不絕的大山都是頁巖堆積而成。接近谷口,看到一戶人家,孤零零坐落對岸。我踏上木板搭建的鐵索橋,站在這戶人家的門口。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房前清理晾曬的羊皮,說是做背心,說是要反反復(fù)復(fù)清洗打理多次才可縫制。他身上穿的就是一件羊皮背心,說在外打工的兒子要一件,過年回來拿。問他一件背心要多少張羊皮,他說三張。我看了一會兒他在羊皮上來回刷毛,轉(zhuǎn)身走了幾步,與屋里的女主人說了幾句話,離去。這條山谷,就谷口住著這戶人家,單門獨戶住在河對岸,隔五龍寨不遠(yuǎn),男主人說他家與五龍寨不來往。五龍寨是農(nóng)家樂,規(guī)模較大,木板樓房三幢三層。中午下車,大家手腳冰涼,寬大的水泥壩子中央擺著一大盆火,火盆上橫七豎八架起的木頭,冒著青煙,大家不管不顧,伸出雙手取暖。山外進來的游人,大多落腳五龍寨。離開獨居的人家,踏橋回到公路上,轉(zhuǎn)過山嘴,另一條溝口出現(xiàn)。五龍寨坐落谷口右岸,正河溝在山嘴下繞了個大灣,距五龍寨上方,接納溝口的尚午河。
篝火晚宴,跳圓圈舞,吃烤羊肉喝啤酒。
吃了一塊,老、綿,不再吃第二塊。篝火熊熊燃燒,映紅每張臉頰,大家對面前的烤羊肉無多大興趣,忙著講話忙著唱歌,能講的也能唱,滔滔不絕的言詞,都是場面上的。聽罷兩首五龍寨姑娘高亢清亮的羌歌,有人默默退場。我坐在火光里,看天上的半輪月亮。它看著大地上這群喧鬧的人,一定會生出感慨,人類,真沒意思!我退場,進房間,聽暗夜里的水聲。好多年沒枕流而眠了,窗外的流水,讓我想起年少時光,想起在天全的兩河口,有一年住在父親的野外分隊,夜夜枕著清亮的流水入眠。時光一去不復(fù)返!而今,偏僻深山,才看得見聽得見流水,置身外面世界,面對大江大河,也不易聽到流水了!大大小小的河流,被鋼筋水泥截斷,流不動。一條蜿蜒的河流,四分五裂,不再流水汩汩。
第二天,去西窩羌寨途中,車上人說,昨夜的篝火晚宴1800元。不清楚篝火什么時候熄滅的,桌上的烤羊肉剩著,自己掏腰包吃只難咽的烤羊肉,有錢人恐怕也心痛,這次出來,人家就是為花錢的,得趕在年前把經(jīng)費花掉。
迎著太陽,翻山越嶺。
霜覆蓋草地,晃眼一看以為是薄薄的雪。進入一條平坦溝谷,望見前方雪峰聳立。西窩河是正河溝的支流,河溝石頭裸露,幾乎干涸,難見流水。與正河溝相比,西窩河太貧瘠了。西窩河繞過西窩羌寨背后,水流淺淺的,連聲響都沒有,幾十戶人家的寨子,飲水怎么解決?灌溉怎么解決?問一個老人,她忙著準(zhǔn)備我們的午飯,把話岔開。陽光普照,西窩的天倒是藍(lán)得干凈,令人陶醉,在高原在西藏,才看得見如此透明的天空。一塵不染的藍(lán)天,小時候在鄉(xiāng)下見過,后來就不見了。我在陽光下,圍著壩子徒步,曬著暖洋洋的太陽,時不時望望天空。絲絲卷云在藍(lán)天上慢悠悠流動,想起秦觀的“飛星傳恨,纖云弄巧”,秦觀看到的卷云,也是這般輕盈、潔白、飄渺吧?四棵辛夷花樹,立在西檐下,高大繁密的枝椏上,掛滿毛茸茸花蕾,陽光下,淺綠里泛著銀光。這些花蕾,陽春三月,一朵朵綻放,紫紅色,荷花一般絢爛。我想著春天能來這里看辛夷花,多美!前些年,去吳家后山看辛夷花,一年比一年失望,不是花不好,是失去了首次看辛夷花的鄉(xiāng)土氣息,條條水泥路,坐坐水泥房,吳家后山不再清幽、寂靜,少了自然之美!王維詩曰:“木木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蓖蹙S筆下的木木芙蓉花就是辛夷花,這首五言詩,是我首次去吳家后山讀到的,王維像是在寫吳家后山。
鳥聲婉轉(zhuǎn)。
各種鳥兒來來去去,有的落在辛夷花上,有的落在林子里。叫聲嘹亮的是一只黑白斑紋的長尾鳥,站立辛夷花上,“喔喔喔”叫了好一陣。削土豆的老婦告訴我,山里人叫烏鴉老鴰子,叫喜鵲鴉雀子,叫相思鳥朱思拐。辛夷花上的長尾鳥,她說是叫喳喳。這個羌族婦人70多歲了,嗓音清亮,手腳麻利,兩桌飯菜是她領(lǐng)著孫兒張羅出來的。臘肉、臘排骨燉蘿卜、土豆燒雞、蓮花白炒豬肝(鄰家正在殺年豬,豬肝豬血主辦方叫老婦人向鄰居買的,本來想吃點山里的生態(tài)豬肉,人家不賣,留著自己吃)、涼拌豬耳等。頭天晚上沒吃完的烤羊肉打包回鍋端上桌,無人挾。酒是馬槽酒,苞谷釀造,加了蜂蜜,羌族特有的蜂蜜酒。
午飯快結(jié)束,羌族非遺產(chǎn)繼承人為我們唱了兩首原生態(tài)羌歌。他出現(xiàn)時,我和幾個不喝酒的坐在壩子曬太陽,他一張黑黝黝的臉,像是剛從山上下來的。
墩上至禹里那條漫長的峽谷,應(yīng)該寫寫,待寫湔江時再說。
幾天后,我在新聞網(wǎng)站讀到下面的文字:
X月X日——X日,XXX組織全縣各文藝協(xié)會骨干人員近20余人,開展了為期2天“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實踐采風(fēng)文藝創(chuàng)作活動。
踏著青片河流域厚重的人文歷史,文藝工作者們深入禹里鎮(zhèn)、墩上鄉(xiāng)、馬槽鄉(xiāng)、青片鄉(xiāng)等鄉(xiāng)鎮(zhèn),跋山涉水,進寨入戶,詳細(xì)了解羌寨群眾生產(chǎn)生活情況,走訪非遺傳承人深入了解非物質(zhì)文化。時至年關(guān),正逢羌寨家家戶戶殺年豬,大家對羌寨年豬節(jié)、祭祀等獨特的羌族民風(fēng)民俗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紛紛拿起相機和手機按下快門。
座談會以壩壩會的方式舉行。各協(xié)會負(fù)責(zé)人對2016年工作進行了總結(jié)并對明年的工作進行了安排。座談會重點就如何深入貫徹落實全國第十次文代會和第九次作代會精神作了交流發(fā)言,廣大文學(xué)文藝工作者充分認(rèn)識到,文藝只有植根現(xiàn)實生活、緊跟時代潮流,才能發(fā)展繁榮;只有順應(yīng)人民意愿、反映人民關(guān)切,才能充滿活力。大家就XXX重大題材、重點工程、重要典型等系列主題采風(fēng)策劃紛紛發(fā)表看法。
市XX協(xié)會、市XXX協(xié)會應(yīng)邀參加了此次活動。
密林深處的高山海子
“松潘”一名與云杉、冷杉森林和迂回彎曲的岷江有關(guān)。
——亨利·威爾遜《中國:園林之母》
雪山梁子
進入北川的桂溪鄉(xiāng),腸胃開始翻騰,到水晶鎮(zhèn),嘔吐了兩三次,坐我旁邊的游客去了后面的空位。我不想惡心誰,也不想惡心自己,暈車這狼狽相,自己都覺得難堪,對不住同車人,更對不住挨著我坐的陌生人,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想不惡心都不行。暈車,于我有兩種,感冒(哪怕是自己不察覺的輕微感冒)、疲勞(哪怕是自己不察覺的輕微疲勞),這次應(yīng)該是前者,自己也未料到。窗外陽光照耀,高山聳立,我的心情和身體感受不到秋陽的溫暖,心里想,這才剛剛開始,路還長還遠(yuǎn)呢,不如下車,還來得及坐班車回去。汽車一閃而過,念頭一閃而過。一閃而過的,還有亨利·威爾遜這個名字。1903,1904,1910年,亨利·威爾遜先后三次從成都出發(fā),走不同的路線抵達松潘城,一次比一次艱險,采集的植物標(biāo)本,自然是一次比一次豐富。后兩次的行旅、采集,威爾遜都是過龍安府至松潘城,一次經(jīng)綿州、中壩,走龍安的另一條大路去松潘,一次經(jīng)漢州、什邡、綿竹、安縣、石泉、龍安,翻山越嶺到達松潘,水晶堡和丹云霞是這次威爾遜經(jīng)過的地方,也是我此行的途經(jīng)之地。混沌中,聽見有人說水晶鎮(zhèn)到了,腦子里立刻冒出威爾遜,同時睜開眼睛望了望窗外的小鎮(zhèn)。一閃而過。1910年8月威爾遜日記里的水晶堡,是個約200棟房屋的集市村,2017年11月我看到的水晶鎮(zhèn),是有樓房有街道有汽車的鎮(zhèn)子,不變的,是兩岸望不見盡頭的群山,還有此地人祖祖輩輩不同的謀生手段。
進入丹云峽,司機短暫停留讓大家看風(fēng)景。下車,眼睜睜看著一車人輕松奔跑,我虛弱得一點心情都沒有,坐了一會兒,想再怎么都要走走看看,便拖著難受的身子慢悠悠走動。丹云峽的風(fēng)景在威爾遜筆下是他三進松潘見到的最美的風(fēng)景,接近初冬,深山的葉子比外面掉的快,峽谷里被風(fēng)霜染紅的秋葉已落盡,不再斑斕。溪流對岸一山口處,雪峰聳立遠(yuǎn)天,女神般遺世獨立??諝鈩C冽,寒氣浸骨,流水潔凈,峽谷寂靜,無一絲塵世的喧囂,與溝外的水晶鎮(zhèn)、龍安鎮(zhèn),是兩個世界。水晶鎮(zhèn)和龍安鎮(zhèn),與山外的江油、綿陽,又是兩個世界。穿過長長的丹云峽谷,汽車開始往另一個高度爬行,穿越雪山梁子的隧道在檢測中,我覺得此行運氣不錯,不必穿隧道,要翻越大雪山。在交通越來越便捷的今天,我們的出行雖說比前人安全,也失去了沿途的風(fēng)景,尤其是高山之巔的好風(fēng)景,大多在隧道之上。我們遠(yuǎn)離最美的風(fēng)景,一路穿越長長短短的隧道,隧道之上,氣象萬千,蒼茫無限。真是幸運,若不是遇上檢測隧道,我只能看黑洞洞的隧道,與雪山上的風(fēng)景無緣。人下空了,我才慢悠悠走出車廂,耀眼的陽光與刺骨的雪風(fēng)撲面而來,為緩解一路的暈車,我獨自踩著積雪漫步,偏西的太陽從我身后照射過來,我看見自己瘦長的影子映在雪地上,黑白分明。回頭遙望,西天浮云如海,脈脈蒼山,重巒疊嶂,綿延起伏。蒼山之外,幾脈雪峰,蜿蜒云空下,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由這些大大小小的蒼山、雪山構(gòu)成。時間無盡頭。天地?zé)o盡頭。雪風(fēng)呼嘯,雪山靜默,萬千氣象。這是個牛羊都難以抵達的高度,除了積雪和巖石,遠(yuǎn)遠(yuǎn)近近,光禿禿不見一點綠色。一個雪人坐立觀景臺上,鼻子是一節(jié)紅蘿卜。兩個藏族男人,守候在雪人不遠(yuǎn)處的窩棚內(nèi),等候路過的旅人同雪人合影,一人十元。在這冰天雪地的雪山梁子上求生存,不容易,今天兩個藏族男人運氣還行,隧道檢修,我們這輛前后都不見車輛的旅游大巴,上了雪山梁子,幾個游客,嘻嘻哈哈玩了一會兒雪,去與雪人合影。我想,在這離天空很近的大雪山上,又不是旅游旺季,兩個藏族男人,一天難得見到一個人一輛車吧!雪地上龐大的雪人,背西向東,會不會被陽光融化?會不會被天風(fēng)刮走?他,若像這座雪山一樣永遠(yuǎn)坐立雪地上,天長日久,也會生出生命的氣息吧。
雪地上,立著兩塊石牌,一塊刻著雪山梁子,海拔4007米;一塊刻著雪寶鼎,海拔5588米。幾行文字如下:雪寶鼎是岷山山脈岷江與涪江的分水嶺及發(fā)源地,為中國藏區(qū)一座終年積雪山峰,藏民族心中的圣山,毛澤東“更喜岷山千里雪”,是最佳贊賞。
我們一直叫雪寶頂,雪寶頂,什么時候成了雪寶鼎?
翻越的,是雪寶頂海拔4007米的雪山梁子。
松潘
松潘,路過的兩次匆匆又匆匆,近處的黃龍都無心情去,這次,過黃龍大門而不入。
翻過雪山梁子,汽車開始下行,先前的萬丈光芒不知去了哪兒,天色越來越陰沉,過黃龍景區(qū),門外一片沉寂。8月8日晚九寨縣的7點零級地震,九寨溝和黃龍的好些景點遭破壞、毀滅,還在修復(fù)中,即便此次我有心想進去看看,也不能如愿。威爾遜最后一次取道水晶堡、丹云峽進松潘,在三舍驛客棧住了一夜,日記里有詳細(xì)記錄:
——三舍驛上行25華里處有一山溪從一狹窄的山谷流下,在其右邊有一極有趣的地方。溪水從終年積雪的雪寶頂流下,其中含有濃度很高的鈣質(zhì),沿途沉積成很厚的一層乳白色鈣質(zhì)外殼。這地方被西番人視為圣地,他們對任何自然現(xiàn)象都非常尊敬,此處建有一座廟,并造了一連串50余個小池,池的高度差別很小,邊緣有半圓形的堤埂,溪水自上而下流經(jīng)各地,鈣質(zhì)不斷沉積下來。每一個池子的底部均為乳白色,但由于每一水池的深度不同,在陽光照射下會反射出不同的顏色。
1910年,威爾遜看到的黃龍不是旅游景點,是西番人的圣地,他們把這種在時間深處形成的自然現(xiàn)象,供奉起來,并朝圣。威爾遜在日記里還表達了他對松潘城的喜愛:
——我前后三次到此,每一次都流連忘返。如果命運注定我要生活在中國西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住在松潘。雖然海拔相當(dāng)高,但氣候終年溫和,非常好,通常天空碧藍(lán),像西藏一樣,在夏季晚上睡覺要蓋毯子,到了冬季須要生火取暖和加衣服。牛肉、羊肉、牛乳、奶油價廉物美,供應(yīng)豐富。在狩獵期有各種野味。優(yōu)質(zhì)的蔬菜如馬鈴薯、豆類、大白菜、蘿卜、胡蘿卜,還有桃、梨、梅、杏、蘋果等水果都有生產(chǎn),還有野生的黃梅。在中國內(nèi)陸,沒有任何地方能勝過松潘使一個西方人生活得更美好了。
松潘的富庶、物產(chǎn),既可滿足威爾遜的西方胃口,也可滿足他對植物的研究。
我們落腳岷江左岸的順平商務(wù)賓館,離松潘縣城進安鎮(zhèn)不遠(yuǎn)。
2017年立冬前日的松潘黃昏,與我1998年秋日黃昏穿行的松潘,完全不是記憶里的。記憶里的那個黃昏,下車,跟著我們地質(zhì)隊的張工,穿過簡陋冷寂的古城,沿公路逆岷江去一座高山采訪金礦上的幾個人。步入行人稀少的街道,空氣里的那種寂寥讓我印象深刻,幾個游人騎在馬背上,藏族青年牽著韁繩,慢悠悠出城,不知他們的目的地在哪兒?房子都是老式平房,有居家的氣息,走著看著,人的心是沉寂的,無外面世界的浮躁、喧囂。松潘歷史悠久,名聞遐邇,原來這般冷清、靜寂!我沒把當(dāng)時的心情告訴張工,默默跟著他出了古城門。山上下來的那日,礦上人開著北京吉普去松潘采購、辦事,我同他們一起再次走進進安鎮(zhèn),并住了一夜。吃罷羊肉火鍋,我們逛了夜市。一條全木質(zhì)打造的仿古街,讓我想不到的是夜晚的松潘與我白天看到的完全不同,滿街的游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不同地域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都有,看上去,游動的觀光客都很開心,燈火下,盡情享受著高地的異域風(fēng)情。松潘,也許只在夜晚看得見它的熱鬧、繁華。夏秋的夜晚,冬天,這座邊地之城,游客難以踏入。記憶深刻的是,岷江嘩嘩啦啦,奔涌著穿城而過,為松潘增添了不少情調(diào)和魅力。我這個離開長江口多年的異鄉(xiāng)人,從小看著岷江、金沙江在宜賓的合江門匯流成一條新的大江,想不到有一天會走到岷江的源頭。岷江穿城而過,我見過兩次,灌縣(現(xiàn)在是都江堰市)和松潘。我,這個來自長江口的人,算是從岷江尾走到了岷江頭。那條游人穿梭的木質(zhì)仿古街,沒過兩年,整條街燒毀。1999年,出行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今天,交通不像今日四通八達,我坐的是成都至松潘的長途車,逆岷江,深谷里穿行,再緩緩爬行,過疊溪海子?,F(xiàn)在走這條路,游人與疊溪海子無緣,汽車穿隧道,路上的好風(fēng)景不再出現(xiàn)。
疊溪海子是岷江的另一個高度,海子以上的岷江和風(fēng)物,與海子下面的岷江大不同。
暈車還未恢復(fù),游走黃昏的松潘城,看啥都是暈乎乎的。
隔了十年,松潘不知擴大了多少倍,街道樓房都是新的,不再是記憶中的。穿城的岷江和那條靜寂的老街,未出現(xiàn)。當(dāng)年,那條老街是商賈旅人的必經(jīng)之地。寒風(fēng)瑟瑟,黃昏的松潘城,人來人往,不再冷清,有人在街檐下賣蘋果,有人在自家門口摘沙棘。綠枝上黃燦燦的沙棘,山上攀折回來的,藏族人叫它羊奶子,威爾遜叫它黃梅。蘋果價低,味道獨特。
第二天,二十四節(jié)氣之立冬,趁車上人上街吃早飯,我穿過賓館門口的九環(huán)路,漫步岷江岸??蔹S草地和菜地上,一層白白的霜,戴手套的雙手冰涼,十個指頭如泡雪水。逆岷江走了一會兒,我返身順?biāo)?。江水清亮,浩浩蕩蕩,如我十年前見到的一樣。我看到一條自由奔騰的岷江,這里,它還沒有被攔截,沒有變成水庫。對岸荒山綿延,直抵云天,晨曦照耀山巔,陰陽分割,暗影浮動,呈現(xiàn)出不同形狀。一輪缺月,掛在藍(lán)天上,晨曦并未將它遮蔽。我漫步深谷,聽著流水,望不見日出,望得見對面山巔的晨光。逆流,我可以走到岷江的源頭雪寶頂,順流,出松潘城,我可以走到我的故鄉(xiāng)宜賓。我在河岸流連,想著立冬這天若是可以無拘無束漫游岷江河岸,多好??!司機說八點鐘上車,我只得按時回到賓館門口。
威爾遜筆下,當(dāng)年松潘兩岸,有梯田有莊稼:
——在八月的中下旬,整個郊野是一片無邊的金色麥浪在風(fēng)中搖曳。
坐落岷江河谷的松潘,百年前,南邊的灌縣,東邊的龍安府,東北邊甘肅的南坪(九寨縣)都?xì)w其管轄。
再往前追溯,松潘河谷,山上的森林是冷杉云杉,威爾遜沒看到,看到了莊稼、麥浪。我1999年,2015年,2017年三次路過松潘,河兩岸,都是荒涼的大山,也許季節(jié)不對。
牟尼溝
牟尼溝是兩條溝,扎嘎瀑布和二道海,彼此相隔不遠(yuǎn)。
牟尼溝是松潘的另一個高度,冷杉云杉松樹遮天蔽日,從溝谷覆蓋至山巔,與藍(lán)天相連。牟尼溝的扎嘎瀑布,從海拔3270米的三級鈣化臺奔騰而下,有“世界第一鈣化流疊瀑布”之說。一個人遠(yuǎn)行,從一個陌生地到另一個陌生地,見過遠(yuǎn)近聞名的黃果樹瀑布,德天瀑布,廬山瀑布,扎嘎瀑布這種成鈣化流疊狀的,從未見過。廬山瀑布因李白的藝術(shù)夸張讓人神往,把文學(xué)藝術(shù)等同為實景的游人,看了難免覺得被李白忽悠,不懂得文學(xué)與現(xiàn)實要保持一定距離,不懂得文學(xué)要高于現(xiàn)實,不是簡單的照相式的復(fù)制。上了廬山,沒看到“飛流直下三千尺”,大罵李白是個騙子,去了黃河,沒看到“黃河之水天上來”,朝夕對鏡,沒看到“朝如青絲暮成雪”,也要罵李白是個騙子。扎嘎瀑布在寬度上不及黃果樹瀑布和德天瀑布,落差和流程遠(yuǎn)遠(yuǎn)勝過黃果樹和德天瀑布,且多姿多彩,婉轉(zhuǎn)豐盈。扎嘎瀑布沒有捷徑,想走近路的投機者要接近它,也得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從溝口走到溝底,再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松潘去牟尼溝,路上的高度不斷變化,進入牟尼溝,每走一步,高度不一樣,景色也不一樣。先前倒映著云天、冷杉、山坡的鈣華海子,被流水替代,它們穿過層層疊疊鈣化灘,穿過凋謝的紅柳叢,一路流淌,水聲隨著攀登的高度越來越響亮,飛流越來越湍急。爬上海拔3270米,飛流跌落的高崖,放眼望去,整條溝的流水出現(xiàn)視野,它們一路白花花,奔騰著、擁擠著、轟鳴著、跌落著,由激而緩,穿過低矮的紅柳灘,向著溝口奔瀉。往返,線路不同,上左下右,上和下,扎嘎瀑布都在身旁流淌。黃果樹瀑布和德天瀑布只可遠(yuǎn)看,無法接近,扎嘎瀑布既可上看也可下看,既可近看也可遠(yuǎn)看,上上下下,它在你腳下也在你頭上,在你左邊也在你右邊,不離不棄,相伴相隨,漸漸,歸入緩慢、寂靜。歸入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海子,無聲無息。
二道海森林綿延,蒼綠青翠,藍(lán)天白云。
一株灌木,立冬了,枝丫上開著月白色的花朵,很想知道它的名字,我叫不出。光禿禿枝丫斜逸海子,湛藍(lán)的水如一面鏡子,映著枝上的朵朵白花,有冰清玉潔、歲月靜好的美麗。細(xì)碎的落葉漂浮翡翠色水面上,猶如秋色遺落,斑斕靜穆。遠(yuǎn)方的山口,一座雪峰,遺世獨立。接近溝口,幾棵高大筆直的杉樹下,三兩個人坐在枯草地上,草地外,白花花的流水奔涌,高原秋陽,把樹中間的兩個藏族婦人照亮,她們一邊繡花一邊說話,一個婦人抬頭,麥色的臉龐,笑容滿面,牙齒雪白。不遠(yuǎn)處,一個男人斜躺著曬太陽,他的上半身被樹干遮擋,我只看見彎曲的臀部和雙腿。我舉起相機,隔著兩棵杉樹的空隙,對準(zhǔn)兩個繡花的婦人,按下快門。我在高處,他們在低處,我在路上,他們在河灘上,隔著粗壯冷杉,兩個繡花的藏族婦人定格在我的取景框里,背后銀白色的流水,也定格在我的取景框里。
夜宿九寨縣城。
去九寨縣的路上,先是逶迤雪山,再是金黃落葉松。翻山越嶺接近縣城,“8·8”地震將不少房舍搖成廢墟,垮塌的山石泥沙堆積路邊。
立冬這日的九寨之夜,與作家白林及幾個寫作者在白水河畔度過。
甲勿池
此行的目的是甲勿池,別的都是順路看看。
保護站離甲勿池還遠(yuǎn),禁止汽車進入,得從半山腰沿盤山公路上行??梢宰?dāng)?shù)厝说哪ν?,這種狀況,我都選擇步行。走了一個多小時,望見甲勿池山口的第一座山頂。昨天早上,岷江河谷望見的一輪月亮,今天上午,出現(xiàn)在甲勿池的山巔。松潘的月亮掛在光禿禿的高山上,缺了一個角,隔了一夜,掛在甲勿池的山巔,缺了半邊。山上的灌木,枯的枯黃的黃,天空藍(lán)的干干凈凈,不見一絲云彩。只有在一塵不染的藍(lán)天下,上午九點多鐘的月亮才這般清晰,內(nèi)地灰蒙蒙的天空,有月亮,也看不見的。沿山麓入溝谷,溪水潺潺,落葉如棉。踩著軟綿綿的枯葉行進,吱嘎吱嘎聲一路伴隨。歌吟?還是呻吟?甲勿池的秋色很美,大自然賦予的,來晚了,葉零落,地上路上鋪著厚厚的落葉。深山之巔,秋葉黃的早落的早,一年的輝煌一周左右,一場冷風(fēng),可將秋葉掃光,留下光刷刷的枝椏頂風(fēng)迎寒。地上的落葉都是紅樺葉,說明甲勿池的秋色以紅樺為主。威爾遜記錄過九寨的紅樺,我在深秋九寨溝長海的溝口見過紅樺,錯過節(jié)氣,樹樹紅樺只留樹椏和脫落的樹皮。甲勿池的紅樺也只留樹椏和脫落的樹皮。一張張樹皮翻落樹上,如殘陽。甲勿池呈多角形,向著山里延伸,森林的包圍下,悄無聲息。池畔幾株紅彤彤的槭樹,倒映池水,幾抹殘色,慰藉著我們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旅人。我跟隨兩個攝影愛好者,踏著枯草灌木荊棘朽木,反時針繞甲勿池穿行。一車旅人,我們最先抵達甲勿池畔,勝過坐摩托的。進入甲勿池,很長一段路都是上坡。我們本想繞池子走一圈,轉(zhuǎn)過一道道彎口,發(fā)現(xiàn)看似不大的甲勿池,隨山形而變化,靜謐池水向著峽谷深遠(yuǎn)處鋪展。溝口望見的大半個月亮,隔了一個多小時——此時10點10分——出現(xiàn)在甲勿池盡頭的山口。水里的月亮和天空的月亮一樣清晰,天藍(lán)水也藍(lán)。我們背向太陽,一路向著月亮行進,望見它出現(xiàn)在不同的溝口和山頭。日月同輝,在這空氣凜冽的高寒地帶,一個熱烈,一個沉靜,彼此對望,一個越升越高,一個即將西沉。
甲勿池谷口上空的月亮遠(yuǎn)在天邊,要按規(guī)定時間上車,遠(yuǎn)遠(yuǎn)望著,只好原路返回。
甲勿池溝口以紅柳為主,深入,是槭樹、紅樺、冷杉、云杉。山巔的杜鵑林,高大蒼翠,枝干上蒼苔濕潤。
下山,耀眼陽光里,我拍下一棵獨立藍(lán)天下的花樹,喬木,滿樹毛茸茸白花銀光閃爍。
還在溝口拍下兩匹陽光下啃食枯草的駿馬。一匹的影子在后,另一匹的影子在右。
我拍下的,是四匹駿馬。
責(zé)任編輯??李小松